中篇小說《葵花朵朵》(二,三)——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四人幫”粉碎以後,姥娘開始念叨把我送還給父母。她的歲數越來越老,而且覺得我越來越搗蛋。

  我覺得自己並沒有改變,隻是一些事情碰巧發生了,而人們對我——一個住在姥娘家的外甥的要求越來越苛刻,村裏對我的說法是“住姥娘家住紅眼了”。在他們的眼裏,住姥娘家的人是外鄉人,“住紅眼了”就是錯把自己當本村人了。

  革命形勢總是在內部陣營出現叛徒時急轉直下。我和長果兒的友誼最先終結,他的背叛把我在柳林堡的處境推到了下坡路上。柳林堡每家都養豬,打豬草是孩子們最常做的體力勞動和社交活動。舅舅每天上工和玩耍,打豬草通常是姥娘的活兒。我覺得到了替姥娘分擔家務的年齡,就約了長果兒放學後一起去。

  柳林堡有用食物來給孩子起小名的風俗。長果兒其實就是花生,他的大名叫薛誌堅。村子裏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沒人叫大名。衛老師在課堂上開始叫同學大名時,還有人笑。長果兒不但熟悉孩子們的各種搗蛋耍物,比如摸泥鰍、捉駝子(蟬的幼蟲)、掏屎殼郎,還學會了一些半大孩子的活計,比如打豬草、趟西瓜、采槐花。長果兒經常打豬草,他熟悉村子附近所有野草的品種和長勢,跟著他顯然比自己瞎找強。

  我和長果兒在尋找的路上,經過一片紅薯地,茂盛的紅薯秧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紅薯的莖粗厚多汁,比野草強,豬一定喜歡。長果兒很猶豫,他說秧子拽了紅薯不就死了。看起來他對於紅薯還不是很了解。我告訴他紅薯馬上就要收了,這些秧子已經沒用了。我的堅決態度和科學講解打消了他的顧慮,當然,也會省不少時間和腿腳。趁四周沒人,我們倆每人弄了一筐子,高高興興地回家了。豬很喜歡吃。

  紅薯地裏的秧子稀了,被人發現了。村裏有人說看見是我和長果兒幹的。我堅決不承認,又沒有抓住證據,憑什麽承認。可是,長果兒竟然承認了!他叫薛誌堅,誌一點都不堅。丟人啊!長果兒自然不好意思做我的朋友了。我當然不想失去朋友,但是不能因為珍惜友誼就原諒背叛吧,況且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了舅舅幾巴掌。於是我和長果兒就不說話了。我也落下了“住姥娘家住紅了眼”的惡評。舅舅警告我說姥娘已經在催我爸媽,把我接回冀南市。我突然覺得幹壞事真有懲罰,舅舅認真地告誡我:幹壞事,最好還是單幹,朋友是靠不住的。

  鐵墩兒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看得起的同學,不單是因為他有《少兒革命歌曲選》。他也是父母放到老家的,跟我一樣。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批紅小兵。他爸在文化宮畫畫,石家莊市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爸畫的,所以他對毛主席知道很多,比如毛主席的痦子是長在下巴左邊的,這個痦子年輕時是沒有的。不過我覺得這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都是他爸告訴他的。他的學習一般,隻是沾了他爸的光,才能跟我一起在二年級開學後加入了紅小兵。

  鐵墩有了好玩的物件兒,也總是先讓我看。他爸給了他一個望遠鏡,他怕拿出去諞被人弄壞了,又想諞,於是叫我到他家看。我太喜歡了,掛在脖子上好威風。確實挺好玩兒的,遠處的雞,在望遠鏡裏看得很大。我向他借,他說不能借,摔壞了我賠不起。我心想不借就不借,我父母都是國家幹部,有什麽賠不起的東西,小氣就是小氣。我說:“不借就不借,這個東西有什麽好玩兒的,一會就玩膩了。”鐵墩兒說:“玩不膩。”

  鐵墩兒帶我上了房頂,靠房子的後麵有棵槐樹,他讓我用望遠鏡,透過樹,看隔壁的院子。裏麵模模糊糊有個人影,穿著白色的上衣。鐵墩兒幫我慢慢調清楚了。天啊!是班主任衛老師,她在洗衣服。我突然覺得象在做壞事,拿開望遠鏡,隔著樹,院子裏看不到這邊。我說:“這有什麽意思啊?”鐵墩兒說:“當然有意思,我還看見過衛老師穿著紅褲衩呢。”我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然後象放電影一樣出現了衛老師穿紅褲衩的畫麵,並且伴著旁白:鐵墩兒是一個流氓。這個旁白在我的腦袋裏不停地播放,驅使我走進了尹校長的辦公室。

  我把鐵墩是個流氓的事情報告給了尹校長。告密這個詞使我在尹校長辦公室門口猶豫了一下,揭發這個詞又很快打消了我的猶豫。我當然得報告,鐵墩兒就是在耍流氓,如果我不報告,他還會繼續偷看衛老師在院子裏穿著紅褲衩。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他會成為一個流氓犯。流氓犯是要被槍斃的,就在河灘裏,脖子後麵插著牌子,牌子上寫著名字,名字上打著叉兒。鐵墩兒的前途讓我的心裏不安,我不能看著他在邪惡的道路上墮落,而且他也不把望遠鏡借給我。

  鐵墩兒第二天就被他爸領走了。我雖然失去了一個朋友,但是心裏堅定了信念,不能讓友誼成為邪惡的幫凶。奇怪的是,衛老師並沒有感謝我的大義滅友,反而也開始傳播“曉文住姥娘家住紅了眼”的謠言。這讓我非常難過,鐵墩兒幹的壞事,又不是我,住在姥娘家就不能檢舉揭發壞人嗎?不過,這種正義感很快被失去朋友的孤獨感所代替。我始終沒有想明白一個問題:大義滅友,然而又得不到好處,該不該去幹呢?

  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鐵墩兒。據說他爸在毛主席去世之後就開始畫華主席像,後來誰的像也不畫了,主要畫電影海報。

  我不能找長果兒一起打豬草,也就不去操替姥娘幹活的閑心了。我也不用想辦法再借鐵墩兒的《少兒革命歌曲》,也沒了學習革命歌曲的勁頭。我的“紅眼病”也使很多孩子遠離我,一個年級的二十多位同學裏,隻剩下槐花兒經常來找我去她家看兔子。

  我不喜歡槐花兒的姐姐楊花兒。楊花兒跟槐花兒長得一樣,就是不好看,還總是吸溜鼻涕。而且楊花兒隻是比槐花兒早從娘肚子裏出來,人們都管她們的爹叫楊花兒爹,管她們的娘叫楊花兒娘,就好象槐花兒不存在一樣。

  楊花兒叫張世文,槐花兒叫張世靜。他們家解放前是柳林堡這個小村裏唯一像樣的地主,他爺爺在世時,經常被一大早叫起來掃大街。其實本來就是土路,土路怎麽掃得幹淨。因為出身的緣故,姐妹倆的朋友很少。我喜歡跟槐花兒玩兒,她長得好看,說話聲音也好聽。同樣是滹沱河土話,她說出來特別好聽。槐花兒也喜歡跟我玩兒,我幫她做作業,什麽題都難不住我。

  我喜歡槐花兒的家,除了兔子以外,還有豬、羊、狗、貓,不像我姥娘家,隻有豬。有動物的家,都是熱鬧而活潑的。豬不能算動物,豬是養來吃肉的。槐花兒家的兔子越來越大,我去她家也越來越不享受。那一對兔子白天除了吃,就是拉。楊花兒他爹娘隻管喂,把清理的活兒交給楊花兒和槐花兒。楊花兒是個屁股上長了棘棘的女孩子,在家待不住。清理兔子窩的髒活兒,就全落到槐花兒身上了。她經常拉著我一起幹。這兩隻兔子像是兩隻造糞機,他們的排便能力令人驚奇,我終於明白姥娘家為什麽不養這些活物兒了。

    有一天下午放學後,我拿著姥娘串親戚帶回來的年糕來找槐花兒。她已經在清理兔子窩,就招呼我把年糕放在窗台上,一起幹。我幹得太賣力,摔倒在了兔子窩裏,褂子髒了。幹完了,槐花兒說:“你脫了,我給你洗洗。”我就把褂子脫了,裏麵是一件印著“北京”倆字的白色背心。她一邊洗,一邊問:“你去過北京嗎?”我說:“去過,我還跟天安門前的石頭獅子照過相。”槐花兒的眼睛裏已經滿是羨慕。我說:“我爸爸還見過毛主席呢!”她的表情使我確信:我爸爸見過毛主席就等於我見過毛主席。

  衣服洗完了,晾在院子裏的繩子上。槐花兒從北屋裏拿出一個鐵盒子,給我看她的相片。所有的相片都是和楊花兒一起照的,隻有一張是單人兒的。她很小的時候,胸前戴著毛主席紀念章,拿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旁邊配著天安門和一些花朵,還有一行字——朵朵葵花向太陽。我想楊花兒應該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但是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倆人長得一樣,照片有什麽區別呢。槐花兒說:“能讓我看看你的照片嗎?”我說:“行。等我爸下次來看我,讓他帶過來。我也有一張”葵花朵朵向太陽“的。”我這麽說著,想到我爸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看我,心裏閃過一點難過。

  我有點冷,槐花兒說到她家的東屋裏待一會。在我的記憶中,東屋一直鎖著,從沒人進出。她的提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拿鑰匙開了門,小心地推開,裏麵有點暗,她招呼我進來。從光亮處進到屋裏,由於窗簾拉著,裏麵有點暗,眼睛還不習慣。槐花兒拉住我的手,走過門廳,進到裏間,慢慢看清了。迎麵是一張深紅色桌子,上麵是一麵巨大的鏡子,鏡子的邊框上還雕著雲彩。桌子上有一個巴掌大的相框,有張女人的黑白照片。這是一個隻有在老電影裏才能看到的女人。她盤著頭,頭發緊緊地貼在頭上,頭顯得很小。身體被緊裹在深色的衣服裏,手裏拿著一柄小扇。她的眼睛直視著相框外,身體仿佛縮向照片裏麵。女人的眉眼有點象槐花兒。她在我身後小聲說:“這是我奶奶,她活著時住這間屋。這是她的梳妝台。她穿的是旗袍,大城市時興的衣裳,村兒裏隻有她穿過。”

  這間屋子裏麵很幹淨,就像常年住著人一樣。隻是土炕邊的灶台沒有生火,炕上鋪著席子,上麵有兩個大箱子,我猜那裏裝的是槐花兒家的故事。在我的雙手撫摸梳妝台的時候,突然感到後背發熱,脖子被兩隻胳膊纏住了。我看著梳妝台的鏡子裏,槐花兒從後麵抱住了我。我有點害怕,但是並不想掙脫。她最近長得真快啊,幾乎比我高半頭了。

  “那天我在姥娘家,看見小姨跟她對象親熱。”槐花兒說話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

  “真的?“我的聲音更小,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了。

   槐花兒把我的身體轉過來,我們麵對麵抱在一起。 我的胳膊從她的胳肘下穿過,不知道該不該使勁。她的呼氣吹在我的脖子上,癢癢地,暖暖地。這種感覺叫什麽呢?嬰兒在媽媽的懷裏也是這種感覺嗎?

  “他們還親嘴呢。”她的嘴真的湊上來了。

  “真的?”我的腦子一片迷茫,嘴裏出來的隻有兩個字。

   “是啊。就像這樣。”她是真的見到了。

  “你真好看,比楊花兒好看多了……”我透上了氣,看著她說。

  突然窗外一聲響,象是什麽東西倒了。一定是窗外有人偷看,我的魂兒都嚇飛了。放開槐花兒,撲棱著跑出門,跑到院門口,折返回來摘下褂子,撒腿跑了。槐花兒在做什麽,我不知道,反正沒有再回頭。

  一氣兒跑回家,心在怦怦跳。我很害怕,楊花兒她爹也許晚上會找過來。舅舅知道了,少不了挨一頓打。

  晚上,等到水塔上的大喇叭住嘴的時候,楊花兒她爹也沒來。也許根本沒人偷看,窗外的響動是她家的貓。躺在炕上,我突然想起,年糕還在窗台上呢。

 

 

  第二天一早,我在學校門口等槐花兒。她衝我走過來,但是假裝沒看見我。

  “年糕還在窗台上,你見了嗎?”我急切地問。周圍沒人。

  “沒見。”她沒有看我,快步走了。

  第一節課是語文課,講的是紅軍長征過雲南,周副主席教育戰士不要白拿老百姓的雞蛋。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在雞蛋上,腦子裏都是年糕。在周副主席最終被戰士們勸說吃了雞蛋的時候,我把年糕的條理也捋清了。有可能是貓吃了年糕,碰倒東西的也是貓,沒有人發現我跟槐花兒的事。也有可能是楊花兒吃了年糕,碰倒東西的也是楊花兒,她發現了我跟槐花兒的事,但是她吃了我的年糕,不會去告訴大人。下課的時候,我的心裏敞亮多了。

  但是槐花兒依然不理我。好幾次從門口看見她自己在家清理兔子窩,也不叫我幫忙。而且村裏放映兒童電影《我們都是向陽花》,她也不來看,象是躲著我。

  楊花兒她爹始終沒有來姥娘家。但是我的心裏卻更不踏實。鐵墩兒曾經說過,男女親嘴兒能讓女孩懷孕。雖然我對鐵墩傳授的科學知識將信將疑,但心頭還是壓了一塊石頭。槐花兒的肚子要是大了,那多可怕。但是鐵墩兒已經走了,班裏已經沒有關係好的同學可以回答這麽尷尬的問題了。我隻能把擔憂憋在心裏,每天戰戰兢兢,既不希望見到槐花兒,又希望見到槐花兒。

  槐花兒的肚子很平靜,我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了。但是姥娘更頻繁地提出讓父母把我接走,而她竟然也開始說我“住姥娘家住紅了眼”,似乎她知道了我和槐花兒的事情,但是舅舅並沒有打我。也許是其他人或者楊花兒看見了我和槐花兒的事情,告訴了楊花兒他爹。反正年糕不知道被誰吃了。

  順著這個思路,槐花兒對我的冷淡有了合理的解釋。可是她不應該這樣啊,又不怨我。我的擔憂轉變為了委屈,委屈又轉變為了無奈,無奈又轉變為了痛苦。我下定決心要挽回和槐花兒的交往。我聽舅舅說,哄娘們兒高興,花錢最管用。我有錢,我有五分錢。這是爸爸上次看我時留給我的,那是我在七歲時壓箱子底兒的積蓄。

  在買物件兒之前,我先去村裏唯一的小賣鋪看了一下。五分錢,買牛奶糖的話,可以買兩塊兒,買水果糖的話,可以買五塊兒。但是糖吃了就沒了,所以買糖不是一個好的選擇。買練習本兒,可以買一個好的,但是寫完了,也就沒用了。最好買一個她一直能用的物件兒。

  櫃台裏的一個紅色的塑料發卡吸引了我的視線,槐花兒戴上一定好看,送給她,她一定喜歡,而且剛好五分錢。她曾經摸著我的紅領巾說她喜歡紅色。

  那一天是我在柳林堡的童年生活中最倒黴的一天。當我攥著五分錢鋼鏰兒興衝衝地奔向小賣鋪的時候,小賣鋪的門檻已經設下了邪惡的絆子。我的心情太急切了,腳步跟不上心情。當我的心情已經進了小賣鋪時,腳被門檻絆住了。我的身子摔向裏麵,手在空中緊緊攥著鋼鏰兒。但是在身子觸地的一刹那,手不爭氣地鬆開了。那個承載著我的希望的鋼蹦兒著地後,在平地上滾出一個優美的弧線,駛入了通向櫃台後麵的狹窄通道,消失在櫃台後麵。

  我爬起來走到櫃台前,裏麵站起來一個駝背老人。他就是小賣鋪的管事兒的,人們都叫他木匠。木匠其實不老,不到六十,隻是駝背使他顯得老。他總是坐在櫃台後麵的馬紮兒上,從外麵看不見。他的耳朵很好使,有人進來,他就知道。

  “木匠大伯,我的五分錢鋼鏰兒軲轆到櫃台裏麵了。”我對木匠說。我能感到自己討好的笑容。木匠的曆史不幹淨,解放前在外地混過,有人說是參加了國民黨軍隊,他自己不承認。雖然不承認,但是內裏不硬氣,背也挺不直。村裏人也很少給他笑臉,除了請他做木匠活兒以外。我今天的笑容完全是因為鋼蹦兒。

  “沒有啊,我沒看見。”木匠不承認。

  “就是從這裏軲轆進去的。”我走到櫃台通道前,比劃了一下。

  “你進來看看,沒有啊。”木匠還是不承認。

  我撩開橫在通道中間的隔板,走了進去,地上沒有。我又趴到地上,臉貼著地麵看櫃台下麵,也沒有。怪了,我明明看見鋼鏰兒軲轆進櫃台後麵的。

  “走吧,別搗亂了。”木匠開始攆我了。

  “真的,五分錢鋼鏰兒,軲轆進去了!”我開始著急了,帶著哭腔兒。我猜想是木匠在後麵撿到了,耍賴,裝起來了。

  “嘿嘿,都說你住姥娘家住紅眼了,不假。”木匠開始欺負人了。

  “不騙你,鋼蹦兒就是軲轆進櫃台後麵了,向毛主席保證。”為了五分錢,我不得不用自己最莊重的誓言來擔保。

  “毛主席已經過世了,你是說笑話麽?”木匠竟然對我的誓言發出了輕蔑的嘲諷。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為什麽不抓他呢?有人看見他用帶有毛主席語錄的報紙卷煙抽,對毛主席大不敬。他也一定用帶有毛主席照片的報紙擦過屁股。這種曆史不幹淨的壞分子,什麽事兒幹不出來呢?說不定他是潛伏下來的特務,等著國民黨反攻大陸呢?

  “老木匠,你肯定把五分錢裝起來了。敢不敢翻翻你的口袋!”我已經開始喊了,對毛主席大不敬的人,是不配我的尊敬的。

  “小子,真是住姥娘家住紅眼了,我說了,沒看見。快滾蛋。”木匠越來越賴,他開始向外推我。

  “你不還我五分錢,我就不走!”我死死抓住門框,大喊著,想吸引人來觀看,出他的醜。

  我的喊叫奏效了。在這個兩條狗交配都能引來一個生產小隊圍觀的村子,我和木匠的爭吵很快引來一群人的圍觀。圍觀的人裏,就有槐花兒。

 尹校長用威嚴的口吻終止了我不停的喊叫:“讓孩子說,怎麽回事?”。木匠也閉嘴了。

  我的情緒還是沒有平靜:“我來小賣鋪買物件兒,門檻把我絆倒了,五分錢軲轆進了櫃台裏麵,木匠說沒看見。”

  木匠作出一付無辜的樣子:“我怎麽會賴一個小孩子,根本就沒有。誰信你呀。“

  木匠的無賴已經讓我發瘋了,我指著紅色的發卡說:“你就是耍賴,我拿五分錢來買東西,買發卡,紅色的那個,剛好五分錢。“

  “你一個男孩子,買紅色的發卡做什麽?”木匠真狡猾,居然轉移話題。但是圍觀的人很愚蠢,他們居然都笑了,還有惡意的、大聲的笑。我這個時候才覺得,這個村子的人不但愚蠢,還壞。但是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能感覺到自己臉憋得通紅,呼吸急促。

  這個時候,舅舅撥開人群,走了進來。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毛主席去世之後,我又一次落淚了。舅舅的到來給了我底氣,我衝著還在笑的人們大喊:“看他敢不敢翻翻口袋?敢不敢?”

  但是舅舅並沒有支持我。他高高地揚起手,給了我腦後一個脖兒拐,不是太重。然後把我拽出小賣鋪。我聽到人們在說“曉文住姥娘家住紅眼了”,還有會意的笑聲。我感到了自己的可憐,舅舅也連帶著背興。我第一次覺得想要離開這個我成長的村子,還沒到家,我就對舅舅說:“你跟姥娘說,快讓我爸媽接我走吧。”舅舅答應了。

  晚上,小賣鋪的玻璃被砸了。我隻在第二天去看了看,核實了一下木匠應得的報應。

  槐花兒後來一直沒有跟我說話。兩隻特別能拉的兔子被燉了,她再也不用清理兔子窩了。

  我盼望著離開柳林堡,回到父母身邊。但是孩子的心願種子長出來的總是等待。我沒有了朋友,每天到鐵橋邊,看著去往南方的列車,想象著有一列是載我去見爸媽的。那一段時間,我最怕下雨。一下雨,我就隻能待在家裏,望著窗外的雨發呆,姥娘的炸麵魚兒和炸麻糖也不能使我快樂。

  姥娘催我爸媽快點接我走,但是他們做事並不符合新聞廣播裏的“大幹快上”。也許他們忙於“抓革命,促生產”的大事,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孩子。等到我爸媽讓姥娘把我送到他們身邊的時候,已經是1978年春天了。喇叭裏說,那是一個科學的春天。“破四舊”也不提了,柳林堡裏的人開始排練被禁演多年的絲弦傳統戲。不過我不喜歡絲弦兒,不好聽。

  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槐花兒。父母說到老家的事兒時偶然談到她。她是柳林堡重開絲弦兒戲以後第一撥兒上台的女孩兒,扮相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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