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樸:大男人的眼淚(連載三)
(三)
一周之內你就在我那一室一廳的住房裏安營紮寨了。第二周便討論結婚的日期。廖傑聽說後,沉吟了一下問:我想你不會在乎她不是處女吧?
我不是一個守舊的人,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麵去想。望著廖傑滿臉壞笑,我變得惶惑不安。終於,他說出了一段你的往事:在工業大學的“校花榜”上,你名列第四。雖不是排頭花,也足以讓男生們跟在身後顛呀狂,緋聞不斷。快畢業時出事了:你夜晚在公園草地上與係學生會主席盡雲雨之歡時,被公園保安抓了個正著。學校為了麵子把這件事掩蓋下去。作為懲罰,你被分配到不僅遠離城市而且每天大量排放有毒氣體的化工廠。
我憤怒了。當我們第一次做愛時,你在我耳邊輕柔地問:坦白交待,和多少女人睡過覺?我賭咒發誓地否認了。其實你的心裏有底,我在性生活上表現出來的笨拙、呆氣,足以說明一切。後來我反問:你呢?你說:跟你一樣。我相信了你。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有足夠的包容力,但,我無法忍受欺騙。
那時我們已經開始準備新房。當你拎著新買的床罩被單興衝衝走進來時,我把我所聽到的都對你說了。你的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又轉成灰黃。你的眼光絕望地射向四處,驚慌地回避著我的注視。你開始哭泣,聲音時而高,時而低。我的心更加亂糟糟,索性出了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眼看著帶著濕味的暮靄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彌漫開了,才回到家中。你已經不哭了,怔怔地盯著窗外。
我問: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說:我怕,怕失去你。淚水又湧出你美麗的眼睛。
假如當時我要你離開,我們的夢夢就不會出世,再也不會有折磨人的爭吵,我的生活將完全兩樣。然而,我原諒了你。沒有別的,隻因為我愛你。
你向我詳述了你與係學生會主席的戀情。畢業後他回了老家,時間消磨了你的記憶,你說你已經把他忘了。我又一次相信了你。六年後在英國,有一次你罵我是“沒出息的東西”。你把我跟他做比較。你說他如今在省證券委員會工作,都進董事局了。我這才發現你仍然和他有聯係。看來你的熱度又上升了。當年是在他做了什麽什麽主席時,現在是在他進了什麽什麽董事局之後。
哦,可憐的你;哦,可笑的你。
1997年我們結了婚,看上去事事順利,唯獨我沒申請到國外大學的獎學金。有朋友建議,先出國再說。我爸爸當時還有點權勢,你極力慫恿我去找他想辦法。正好有幾個去英國的訪問學者名額,就撥了一個給金屬研究所。臨到出國,我猶豫了,因為這時你懷上了夢夢。我是個戀家的男人,要離開你和我們未來的孩子,我不忍心。尤其是你生孩子時,最需要身邊有人。我走後,誰來照料你?
我決定推遲,或者讓其他同事去。你堅決反對。你說你母親可以幫忙,還可以請保姆。你再三要我設法在英國呆下去,至於怎樣個“呆”法,沒做具體吩咐,讓我就這麽牽牽掛掛地走了。
(四)
當我1999年踏上英國的土地時,我是幸福的丈夫和未來的爸爸,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男人。不僅在學術上期待著有所作為,還要肩負起為我的家庭開辟美好生活的擔子。我已三十四歲,早過了滿腦袋夢想的年齡。我知道應該怎麽去做。
我發現做訪問學者和研究學問之間差著十萬八千裏,倒是與打工仔靠得近些。我所在的大學有好幾十名訪問學者,平素根本見不到人影,都星散在大街小巷裏的中餐館和外賣店了。想想也是無奈:訪問學者每月的生活費隻有四百鎊,要在倫敦吃住行,靠這點錢頂多半饑半飽。特別是幾乎所有的訪問學者均肩負重任,要給家裏帶錢回去。別無他法,還得打打工。我的壓力更大:訪問學者隻能做半年,我必須盡快找到一間接受我讀博士學位的大學,還得有獎學金。否則隻好卷行李走人。我可不敢就這麽回去,我怕你嘲笑我無能,我怕見到你失望的眼神。
那時我一天打兩份工。白天為一公司挨家挨戶送免費雜誌,晚上到唐人街一餐館洗碗。倫敦唐人街實在不是個有趣的地方,街道狹窄,兩邊擠滿了破舊的矮樓房。遍地是餐館,仿佛中國人除了一張好吃的嘴,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向洋人炫耀的了。洗碗是兩個大水池,約半人深。一個洗,一個清。旁邊擺張小桌,放些白毛巾,用來擦幹洗淨的碗盤刀叉和筷子。我通常從晚上六點洗到十二點。周末忙時,要到淩晨四點。深夜放工,我渾身累得快散了架,走在路上,東倒西歪。有次巡邏的警察起了疑心,問我是不是喝醉了,要不要幫助?我隻能苦笑。
為了便宜點的房租,我在頭半個月搬了三次家。倫敦交通以區劃分,區與區之間價格不同。每次去大學,為節約錢,我從五區走到三區乘車。人人皆知市場上的雞肉便宜,我發現雞翅膀比整隻雞價更廉,於是頓頓吃雞翅膀,翻著花樣吃:煎、鹵、燒、烤、燉。從此我也落下了美名:“張雞翅”。
也許,你討厭我去翻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但我還得說。不說,我憋得難受啊!你來信要錢,我寄。我知道你帶孩子不容易。我說我在打工,卻不敢講實情,擔心嚇著你,讓你擔憂。我想到你喜歡服裝與首飾,就寄了一本厚厚的印刷精美的商品介紹回去,要你挑選。無論你選中什麽,我立刻買下托人帶給你。我也盡我所能買英國的嬰兒用品給夢夢寄去。我是丈夫,我是父親。再苦、再累,我心甘情願。這就是男人的命。
好消息終於有了:位於海港城的S大學答應給我學費全免,生活費自理。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我剛開始讀博士學位,你立馬就要求陪讀。我同意了。孩子才兩歲,你把她留給你的母親和保姆去照顧。你堅持這麽做,我不放心,但我總是依著你。
你的即將到來令我忐忑不安。我的境況沒有多少改變:繼續讀書,仍然打工。我們住的房間裏,隻有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子,上麵堆放著我的電腦和文件夾。雙人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加上一個大衣櫃,隻剩下站的地方。地毯破舊肮髒,至少二十年沒換過。唯一的好處是租金低。你將在這裏和我共同生活。
在希思羅機場的出口,我看見你朝我走來:依然那麽清純、雅致,臉上帶著我在夢裏也思著想著的微笑。我以為我的生活又重新充滿溫馨,我怎麽也想不到危機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