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與屏障
假如不是偶然地看到一篇文章裏提及這首《弄瞎我的眼睛……》,我會終生都把這首詩當成是諾貝爾獎得主德裔瑞士籍作家、詩人赫爾曼·黑塞的詩。
我讀過黑塞的幾本早期小說《彷徨少年時》《鄉愁》《生命之歌》等,但對於黑塞的詩閱讀則隻能借助於網絡。我閱讀的那個詩歌網站是當年一位朋友推薦給我的,容納了中國曆代詩詞歌賦,現當代的詩歌以及眾多國外著名詩人詩作的中文譯本,看起來很全麵很官方的樣子,在我感覺中自然也把它看作很權威。
這首《弄瞎我的眼睛……》我就是在這個網站黑塞的名字鏈接下讀到的(http://www.shigeku.org/shiku/ws/wg/hesse.htm),反複讀過多遍,因為這首詩歌的熱烈深情,還因為這首詩的最後一行有一處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雖然我直覺此處十有八九是輸入誤植的問題,但是我在網絡上看到很多這首詩的轉載,居然都是一字不差地照搬過去,連同最後我無法理解的那句,我又開始懷疑我的讀詩能力了——或許我的悟性真的不夠高,不能夠理解他最後一句離奇的跳躍。
不過即使我再怎麽懷疑這首詩是否存在誤植,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這首詩不是黑塞的。雖然這首詩與我讀到的黑塞的小說流露的靈魂氣質不太一樣。詩人嘛,大多是有些分裂的,我這樣想。
直到那天看到那篇文章裏提到《弄瞎我的眼睛……》這首詩是奧地利著名詩人裏爾克年輕時的作品,初看這句話時我暗暗撇嘴,因為我是那麽確定那首詩是黑塞的。不過謹慎起見,我頭一次想起去網絡上查一下這首詩的源頭。
黑塞是德語寫作的作家,德語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我唯一可查的隻有二手的英文資料。我先去查找黑塞的英文譯詩,裏麵找不到這首相應的《弄瞎我的眼睛……》時,就感覺有點不妙,因為這首詩這麽美,假如是黑塞的,不可能沒有英文譯本。
抱著一線僥幸的心思,我去查找裏爾克作品的英文譯本,然後絕望地看到了下麵這首英文詩:
Put out my eyes
Put out my eyes, and I can see you still,
Slam my ears to, and I can hear you yet;
And without any feet can go to you;
And tongueless, I can conjure you at will.
Break off my arms, I shall take hold of you
And grasp you with my heart as with a hand;
Arrest my heart, my brain will beat as true;
And if you set this brain of mine afire,
Then on my blood-stream I yet will carry you.
那麽我一直以來確定地以為是黑塞的詩真的是裏爾克的了,而詩的最後一句也不是被一再照搬轉載的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譯本上那句不可思議的錯誤了。
那一刻我的心頭湧起的不是錯誤被更正看到真相的喜悅,而是被愚弄的感覺,以及對自身無知的絕望——我是那麽信任地毫不懷疑地接受了這種愚弄。
當然這一切並不能完全歸罪於我的無知。我可以像每一個被現有的廣泛傳播的錯誤知識和信息愚弄的人那樣為自己辯護:我隻是一個無法隨時隨地去追本溯源的普通受眾,被動地接受現成的廣泛傳播的各種蕪雜的知識和信息。除去接受和對最後一句的不確定,我根本沒有想到去質疑這首詩究竟是不是黑塞的,對貌似權威的相信鎮壓了我向來習慣於反抗的思想。
雖然我自認不是一個容易被洗腦的人,不過這件事讓我明白,有些洗腦並非都是故意的,但是錯誤仍然不可避免,甚至不可原諒。而如今新媒體的出現,讓這種錯誤被不謹慎地廣泛傳播開來,而人心的浮躁、懶惰和對外部的依賴,使我們像機器人一樣逐漸喪失了思考和辨別的能力。
在最終決定相信這首詩就是裏爾克的作品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個懷疑:在德語轉譯成英文的過程中,在英文譯本收集和傳播的過程中,會不會也出現類似中文網站這種明顯的錯誤呢?會不會也標注錯了作者,或者譯本上出現了明顯的錯誤,但又因為貌似權威而幾乎不為人質疑,如此將錯就錯地流傳開來了呢?
我能想到這裏,但是卻永遠都翻不過我的問題豎起的高牆了——對德語的一無所知徹底斷絕了我追尋真相的路途。如此假如真有什麽謬誤在裏麵,我也永遠都不得而知了。
想來要獲得事情的真相,僅僅依靠悟性是不夠的,技能和知識同樣限製了我們抵達真相的可能——我們的無知,各個方向各個層麵的無知在我們與真相之間林立起無數屏障。
念及此我又忽然釋然了:每個人的一生所能達到的對真相的追求其實都有自身的極限。套用那句博大精深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約也可以說,“真相即屏障,屏障即真相。” 既然色就色吧,那屏障就屏障吧。
你相信的就是你能抵達之處,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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