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不太一樣的小說- 臉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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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盲

 

鼠疫

這得有好幾個月了吧,樓主的兒子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讀加繆的《鼠疫》。當然作為一個青年,他也讀其他一堆亂八七糟的東西,但是過兩天他就又攤開《鼠疫》在看,就象孩子們玩著玩著總歸會玩他們最熟悉的遊戲一樣。

“這本書寫得太好了。”有那麽一兩次,他合上書,感歎一聲。

《鼠疫》的篇幅不是頂長。敘事技巧,有的人覺得幾乎完美。它講法屬殖民地的某個城市,發生了鼠疫,數十萬人被封在城裏抗疫的事。故事裏的人物們驚恐,疲憊,絕望,卻也有一些起眼不起眼的人物站出來,做著各種或許是徒勞無益的努力。最後的情節樓主不記得了,好像天氣好了,鼠疫就結束了。

樓主記得,年輕的時候,讀的書前麵都有一些譯者的話什麽的,幫助樓主這樣的無知青年去理解書的意義。也許樓主記混了,但是好像樓主讀的那個譯者的話裏提到鼠疫象征著那個時代蔓延歐洲的某種暴政:書裏有人覺得那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有的人覺得作為醫生總是要為人類的健康而工作。樓主不知道譯者老師說的有多準確,不過挖掘小說象征著什麽也不是我的強項。

“這是一本講英雄主義的書。” 娃看著窗外嘟囔著。窗外下著雨,近處灰蒙蒙,象渾渾噩噩的青春時代;遠處微微發亮,象青春時代的憧憬。

人老了容易回憶青春。青春的好處也許是你覺得和全國幾千萬的適齡婦女存在各種的可能性。樓主的青春的主要印象之一,則是和幾百個壯漢們,一起住在一個潮濕陰暗的樓裏。我總喜歡管那樓叫牢房。牢房裏總有一股餿飯菜味兒。常理來說,住一陣子人就應該適應那個味兒了。對常理的補充:有的餿飯菜,熱乎乎的挺新鮮,需要重新適應。

不知道為什麽,有一年有一對夫妻和我們一起住在那座牢房裏。他們住我們過道盡頭,不時會用煤油爐燒方便麵吃,往餿飯菜的味兒上加上一點熱酸菜湯的情懷。

我們那牢房,樓道裏即使有哪個哥們喝一通酒,甚至喝完吐了,大家也不是很在意,鑽進自己的房間就好。男生的被褥衣服和襪子,戰力都很強,有人估算說在放了兩天的西紅柿雞蛋和剛剛泛濫的廁所之間。隔著門抵抗一點酸水,一點問題沒有。

新冠

不久前我們這疙瘩爆發了新冠,各個公司鼓勵大家在家上班,大中學校也把孩子們扔回了家。樓主有個老婆,頗為賢惠,老琢磨著做點好吃的,閑的沒事的時候尤其如此。樓主的孩子,別的長處沒有,吃的本事不差,孩子一邊讀著“一頭老鼠竄到街道上,吐血而死”,一邊滿意地切上一塊牛排,慢慢地咀嚼。作為一個舐犢情深的家長,樓主暗暗覺得這個娃的前途遠大,有做強盜的心理素質。

學區的老師說,要在網上上課。許多細節也都安排妥當,假如孩子家裏情況不好,沒有電腦,學區借一部把你。假如你家裏沒有網絡,學校也可以借把你一個無線上網的接口。結果這事被州政府叫停了。政府問了學區兩個問題。請問:貴學區能保證孩子們一個不少都能上網上學嗎?又請問:這樣做,對別的沒有條件組織網上教學的學區,是不是有點不公平呢?

所以樓主那有遠大前途的娃,就在家閑著。

樓主的娃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樓主不時能聽到從屋子裏發出低沉的吼聲。第一次聽到那聲音樓主嚇了一跳,後來明白那孩子隻是在拿著啞鈴練胳膊。悶了這些天這孩子的肌肉是越來越有型了。

樓主想:這下子當強盜的硬件也都有了,說道:“妙極了,現在你跟你的同學斯高特塊頭不一樣了,你娘總不會把你們認錯了。”

娃的娘拿沙發靠墊砸了樓主,表示對樓主說法的部分認同。

 

牢房裏,我們對門住著的那一對夫妻,男的差不多三十歲,帶著眼鏡,我們管他叫師兄。女的可能就比我們大一點點,我們管她叫師嫂。他們的屋子的門,記憶中好像就沒有敞開過,把我們這些無聊的孩子們的想象關在外麵。除了周末早晨,大家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能聽見一點鶯歌燕舞的聲音。

更能激起大家想象的,是有時能看到師嫂在走廊裏把腳舉過頭頂練功。

“阿黃,你看人的目光太淫爺了,你看師嫂好久都不出來練功了。” 舍友某人這樣對樓主說過。該舍友福建人,一直堅持把邪不勝正念成爺不心靜。

其實在師兄和師嫂搬到我們牢房來之前,樓主就見過師兄。有一段時間他老在某個教室裏上自習,衣服破舊,年紀老大,和周圍的學生風格不很一樣。有一天晚自習的中間,教室門的把手壞了。一個小姑娘要出門,發現沒法拉那個門,狼狽地試了半天。樓主和其他孩子在一旁看著開心的要死。這時候師兄走過去,說:我來幫您。然後拿把尺子借著力把門打開了。

我們那個學校是一所理工科學校,最早是從一所地質礦產類的大學演變過來的。畢業之後有的人去找礦,找礦出身前途最好的估計算溫家寶了。有的人去科學院,這些人當中前途最好的估計是當個院士—讓研究恐龍的當國務院領導這個想法有點扯。還有的人去地震局工作,前途最好的就是地震了你沒有挨罵。

師兄的專業就是追求不挨罵的那個,跟著校長念博士,好多人知道他。

 

常理說,沒有認錯自己娃的父母。但是常理的補充是,你不能拿常理來衡量樓主的媳婦。其實娃和斯高特除了發型沒有什麽相像之處,而斯高特還是一個墨西哥裔。

“他們跑起來就很難分嘛。” 老婆說。

樓主夫妻在社交場合經常是這樣的。

“欸,你好,我是Gwyne。” 娃他媽總是很積極地和別人招呼。

“王老師好。王老師好。老婆,這是王老師,張總的夫人,我們見過兩次的。” 樓主趕快歉意地笑著說。

王老師們一般都笑著說:“美女嘛,隻需要負責美美的,不需要記性好。”

因為娃練出了肌肉,做媽的做飯就更有熱情了:多吃一點吧,都要談戀愛的人了。

要談戀愛的娃宣布說,他在學習機器學習,具體地說是人臉識別。而且,他想學以致用,搞清楚媽媽的臉盲是怎麽回事。他讓媽媽登錄到某一個網站,去回答一些問題,比如這兩張照片象還是不像,這三張照片裏誰和誰是同一個人。娃說,有了這些數據,他可以訓練他的人工智能的程序,象媽媽一樣識別人。

老婆大聲鼓勵道:“太好了,我這就去那個網站。“

老婆又小聲嘀咕道:“把機器訓練的和為娘我一樣,這有什麽用啊?“

 

樓主年輕時候住的那棟樓,在貫穿某座城市的一道山脊上。從宿舍到教學區,需要走八十幾級台階。高考的體檢的時候,沒有檢查爬樓梯能力這一項,所以招來的學生,爬樓梯爬得意見很大。有遠見的人,早晨根本就不去上課,免得回來的時候麻煩。

師兄師嫂搬到我們樓之前,有一個夏天,天氣特別熱。中午的時候,學生照例去午睡。有一些住不慣牢房的青年就遊蕩在校園裏麵。樓主也拿著本書找一個涼快的地方。

因為我找得很積極,終於發現校黨委那棟小樓裏,有兩間教室,半山腰上,開了窗有好大的風。小樓門口的黨委的招牌,象門神一樣嚇阻了其他青年。樓主沒有這個問題。涼風中稍微讀半頁普通物理,就能睡得巴適得很。

有一次兩個吵架的女教師來找黨委書記評理。遠遠地在樓道裏就能聽見:我這麽做是為了集體的利益那你去廬山玩也是為了集體的利益那是黨支部批準的黨支部還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們不能欺負老實人我的課量本來就是多的憑什麽小張他們隻需要十節課這個小張他別的工作分擔比較多那我的別的工作分擔比較少了對吧這分擔不分擔還不是你們說了算的。

樓主學習略差,但智商很高,這種意識流的對話聽著聽著,聽出了趣味。忍不住探頭出去看,隻是書記畢竟政治素質比較高,一邊勸解一邊還就看見樓主了。

“那同學你哪個班的,有什麽事情嗎?”

“哦書記好,我中午睡不著,出來讀讀普通物理。”

那次之後,樓主就在階梯教室裏睡在凳子上,保持低調。假如你跑進去,不仔細看,還未必能看到樓主。有天,有個舞蹈隊的菇涼也發現了這間教室的妙處,跑進來壓腿。壓完了,菇涼就拿粉筆在黑板上畫畫。畫完她就走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樓主的存在。

 

要說現在在美的華人真是組織起來了。新冠呆在家裏這些天,附近的華人組織,想出來各種活動,有教小孩做菜的,有教小孩畫畫的,有給小孩講人工智能的。華人們先給國內捐了許多口罩,等到美國這邊疫情緊急,又開始為本地醫護人員捐。更重要的,他們要和國內的朋友辯美國這裏並沒有到了世界末日,還要和美國朋友辯為什麽學校必須得關門,為什麽戴口罩是重要的等等。雖然這一類辯論通常毫無用處,但是他們的生活過得充實無比。

肌肉男也決定開一個Zoom講座,教小朋友們鍛煉。我偷偷看了一眼,他扛著倆大啞鈴,認真是挺認真的,就是完全不顧小朋友們是不是跟得上,自得其樂地喊著,一二三四。

崆峒一聲。房子晃了一下。

啞鈴砸到啥了,老婆問。

我靠地震了,我衝過去喊娃,娃反應還很快,一邊往桌子底下鑽,一邊還不忘提醒看他直播的孩子們:”現在地震了,這是真的。大家尋找cover。Now!”

小樓

 

地震這事,樓主從小就有經驗。小的時候,樓主家裏住在蘇南山區,還真沒有少地震。有一年震了一個大的,死了不少人。隨後的一年,樓主一家就住在單位的集體防震棚裏。一百多人,男的一邊,女的住另一邊。

每隔一陣子,大家議論說,好久沒震了吧,要不什麽時候搬回家裏住去算了--這時候老天爺就震個不大不小的,把大家嚇住。最後過了大半年,一個小夥伴玩火把防震棚燒掉了。大家沒有選擇了,隻好各自回家。

搖晃過去了,大家稀稀拉拉跑出門。我們這條街上,沒電了,燃氣倒是還有,水還有,網絡自然沒了,幸虧手機倒還能用。消息很快就匯總了,震級六點五,震中在離附近五十公裏的山裏。靠近震中的地方倒了幾座房子,應該是死了人了。這都怎麽辦啊,幾個女人在一起悲歎,這一來,新冠更沒有辦法控製了。再有,這才六點五級,要是下麵再來個八級地震怎麽辦?對啊,新聞裏不是說這裏早就該有一個九級地震了嗎?

大家一時都顧不上保持什麽社交距離,紛紛討論要不要弄一個帳篷住在後院。沒有帳篷的人家有的借到了帳篷,有的立刻開車出去,看看商店是否開門好買一個,還有的嘴硬,說要死也死在家裏床上。

借完帳篷,大家又想起來疫情這事,才開始幹笑著往後退兩步,客客氣氣地說話。

老婆說,還好有氣燒飯,我們做個方便麵吧,你們爺倆在外麵搭帳篷。還有,我們野營的卡式爐的氣罐,前些天我們補了一點。大概有五六罐。要是氣也停了,必須在外麵住很久夠不夠啊,要不要再補一點?

 

那個姑娘在黑板上畫的是好大一隻東坡肘子。雖然你可以到飯鋪裏點一個邊吃邊看,樓主還是癡癡地跟那嗬琢磨了半天 – 吃不著的這隻更別致,更有趣。

秋老虎雖然厲害,但是總歸熱不了太久。樓主卻養成了每天中午跑到那小樓去讀書的習慣。雖然再也沒有等來那個畫肘子的姑娘,但樓主的普通物理倒似乎是開竅了。到了深秋,小樓上的風不再爽人,樓主也讀起了別的書,唯有窗外半山的秋葉著實讓人心醉。

有天樓主坐在那裏讀一本小說,是加繆的《鼠疫》。忽然門推開了,兩個姑娘走了進來,一個高個子的,一個中等個頭。個子中等的姑娘正是那天壓腿畫肘子的那個。兩個女生看到樓主倒是停了一下,看到樓主淡定地埋頭讀起書來相互看了一眼,決定不理會樓主的存在。她們壓了一會腿。那肘子姑娘又拿起了粉筆。樓主很想她再畫一隻肘子,或者,再畫任何別的東西。

肘子姑娘歪了歪腦袋開始在黑板上寫起來。

“紛”

樓主總覺得一個人的字,最能反映一個人,以至於很多年以後很多小時候的同學,長什麽樣子,樓主心中已經模糊,他們的字寫什麽樣,在樓主的記憶裏卻很清楚。這個紛字--樓主至今能想起它的模樣--就像多年心裏想要說的話,有人代你說了出來那樣。樓主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盯著黑板看。

姑娘寫得還挺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哈哈,可以這樣誇自己的嗎。樓主忍不住開心地傻笑出了聲。

兩個姑娘抬頭看著樓主。樓主這才覺得自己有些無禮,把書夾在懷裏,走過去,伸出手來:您好,我一定要認識您。寫字姑娘機械地握了一下樓主的手。樓主抓起一隻粉筆,不理會兩位姑娘,接著寫道:扈江離與辟芷兮。

高個子姑娘啊了一聲,肘子姑娘眼睛裏也閃過一點光芒。她接著寫道:紉秋蘭以為佩。樓主接著寫汨餘若三個字,自然而然就讓在一邊,姑娘就緊跟在後麵寫了將不及兮。

高個子姑娘興致勃勃地看著寫字的姑娘和我。我們也顧不上她,一個人寫半句另外一個寫三個字,你接著我,我接著你,像兩個默契多年的雙打運動員。寫了一陣離騷,姑娘開始寫“駕一葉之扁舟”,樓主接著“寫舉匏樽以相屬”。一直到最後樓主寫“托遺響”,姑娘的“於悲風”三個字越寫越大,最後粉筆在黑板的邊緣pia地折斷了。

黑板上的離騷和赤壁賦,就像一個人寫出來的一樣。字寫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看起來讓人通體舒坦。

我和她覺得都很有趣,嗬嗬地笑起來。全神貫注做了這一串的運動,我覺得四體好像沒有了力氣,但是自己都知道自己從內心深處煥發著精神。

高個子姑娘wow了一聲,說,你倆的字也太象了。

那天下午我沒去上課,高個子姑娘一會也走了。和那姑娘聊了倆小時之後,我回到牢房,才想起來並沒有問她叫什麽。但是樓主毫不在意。我告訴兄弟們,自己喜歡上一個高年級的師姐了。

兄弟們哇了一聲。又問叫什麽。樓主說不知道,忘記問了。兄弟們互相看了看,一個說:行,這是可以的。那麽,她長什麽樣?樓主就描述了一下長相。兄弟們互相望了望,說:如果好看的話,那有沒有男朋友的啊。

當然沒有,樓主說,她說今天晚上回去圖書館,我們可以那兒見。兄弟們就嫉妒地怪叫起來。

晚上樓主穿戴整齊去圖書館,並沒有看到她。隔了兩天,校園主路上,倒是看見師兄騎著車過來帶著一個女生,女生坐在保險杠上,快樂地笑著,象深院裏搖曳的花影--或者,象一個“紛”字。

所以,師哥師嫂搬來我們牢房之前,我不但見過師哥,還見過師嫂。

購物

 

Fred Meyer也停電了。幾個警察站在門口,顧客隻允許購買生活必需品。為了方便記賬,主要物品價格寫在一塊大白板上,也並沒有漲價。付款的時候,要麽顧客用現金,要麽店員用紙筆把顧客的信用卡號碼抄下來,讓顧客簽個字。

貨架上,從麵包到咖啡,被一掃而空。連平時很少有人買的散裝麥片,也被倒光了。我往戶外用品區走過去,發現小瓶液化氣也賣完了。百忙之中抓住一個店員問了一下,說是正在從後麵倉庫裏往外搬,還有幾十瓶。等了一下真等來了,每人限購兩瓶。最後還有兩瓶的時候,兩個女士相視一笑,一個就拿了一瓶,另一個是個瘦高的女士。她笑說,希望它能堅持久一點,感恩節烤火雞還靠它呢。誰知說著,一個大胖子跑過來對著那瓶氣一通咳嗽搶著就走了。那女士怪可愛地對天翻了個白眼,聳了聳肩。

樓主把自己拿的那兩瓶給了那位女士,說無妨家裏堅持兩天還是夠的。總算木柴和炭還有。樓主拿小車裝了一些。等樓主裝完車,發現木柴和炭很快也賣完了。

走出來到停車場上,遠遠地看著停車場外麵好幾部警車閃著燈,地上半坐半躺著一個人,我認出來正是剛剛搶氣瓶的那個胖子,一個戴著口罩的急救人員正在給他施救,警察正在摁著一個人的腦袋往警車裏裝。我嚇了一跳,亂世重典啊,現在搶拿一瓶氣會給警察打這麽慘。

好在旁邊人的對話解釋了我的疑問:

“那個躺地上的被搶了。“

“警察押著的那個是搶匪咯,他搶什麽?“

“好像是吃的?“

“天哪,那為啥要傷人?“

“不知道,也許瘋了,這是一個瘋狂的日子不是嗎?“ 我認出來說這話的是那個瘦高個的女士。她說著就哭起來了。

事實證明因為搶食物,大白天把一個大胖子撂倒在地,並不是最壞的,網上說,北邊的一個沃爾瑪還有人打槍了,也是為了搶東西。

 

樓主自作多情之後大約幾個月,師嫂和師兄就搬進了我們那棟宿舍樓,據說,師兄屬於大齡青年,學校特批他們結了婚—那時哪怕是研究生,結婚都是受到限製的。當然,師兄是校長的博士生這一點,似乎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宿舍管理科的人在我們樓,找了一間原來放雜物的房子,給他們暫住。

舍友們都說,小林說得對,阿黃你看著那個大嫂的目光是有點不一樣的淫爺。

很快我們就和師兄師嫂熟悉起來了,大家關在一起聞臭氣,彼此是很容易建立默契的。

師兄的字寫得不錯,起碼很工整,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我們管樓的老大爺,每天向學生賣方便麵,煎荷包蛋,賺一點小錢。有天師兄幫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價目表,酸菜方便麵一塊,雞蛋一個六毛。樓主想起某天見過的那隻肘子,很多天沒有去照顧老大爺的生意。

師嫂則象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樣子,樓主是這一群男生當中第一個去找她自我介紹的,她特別友好,說你好你好。我們住你們鄰居沒給你們添麻煩吧。對了我們有煤油爐,你們要煮方便麵什麽的上我們屋我給你們煮。

 

早晨剛地震完的恐慌過去之後,隻有大概不到一半的家庭在後院搭起來帳篷。鄰居朱牧師過來隔著遠遠地問:老黃,跟你商量一個事兒。

朱牧師你說。

就是現在外麵好像有點亂。我在我們教會那裏開放了一塊地方,讓地震之後不想回去住,但是又沒有地方搭帳篷的到我那裏去。

那麽多帳篷你怎麽搞到的?

前一任的牧師留下的,他從前管過一隻童子軍部隊,後來那支部隊解散了,留下了好多野營的器具。

我能幫什麽忙?

這麽多人,吃東西成問題,我需要人出去采購,到附近商店掃掃貨。

限購吧,這得去多少家店啊。老Drew,不是我說你,你弄那麽多人在那裏,如果新冠爆發了怎麽辦?

朱牧師說,嗯,好,我理解。謝謝你。

我說,那容我再想想。

這個事情很快就解決了。我們給外地的朋友打了個電話,他們那裏疫情並不嚴重,物資供應充足。我們讓他代買了一千磅的麵粉等食物,然後開著我們家的卡車在半路和他碰頭。第二天中午就把食物送到了朱牧師的教堂。

人臉

 

地震之後,最初混亂了一陣,不過,電很快就來了。而大家發現,警察雖然更忙了,但是他們還在正常上班。世界並沒有瘋狂,或者崩潰。

鄰居小艾出頭組織了一個鄰裏巡邏隊,我也跟在裏麵混了兩天。後來大家發現沒有太大必要也就暫停了,隻留了一個大牌子在我們小區的入口:本小區有鄰裏自助巡邏。上麵畫了一個扛著長槍的民兵的樣子。

多數情況,這大牌子已經能起到嚇阻作用了:前幾天附近一個鎮上,有歹徒帶著槍去踩點子,被鄰裏巡邏的撞見,雙方槍戰,兩個搶匪被當場打死。這事還上了全國新聞。

“那條新聞讓這個牌子顯得很有威懾力啊。“我評論道。

“就是不知道歹徒們有沒有看電視咯。” 老婆說。

家裏的電視和網絡大概地震兩天後就有了信號。學校固然是不上課了,不過隻要有網絡,孩子們的生活就又恢複正常。對於我們來說,一件好事是:因為地震,我們有了一個很好的理由禁止娃關著門上網。娃倒也不是特別在乎,該玩遊戲還是玩遊戲,不玩遊戲的時候搞他的人臉識別。

“媽,你是從小就臉盲還是一直臉盲?“

老婆說,這我哪知道,臉盲我也不知道我臉盲啊。

“那第一次別人告訴你說,你認人有問題,那是什麽時候?“

這個我能記得,老婆說。

 

老婆小時候住在東北。嶽父嶽母住在省城裏麵,當知識分子。各次運動雖然凶險,但倒也還平安無事。到了某史無前例的運動的晚期,嶽父大人寫了什麽日記,被人翻了出來。裏麵有一些似乎是懷疑領袖的話。嶽父立刻遭到批鬥,差點坐牢。最後全家被發配到鄉下的一個大農場改造。

本來農場的生活雖然勞累,但是職工對這些下來改造的知識分子們還算友好。後來,領袖的親戚到他們省主政,對這些離經叛道的事情抓得比較凶而不近人情。有些案子裏,事主得罪領袖的話,態度不好的,殺頭也是有的。嶽父的日記寫得比較含糊,也吃了不小的苦頭,自己被關起來準備給判刑。嶽母也受牽連,穿上帶條紋的囚服剃上陰陽頭,關在一個看守所裏。每天被逼著交代問題。

那時候老婆才兩三歲的樣子,嶽母就把她帶到看守所裏。開始的時候,看守所的幹警負責審問嶽母,也沒有太為難她。後來專案組的人一看,看守所的普通民警,抓反革命案件不夠專業,就派了一個副組長親自過來。對於反革命分子自然不能容情,副組長很有階級鬥爭的經驗,拿光照著房間,不給嶽母好好睡覺。大人勉強還能抵擋,老婆睡不著鬧得要死,最後嶽母絕望地說,你們想讓我招什麽就是什麽了吧,都是命,別折磨孩子了。

那天中午,碰巧這時候忽然從上級傳下來緊急命令:近期有強震,所有幹警人犯統統撤離營區,在操場上就地抗災。嶽母這才有機會喘口氣,把老婆交給了一個相熟的女犯幫著照看著。之所以要把孩子托給別人,是因為那個副組長工作責任心強。他認為本來已經攻破案犯的心理防線了,不應該就此放棄。再說上級又不是神仙,咋就能預報地震了呢,就把嶽母又帶去繼續專政。

誰知道在某個偉大的正確道路指引下,上級的命令居然真準確地預報了地震。副組長正專政得高興,忽然一道閃光,牢房都晃動起來了。副組長畢竟年富力強,反應神速,一把把娃外婆推在審訊桌子下麵。然後他就往外跑,誰知門給震變形了打不開,牢房塌了他和一個陪同的幹警就遇難了。

外麵的操場上,囚犯們穿著號服,蹲在地上,春天還挺冷。看守倒比他們更緊張,一共就這不到一個班的幹警,兩百多號犯人,要是暴動了就完蛋了。

這個時候,幾盞煤氣燈把犯人們的影子投在操場上,影子之間有個小孩蹣跚著走著,一邊喊著媽媽。她穿的衣服還不少--被托付照管這個孩子的女囚,顯然盡了力把孩子照顧得盡量好一點。孩子並不著急,也不害怕,隻是穿著囚服的女囚長得都差不多,她走到每個蹲著的女囚前麵,看一眼,疑惑地哼一下“媽媽?“ 再往前走。

有個女囚忽然大喊一聲:“報告政府。”

看守嚇了一跳,差點給她一槍,吼道:“你說!“

“我們請求去救人!”

娃他外婆就這樣被從廢墟裏挖了出來。那個副組長因為工作努力,關鍵時刻又救了犯人一命,事後被省裏的頭頭送了挽聯:階級鬥爭的猛將,人道主義的楷模。那個領導人的親戚,因為敢下決心命令全省戒備,也受到了表揚。總算後來領袖死了,他很快就被打倒,老婆一家這才平反團聚。老婆既不傻也不笨,還能考上大學,就是打那以後,認人不行,老出笑話。

 

大家害怕的第二次地震並沒有到來。失業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不過防護措施忽然好了一點。新冠的確診數字,在地震後兩個星期漲到頂點,然後也沒有就海嘯式往上飆。

朱牧師原來讓人紮帳篷的地方,現在那裏得到政府的幫助,成為一個主要的發放食物的點,每天要給上千人提供吃的。老婆去幫廚,有一天教堂廚房煤氣停了,她用我們家的木柴燒了一大鍋肉,特別受歡迎。

“卡尼塔斯,我喜歡墨西哥菜。“ 領飯的人高興的說。

“這個叫東坡肉。“ 老婆微笑糾正道。

我和娃則去負責一些零碎的事情。我們都有口罩戴。現在口罩似乎也不是缺口了,據說醫院裏的呼吸機終於夠用了。

本來我們並不想娃跟過來,後來發現他機器學習的程序運行上了之後,得等很久。他閑著也是閑著。我和老婆商量一下,想也許年輕人早接觸一點病毒,早獲得免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也就讓他過來了,隻是囑咐他自己小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娃說,今天有一個人,來領吃的,看見我是亞裔長相,出言不遜。

那你怎麽反應的,我一邊開著車,不動聲色地問。

我就平靜地跟他說,注意你在說什麽,你一個成年人,理應成熟有禮貌。

然後呢?

然後別的人幫我一起說他啊。他軟下去了說他隻是開個玩笑。後來大概有人告訴了那邊的警察,警察了解了下情況還說我做的好呢。

這時候,電話響了,外地的朋友給我打電話。上次我托他買米買麵的。原來他們那裏災情反倒厲害了,這兩天他們那裏的一個公益廚房快斷糧了。他讓我幫他在這邊買一點。我說好。他說,小心點啊,別被讓當作為共產黨中國掃貨的打了。我哈哈大笑,哪兒能呢。他沉默了一下,說:

“我在這邊,因為前一段為不少地方準備貨物。昨天去商店的時候,被一個家夥認出來,非說我是共產黨的病毒,吵了一架,挨了一家夥。”

科學

 

我忽然有了很多機會見到師嫂。師嫂比我們高兩級,那時候已經是研究生。我的畢業設計也在校長的實驗室裏做。學校新蓋了一棟辦公樓,黨委搬到那棟樓去了。校長顯然和我一樣都很喜歡那棟黨委的舊樓,就把自己的實驗室搬了進去。

春天快到的時候我就常在她們教研組混著,跟幾個研究生混到一起吃飯喝酒唱歌看球泡妞的程度。師嫂每天在那裏調一個模擬程序,樂嗬嗬地,聽我們胡說八道,偶爾插一句嘴。

師兄那些天被市長辦公室拉去監控本市的地震預報工作,原來從冬天以來,不少地方報上來許多異常情況,什麽井水幹涸啦,什麽老鼠成群過街啦,什麽土地裂縫啦。市民議論紛紛。各種民間科學家都在發表自己的觀點,大家就有點害怕。

後來市長專門上電視辟謠,說:市裏對這些情況都很重視,專門調集了有關專家,去調查了。比如趙崗鎮井水幹涸的事情,地質大學的同誌調查了之後,了解到是我們工業開發區的引水工作引起的,有關部門正在研究處理。上集鎮和解放區幾處地區報告說,有大量老鼠過街,地質大學的同誌走訪之後發現,是相鄰兩個街道辦事處滅鼠工作沒有同步造成的。老鼠從撒了大量鼠藥的街道遷徙到還沒有開展此項工作的街道。這個呢,有關街道也在吸取教訓。我最近去察看了文昌區的三處路麵開裂。據交通局和地質大學的同誌一起勘查,一處是屬於路麵施工質量問題。一處明顯是和附近地下水位下降有關。還有一處在吉祥嶺下麵,有一處暗流,道路設計的時候沒有留出涵洞過路,時間長了引起路麵塌陷。所以希望廣大市民安心,不傳謠,不信謠,不緊張。這個地震監控和預測啊,是一個長期的工作,我們會繼續高度重視,也請市民們放心。

這個“地質大學的同誌”,就是師兄。我們大讚:師兄可以啊,市長決策的支持人啊。不過很快就聽說,校黨委書記向市裏推薦了師兄,作為年輕幹部培養。

關於這事,師嫂和我們聊天,說,對當年東北的那次成功預報地震的事,其實師兄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預報這事完全不存在,存在的是一個具有權威的省領導,拍板做了決定。本質上來說,這件事情是反科學的。可科學能力不足的時候,給權威一點空間,不是壞事。當然,頂糟糕的是當科學有能力的時候,權威的想法和科學不一樣。

我們就起哄道:現在師兄自己就要去當領導了,以後反科學的就是師兄自己了。

師嫂就笑,說:當官的也是個職業,不要歧視他們,其實象約束科學家一樣把他們約束起來就好。

我們:對的,譬如讓他們洗碗,就得洗碗。

當然,那時候,師嫂最關心的是,師兄用科學的態度消除了那些謠言,萬一真的地震了,師兄會不會挨罵。

 

我們回到家裏,卻發現有人闖進過我們家,櫃子被翻了個底朝天。一些禮品卡被拿走了,這個我很好奇,難道小偷現在還能去outback吃一頓?我的蘋果筆記本也丟了。娃的抽屜裏有為鄰居除草掙的幾百塊錢也被拿走了。樓下廚房裏,桌子上堆著酒瓶,開了好多罐頭,罐頭盒倒是整整齊齊給碼在了洗碗池裏。看來小偷好好地享受了一番。他居然還在餐桌上留下了一盒子口罩。

“還是N95呢,從上一家偷的?”老婆忍不住笑了。

娃很氣憤,那幾百塊錢本來是準備攢錢買一個虛擬現實裝置的,本來已經快攢夠數目了。後來先給國內捐口罩,後來又給本地醫院捐口罩,前前後後捐掉了一半。

“還不如全捐掉呢,希望那個小偷是真的有一家人要養活的吧。” 娃最後說。不過,他的台式機總算小偷沒有搬走,而且,運行了半天的機器學習終於出結果了。

“機器表明,媽媽的眼睛裏,原來我真的是和斯高特長得一樣。哈哈,媽,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同學提菲尼和麥琪長得很像?”

老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馬特戴蒙和迪卡普裏奧你為什麽會覺得長得一樣?”

“難道他們長得不一樣嗎?”

“為什麽有這張照片?這些照片從哪兒找來的。” 我指著一張照片問。

“到處啊,網上的,還有家裏的照片上截取的人臉,包括你們掃描的那些老照片。”

在娃的程序分類裏麵,這個人的照片和我的被分在同一類。

“哈哈,原來媽媽覺得這個人很象你。他是誰,你認識?”

廢墟

 

某天周六的晚上,下大雨,我在實驗室裏琢磨做一個新的模型,這個模型我已經想了很久了。那時候國內還是六天工作製,所以周六晚上是最主要的娛樂撒歡的日子,樓裏就沒有其他人。我試用了一下實驗室裏新買來的奔騰機器,用一個盜版來的軟件把我的模型畫了出來,畫得半對不對的時候,忽然門開了,有人大喊一聲:“抓玩遊戲的!”

我抬頭一看,師嫂啊,師嫂你看我這個模型。

師嫂探頭過來,我正待跟她解釋這個模型,忽然山崩地裂地一聲巨響,我們感覺自己被撞了一下,完全站不住腳步。我下意識地把抱住師嫂的腦袋,盡全力用身體護住她,往桌子底下塞。緊接著就像天旋地轉一樣,我們被拋了出去,最後的瞬間我覺得甚至都看到了樓外雨夜的天空,然後我就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黃,阿黃。醒醒,醒醒。有一瞬間我覺得我是做夢,夢見了師嫂,宿舍裏的兄弟在喊我醒醒。等我睜開眼睛,覺得眼前黑漆漆的一團,有人趴在我身邊,拍我的臉。我聞到很重的血腥味,空氣裏好多灰塵特別嗆人,還有夢中的師嫂身上的氣息。

“師嫂。地震了對嗎?”

“好,你醒過來了。地震了,我們被埋在小樓下麵了。我們得設法讓別人知道我們在這裏”。“畢竟是學地震的。

“我們被埋了對嘛,埋得深不深?”

“我覺得我們在一塊水泥預製板的下麵,但是我覺得樓垮得很厲害,我們未必還在頂樓。你頭受傷了出血了,還有別的地方受傷沒有?”

我這才發現,我們被擠在了一片不大的一塊空間裏。

“我的腿好像能動,我能不能蹬一下看看。說不定能把空間蹬大一點。”

“不要冒險。蹬塌了我們就全完了。我的腰和腿可能都受傷了,腳踝肯定也扭傷了。”

我們開始喊救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們不會死吧。”師嫂喊累了,弱弱地問。

“不會的,不會的,我還沒有娶親,你還沒有生娃。再說這樣死了別人還不知道我們幹了啥呢。“ 我說。

“嗯。不會死的,我們盡量少說話,保持體力。”

“你說的對。”

我們沉默了。

“不過,如果我要死的話,”過了一會我問,“你還是記得我們一起在黑板上寫赤壁賦的事兒對嗎?”

師嫂沉默了一會兒。

“哦,那人是你啊。” 她說。

“那,你以為是誰?”

師嫂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說你怎麽總看起來期期艾艾想要跟我說什麽的樣子呢。“

她想了想,說:“告訴你吧,那天我是要去圖書館的。結果路過圖書館後麵的儲蓄所的時候,去取了一點錢。遇到你師兄也在那兒。” 她停住了,喊了一聲:救命啊。什麽回應也沒聽見。

“然後呢?”

“銀行裏有一個農村小夥子,從鄉下來給家人看病。拚湊了一萬塊錢,存銀行。然後取出來,結果一時用不上,又原封不動存回去。你知道銀行收錢的時候是查驗假幣的,而付出的時候是不查的,對吧?”

“我知道。”

“那一萬塊錢裏麵有三張,銀行說,是假幣。”

“啊。救命啊。”

“小夥子當然不樂意了。但是銀行製度如此,大家都知道誰也沒有辦法。”

“是。救命啊。”

“然後你師兄就自己掏錢給了他。你師兄不是有錢人,三百塊那時候是他兩個月的津貼。“

“然後你們就好了。”

“嗯。救命啊。”

我想起來那天見到自行車前杠上師嫂那飛揚的青春。

“不得不說,挺美好的。救命啊。”

“阿黃,你也會有屬於你的美好的,你會和你的美好結婚生孩子。你們家的孩子可以和我們家孩子一起玩。我們可以讓他們結娃娃親呢。救命啊。”

“這次地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救命啊。”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把賬算到你師兄頭上呢。”

“你看過《鼠疫》嗎?“

“看過,那次和你聊天之後我去找來看的。“

“你看裏麵的裏厄醫生,也許如果不是有運氣的話,他甚至一個人的命都救不了。有些事情至少暫時是超出我們的能力之外的。人不需要經曆多少劫難,就該能知道這事很難,應該公平對待師兄這樣的科學家。即使取得一點成功,也不要為了吹牛逼裝門麵,讓社會覺得預報個地震是很容易的事情。人民的錯覺最可怕了。“

“救命啊。“ 師嫂這一聲喊得出奇的淒厲,搞得樓主產生了一種負罪感:我隻是在講講我們專業裏,大家都很清楚的大道理,而她叫得好像我正在對她行什麽不端之事一樣。

仍然是沒有回音。

 

樓主在美國呆的這些年,也遇到過竊案。一般金額不大的,沒有傷人的,即使不在加利福尼亞,警察也很難費勁幫你追。不過我們這次運氣算不錯,光顧我們家的那位小偷師傅,酒喝得有點多,開出去沒有多遠就撞上了電線杆。娃的割草錢,還有從上一家偷的首飾都完璧歸趙了。隻是我的筆記本,拿回來就再也啟動不了了。

“這種事情會越來越多的。“ 警察說,”這個人是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刑期還沒有滿,隻是這個新冠病毒鬧的,監獄裏衛生壓力比較大,州裏就放了一千多,都是預計社會危害性小的—在監獄裏有吃有喝,無事可做,當然社會危害性小。出來了,外麵又是這個局麵。。。“ 警察聳了聳肩。”大概我們每個人都會為這個社會承擔一點風險。“

“是,你們承擔得更多了。“樓主由衷地說,”跑來跑去的,還得擔心中招。“

“可不是嘛。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您這樣願意替我們著想。譬如這位庫克先生。我們大概還得給他查查有沒有病毒,你們回去最好也先給家裏消消毒。”

幾個星期以前,很難想象警察會給你這樣的建議,那時候他們連口罩都不戴—大概也沒得戴。

 

和好看的女生一起被壓在廢墟裏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管你對她懷著怎樣的惆悵遙遠的情愫。硌得慌你知道嗎?當然,我知道如果非得和誰一起被壓在廢墟裏不可的話,我會選師嫂的。我建議她趴我身上睡一會,她同意了但是睡不著。我說那我睡一會,就象一個將來可以做強盜的人一樣,我還真睡著了十幾分鍾,也許其實隻是胖子幹這事比較容易。後來她也睡了一會。再後來我們決定看破生死,聊點別的,不時喊一聲救命。

據說被困待援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希望,師嫂許諾說,等我們出去了,她要給把她們舞蹈隊的小花介紹給我。小花貌美如花,性格溫順,篤定的賢妻良母。她還說,有空一定請我吃她做的東坡肘子,這是她去西南山區支教時候學的,寨子裏的人用木柴燒,味道好到包管你把舌頭都吞下去了。這樣的承諾,她做了很多次。最後我們就聽見不知什麽工程機械開到了我們附近。

被救出來之後,我發現外麵街道平坦,建築完整,人民悠閑。

“這地震為什麽隻塌了我們一棟樓啊?” 我問救護車上的護士。

“什麽地震,是泥石流。”

原來在廢墟裏我們為師兄的擔心純粹是瞎費了心,隻是大雨造成了泥石流,衝倒了這座黨委的舊樓。總算我們房間是在遠離泥石流的一端,因此逃得了性命。

我們被送進了醫院,他們說我主要是皮肉傷,包括下巴上被師嫂的發卡戳了個洞,連腦震蕩也隻是觀察。不過他們確實把我包得跟個宇航員似的。我打聽了她的情況:她兩處骨折,醫生說估計要恢複兩三個月。

第二天我忍不住去她病房看她,卻發現校長在那裏。幾個女生圍著,大家一起在抹眼淚。一問,才知道師兄出事了。原來,泥石流發生之後,他跑到現場,瘋狂地找師嫂,結果一棵大樹被泥石流衝動,倒了下來,砸在師兄腦袋上,送到醫院就沒有希望了。

除了葬禮那兩天,師嫂在醫院裏一直住到暑假。我常去看她,抱著一壺醫生給開的中藥,聊一會。廢墟裏的那一夜之後,我發現一起寫字之後產生的朦朧情感莫名奇妙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患難之後的聲氣與共。我甚至懷疑我們之間有任何的原始吸引力可言—溫暖的雨夜裏,埋在水泥板下麵,人很快就又餿又臭。即使對長住牢房的我們而言,這也是一個小小的挑戰。何況老實說,後半夜我們各自還設法尿了。

開始我試圖開解她的悲傷,這一點我做的很不成功。後來我就和她閑扯,這一點我做得很成功。

有一天她告訴我,出事前不久,師兄參加了學校裏的一個委員會,他們的一項工作是檢查校園建築的安全性。師嫂整理師兄遺物,發現他的日記裏寫:小樓或許有泥石流危險。但這樓是書記主管基建的時候蓋的,而自己又是校長的門下,所以理應處理得謹慎點。所以這事連師嫂都不知道。

“那。。。憑什麽。。。不過也許。。。他也沒想到出事這麽快吧。” 我腦袋裏一時轉過無數的設問和反問,卻又不好都說出來。抬頭看看師嫂,她的嘴唇抿得很緊,眼睛裏一半是疑惑,一半是憂懼。

“都是命吧。” 她最後開口說。

我和師嫂的命是,出院以後,小花一直沒給我介紹,東坡肘子倒吃了不少。最後自然的力量終歸發揮了作用,第二年十一我娶了她。她剛剛跑來看了看我的草稿,很不滿意:硌得慌?我哪麽就讓你覺得硌得慌了。

我固然知道媳婦臉盲,不過現在兒子的AI程序揭示出,她覺得我和師兄長得很像,我有點蠢蠢欲動的好奇:當年某一天,她是不是其實有點把我們弄混了。但是想想算了,都是普通人類,差別沒有想象的那麽大。就像一堆毛主席像章,做工設計各有不同,若幹年前,這些分別曾讓收藏者興奮不已,而讓現在的人看過去,還不都是一個樣。

所有跟帖: 

哈哈哈哈,大讚 -gladys- 給 gladys 發送悄悄話 (61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17:44:38

讚看完了。。。需要愛情的時候我們小說家是不吝惜寫愛情的。。。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18:19:19

好傳奇啊,是應該感歎樓主經曆曲折, 還是讚樓主想象力豐富呢? -大年- 給 大年 發送悄悄話 大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19:42:24

想象力豐富。。。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17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19:43:59

不但想象力豐富,還思路清奇,還有直覺敏銳,還敘事流暢,還結合當下。。。 -大年- 給 大年 發送悄悄話 大年 的博客首頁 (177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20:11:57

讚誇得很含蓄。。。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68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20:19:56

恭喜樓主喜提小說一部!!!! -大年- 給 大年 發送悄悄話 大年 的博客首頁 (215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20:57:04

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我已經分不出來了。 -TYTOU- 給 TYTOU 發送悄悄話 TYTOU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20:29:10

咳咳。。。我也分不出來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53 bytes) () 04/08/2020 postreply 07:05:53

樓主才華橫溢啊!以後可以讓你家電影娃拍一部電影! -Jiangmin- 給 Jiangmi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6/2020 postreply 20:29:13

娃說了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147 bytes) () 04/08/2020 postreply 07:04:42

輕鬆愉快地看完了,發現外麵陽光更加明媚 -楊別青- 給 楊別青 發送悄悄話 楊別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7/2020 postreply 07:30:03

讚天氣給力。。。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8/2020 postreply 07:02:39

哇寫的太好了!不一般! -作畫- 給 作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7/2020 postreply 20:00:07

太受鼓勵了。。。我們老年人創作不容易,嗬嗬。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161 bytes) () 04/08/2020 postreply 07:01:02

進來再讀一遍 -花房姑娘- 給 花房姑娘 發送悄悄話 花房姑娘 的博客首頁 (225 bytes) () 04/07/2020 postreply 22:24:59

肯讀已經是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35 bytes) () 04/08/2020 postreply 06:46:52

妙筆生花、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厲害極了! -嘉荷- 給 嘉荷 發送悄悄話 嘉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8/2020 postreply 12:33:53

讚輪到我被厲害極了。。。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20 postreply 13:27:39

專業作家級別的喔!如果是原創的話,請收下我的膝蓋! -靜影沉璧- 給 靜影沉璧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20 postreply 15:13:23

被誇得老臉一紅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140 bytes) () 04/18/2020 postreply 15:38:22

特別有味道,看了還想看的小說,有點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感覺,但比她寫得更好更幽默,大讚 -煙火人家- 給 煙火人家 發送悄悄話 煙火人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00:00:23

這個一定是我朋友喬裝打扮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38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09:01:55

你如此的才華橫溢,我不自量力才敢假裝你的朋友, 請繼續。。。總算有讓人期待的作者出現了。。。 -煙火人家- 給 煙火人家 發送悄悄話 煙火人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2/2020 postreply 08:10:45

太好看了,一家人都好有才華 -風動塵起- 給 風動塵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0:56:12

虛構虛構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1:09:20

都是真事麽?寫得真好。非常喜歡。你兒子跟你們一樣非常沉穩睿智! -Concerto- 給 Concert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1:23:28

小說小說。。。純屬虛構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523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1:45:52

精彩的敘事,很久沒登陸了,必須登錄頂一頂。 -houdao- 給 houda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2:11:33

讚厚道。。。 -古代的事物- 給 古代的事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0 postreply 15:36:40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