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寧很快帶了孩子們登機回到美國。她答應父親很快再次回來看望他,可這一走就是整整十二個月。
她本來準備次年三月回京,定好了機票,可臨啟程的時候,卻要改了主意,說是為了等大學同學的七月聚會。等到了七月,她又覺得頭暈症又要發作的跡象,又要再次改簽到了十月。機票經紀人說如果十月不走再次改簽,機票就過期作廢了。
楓寧一次次不得已改簽,不是她不再擔心父親的病況,不是不再歸心似箭的去看望父親,而是她自己,發現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
從北京回到美國不久,楓寧慢慢的感覺精神越來萎靡不振,渾身也經常綿軟無力。雖然每天還是忙忙碌碌,開車在路上狂奔於學校和各種孩子們活動之間,但是每每都覺的自己的身體像是失去了骨架,爛泥一樣的癱在椅子裏。每天早晨都幾乎爬不起來床,隻想在床上賴著躺著可又睡不著。
最可怕的記憶力急劇下降,原來是站起來去拿東西走到目的地就忘記了,可現在剛剛站起來還沒邁開步子就已經忘記了。每天也是在各種忘事中亡羊補牢中疲憊不堪。她終於意識到可能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又拖了好幾個星期,她終於去任醫生那裏做了血液檢查。
任醫生的電話第二天就打來了,說請楓寧盡快到診所和任醫生麵談。楓寧心裏一下子緊張起來,該不是自己也得了絕症了吧,那我的孩子們怎麽辦,我的生病的老父還有年邁的老媽怎麽辦。
楓寧一路忐忑著來到了診所,任醫生那天恰好不在,護士轉達了任醫生的意見,因為血色素太低,正常人是100左右,而楓寧卻隻有8,這樣的緊急情況建議馬上去看專科醫生。楓寧呼出一口氣,原來隻是貧血的老毛病,那沒有太大關係啦。
隨手護士遞過來專科醫生的名字和電話,楓寧接過來一看,又緊張起來,這不是給父親看過癌症的張醫生的診所嗎,他不是癌症專科醫生嗎。
楓寧的心一下子又提起來了,緊張疑慮的幾乎喘不過氣了。是不是可能有別的問題而任醫生不方便說呢。和癌症專科醫生的預約在三天以後,這三天對於楓寧來說幾乎是夜不成寐,度日如年。她甚至開始給年幼的三個孩子開始物色新的媽媽,未嫁的老同學裏可能會有不錯的人選,不知道家裏老公是否同意,要是沒有妥帖的人選。
她真是舍不得放手人世。還有重病的老父,要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見慘劇發生在自己家裏,不知道老父親和老母親怎麽受得了。她決定不告訴任何人,不讓任何人承受這個負擔,而是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這個巨大的壓力。
三天後,楓寧自己開車悄悄如約來到了診所。張醫生的一番話讓她如釋重負,心裏的一塊巨石落了地。原來張醫生是癌症專科也是血液科專科醫生,對於楓寧的血象問題,確實急需治療,就是馬上靜脈注射補鐵劑,需要兩次就可以恢複正常了。
出了診所的大門,楓寧不禁啞然失笑,這可真是自己嚇唬自己的典型範例啊。
兩周後,連續注射了幾次補鐵劑之後,楓寧確實感覺好了很多,但是頭暈症的問題卻一直似乎要卷土重來,楓寧強迫自己把生活的節奏放慢下來,經過這次貧血症驚魂一次,楓寧覺得自己的身體確實需要好好照看一下了。
楓寧遠在美國默默的一個人在和貧血症和頭暈症戰鬥著,而大洋彼岸,父親的病在一路高歌的好轉中慢慢惡化了。哥哥楓誌告訴她,父親的腫瘤擴散到了骨頭,多發性腰椎擴散之後,父親再次入住醫院做放療治療。同期住院的人裏父親是最年長的一個,也就是說沒有比父親歲數更大的人來做這樣的治療,不僅因為過程凶險,還有就是挨不過的疼痛。而父親堅持下來了,腰椎上擴散的腫瘤在連續三十天的放療之後控製住了,但是父親的體重驟降了幾十斤,幾乎皮包骨頭了。
楓寧對這些細節卻一無所知,隻是電話裏視頻裏了解到了父親的病況,她以為父親的病況已經得到了控製,早一天晚一天回去看他沒有什麽太大關係的。楓寧後來回想,如果自己身體沒有出問題,她可能會早回去看望老父,多看望幾次,讓他的最後的日子能在好過一點,那該多好。
楓寧踏入家門的一刻,就大聲喊著爸爸,爸爸,你在哪裏呢,然後急急忙忙的奔入父親的房間。
父親的房間有些昏暗,他一個人背對著門口坐在床邊焦急的等待著,一聽到女兒的聲音,就一邊張開手臂在空中急急的揮舞著,一邊焦急的喊,閨女快來,我在這裏呢!
楓寧趕緊奔過去說,老爸我回來了!
而她沒有想到,一向情緒內斂的父親,那一刻突然伸手抱住了思念很久的女兒,哽咽著說,閨女你終於回來了,爸爸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楓寧的心目中,父親一向剛強,一輩子也沒再女兒麵前流過一滴淚。聽到父親帶淚的聲音,楓寧心如刀絞,又不知所措。、
她扶著父親看了又看,父親已經清瘦到形銷骨立了,而且她發現父親已經幾乎站不起來,不能行走了。
下麵的日子裏,了解到父親生活方方麵麵的細節,楓寧開始焦慮不安起來。
原來父親擴散到腰椎的腫瘤,在放療之後確實得到了控製,但是腫瘤壓迫了腰椎的神經,造成他行走及其困難,幾乎要完全依靠輪椅。家裏的輪椅是早些時候楓寧從美國背回來的手動輪椅,家裏人顧不過來的時候沒有人推行,父親就幾乎無處可去,隻能枯坐在床邊。
這對於愛說愛笑愛動愛走的父親來說,真是如同牢獄一般。
而且擴散到頭部的腫瘤,在鼻竇附近得到了控製,而在頭部其他地方繼續生長,這次壓迫到了吞咽神經,造成吞咽困難,酷愛美食的父親現在吃一頓軟爛的家常菜,幾乎要一個小時,消耗了所有的體力之後,隻能臥床休息什麽都不能做了。每天除了偶爾起床坐坐,等待機會去客廳看看電視,偶爾去電梯廳裏透透氣。而電梯廳是四家公用的堆滿了雜物,父親隻能透過掛滿灰塵的鐵窗欞和不大的幾塊灰蒙蒙的玻璃,看到隔壁一幢住宅樓的屋頂,和一線窄窄的灰蒙蒙的天空。
楓寧看到這一幕,心如刀絞。
楓寧知道,這樣的日子對父親來說可以說沒有任何趣味,沒有任何質量可言。那麽拚了那麽久受了那麽多的罪,活下來的日子就是這樣的,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楓寧後悔自己怎麽沒有早一些回來為父親排憂解困。時差還沒有倒好,楓寧就開始四處尋找電動輪椅的店鋪,幾天後電動輪椅就進了家門。坐在嶄新的輪椅上,父親開心的笑了,像個孩子得到了一個超級大的玩具,一點點摸索著練習前進後退轉彎。
第二天楓寧又請人幫忙把父親的房間重新清理布置了一下,搬出去了龐大的無人使用的寫字台,讓電動輪椅的空間更大更方便一些。楓寧又迅速聯係了做裝修設計的朋友,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施工隊,更換了門廳的地板,又拆除了門廳和露台的台階,做出了輪椅車可以自由上下的水泥斜坡。楓寧還打算把門口的防盜門拆除換新,這樣父親的電動輪椅就能更加出入自由。
裝修完工的那一天,父親開動著電動輪椅車,沿著新做的水泥斜坡,一下子衝上了寬大的露台,滑行一段之後再拉一個漂亮的轉彎,穩穩地停在茶幾前,臉上綻出開心的笑容,眼睛裏也閃動著快樂的光芒。
楓寧一邊誇著老爸車技高超,一邊端一杯熱茶送到爸爸手裏。露台上擺滿了十幾盆盆各色植物,有的花團錦簇,有的暗香浮動,有的青翠欲滴非常的養眼。
這都是老爸老媽的最愛。這一盆盆植物和花草,說起來真是如數家珍。那一天,北京沒有霧霾,難得的露出了藍天,空氣也清新香甜。楓寧的心情也特別的好,回家以後的焦慮終於略微減輕了一些。
楓寧在有限的幾周時間內,緊鑼密鼓的給老父親張羅了在家裏做無障礙整修,同時還抽空帶著孩子們一趟趟跑醫院,給老二治療多發性鼻出血,給老三治療突發新甲溝炎。還張羅著帶父親去吃好吃的。
哥哥說父親已經無力出行去飯館吃飯了,楓寧就叫了著名的海底撈外賣,外賣小哥真的給力,帶了桌布電火鍋筷子撈勺等等全部的物件,鋪了滿滿一桌子,老父親吃的很慢,但是非常的享受,非常的開心。看父親的狀況略好起來,楓寧安排了老父出門去了不遠的烤鴨店。好心的出租汽車司機,幫忙把輪椅從車上卸下來,又主動伸手搬開了路邊擋路的自行車,好讓父親的輪椅通行無阻。
這一點點愛心的舉動在寒冷的冬日又讓楓寧溫暖不已。來到烤鴨店門口,楓寧突然發現飯館門口有幾節台階沒有輪椅步道,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孩,帶著八十老母和坐在輪椅上的老父,望著高高的台階真是一籌莫展。
這時候飯館的厚厚棉門簾呼啦一掀開,四個小夥子走出來,二話不說,一人一邊抬起來老父親的輪椅就一路抬進了餐館。楓寧真是又驚又喜,原來餐館迎賓的小姑娘叫來幾個男服務員來幫忙。那一刻,楓寧的心裏又是感動萬分。楓寧知道自己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可是總有好心人在她最難的時候伸手相助,讓她得以實現父親的一點點願望,哪怕隻是吃個飯,坐個車。
那個寒冷的冬日,楓寧頭一次覺得北京的冬天好像不是那麽寒冷,而總是有那一點點暖意在心裏。
盡管她還是對家裏的居住環境不甚滿意,很想請個保姆在家裏幫忙照看,但是她知道母親有潔癖,對於家裏住個外人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哥哥已經搬到家裏常駐方便照顧老人們,但是每天工作繁忙也不能分分鍾都在家裏。母親已經開始犯了糊塗,時不時還不認為爸爸是病人,照顧起來也勉為其難了。
可是她又能做什麽呢,總不能留在家裏不走,三個孩子要在美國生活也需要她的照顧,把孩子們拋下留在北京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楓寧想到了最近中國新興的高檔養老院,和爸爸提過,但是家裏有兒有女,再加上哥哥也是盡心盡力照顧的很好,這個想法也隻能作罷。
正當她無奈的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時,突然收到了哥哥的電話,他在上班時突發急病住院了。
哥哥也已經年過五十,身體的狀況也不很穩定,連續兩年多照顧父親,特別是住院的時候,連續一兩個星期住在醫院裏日夜陪床。楓寧提過多次請護工來,可是都被哥哥拒絕,覺得別人侍候總不及自己來更細致放心。連續勞累多日之後,他突發了急性脈管感染引起高燒,不能行走已經住進了中醫院。雖然哥哥那邊不用楓寧來照顧,但是家裏這邊父母親就隻能靠楓寧來照顧了,家裏這邊是完全走不開了。可是雙胞胎小娃必須要馬上回到美國,因為學校要開學了。
情急之中,楓寧決定按原計劃帶孩子們飛回美國,第二天馬上再飛回北京,這個時候楓寧已經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給父親找合適的養老院了。
這幾乎是楓寧這輩子最艱難的時期了。孩子們和老人各居大洋兩岸,都要依靠自己的照顧,如此兩難的境地,實在讓楓寧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