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臨湖的長椅處，林珍珍停了下來，她拍拍椅背，用征詢的語氣詢問徐婉：“姑娘，我們在這裏坐一下？”她一直叫徐婉“姑娘。”徐婉既感到親切，又覺得有點不自然。
晚風習習，似乎這個甚囂塵上的城市終於有了一絲涼意。才剛到五月，A市就這麽熱了。林珍珍拍著徐婉的手說：“右下肺陰影是什麽意思？”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徐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前這個老太太的問話。“CT片的提示，就是影像學的顯示，也許是炎症，也許是……”
“也許是肺癌？”
“不一定的，所以紀教授要您做CT複查。”
“複查後也不一定能確診是吧？所以還要做纖支鏡檢查和開胸探查？”
“紀教授的意思隻是做準備，不一定要做的。”
“也不一定不做是吧？病人來了醫院，總是要追求一個診斷明確。可以理解。”
“現在大多數病人都恐癌，即使沒有症狀，也要排除腫瘤。”
林珍珍笑了：“我 不是大多數。”是的，就像她選擇成為一名女物理學家一樣，她從來就沒有站在大多數人的陣營裏。
林珍珍望著漆黑的湖麵，幽幽地說：“10年前我老伴去世，我就做好了準備隨時去找他。”
“10年前，我老伴因為腹痛住院，一開始說是腸炎，後來做了各種檢查，受了無數的罪，後來又說是胃炎，到後來又是結腸癌，手術，術後放療，化療……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們都消耗在醫院，看著他從一個生龍活虎的人，變成一個垂死掙紮的老頭。我不怪醫院，醫生都是希望用他們的高科技手段挽回一條性命。但是，事實是，我們失去的是時間，最後，我們也沒有能夠留住生命。”
徐婉聽著林珍珍的溫言細語，她說的非常平靜，但是每一個字都敲打著徐婉的心田。醫學的要義是：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我們不可能也無法做到治好每一個病人，如果我們能夠更加尊重病人的想法，或許才是對病人更有意義的幫助。
林珍珍繼續說：“年輕的時候，我和老伴癡迷於科學研究，家裏常常連飯都不做，可馨從小就吃學校的食堂。我們一家人的娛樂就是在一起看書，為了不讓可馨沉迷享樂，一直到可馨大學畢業，我們家才買了第一台電視。我和可馨爸爸雖然都是老師，有寒暑假，但是我們從來也沒有帶她出去旅遊過。”
老伴在病床上的時候，回憶這一生，我們似乎是培養了一個堅韌不拔的女外科醫生，一個優秀無比的女兒，但是我們卻又隱隱地覺得我們的這一生似乎充滿了遺憾。
老伴要求出院想和女兒一起去看看泰山西湖，被女兒嚴詞拒絕了，告誡她爸爸：“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治病，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等你治好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到處去玩。事實是，他爸爸沒有能夠從醫院走出去。而且，她爸爸去世十年了，這十年是她的事業上升期，她更加沒有多餘的時間，她即使出去旅遊，都是開會，學術交流，會診。”
“住院的這幾天，我終於想通了，我要趁我還走得動，我自己去泰山西湖，不隻是泰山西湖，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去西藏，去新疆，去國外……”林珍珍憧憬著，美好的想象令她的臉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但是，您不想想，說不定手術後您可以多活十年。”徐婉不得不承認她被林珍珍打動了，但是醫生的本能還是促使她這樣對林珍珍說。
“我已經七十九歲了，我活的已經夠本了。我要抓住一切真正的機會，而不是虛幻的可能。”
紀可馨教授又說一遍：“通知保衛處調一下監控，看看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徐婉低著頭上前，小聲說：“紀教授，是我送林…奶奶走的。晚上十二點，我送她上了車，她說她要回理工大學的家。”想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是正規的出租車，不是網約車。”
紀教授從上到下地審視著徐婉，又是她！怎麽這個女孩無處不在呢？“林奶奶？”她是怎麽和林珍珍這麽熟絡的？
紀教授極力平複自己的心情，對著小魏說：“你去理工大學看看。”然後繼續9床的查房。
查房完畢，紀教授對著張磊教授說：“5床手術照常。你先下去洗手，我馬上就來。”張教授在心裏感歎：“不愧是一個鋼鐵女俠！”他聽說過十年前，紀教授的父親在醫院裏去世，紀教授得到通知後，下了手術台去給爸爸鞠了一個躬，回來後洗手繼續上台。
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用表麵的平靜來掩飾內心的波濤洶湧。
紀教授轉身看著徐婉，正色道：“8床辦理出院。不會的地方自己帶著病曆去病案室和醫療部請教，記住，不能出現丙級病曆。”這種隻住院兩天就出院的病人，診斷又不明確，極易出現丙級病曆。紀教授冷靜地收拾著殘局，心裏不斷盤桓著這個問題：林珍珍，你到底想幹什麽？
晚上又是忙到八點多鍾才回家，一回家就像癱了條一樣，紀可馨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過了五十歲，簡直就是一個大的坎，她隻是看起來還和從前一樣，隻有她知道，每天的工作下來，她真的是非常疲倦。
小魏看見紀可馨回來，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拿著一封信。他說他上午去外婆家，外婆就已經走了，給他們留下了這封信。
紀可馨沒有戳穿他，他又沒有理工大學林珍珍家的鑰匙，如果林珍珍已經走了，他是怎麽拿到信的？
她知道林珍珍肯定是收買了小魏，用她的那一套說辭，她已經說服了實習醫生徐婉，再說服一個小魏也不在話下。紀可馨不理解現在的年輕人，他們怎麽就能夠那麽輕易地讚同一個79歲老人放棄生命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