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可馨坐在心內科手術室的門口，這是從醫這麽多年以來，她第一次不是站在手術台上，而是在手術室的外麵焦灼地等待結果。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急診科參與搶救的醫生已經被她打發走了，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急性心肌梗塞。”她對自己的診斷有九成的把握，一放下電話，她就迅速地從震驚和憤怒中抽離了自己。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
她一個電話打到何主任，三言兩語說明了老魏的病情的嚴重性，何主任二話沒說，迅速就位手術室。接下來就是急診科，急診科主任是她和老魏的老同學，三分鍾以內就搞定了120急救車，急救人員和設備。
如果老魏能夠順利地脫險，紀教授的運籌帷幄功不可沒。
但是紀可馨不得不承認的是，她還是要感謝徐婉的來電，如果不是這個女生的通報，她紀可馨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讓老魏起死回生。
一進入302的房間，她就感覺到了屋內的煙霧繚繞，老魏肯定是偷偷地抽煙了。老魏就像她的那些不聽話的病人一樣，不見棺材不掉淚。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紀可馨又狠不下心來批評他。
還有徐婉，她進屋去的時候，看見了徐婉跪在老魏身邊，她眼淚縱橫的樣子，實在是可惡！她奮力地給老魏做著胸外按壓，雖然不熟練，但是竭盡全力的樣子多少讓紀可馨按壓下去澎湃的怒火。然而一想起徐婉肯定還給老魏做過口對口人工呼吸，紀可馨就感覺到心中那不可遏製的恨意。
甚至，如果要追究的話，在此之前，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會讓一向身體狀態還不錯的老魏誘發急性心肌梗塞？
紀可馨表麵是平靜的，但是她的內心是不能阻止的不斷翻滾的狂潮。
她以為她前幾天去找過徐婉，是拿出了她的殺手鐧。是的，現在哪個學生不懾於她紀可馨的威風呢？況且，她還給了她那麽優惠的條件，是多少人打破頭也搶不到的好處，能和她紀可馨拉上關係。
但是，或許她是高估了自己。她對現在的孩子其實還是不太能把握，比如她自己的兒子。一個強勢的母親，生出的兒子一般有三種情況，要麽極為懦弱，要麽粗暴無禮，要麽表麵溫和而內裏極為固執。小魏幸運地屬於第三種情況。紀可馨清楚這一點，所以她也清楚地知道，小魏和她不親。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對紀可馨完全地包容和愛的，紀可馨知道，是老魏。無論她在外麵發生什麽事，老魏是她唯一的港灣。這也是為什麽，她不能放手老魏的原因。
而徐婉這個女生的突然出現，實在是讓紀可馨有點慌神，亂了陣腳。
紀可馨望著手術室門上肅穆的幾個大字，內心裏湧出一種絕望。她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恐懼之中，雖然她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她還是沒有把握，這是第一次她對她的病人這麽地沒有把握。老魏算不上她的病人，但是現在也算是她的病人，是她把他從瀕死的路上拉了回來。
紀可馨垂下頭，老魏，你可不能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上孤身奮戰。老魏。此刻，她心如刀絞，為過去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走廊上靜悄悄地，夜色中的醫院裏除了急診科和病房還開放以外，其他的部門都陷入了一派寧靜祥和之中。心內科的手術室位於放射中心大樓的三樓，現在的放射科除了一樓還接待急診的拍片以外，其他樓層的醫生也都下班了。
整個三樓，現在就屬於何主任和他的助手，還有老魏和紀可馨。
紀可馨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跳和呼吸的聲音，漫長的等待讓她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她覺得自己正在一節節地癱軟下去，如同一堆爛泥，又像一團棉花。
她不敢進去手術室，其實她也是可以進去的，何主任並沒有責令她必須等在門口。但是她害怕她站在旁邊會增加何主任的壓力，她不能給主刀醫生一絲一毫的負擔，她清楚手術的各個環節，雖然她從來沒有做過心髒介入的手術。
不知為何，她剛才進來時候的底氣正在一點點消失，她甚至能夠感覺到老魏正在一點點地離開她。這種感覺令她胸悶氣短 。
紀可馨和老魏是一九八二年考入A醫科大學，是的，那時大學還沒有大規模的合並，A醫科大學，還不叫A大醫學院。
紀可馨出生於A市，父母皆是大學教授，紀可馨一路大學附小，大學附中升上來，看似輕鬆地得到了一切。老魏則是A省下麵的地級市的一個小縣城考來的，當時和老魏一樣從全國各地的不富裕地區考來的學生在班上不占少數，但是老魏寒酸的衣著和一口帶著鄉音的土話，還是讓紀可馨記憶猶新。
可以說在大學的前幾年，紀可馨是絕對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人生會和這個叫魏則剛的人聯係在一起，而且一旦相交，竟然就再也不曾分離。
老魏是什麽時候闖入紀可馨的視野的，紀可馨已經不能說清楚了。也許是大二那一年老魏在校運動會上拿了男子全能第一名？又或許是這個老實的生活委員為了幫班上的女同學取出鎖在宿舍裏的鑰匙，冒著生命的危險爬進了三樓的窗戶？還是因為在路上看見他一個人提著同寢室的室友的六個熱水瓶？
她意識到老魏對自己的熱烈的欣賞的時候，默許他在回宿舍的路上接過了她提著的一大桶熱水。紀可馨是特別愛幹淨的女生，學校宿舍的盥洗間裏沒有熱水，所以幾乎每天紀可馨都會提著一隻大桶從食堂的開水房提一大桶熱水回宿舍，這對女生來說是吃力了一些，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老魏就成了那個每天幫她提水的男生。
老魏是一個溫暖的愛人。不管是大學時代，還是畢業後這麽些年，不管紀可馨怎麽地發過飆，老魏都是站在她身後的那一棵大樹。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一棵大樹什麽時候會倒掉，會枯萎，會離她而去。
紀可馨想起她生孩子的那一年，因為沉迷於工作她一個月就給孩子斷了奶。過來給他們幫忙的婆婆實在看不過去，一個人躲在廚房裏哭泣，是老魏去安慰他母親，說現代的女人和過去不一樣了，現代社會的女人需要更多的事業，而不隻是圍著孩子轉。
為了調和婆媳關係，一周後老魏毅然將母親送回了縣城，而用他寬厚的肩膀扛起了所有的麻煩。
作為一個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人們還會說“軍功章也有你的一半。”而作為一個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人們隻會說：“一個吃軟飯的。”紀可馨將她全部的熱情都獻給了她的病人，她的學生，她的論文，她的事業，還有她不斷追求永不停步的前途理想。
現在，此刻，她目光空洞，不再是那個統領千軍的紀總。她真想讓時光重來一遍。但是她卻又是如此地清楚，即使再重來一萬遍，她還是紀可馨，他還是魏則剛。他始終就是那一棵大樹，給她陰涼和無盡的包容的男人。因為如果他不是這樣的男人，她根本就不會選擇他。
紀可馨想起來自己當初的理想，投身所熱愛的事業，奮鬥一生，哪怕為此，她必須像林巧稚一樣，成為一個終身不婚無子嗣後代的女人。她無怨無悔。
她的母親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行業中的翹楚，女人中的另類。從小到大，她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不要因為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將眼光局囿在鍋碗瓢盆灶台小家。他們家以食堂為餐廳，因為她母親說過美好的時光用來做飯簡直就是暴殄天物。紀可馨生小魏以後，她母親從來就沒有來幫過一天的忙，她也覺得理所應當，甚至為她母親抽時間到醫院看望她而感到負疚不安。
時間像牆上的鍾擺一樣緩慢地擺動。
紀可馨換了一個姿勢，手術室的門開了，何主任戴著帽子口罩出來，他神情疲憊，眼睛裏卻含著笑意。紀可馨敏銳地吸了一口氣。
“可馨，安了三個支架。人搶回來了。”
三個支架，意味著心髒缺血壞死的範圍廣泛。老魏與死神失之交臂。
助手拿著手術的術前同意書給紀可馨簽字，因為病情危急和彼此的信任，他們跳過了普通病人必須在手術前做的這件事。
看著那些“危言聳聽”的手術並發症，紀可馨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為病人家屬的無助。
何主任說：“先轉ICU吧，還需要在ICU觀察幾天。”
紀可馨點點頭，她現在也做不了那個有主見的女人了。
想到明天手頭的工作，她撥通了小魏的電話。
“兒子，你在哪？你爸出事了，給我趕緊回來。”
“我爸出事了？開什麽玩笑，紀教授！”
“小魏，你爸心髒剛做完手術，現在馬上轉去ICU，我明天還有一台大手術，照看你爸爸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