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術台上，紀可馨就像一個完美的演奏家，所有的樂器在她手上就如同玩耍一般自如，又如工匠一樣精細。這大概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那些虛名，那些沽名釣譽，那些不擇手段，全不屬於她了。她的臉上仿佛有一層聖光。
然而她總是要回到現實世界，在現實世界裏，如果你沒有權力和地位，所有的一切都會頃刻瓦解。到底有誰真正在乎你的手術刀？這些年來，她見得多了，院士的申請人都是院長，院長怎麽可能是一個學術權威？權謀的權威罷了。沒有行政職務的人想得到任何的資源都比有行政職務的人難上百倍，什麽國家自然基金，國家科技發明，哪一樣不是為有行政職務的人準備的？世界就是這樣，充滿著不平等，紀可馨的願望是站在不平等的頂端，而不是在金字塔的最下遊跟著普羅大眾抱怨，懷才不遇。這太可笑了。不是她的人生信條。
從認識她的時候起，老魏就知道她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這不妨礙老魏喜歡她的程度。相反，那個清晨五點鍾出現在教室裏苦讀的身影令老魏不勝佩服且心馳神往。紀可馨在他們那一個年級的同學的心目中是不可高攀的女神級的人物。身材高挑，長相有凜冽的線條但也不失女性的柔美，每門課的成績都是一騎絕塵地遙遙領先，令其他的高手們望其項背。不僅如此，她還深得輔導員的喜愛，從大一開始就是年級的團委書記，對政治上的那些手段也是爐火純青，得心應手。
老魏猶記得，紀可馨的第一個聯合培養的博士生，那個靦腆的男孩，不知何故，也許是稚氣吧，不肯將出版的論文的第一作者給紀可馨。是的，做一篇文章不容易，早期的文章要出版更是難上加難。即使是牛氣如紀可馨，她也是要掠奪別人的成果而飛上枝頭的，這就是行業的規矩。
可是這次她碰到的偏偏是一個不懂規矩的學生，哪怕紀教授循循善誘暗示許諾日後會給他補償，他也堅決不同意。畢竟，這是一篇SCI的Paper，是學生們視為最高成就的文章。
紀可馨冷笑一聲，就讓他帶著他的文章回老家去吧。畢業後，紀可馨沒有給他推薦任何一家醫院，也沒有同意他留校，而在有意接收他的其他教授麵前，紀可馨有意無意地透露這個學生的人品瑕疵，最終博士生分配回了老家的醫院，一家地級醫院。
也許結果算不上太糟糕，但是不知道他後來的人生是否想過當初堅持的東西，在漫長的人生經曆中或許真的什麽也不是。
紀可馨當上心胸外科主任後的第一件事是申請全國重點學科。按照心胸外科和紀可馨的實力拿下這個全國重點學科也許資格是夠了的，但是全國就評那麽幾家，不拚一個魚死網破，又怎能顯出紀可馨的英雄本色？有人說，我們這個那個條件不夠。紀總說：“不夠的就創造！”有人說，這個是要找評委的。紀總說：“我們找！”有人說，評委都是在天南海北。紀總說：“我們把他們都請來！”有人說，給評委好處是要由頭的。紀總說：“直接給錢！你們要找由頭你們去找。”
就這樣，再難的事情，到了紀總這裏，大道從簡，大音希聲，一切都以最簡單的方式得以解決。
實習醫生徐婉的出現，深深地刺傷她的一句話是醫生護士口中的“那個實習醫生從相貌上來看，還真是有紀教授年輕時的影子。”因為這句話，她將一切簡化成了老魏對徐婉的企圖。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徐婉怎麽能應對她？老魏覺得最好的結果就是承認失敗。有什麽比被她追殺來得更為可怕？
徐婉定定地看著老魏，不知道接下來這一句問話是否會傷害到他，她小心地斟酌著字句，幾乎是用蚊子那麽小的聲音問道：“魏老師是有什麽把柄被紀教授握著嗎？”
老魏滿腹狐疑地看向徐婉，她清澈的眼神的確和紀可馨年輕時候挺像。
徐婉抹一下額前的頭發，雖然它們並不淩亂，她隻是需要做一個動作，而不讓老魏這樣死死地盯著自己。
“紀教授說，如果我知道了真實的魏老師，就不會再‘愛’您了。”她用了“愛”這個詞，是因為她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代替的詞語。 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小心的措辭，這句話對老魏來說都是一個炸彈。
果不其然，老魏倏地站起身來，臉漲得通紅。
徐婉懷疑自己剛才說錯了話，紀教授的話不知道說的是老魏哪方麵的真實。她突然覺得自己太突兀了，難道紀教授說的是老魏的隱疾或是隱私，無論是哪一個，可能都不太合適由她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子說出來。
老魏在客廳裏轉了幾圈，如困獸猶鬥。此情此景，令徐婉感到害怕。
她下意識地開始收拾書包，此刻，她感到自己真的踏入了一個漩渦，一個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一個她除了逃離別無選擇的世界。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用眼角的餘光巡視了一下老魏，隻見他哆哆嗦嗦地拉開茶幾的抽屜。她知道那裏麵有一包未打開的煙。
自從前年體檢發現老魏左心室肥大以後，紀教授就責令他戒了煙。心內科的主任建議老魏做進一步的心功能的檢查，被老魏以沒有臨床症狀搪塞過去了。老魏一向都覺得自己健康地很，對自己的健康的忽視是醫院裏的醫生的共性，每年醫院提供給職工的免費體檢有接近一半的醫生都選擇了放棄。
老魏自己上網買了一個血壓計，他覺得隻要控製好血壓，這個什麽左心室肥大就會自然消失了。紀教授覺得他也是好笑，在醫院裏上班，還用得著買這種簡易的電子血壓計？測得準不準都是兩個字。老魏就是不喜歡麻煩別人，雖然護士們都是喜歡被醫生隨時麻煩的，給老魏測血壓，不管是哪個護士都會隨叫隨到地給他測。
這一從家裏搬出來，老魏就有了一種逃脫魔掌的感覺，鬼使神差地，他一進超市就買了一包煙。他將煙藏在茶幾的抽屜裏，以防自己很快就將一包煙抽完了。
徐婉出了門，下了樓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心裏不踏實。認識老魏這麽久，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老魏這麽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不知道紀教授暗示的是什麽，但是從老魏的反應來看，一定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即使是開明如老魏，竟然也沒法一笑置之。
她在樓下站了幾分鍾，小區裏漸漸出來一些散步的老人，沒有人注意到徐婉，又或許注意到她，因為不熟悉而視而不見。
她突然意識到，老魏去拿煙的動作，或許正是因為他有了傾訴的願望，不管是什麽，徐婉覺得，哪怕他對她撒一個天大的謊言，也比她現在的困惑要好出百倍。
徐婉折身上樓，到了門口，猶豫了一下，剛才一時衝動往外跑，她忘了將老魏的鑰匙還給他。既然老魏讓她以後都不要來了，那麽鑰匙還是還給他比較妥當。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景，徐婉又覺得還是應該敲門，她已經被拒之門外了，不再是這裏受歡迎的客人。
她輕聲敲了幾下門，沒有人應聲，似乎聽見屋內有什麽動響。徐婉又大聲地敲門，嘴裏喊著：“魏教授，是我，徐婉。”
還是沒有應聲。
她感到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連忙在包包裏翻出來鑰匙，開了門。
老魏倒在地上，正艱難地伸出一隻手去。
她這幾天正在背西醫綜合和診斷學的內容，她的腦海中迅速地閃過幾個字眼：“心肌梗塞？”“腦出血？”
“魏老師！”她撲過去。
老魏用他最後一點力氣指了指他口袋裏的手機：“打給老紀。”
他是對的。
如果徐婉按常規程序打120請求急救，隻怕老魏就不會化險為夷了。
徐婉摸索出他的手機，用他的指紋開了鎖，第一個聯係人就是紀可馨。她顫抖著撥通電話：“紀教授，我在安華小區的5棟302，魏教授昏倒了。”
她放下電話，按照急診科實習時學的CPR心肺複蘇的手法給老魏做胸外按壓。
不到一刻鍾，紀教授已經帶著急救車和急救人員飛身趕來。她沒有理睬跪在老魏身邊的徐婉，而是和救護人員說，立刻送心內科手術室，何主任已經在洗手上台了。
徐婉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紀可馨已經繞過了所有繁瑣的程序，給她老公打開了一道生命之門。
何主任是全國著名的心髒介入專家，在介入界享有有“北胡南何”的美譽。他親自上台施救，說明老魏的病情之嚴重，也說明紀總的麵子有多麽大。
擔架將昏迷的老魏抬下樓，徐婉默默地跟在後麵，她沒有注意到，放下電話後，她就一直在哭，她的眼淚打濕了老魏胸前的衣裳。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她生怕老魏就這麽走了。
紀教授冷冷的目光劃過徐婉因為哭泣而變形的臉，徐婉感到了一絲入骨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