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該預料到這一天。
或者我早已預料到這一天,但是一直本能地拒絕自己的預感。
假如世上任何看似偶然的事情的發生都可以向後追溯到最初——那個必然的源頭,那麽早在二十多年前,這一天就被埋下了伏筆。
二十多年前的某天,我母親宣稱她擁有了一個本領,用我父親的話說,我母親有一個特異功能。當然我父親這種表述裏那種複雜的無奈,我後來才懂。
我母親的這個特異功能並不是天生就有,她是在快五十歲的時候莫名獲得的。
點頭功。我母親給自己的本領取了這個名字。她宣布這個本領的時候眼睛含笑,麵頰溫暖,被一種近似神聖的感情籠罩著。
那時候我母親在接觸一段時間的基督教義之後,剛剛開始捧讀《聖經》,但是已經飛快地受了洗禮,成為一個有了莊嚴信仰的人。
我母親後來發點頭功的時候多半神情嚴肅到淩厲,一種淩厲的凶狠之光從她的眼睛裏噴射出來。神是凶狠的——很多年這個觀念伴隨我母親的眼神無法從我腦海中去除。
“這不是我在點頭。是聖靈在點頭。是神附著在我的身體裏,是祂在發號施令,並不是我。”我母親這樣解釋。
我那時候還小,十五六歲,完全被這種方式怔住了。與其說對神的敬畏,不如說對這種附體方式的恐懼。
“不要害怕。你們要聽話,不是聽我的話,是聽神的話。神隻是借我的口在說祂的旨意。”大約看出我恐懼,我母親也會安慰我。
“你們要是不聽神的話,神就會懲罰你們。不是我懲罰你們。”我眼中的恐懼未及消散,母親的這番話把那些恐懼更加死死地釘在我心裏,無論如何也不能消散了。
至於為什麽神要借我母親的口說話,我母親的解釋是,因為她是神的孩子,神喜愛她,所以神的靈就跑到她的身體裏來了。
從那以後,我對“喜愛”這個詞也開始恐懼了。我怕神也會這樣喜愛我。後來漸漸長大,終於去除了這個擔心——神太忙了。那麽多人求著祂喜愛他們,祂沒時間來喜愛我。
在那些年裏,每當我母親有了什麽打算,神總會及時出現在她的身體裏,以母親奇怪而獨特的點頭方式將神對她的打算的支持與肯定表達出來,於是我母親的目的總會達到。
若是在這個達到的過程中出現什麽絆腳石,尤其是遭到我們反對,在母親的點頭功之下,神的權威也不能說服我們的時候(不能否認的一點是,人有時候膽子也挺大,特別是在堅持自己利益的時候,神靈也不放在眼裏),我母親身體裏的神就會暴怒。
“這是一種典型的癔症,應當送去精神病醫院治療。”有見識過母親暴怒場麵的親戚朋友給我們出主意。
我後來意識到,那麽多年,我們始終也沒有去深究,母親得的到底是一種病理性疾病,還是僅僅性格上的疾病。
那些時候我母親多半會以雷霆之勢咆哮著把怒氣毫無保留地爆發出來——或者是失去控製的大喊大叫,或者是毫無防備地在我們麵前突然就躺在地上,頭歪向一側,身體僵直得仿佛死去,任憑呼喚也不動一下。
於是我們就都害怕了,慌了手腳,沒有了主意。如此一來我母親一切的想法都會得以順利實現,她的病也跟著不治而愈。
即使我父親也不能忤逆我母親的意圖。他到底是被生活壓榨出滿懷的畏懼。我父親原來很有佛性,自稱居士,到最後卻信了基督,成了一名虔誠的教徒。
改變信仰是我父親故去之前幾個月的事。這讓我相信,將死的靈魂終究是茫然又軟弱的。但我母親一直引以驕傲,因為是她把我父親領上了正確的路。
“我沒有逼他。是他聽了神的話。他主動選擇做了神的孩子。”我母親自豪地說。
我不知道我父親最後走上的路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我也不知道在我離開他們那些年,父親一個人如何麵對母親發功的那些時刻——他已經越來越蒼老了,蒼老得像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孩子。
“是主的大能安排你父親在這天死的。這天死對基督徒來說是榮耀和幸運,因為可以死後複活。”我母親對我父親在複活節這天離世做了總結。
“我快被我心裏的話壓死了。我必須說出來。”他有一天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那天離我父親故世已經很多年。
他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哥哥。
“父親去世當天,那時候你恰巧不在,護士過來檢查病房,看我們已經給父親穿上壽衣,她有點驚訝,問母親要不要讓醫生過來檢查確認一下。我剛要說話,母親搶先一口回絕了那個護士:‘不用!我知道他死了!’”
“當時隻有我和母親在場。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有說過。”
“父親死後我一直做噩夢,夢裏他是被殮爐活活燒死的。我一直覺得父親是被死亡的。”
這番話是通過微信發給我的。不啻隨手甩給我一個炸彈,炸得我瞬間魂飛魄散。
我記得觸摸過父親那天的鼻息,當然我並不知道如何分辨一個處於昏迷狀態的人的生死。
我們都知道父親的病治不好了,離去是早晚的事。那時父親已經昏迷三兩天了。不過我也的確清楚記得,直到被推進殮爐之前,我最後一眼看到的父親的麵容也始終是溫暖含笑的,就像他活著時一樣。
我懷疑哥哥的噩夢是因為內心愧疚而導致的幻覺。不過自從聽了他的這番話,我也開始無緣無故做噩夢了。
我隻能醒來對著想象中父親的魂靈說,假如哥哥的猜測是真的,母親的本意是好的——她覺得免不了的事不如在一個富有寓意和希望的日子裏發生。
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不停做噩夢。我開始有些同情哥哥了。他獨自做了這麽多年的噩夢。
“人都是被插進心裏的刀殺死的。什麽是刀?話就是刀啊。”
“誰知道我們心裏有多少致命的刀傷呢?我隻是沒有想到,這些刀傷有那麽多是來自自己的母親。”
哥哥這樣說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他或許是生病了。現在看,他多年來都被抑鬱包圍著,而我不敢追問自己,造成他抑鬱的究竟是什麽。
“你逃出去了。我還得盡兒子的責任。”他曾經抱怨過我遠走異國。後來他開始為這個討伐母親。他覺得我是被逼走的。
“你逼得我妹妹把她自己一輩子都放棄了。”當哥哥把這句話複述給我聽時,我盯著手機屏幕半天沒有回複他。
我一直不肯直視這個問題。這個世上最沒有意義的事,就是弄清楚我們心中的疤痕到底有多大多深。
我把一切歸結於命運——我不可能更換母親。
我也不可能改變母親——我接受了這一點,便不再做無謂的反抗。
哥哥與我不同。我們是同一棵扭曲的樹上結的兩枚截然相反的果子。他仿佛永遠停留在少年時代,那些命運最初向我們張開深淵之口的歲月裏,他停留在那裏,獨自拳打腳踢著什麽。
“我真要被母親逼瘋了。她逼我念聖經,給我買磁帶聽,逼我去教堂。我有幾次真的去了。不去不行。不去她就要拿頭撞牆。我好像是被她五花大綁去的,後背上豎著一塊我有罪的牌子。我坐在那群一看麵相就知道一個比一個麻木無知的老年人當中,就像坐在煉獄的火裏。我問自己,為什麽那些老人沒有把他們的子女綁來。難道他們都沒有子女嗎?還是他們的子女都像你一樣出國了,逃跑了。”
我想象那個畫麵。既羞愧自己做了逃兵,又擔憂他的處境。
他一直在替我負隅頑抗——這是一場注定會輸的反抗。
“我實在是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了。我覺得我那時候快要爆炸了。一起死了吧。一起死了吧。我當時就是這個念頭。”
哥哥給我發這些信息的時候我雖然感覺到一種不好的預兆,卻無能為力。我無法把母親心裏無所不能包庇著她控製我們的那個神改變,我也改變不了哥哥——假如始終處在母親的精神控製裏,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比他更瘋狂。
“要不你也離開家鄉離開母親吧。”
我的提議沒有被哥哥采納。“父母在,不遠遊。”哥哥回複。
我便沒有辦法了。對於母親和哥哥兩人之間的糾紛,即使我插手再多,兩麵勸說,但到底鞭長莫及。
不過我早就該預料到這一天。
我該做些什麽的。
但是我能夠做什麽呢?
就在上個月,他有一個整晚上沒有睡覺,一直給我發微信。那天我恰巧忙於瑣事,沒有及時查看手機,待到打開時,手機裏已經有他發來的近一千條留言。
其實再向過去幾年追溯,這樣的晚上有很多。我早該預料到,事情並非哥哥說的那麽輕描淡寫,他也遠沒有我以為的那麽堅強。
每當他喝了酒,又找不到人說話,就開始給我發消息。
我們甚至都不打電話,永遠都是文字交流。大概因為他和我其實都沒有勇氣聽到對方聲音裏的悲傷。
“隻有你能懂。我不跟你說跟誰說。”
我當然懂。
“我不會自殺的。我絕對不會自殺的。你記住,要是有一天我不明不白死了,一定是被人殺死的。”他言之切切地叮囑我。
那是我們說起母親自殺的往事。我們雲淡風輕地說起那些觸目驚心的往事。也許我們都老了,神經粗糙了,但他向我傳遞的,仍是那顆幼小的,因恐懼而惶惶無措的靈魂。
“她不知道對我們的傷害有多大。她從來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她也不會承認。她隻知道要對我們實施她做母親的權威,強迫和壓製。”
“我這輩子最憎恨被人脅迫,那讓我覺得一點沒有做人的尊嚴和自由。我任性,散漫,放浪,但是誰都休想脅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除了母親。她從來都沒有放鬆過對我的控製和脅迫,用愛的棍棒和權力的鞭子。”
“誰給了父母對子女一生一世的在精神上脅迫的權力?”
“她總是把我當小孩,一個必須聽她的話的小孩,一個沒有自己頭腦和思想的小孩。可是我已經五十歲了。我連做自己的自由都沒有。”
“為什麽?她憑什麽剝奪我的一生?”
“沒錯,她給了我一條命。我還給她好不好?我還清了這個人情好不好?她能不能給我一點自由?她能不能給我一點尊重?”
他向我抱怨的時候幾乎字字是淚。
或許是我想多了。他並沒有哭。當他喝醉了酒時,人生就變得輕忽與不可容忍了。可那些時候我是清醒的,清醒地跟隨他憤怒又無奈的質問,被拋入一個個無解的深淵裏。
“我也想死啊。一直都想。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海邊溜達,想起這一輩子,在母親的詛咒裏活著,連反抗的自由都沒有。憑什麽?你說憑什麽?我真是想不通。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就因為她生了我,她就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嗎?這種禮教真是殺人!”
“可是每當我想死的時候,就想起小時候母親對我說她不想活了,她想死。我那時候才七八歲,要嚇死了。我哭著求她不要死。等我長大了回想這一幕,我覺得這個母親真自私和殘忍,她把她的痛苦毫不遮掩地轉嫁到自己那麽小的孩子身上。她這輩子隻求自己活得恣意快活。她心裏真正體恤過誰?!她不配做媽!”
這種時候我總是無言以對。我一點都不讚同母親的做法。沒有人在成為父母之後就必然地成為一個心智健全的父母。
母親的心智現在看,我不得不承認,是不健全的。這是父親早就下的結論,這個結論遭到我很多年的抵觸。但是我又不能附和哥哥指責母親,那樣對他的憤怒隻會火上澆油。他已經被一直壓抑在心裏的狂怒捉住了。
“她信佛的時候讓我信佛,釋迦牟尼是天下最大。後來她信了李洪誌,又逼我信李洪誌。李洪誌被打倒了,幸好他被打倒了,不然我現在大概被逼練功走火入魔了。”
“再後來她信了基督,我就必須跟著她信基督,稍有反抗,她就會拿聖經裏的話詛咒我。”
“那不是詛咒是什麽——不聽父母話的,可以用石頭打死他,或者一生出來就掐死。她大概從心裏盼著我死吧。不聽話就該死。這是什麽邏輯。我沒有去聖經裏查找是否真的有這句話。”
“還有必要去查找嗎?僅僅憑著這句話,我打死都不會信基督。”
“她除了用輩分壓著我還有什麽方法呢?百善孝為先。不孝順她就是惡人。惡人就該死。這不就是她的邏輯嗎?”
“ 我大逆不道。誰定義我大逆不道?我不聽她的話就是大逆不道嗎?我聽從她錯誤的要求就合乎天道了嗎?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輩分在她這裏就是一塊墓碑,用來壓死我的。反正是死,我死也落個自由,不受任何所謂信仰的約束。假如那可以成為信仰的話。”
我對哥哥在信仰方麵的叛逆所遭受的待遇深表同情。我何嚐不是也這樣被母親催逼與操控。隻不過我不如哥哥耿直,也不像他那麽破釜沉舟——他身體裏流淌的到底是男性不羈的血液。
我與其說懦弱,不如說膽怯。我終究是怕了母親的種種恫嚇般的說辭——不聽話就是不孝順,不孝順就不會有好的報應。
“好壞都會報應的。”母親總是沉著臉說這句話,我的心就開始痛苦地扭結在一起。我自然知道她這樣說是提醒我——假如我不聽從她去信仰基督,我便自然是個壞人,遲早會遭受天譴。
但是信仰不是給人靈魂以自由嗎?我試著跟母親交流,母親就以不能質問隻能聽從這句話阻斷我的提問。
提問被阻斷了,當然一同阻斷的還有我對信仰的依賴。
沒有信仰會讓人吃很多說不出口的苦頭,但是這些苦頭沒有改變我對信仰的遠離,因為另一種說不出口的折磨遠遠大於那些苦頭。
“母親也是為了我們好。”我掙紮著對哥哥說。
“可是她覺得好的我覺得不好,很不好呢?我就該死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想我們心裏的答案是一樣的。
“他在到處說我的壞話。他不知道家醜不可以外揚嗎?!他是個逆子我不計較也算了,他自己到處說自己是逆子不丟臉嗎?他丟的不是我的臉,是丟他自己的臉。”
說完我母親又加了兩句:“你告訴他學會閉嘴吧。他這樣罵我會有報應的。我不教訓他。主會替我教訓他的!”
母親的話裏的邏輯有嚴重扭曲的成分。但是我能改變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的邏輯嗎?
我把話委婉地轉達給哥哥。
“讓她的主教訓我吧。我不怕!”
“是時候說真話了。”他說,“我五十歲了,該說真話了!”
“我沒有撒謊,也沒有打算為自己開脫。我說的隻是事實。為什麽我不可以說真話?就因為這是家醜嗎?”
“也許很多人幸運,有通情達理的父母。但不代表這世界上就沒有不通情達理的父母。父母可以造就孩子,同樣也可以摧毀孩子。有意或者無意。為什麽不可以把這句話光明正大地說出來?”
我不能說哥哥的話不對。我想他一定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反省和思考。
“這個世界到處是無處傾訴的小孩。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深深痛惡這個世界。它太狹隘了,連子女對父母的意見都不能平和地麵對。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但凡說一點父母的不是,便會被道貌岸然的口水吞沒。”
“難道我們的父母一旦做了父母就自動升級為完美無缺的聖人了嗎?為什麽這個世界就沒有勇氣和度量接納對父母的控訴?我就讓我的女兒隨便批駁我的觀點。我告訴她,我不可能是全方位的正確。”
“沒有人是全方位的正確。她可以反駁我,她可以有她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她可以有遵從自己內心的行為。她可以輕視我甚至鄙視我,我並不是一個多麽合格的父親,更不是一個成功的人。憑什麽讓她像敬仰神那樣敬仰我呢?”
母親的確要求我們像敬仰神那樣敬仰她。每當母親以上帝的口吻開始說話的時候,這種需求就明顯地顯現在她的臉上。
也許這不是母親的錯。錯在我們的文化。那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文化在父母的意識裏根植了這種不可被忤逆的權威心態。
“你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她點頭說她是代表上帝說話的時候我多害怕嗎?”
這是哥哥第一次跟我提到恐懼。
“那種時候我總是顫抖著,身心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分離,四散奔逃。但是很顯然,她根本不管我們害怕不害怕。即使現在,我一看見她又用這一招出來想讓我聽她的話,我就覺得自己快瘋了。”
“說不出原因,就是覺得我一瞬間被她解體了。我要失控了。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了。”
這是哥哥被送去精神病醫院之後告訴我的。那時候母親還沒有向我透露任何消息。
是母親報的警。她親自把哥哥送上了精神病醫院的救護車。“他瘋了!”我能想象出母親對著救護人員說出這句話時冷漠的表情,像一把冰冷的刀插進心裏。
“我最後殘留的記憶是我被一幫人強按著打上鎮靜劑時她的眼神。那種凶狠的眼神。她在像小時候那樣點著頭表示這一切都是主的主意,不是她的主意。”
我在他的敘述中看到了一直在記憶深處的那道淩厲凶狠的目光。
“就在那一瞬間我不再害怕了,而是突然想狂笑。”
“你說為什麽在母親發瘋的那些年裏我們沒有想到把母親送進精神病醫院?最後送進精神病醫院的卻是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沉默。我知道他並不需要我的回答。
哥哥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天半夜他和母親究竟為什麽起了激烈的衝突,讓他們兩個人一個在大喊“我殺了你吧”,另一個大喊“你殺了我吧”。最後的畫麵是哥哥沒有堅持住那種令人瘋狂的對峙,他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四處找刀沒有找到,狂亂之下他點了一支煙,在自己的手臂上到處燙。
“我怕他把房子燒了,那樣會連累鄰居。”事後母親解釋她為什麽報警。
“我真是瘋了。她跟我說,我做的這些有一天都會報應在我女兒身上。她要挾我也罷了,為什麽還要連累上我的女兒。她控製我這一輩子還不夠嗎?她詛咒我還不夠嗎?難道還要搭上我女兒的一輩子嗎?我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媽?!”
我忽然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了。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母親越過了他所能夠承受的底線,終於讓他在那一刻徹底失去理智。
“你知道,有時候一些話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插進心裏。”哥哥說。
我沉默。後來我想,也許我該告訴他,母親早就在我的心裏插了一把匕首——僅僅因為我有一次沒有聽從她的話,她就指著我剛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以令人恐懼的上帝的口吻對我說,他不會長命的,你會看著他死。
十幾年了,這把匕首始終在它的位置上深深插著,血始終在流,每看它一眼我都會疼得艱於呼吸——這是來自我母親的匕首,插在對任何一位母親來說都可以一刀致命的地方。
我不知道哥哥知道後會不會心裏好過一點——我們都被母親詛咒過,他不是內心最艱難的那個小孩。
“可殺人是犯罪啊。在中國,這種父母對孩子的犯罪從來不被審判,也不被改正。我們沒有地方去控訴伸冤,隻有忍受。”
我知道母親是無意的,我始終無法以惡意去揣摩母親的心思。她或許從沒有意識到話語的殺傷力。但是這種想法讓我感到深深的壓抑——有時候愚蠢的善意就像惡意一樣,同樣會致人於死地。
哥哥從精神病醫院出來之後,我出麵讓母親和哥哥徹底斷絕關係:別再因為親情相傷了,各自安好吧。我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那之後有一段日子是安靜的。但是仍有什麽在醞釀。我知道。
其實我該預料到的。
他還在精神病醫院裏的時候,曾跟我說,無論母親怎麽羞辱他他都不會自殺。我聽信了他的話。
他最後發給我的消息是一個星期前。
“我發覺我完蛋了,真該死了。我今天對我女兒說的話跟母親跟我說的話簡直一模一樣。那些話脫口而出,完全沒經過大腦。但是事後我回味,我知道那些話是我從母親那裏千百次聽過的,我把它們本能地複製出來,倒在了我女兒身上。”
“要不是我女兒說那些話簡直跟奶奶說的一模一樣,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一輩子在擺脫母親的束縛和控製。到了卻還是做了母親的複製品。”
“你看聖經就知道,人的生命是被詛咒過的。”
“悲劇該被適時製止。”
這是微信上哥哥發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噩耗是我的侄女告訴我的。
母親那裏,她還沒有給我任何消息過來。我不知道哥哥的死會不會使母親從她迷戀的信仰裏醒過來。
我沒有去看聖經上說什麽。對我來說,那本書上有一股噴濺的血。
那是一本我再也翻不動的書。當然,或許有一天我的手將迫於母親的壓力而伸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