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五年前—離別
陳元之已經收拾完東西。他命玄月等一眾人等都在竹寮等著,自己牽了馬,往山中跑去。在山路中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彎險山。山頭盡是奇險怪異的石頭,山上並不見什麽樹木,隻是各種險石,偶爾長得幾叢蔥鬱的灌木和草叢。可是山腳下卻是樹林鬱鬱蔥蔥,雖不遮天蔽日,但是也甚為隱秘。樹林中一條悉悉索索的小路一直通到樹林深處。樹枝越長越低,已然不能騎馬前行,陳元之把馬拴好,沿著小路自己往前走。
走了大約一炷香的辰光,樹木漸漸稀疏,眼前也開闊起來。平坦開闊處有一處墳墓。墓碑上赫然道“威武候武烈石公守信墓”。陳元之跪拜行禮,將墓碑周遭的雜草慢慢除去。
“石叔叔,我來同你道別。”他看著墓碑,說。
十五年前。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皇子的時候,不,其實他依然是一個皇子,隻是此皇子再也非同彼皇子。
他從來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生母。他也不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父皇常年南征北戰,經常不在宮裏。但凡在宮裏的時候,也多是問他的功課或者騎射武藝。父皇似乎很少言笑,他的記憶裏父親似乎隻笑過兩次,一次是大哥哥的詩被天下公認的第一才子陽亭侯呂謙誇讚不已的時候,還有一次是自己在騎射中勝過了北燕第一猛將歐斐。
父親的笑容,雖然那麽少,卻那麽深刻。陳元之忘不掉父親眼中欲言又止的渴望,那笑是他唯一能夠表達父愛的方式。最是無情帝王家。就算愛,也要深深的隱忍。
自己是在太後身邊長大的。他聽說過宮中的謠傳,說他的生母其實是太後身邊的一位宮女。因為美貌,被父皇臨幸;也因為美貌,被後宮嫉妒,最後死於非命。還有另外一個版本,說是他的生母其實是皇後的妹妹,可是因為皇後不願意親妹妹入宮為妃,因此收養了孩子,但是其妹妹卻離開了上京。
生母究竟是誰,如今隨著大皇後的死去,似乎也已經變成了一個難解的謎題。陳元之微微皺眉,兩道劍眉在他的眉心輕蹙,一雙寒星一樣的眼睛蒙上一層薄霧。
如今嫡母也去了,石叔叔,我也來同你告別。
-------------------------------------------------------------------------------
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如今薨逝的大皇後還是正兒八經的北燕皇後。皇後慌忙差人把已經入睡的他叫到皇後的鳳儀宮。鳳儀宮內燈火通明,宮人們忙著一邊哭泣一邊收拾東西。皇後還穿著寢衣,光著腳,在大殿裏走來走去。皇後的貼身女官梓吟走過來道:“娘娘,二皇子來了。”
皇後見到陳元之走進來,連忙一把蹲下,兩隻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他的小臉拉到幾乎要跟她的臉正麵貼上:“之兒,如今天下大變,母後沒時間給你解釋許多。這其中道理,母後也沒能分辨的清楚。但是隻一點,你現在必須立刻出宮。張大監會帶你出去,在宮外,石將軍會跟張大監接應。你跟著石將軍走便是。”
說著,她留下兩行淚來。“這一別,我們母子至死再也不能見麵。你雖不是我親生,但是卻是我的親生骨肉一般的至親。從此以後,你要好好聽石將軍的,他是可以信賴的人。”
“母後,”十來歲的小童陳元之眨巴著他的大眼睛,害怕的不知道說什麽。腦子裏一片混亂,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
“母後,我要去哪裏?父皇呢?我不能回來了嗎?皇奶奶呢?我要去找皇奶奶!”陳元之被突如其來的一切嚇得眼睛鼻子一起酸辣酸辣的,眼淚鼻涕竟然一起留下來。
“之兒,母後現在也不能解釋太多了。現在宮門守衛還認母後的通行令牌,再遲了你就走了不了。之兒,娘舍不得你!”皇後突然抱住陳元之,放聲大哭。
她聰明一生,靈巧一生,一生都沒有這樣放聲大哭過。再多的驚濤駭浪,她都跟自己的丈夫一起挺了過來,而此時此刻,麵對這樣的巨變,麵對如此的生離,她不管不顧的放聲痛哭。她不是沒有曾怨恨這個孩子,與其說是怨恨他,不如說是怨恨自己。怨恨自己為什麽不能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怨恨這樣漂亮可愛的男孩為什麽不是從她的身體裏孕育出來。但是她最終還是選擇愛這個孩子,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去嗬護,照顧,盡管太後總要把孩子要過去跟著太後起居飲食,但是但凡孩子回到她這邊,她都無微不至的愛他疼他。
這一次,是她第一次對陳元之自稱娘。也是最後一次。
正如她所說,母子二人,那晚之後,至死也沒再見上一麵。
走之前,她交給他一個包裹。張大監把小陳元之扛到肩上,往宮門跑去。
“一定要聽石將軍的話!”母儀天下,玲瓏七竅的她,到這個時候,還是像天下所有最普通的母親一樣,喊出了最後的囑咐。
在太監的肩頭,小陳元之把包裹緊緊的摟在懷裏,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