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079 人生哲學

亞玲對著油鍋,炸野雞脖兒。一說就多,桂圓動肝火,“不是說非得要她留,太明顯,拿人不硌勁。”

亞玲手動嘴也動,“你得反過來想,她不養你小,你不養她老,一個腫瘤病人,剛好,能帶啥孩子,苦不得累不得,回家休息最好,萬一以後複發,怪不著你。落個輕鬆自在。”

桂圓肅然,她就沒想到這層。薑還是老的辣。

桂圓在出神。亞玲呼一聲,“盤子!”桂圓連忙拿白盤子接著。亞玲繼續道:“不是我不幫你,一天兩天行,一個月兩個月行,一年兩年,三年五年,行麽。”

桂圓不出聲,聽媽掰和。說得也是事實。

亞玲看她一眼,“你自己也是搞教育的,都知道,別的不說,看看你小舅媽,那投入,那專注,那拚死拚活,這就是大勢!請個人幫把手吧。我是能湊合帶,但你要我教育,我實在沒那能力。三歲看老。孩子長到三歲,好多東西就定型了,你三歲能背詩,桂寶什麽都背不出來,現在看看,不一樣吧。”亞玲不惜拿寶貝兒子打比方。

桂圓失神。老媽這話,才真算說到她心坎上。一菲的教育,難道不是天大的事?推來推去,行麽。她最不能推,育兒是母親的天職。當然,父親也要承擔。可母親角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生下來就有責任,且巨大。逃不掉。

亞玲又說:“有些話我不能提,一提你又炸,可人就得麵對現實,看到事實,前個我路過你們那個學校,長豐路那個,門臉都拆啦,是不是經營得不咋地?”桂圓心裏嘎噠一下,像什麽東西脫了鉤。亞玲繼續,“天時地利人和,就得順勢而為,這不正好麽,進可攻退可守,休息兩年踏踏實實把娃兒帶好,等一菲上幼兒園,你想咋折騰咋折騰。難得齊進全力支持。那有的家,男人還不支持呢。”桂圓剛要說話。亞玲拿話堵住她,“我不是勸,我沒任何意見,你自己考慮,啊——”音調拖得長長地,“真不是勸。”說著,郝亞玲轉過身,開始炸多春魚。

說不是勸,其實客觀效果,跟勸一樣。打心眼裏,桂圓不得不承認老媽說得有幾分道理。早期教育,多重要啊,有錢都買不來這時間。郝彤、小桃、念巧都全職帶娃兒。

可問題是,她們有錢呀!桂圓的心思有點鬆動,但她還得盤算盤算,每個月的收入支出流水,齊進能不能穩住,乃至於最壞的情況一旦出現,小家庭能夠支持多長時間,都必須考慮到。桂圓暫時不打算跟齊進說。

不日,馬如意上門看桂圓和一菲,可勁兒道歉。說對不住嬸子,對不住姐。桂圓問:“幹得好不,舒心不。”如意道:“就是睡不好,累。”桂圓不往下問了,問得太細,怕傷了如意的體麵。桂圓剛從月子裏解脫,太知道月子裏的苦——坐月子的人苦,伺候月子的人更苦。這次見,明顯感覺馬如意黑了,瘦了。氣色差。

這錢,掙的就是命。

馬如意自歎,“趁身子盯得住,多掙點兒,早些個把閨女接出來。”桂圓一聽她提閨女,就順著問她閨女的事。

馬如意道:“他爸又找了。”然後就沒話了。

桂圓也沒往下問。顯然,如意不想讓閨女留老家,麵對後媽。桂圓隻能給她鼓勁說加油幹。又坐了片刻,馬如意走了,她讓桂圓給齊進帶好。晚上齊進到家,桂圓提了句馬如意來過。

齊進立刻說:“早讓來不來,現在來。”

桂圓不愛聽,“這叫啥話,人有人的日子,還能圍著咱。”

齊進道:“剛從鄉下上來,要落腳的地兒,找到家裏,好,我老齊家現成屋現成床,現在過了河,橋擱哪兒早忘了。”

桂圓隻好破開了說:“她前夫再找了,她得掙!接娃兒出來。”齊進一聽,不吭氣。母愛偉大。不容置喙。桂圓卻有點生他的氣。男人,你讓他體恤女人的苦,不可能。直到上了床,齊進不想帶著氣睡覺,才主動求和。

桂圓問:“媽回去怎麽樣。”齊進說找著保姆呢,小姨跟她女婿生氣,可能暫時搬家去住,正好作伴。

桂圓故意找茬,“我媽騰不出手,以後一菲,咱倆一人一天帶。”

“不是……我這……”齊進為難。

“你什麽你。”

“要不請保姆。”他不看她。

“這又不嫌保姆危險了。”

“工作還是得幹。”

“你要幹工作,我就不要幹工作?”桂圓身子九十度轉,渾身的肉朝向他,洶湧著。

“又亂扣屎盆。”齊進縮著。

“一菲咋辦,”桂圓論堆坐,像座小山,“你給個法子。”齊進沉默是金。桂圓歎口氣道:“沒有的時候,想有,有了,又咋弄。兒女是債,一點不錯。”

齊進道:“主要我不是女的,我要是女的,我絕對……”

好笑。男權上了。什麽狗屁理論。

桂圓喜歡看齊進茫然無措的樣子。焦頭爛額,不知所以。然後,她再出手,力挽狂瀾,拯救世人。實際上,她開問之前就有答案。之所以問,就是要讓他知道,這不是個容易事兒。她願意做,那是做出了巨大犧牲。

“行啦,”桂圓道,“出怪相!我的女兒,我帶。”

“老婆——優秀——”齊進擁住她。一百多斤,整塊的肉,捏著舒服。桂圓推開他,道:“我下來帶娃兒,等於進入戰時狀態,你得保證有戰利品拿回來,別分你我了。”齊進立刻表態,工資卡上交,獎金上交,外快上交。自結婚以來,除了公共支出,兩個人的錢一直各管各。

桂圓捂著胸口,她自己都沒料到,這麽重大的決定這門潦草說出。能收回麽。扭頭看看一菲,恬靜安然,做孩子真好。她是一把傘,幫一菲遮風擋雨。是的,她是位媽媽了,付出、犧牲,在所難免。想到這兒,桂圓鼻子有點發酸。她自己把自己給感動了。也是自己惋惜自己。

“我不是校長了。”桂圓慘淡地。

齊進嘿然,摟著她,安慰她,“不是校長,當家長,不做乙方,做甲方,挺好。”

他不懂她的悲傷。白天不懂夜的黑。

小桃帶豆豆打疫苗,找亞玲陪同。打完帶孩子去作啟蒙練習,促進智力發育。小桃和亞玲站在外麵,旁邊都是年輕爸媽,襯得她們更顯年紀。亞玲佩服小桃,不為別的,就為她這份按部就班,安之若素,她是真為孩子好,是真在用心當個媽。念巧的路,她也走上了,程序一點不省略。

關鍵是那份自信。

姑嫂倆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小桃問桂圓、一菲以及奶奶的情況。小桃不喜歡一菲這個名字,因為總讓她想起一雯。一不一的,聽著別致,其實也是個俗套。

嫂子關心完她們家。亞玲不好意思不回敬,她問大哥怎麽樣。小桃口氣很淡,“搬出去了。”亞玲嘴巴微張,驚訝。“去美術學院住,”小桃笑容無奈,“免得在家鬧騰,晚上不睡,白天發瘋,孩子嚇得哭。”

亞玲問:“誰照顧。”大哥是藝術家,日常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小桃道:“我跟保姆插花著去看看,吃飯就在學校裏,有食堂。”亞玲這才明白大嫂找她來陪打疫苗的真正緣由,每次她跟冠峰鬧別扭,亞玲都是居間調停那位。亞玲當即表示回頭去看看。

小桃道:“人老了,怪。”

“還畫麽。”

“誰曉得,”小桃說,“想當徐悲鴻,也得有徐悲鴻的造化。”又補充,“真怕他畫不出向日葵,人倒成梵高了。”

亞玲對不上號,問梵高怎麽地。

“把自己耳朵剪了。”小桃危言聳聽地。

“那得送精神病院。”亞玲說。

事不宜遲。告別小桃,郝亞玲就往美術學院去。走到一半,桂寶來電話,說奶奶尿了。公交車上,亞玲舉著手機,大聲:“尿哪兒了?”桂寶說床單上。說了去看大哥,總不能半途而廢,可桂寶是男的,不好給奶奶換洗。亞玲隻好你別管,又打電話給桂圓,問她能不能來一趟。桂圓正在醫院,一菲發燒。沒轍,亞玲隻好又打給比較熟的小時工,請她去家一趟,幫忙。

下車了,郝亞玲一顆心亂跳。進美術學院,往後走,到家屬區。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麵對這房子,郝亞玲突然有點感觸。當初大嫂要送他們的就是這套。如果當初她不那麽維護自尊,現在住這裏的搞不好是桂寶。還有一雯。那殺千刀的。

郝亞玲深呼吸,上樓。敲門,冠峰在家。他見亞玲來有點意外,問:“誰讓你來的。”亞玲進屋,房間內秩序井然,並沒有任何東西跟冠峰作對。郝冠峰看上去情緒還不錯,仙風道骨的樣子。

“不是……那個……路過……來看看。”亞玲裝憨,謊撒得很拙劣。她放下手裏兩把香蕉,跟在冠峰後頭。在大哥麵前,她永遠是小妹。

郝亞玲還沒破題,問情況,郝冠峰率先說開,“那個家我待不住。”郝大師很少這麽直白。

亞玲愣。不妙。原因呢。估計跟豆豆有關。亞玲隻好耐下心來,柔聲柔氣勸,“大哥,抱孩子,當初也是您同意的。”

冠峰道:“跟孩子沒關係。”

亞玲詫異,“那為什麽,大哥,你可是什麽都有了,還有哪裏不愉快。”

她不懂他的精神文明。

“人為什麽活著。”冠峰看窗外,口氣悠長,看透世事狀。

郝亞玲更懵。她還沒活夠呢。活著就活著,有什麽為什麽不為什麽。不是一個境界。冠峰是讀老莊的。亞玲讀超市打折商品目錄。

亞玲上前半步,“安安分分踏踏實實地,別多想,這過日子……”話還沒說完,郝冠峰就道:“我得走。”

亞玲迷惑得好像掉進一團麻裏,“走,走去哪兒。”

“山裏,海邊,任何地方,塔希提島。”

“那是哪兒。”亞玲問。她隻知道爪哇島,老遠,鄭和下西洋裏有。她不知道高更,也不知道毛姆,沒讀過《月亮與六便士》,不曉得塔希提島是個什麽地界兒。

冠峰很嚴肅,“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

“大哥……咱不鬧……”亞玲勸得很無力。冠峰現在是隻刺蝟,她想咬,都不曉得從哪下口。

隻有在喝醉的時候,郝亞玲才會想到一丁點兒形而上的問題,其餘時間,她都活在形而下中。她沒法兒領會知名畫家郝大師的人生哲學。她隻能碎碎叨叨勸,用那種市井語言,“大哥,咱走到今天不容易,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冠峰轉過身,“老二,拜托你件事。”

亞玲定在那兒。這兩口子。真會托人。

冠峰又道:“你去做你大嫂的工作,我淨身出戶,離婚。”郝亞玲瞬間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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