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067 不是做夢

齊進開門,見亞玲跟著,有點吃驚。他叫了聲媽,迎老婆和丈母娘進屋。馬如意陪齊進媽坐在沙發上,見來了兩位,都站起身。

電視沒開。屋子裏很安靜。

亞玲打破沉默,笑說:“還不算晚,桂圓一個人走我不放心,正好散散步,消消食,也來看看親家。”

齊進媽上前跟亞玲握手,搞得跟中美建交似的。

亞玲招呼,“都坐,坐。”有點主人架勢。

齊進連忙讓著眾人坐了。他跟馬如意去倒茶水。桂圓遠遠叫了聲媽,坐在親媽身旁。

亞玲伸頭對廚房,“別泡茶,影響睡眠!白水就行!”

一會兒,水端來了。亞玲捏著茶杯把兒,作勢喝了一口,才對齊進,“是不是家裏有急事?”

齊進看看老媽。齊進媽媽看馬如意。馬如意看齊進。三個人都犯難。跟便秘似的。

亞玲抓著女兒的手,給她力量,臉對著那三口人,“有事兒不怕,都好商量。”

齊進深呼吸。齊進媽窩著兩手,微微低頭。終於,馬如意先開口,口音很重,“嬸兒肺上長了個疤,過來找醫生瞧瞧。”

“疤?”亞玲問。

齊進滿麵愁雲,解釋,“陰影。沒確診。”

霎時,桂圓全身像過了道電流,從百會穴直打到湧泉穴。婆婆肺部有陰影。她是心裏有陰影。一時靜默,誰也不敢說出那兩個值得懷疑的字:肺癌。桂圓知道,她婆婆愛玩小麻將。那麻將場整天就泡在煙裏。

不樂觀。

亞玲本是較著勁兒來的,可一聽到這,那勁瞬間散了,病人為大,團結一心,不鬧別扭。她立刻說:“掛哪家醫院,需要找人麽。”說著,拿出手機,要給穆小桃打電話,她人麵兒廣,在醫療係統人頭都熟。桂圓又想給婆婆安慰,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到這個時候,她才突然明白,婆婆身上那股味,多半是死亡的氣息。

婆婆病了。桂圓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須讓路,工作,必須緩一緩,交給分管領導,試管,現在也暫停,兵荒馬亂,她和齊進根本沒有心思要娃。她嚴重懷疑,現在要,就算要出來,那娃兒也不能太健康。當然,這件事她和齊進心照不宣,都沒再提過去醫院,去試管。

婆婆確診之前,桂圓每天中午回家看她老人家一回,晚上,還是回娘家住。桂圓認為這樣好。都自在,給他們足夠空間。再說馬如意在,她不擔心婆婆沒人照料。

亞玲不免有點兔死狐悲,對桂圓道:“還是你有遠見。”又道:“以後我要這樣,你別給我治。”

說反話,考驗女兒。

桂圓道:“好麽好生地瞎咒,有病治病,別悲春傷秋,想那麽多。”

亞玲又說:“瞧瞧他們老齊家,有幾個好死的,要麽,是老墳地沒埋好,要麽,就是基因不佳。這種基因生娃,娃兒能好麽,你說當初要你別找他……”

桂圓聽不下去,大聲,“媽!能不說麽,”怒目而視,“在我麵前說行,在外頭你可別亂噴噴。”

亞玲道:“我這不為你著急麽,你這婚你不覺得蹊蹺?她奶,結婚當天死了,他爸,心髒病,他媽,來個肺疤,全家就沒個全乎人,齊進年年體檢吧?小心點。”

桂圓反駁,“你這就是迷信,主觀主義,他爸是老抽煙,她媽聞了一輩子煙。她奶也是,口兒鹹,都是不良的生活習慣日積月累造成的。不是生下來就這樣。”

不日,小桃聯係的專家出診,一家人帶著去瞧病。經檢查,專家會診,確定是腫瘤。所幸屬早期,且為良性,立即手術,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馬如意哭著把她嬸兒送進手術室,笑著接出來。跟著是術後治療,醫生說,隻要挺過最關鍵的幾個時期,就大有希望。待病情稍微穩定,齊進媽的心又轉到兒子身上。

馬如意安慰她,“放心,嬸兒福大命大,還要享我進哥的福呢。”齊進媽道:“你叔就沒享上,走的時候,眼都是睜的。”馬如意不明就裏,“叔有啥未了願。”齊進媽深深歎氣。馬如意領會了——娃兒!他叔不閉眼,就是想看娃兒。

很快,嬸兒的心願,馬如意側麵跟齊進透露了,她這麽說,“嬸兒這病,也是心病。”齊進不理解。馬如意道:“跟我這名兒反著的,如意,嬸兒是不如意,擱老家,人人懷裏都抱一個,嬸兒懷裏是空的,麻將都不好意思去打。”

齊進衝,“那就別回去,就擱我這。”

馬如意不做聲,陰差陽錯,這樣好,就擱這,她如意。馬如意喜歡大城市。

齊進媽接回家了。穆小桃和郝亞玲一起來看。小桃還保持著這層關係。畢竟齊進是她介紹的。念巧和季鵬沒來,但給了錢,打了電話慰問。都勸她老人家好生將養著,千萬不要過度思慮。隻是,等到天冷了,眼看快過年,齊進媽身體好了點,能四處走動,可偏偏大家怕她感冒,堅決不讓出屋。

齊進媽被憋得氣悶,不由得多想,脾氣也沒那麽好了。這天放假,吃完午飯,兒子在刷碗,她冷眼瞅著,老大不痛快,“留著,讓如意弄。”齊進道:“沒事。”馬如意推了碗就去拿藥,跑著也累。

齊進媽說:“兒,等好點,我還是回!”

“媽,又說這。”

“擱這,耽誤你們。”

“沒那事。”

“你媳婦兒沒法來家。”

“這不是特殊情況麽。”兩邊都特殊。

“她那奶,真就病得恁重?”

“重,不認人了,就認她。”

“兩地分居久了不是事。”

“媽,這叫啥兩地分居。”

他媽搶白,“隻要不擱一張床上睡,都叫分居!”得病了中氣還是很足。說發功就發功。

下麵半句她沒講——不擱一張床上睡,哪來的孩子呢。老人傳統,她想不到小兩口此前就已經專攻試管,夫妻生活過得很少。老媽這麽一說,齊進明白她意思。再這樣下去,指定得怪桂圓。不成,他得周全。

齊進去電跟桂圓商議。桂圓為難。亞玲說:“你婆婆這樣,按理說是該緊著那頭。”桂圓問:“奶怎麽辦。”亞玲說:“晚飯後給她吃片安眠藥。”桂圓大覺驚悚,“還嫌奶腦子不夠壞?!你這是害人、犯法!”

亞玲委屈,說平時偶爾不也吃。母女倆吵嚷著。最後桂寶給了主意,“讓奶一起去不就得了。”

母女倆愣住。半晌不說話。

終於,桂圓吐氣,“行麽。”

亞玲道:“我看行。”

桂圓要“回宮”了,連帶回去的,還有“太皇太後”——她奶,齊進得知,隻能答應。這樣也好,老人來了,確實情況危重,他老娘心中的顧慮便迎刃而解。

亞玲護送,一見到齊進媽就道:“親家母,沒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兩頭都得齊全了。當然,以親家母為主。”老奶奶叫齊進媽小妹兒。齊進媽見是真癡真呆,頓時有點不大好意思,嚷嚷著讓桂圓還是回去住,照顧奶奶要緊。

桂圓道:“媽,就擱著住吧,擠擠,團結,看著媽一天一天好,我也心安。”這話不僅僅是漂亮話,也是真心實意,桂圓巴望著齊進媽好,一方麵,能少給他們找麻煩,另一方麵,也堵堵她自己媽的嘴——齊進家不是被詛咒的家族,沒有遺傳的疾病,是適宜生孩子的。

當晚,齊進跟桂圓睡客廳沙發,展開了就是一張床。齊進媽滿意,兒子媳婦終於睡在一張床上了。有希望。桂圓奶奶睡小臥室。齊進媽和如意睡主臥大床。全家人協同一心,要挺過這段最艱難的時光。

接下來的日子,桂圓像對待學生家長和學生一樣對待婆婆,不但生活伺候得好好的,還教會馬如意不少職場經驗、做人道理。馬如意也說桂圓好。皮貼皮肉貼肉地伺候著,齊進媽就是鐵石心腸也暖了。她對桂圓的態度有了微妙轉變,存心想誇兒媳幾句,可又苦於沒好時機。

這日,桂圓起夜,推開洗手間門,嚇一跳。婆婆坐在馬桶上,也不開燈。閉著眼。坐化了似的。桂圓心快跳到嗓子眼,輕推她一下,“媽。”

齊進媽睜眼了。沒死。衝盹兒。

她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說是睡著了,跟著就要起身。桂圓連忙去扶。齊進媽去洗手。就這涼水衝。桂圓連忙道:“媽,別,不能沾涼水。”立馬彎腰從熱水瓶裏倒熱水,冷熱和勻了,端給婆婆洗。手泡在溫水裏,是舒服,齊進媽的心也暖暖地。她不禁有感而發道:“孩兒,這段時間,辛苦你。”

桂圓笑道:“應該的。”

她婆婆又說:“不來不知道,你在這個家多重要,裏裏外外都是你,忙了老的忙小的,你這兒媳婦,我滿意!”

一句話,說得桂圓眼淚快噴出來。跟灑水車似的。剛才作的噩夢都要衝淡了。能得婆婆一句好,多難!純幹出來的!誰都不瞎!你好,人看得到!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

齊進媽繼續道:“不得病不知曉,什麽前代後代,人死燈滅,就恁一捧灰!看到你身上針眼,我心也疼!你跟進兒,能生最好,實在不成,過二年,想抱抱一個,不想抱,就兩個人好好過!一樣!別有壓力。”

桂圓的心是眼苦泉,這會子突然冒了甜水。大徹大悟豁然開朗,桂圓甚至覺著,婆婆得一場病,真好。

“媽——”桂圓真哭了。隻是,婆婆退一步,她也必須退一步,表現出姿態來。代桂圓隨即囁嚅,真是小媳婦兒的樣兒,“都怪我。”

齊進媽撲上去,一把摟住桂圓,“我的孩兒。”她也哭了。桂圓有感於婆婆的眼淚,也抽抽搭搭哭。

她哭自己。從結婚第一天到現在,屁事兒就沒消停過,當真屬相不合。

門被拉開,馬如意揉揉眼。

這一幕辣眼睛。

“嬸兒,姐,咋地啦。”馬如意走進去。齊進媽一把扯住她,一邊叫孩兒,一邊拽她入團。馬如意糊裏糊塗加入這個女團,其餘兩個人都在哭,她不擠點眼淚似乎不太好意思。於是,她忽然想起自己離婚以來的慘淡經曆,瞬間悲從中來,吱哇亂哭起來,邊哭邊嚷,“我的孩兒呀!”

她想女兒。

門又開了。老奶奶也來上廁所。她沒多問。二話不說,直接加入,也哭。四個女人哭成在一道。

簡直一出戲。

齊進終於被驚醒,尋聲而來。“咋啦?!”眼前一切,那麽不真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還是噩夢。

一見齊進。哭聲戛然而止。四個女人突然又破涕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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