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好幾個醫院,都找不到原因。不著床、生化、胎停……每次的結果在桂圓看來,都是恐怖片。
那邊廂,彤彤肚子漸大。小舅小舅媽叫飯,桂圓借故推辭,她說她要照顧奶奶。亞玲一個人去的。回來情緒也很低落。女兒上一次做試管,做出來是空囊。醫院進一步檢測,懷疑是男人的精子碎片率太高(失敗了才能查出來)。於是齊進吃藥。降低了碎片率。
結果還是失敗。
過節桂圓跟齊進回老家。雖然去之前,齊進給她打氣,她自己也做心理建設,但一到人家那地界,她的心立刻就虛了。她怕人問孩子的事。有幾個不知趣的親戚問了。可是,即便那些不問的,尤其齊進媽,還有那些比較近的三姑六婆,她們不問,但殺傷力比問還大。齊進媽老歎氣。桂圓倒不認為她是故意歎給她聽。但客觀效果就是,家庭氛圍很不好。
齊進媽還是不願意到大城市跟兒子媳婦一起過。老太太一副堅強的樣子,說自己過習慣了。可越這樣,齊進心越難受,爸沒了,媽還不能孝敬。這算什麽。齊進難受,桂圓也跟著難受,仿佛錯都在自己。
回去幾天,一直沒提什麽。桂圓看婆婆在老家過得寒淡。心疼。一來就要帶婆婆去買東西。婆婆一定不要,說有吃有穿,知足。桂圓無措。
回來都住家裏的婚房。定的是初五回去。三十到初三,天天晚上齊進打麻將,桂圓一個人先睡。獨初四晚上沒打。桂圓的理解是,初四許是不吉利,怕“戳事”。所以各家各戶的都安安頓頓,不出來熱鬧。
一上床,兩個人鑽一個被窩。
齊進突然道:“要不咱領一個。”
沒頭沒尾一句話。桂圓像被凍住了,定在那兒。不用說,肯定是婆婆的主意,或者至少是周圍親戚的建議,婆婆采納了,然後才讓齊進來傳話、試探。
慢慢地,桂圓解凍了,心中卻驀地竄起一團火。什麽意思?領一個。是已經判處她代桂圓的子宮死刑了嗎?就認定了她生不出?到此為止?桂圓壓著火,“醫生也沒說不能生。”
“當然能生。”齊進提著氣。氣芯兒卻有點孱弱。桂圓能感覺到,他也覺得這提議荒唐,但礙著長輩麵子,必須傳達聖旨。
“那領什麽。”
“不是為了加速度麽。”齊進訕訕地。桂圓不懂他意思。齊進補充道:“先領養一個女孩,積福德。很多人領養之後,很快自己就懷上了。”
桂圓頭發懵。原來領養還有這功能。和著領養的女孩隻是道具,負責招弟。
“你信麽。” 她問。
齊進不吭。看來是寧可信其有。
“咱們是多富裕?”桂圓進一步問。
“一個孩子還養得起。不說富養,普通養,湊合。”看來齊進是下定決心了。桂圓沒有當場否定他的提議。就算不同意,也不能立刻。得緩一緩,給她男人麵子,給婆婆麵子。桂圓說了句再想想,平靜躺下。
齊進還在勸,“我也怕你太累,順其自然,別把身體再弄壞,想開了都一樣。”桂圓心中冷笑,都領養了,還說能想開。他們就是想不開!次日,照舊啟程。婆婆還有家裏親戚都去車站送,一點異狀沒有。歡歡喜喜地。婆婆沒提領養的事。但桂圓能感覺到,齊進已經向上匯報。這事還沒開始發酵。種子是埋下了。
年初六回娘家。下午桂寶和齊進去桑拿浴池泡澡。桂圓才把這委屈跟老娘說了。亞玲第一反應是,“如果實在不行,道也算個法子。”桂圓著急,“媽,您糊塗了,領的是人,不是貓不是狗!我沒偉大到把別人的孩子當自己孩子!而且不是親生,更要小心翼翼,一點不能由著自己性子,說話做事,深了淺了都不行,想想都怕。”她咽了口唾沫,繼續道,“一直在努力,怎麽就急成這樣,擺明了對我不抱希望,才死馬當活馬醫!”
郝亞玲覺得這事,沒有女兒想得那麽嚴重,但她也能理解女兒的心情,忙勸解道:“你要真不想要,就直說。要不好意思,我跟齊進講。”
桂圓跟著道:“做試管什麽滋味知道嗎?痛不欲生!我為他們家付出多少!”
亞玲連忙,“這話可千萬別在齊進麵前說。”
桂圓眼眶發紅,呼吸急促。
亞玲停了一會兒,口氣悠長地,“女兒,我是你媽,我當然巴著你好。”桂圓抬眼看她,瞧老娘這神色,估計說不出什麽好話來。亞玲繼續,“退一萬步,假設,是說假設啊,”她用鍋燒推了推牛湯,“最壞的情況發生,你怎麽辦。”
“什麽最壞的情況?”桂圓問。
“生不出,沒有。”亞玲說得鈍鈍地,伸手把鍋蓋一蓋。
桂圓頭像被砸了一板磚。漫天金星兒。
“不到絕經決不放棄。”她咬緊牙關,拳頭握起來了。
“那萬一呢,就是沒有,命裏沒帶,老天就這麽安排的,你怎麽弄。”亞玲追問。一個赤裸的恐怖陳述。
桂圓答不上來。怎麽辦。能怎麽辦。沒有就是沒有。她沒想過,或者說不敢想。她還抱著美好希望。天道酬勤,隻要堅持下去,總會有的吧。她低下頭,思忖著,這下真要哭了。
亞玲道:“如果真是命該如此,你要不想離婚,就領個女孩。”
每個字都像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桂圓大夢初醒。如此說來,領個女孩,不單單是要孩子,還是保住婚姻。假若最終什麽也生不出來,齊進還要她嗎?桂圓自己也說不好。也許齊進要。情比金堅。可齊家那一大家子呢。齊進媽呢。齊進那麽愚孝,保不齊會受他們影響……鐵杵成針滴水穿石,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周圍人攛掇……如此一分析,桂圓又悲觀起來。
亞玲又道:“要不這樣,你呀,先別一口回絕,設個時限,比如再過二年,或者三年五載,如果還沒有,就領。”桂圓雖然一百個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老媽這個緩兵之計,是眼下最可行的。
晚上回去,桂圓把想法跟齊進說了,齊進表示讚同。其實他打心裏也不是特別熱衷領養,隻不過,老媽催著,他總要有個說法。桂圓的提議,在情在理,他跟老媽回了。齊進媽沒吭,算暫且應允了。
翻過年,左璐瑤真去凍了卵。她一下子變得很前衛。她還建議桂圓考慮代孕。桂圓說這在中國屬於非法。左璐瑤道:“那就去美國、泰國、烏克蘭。”桂圓苦笑。是法子沒錯,可她總覺得離自己太遙遠,外國的事,摸不著,外國肚子生出來的孩子,魂兒是不是外國的?而且代孕費用頗高,他們做試管已經花了不少,家裏那點老底快幹了。為了賺錢,她和齊進都忙著加班。尤其齊進,忽胖忽瘦,桂圓看著心疼。
不過,翻過年,整個家族的頭等大事,並不桂圓和齊進的虛無縹緲的生育問題。他們的難題,難以啟齒,隻能偷偷進行。郝彤肚子越來越大,十分招搖,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將在五月份臨產。季鵬、念巧和誌明忙前忙後。喜當爹的喜當爹,季鵬和念巧則盼望著“官升一級”。
念巧總念叨一句話,“不做父母,不知道當父母的難,等娃兒出來,她就知道了。”還有一句,季鵬聽得厭煩,這是念巧悄悄跟他說的,“老郝,咱家要發。”
季鵬問發什麽。
念巧道:“將來叔叔侄子齊頭並進,兩個哈佛!”
拉倒吧!季鵬可不敢接這茬兒!念巧還在暢想。季鵬不得不打斷她,“一輩不管一輩,你就把彬彬管好就行了,人家家的事,輪不到你操心。”
念巧白了他一眼,“什麽人家家,我是姥姥,親外婆!”
小桃則忙著拜訪中醫,她說冠峰得了抑鬱症。都是郝彤害的——她認為小字輩懷孕刺激到了冠峰。她本想自己上陣,也許能老樹開花,但醫生卻告訴她,她已經確定沒有卵了——早都沒有了。
她是幹涸的河,枯萎的井。子宮純熟擺設。小桃失落。她和冠峰的事業如日中天,畫的價格都在走高,可是,就算兩口子現在能屙金尿銀,她也弄不出個娃兒來。小桃跟冠峰正麵求證過,要不要領養。冠峰說怎麽還提!小桃用排除法,最終確定,自己的枕邊人的確是處於更年期。
還有個問題更糟糕。情況隻有穆小桃知道——郝冠峰畫不出畫了。天天熬夜,晚睡,卻什麽也沒畫出來。廢掉的畫紙,亂摸的墨汁,還有亂七八糟的畫筆,總之明眼人一進去看,就能明白這畫室傳達的信息:江郎才盡。
穆小桃穿著睡衣,提著步子,輕輕走過去,從後麵抱住冠峰,“你需要休息。”她聲音柔美。“沒事。”他說。也不回頭看她。
小桃又說:“哪個藝術家沒經曆過高低起伏,正常的,高的時候衝一衝,低的時候歇一歇,你現在已經在高原了。”說著,左前臂一揮,比出一馬平川的態勢。冠峰沒出聲,身體微微抖了一下。小桃連忙拿出塊毯子給披上。她怕他冷。
小桃笑著說:“慢慢來,不著急,你的作品夠了,咱們往後時間自由、財務自由,為什麽不能自由自在,哪怕你現在不畫了,我也能給你運作得流芳百世。”
“你不懂。”冠峰輕輕地。
小桃一怔。心縮了一下。她不懂?他說她不懂。他怎麽能說她不懂呢。過去這麽年,他們雙宿雙飛,馳騁畫壇,且一直沒要孩子,憑借的就是一個懂得。不是有那句話,不怕說了矯情,“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敬他,愛他,懂他,讀透了他,所以才更加憐惜他,疼愛他。說她不懂,萬不能接受!小桃撒開胳膊,說了聲早點睡,回屋了。結果是,等他回屋,吃了安眠藥,憨然入睡。她卻睡不著了。
一定有問題。她想給冠峰找心理醫生。可又不敢再提,此前提過一次,冠峰大怒。他認為找心理醫生約等於得了精神病。可不去看病,生理的,心理的,也不能一直這麽下去。小桃想到了秀雲。紅顏知己這時候該派上用場了。可電話打過去,無法接通。發消息直接彈回來。秀雲把她拉黑了?小桃本想找一雯求證,念頭在腦子裏打了個彎兒。停止了。因為桂寶那事,兩家鬧得不愉快,她也不想讓秀雲一雯她們看笑話。還是找亞玲商量比較妥當。畢竟親妹妹,對她大哥,不會存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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