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路燈下走入黑暗裏,桂圓輕喊了一聲。桂寶坐在樹叢凹槽長椅上。影影綽綽。
“在這幹嗎?都是蟲。”桂圓拉弟弟起來。
桂寶瀝瀝拉拉站起來,老大個子,頂天立地的男人。桂圓在路上早問清桂寶的出走原因,可見到弟弟本人,她還是想不出對策。生活難,在大城市生活更難,沒有背景資源在大城市生活,難上加難。
姐弟倆一時無言。桂圓隻好拽著弟弟在小公園鵝卵石小道轉悠。一圈,兩圈,桂圓終於準備好。
在健身器材前停下。桂圓聲調柔而長,“我是你姐。”這關係割不斷。還是親。
“那也不成。”桂寶咬緊牙關。
“不是給你,是借你,以後還不就行了。”
“不合適,”桂寶看遠方,迷茫地,“姐夫會怎麽想。”
“別管他,他不是重點。”
“我這種人就不適合結婚。”桂寶擰著脖子。
桂圓扶著壓腿架,“這些你都別想,你就告訴我,到底喜不喜歡一雯。”
靈魂之問。直達病灶。
沉默。說不喜歡是假。
“其他都別想,不考慮,就想這一個問題。”桂圓再次強調。
“還可以。”桂寶聲音很小,跟他的體型不相稱。
“別還可以,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男人,直接一點。”這是桂圓第一次跟弟弟交流關於“男人女人”的話。
“不好。”桂寶小聲。
“我願意,我是你姐,我支持你,行不行?”
“姐——”桂寶又感動又難受,“反正我來就是告訴你,如果你非要給我,我也要,但婚肯定是不結,這事我不想這麽辦也不能這麽辦。”
“那你想怎麽辦。”桂圓強勢起來。
“不知道,”桂寶道,“是你的就是你的,別人不清楚,我還能不清楚,”桂寶語速加快,急轉了個彎,又突然放緩,“你為這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這房是你的定心丸定海神針,而且你馬上要娃,房還得給娃兒備著。我不能這麽自私!”
憂愁和感動混合在一道,一下從桂圓胸腔裏噴薄出來,她沒料到桂寶比她想得還深還遠——把她八字還沒一撇的娃兒都考慮進去了。的確,如果有娃,這房子太重要。不過弟弟太沒自信,等到娃兒長大,他還能一套房都買不起?男人得立誌!立大誌!
於是桂圓說:“猴年馬月的事。該談談,該結結。”
“反正我不要,”桂寶道,“一雯要不理解,就分。”
桂圓還想勸。桂寶卻說了聲我回去了,轉臉朝另一個方向走。桂圓追著。桂寶步子大,她跟不上。代桂圓隻好高喊:“別亂跑!回家!”
桂寶當然不回家,他還沒想通呢。去喝酒?沒心情,酒不醉人人自醉。去找哥兒們?在這個城市,他就沒幾個靠譜哥兒們。鐵哥兒們都在老家呢。能去的,隻有單位。他打算在辦公室沙發上湊合一夜。
亞玲擔心兒子,打給桂圓問情況。桂圓怕媽媽擔心,謊稱桂寶在她這兒。亞玲道:“還是不懂事,你多勸勸他,白給還不要,想幹嗎。”
嗬嗬,不要白不要……桂圓心裏不舒服,可眼下安撫住弟弟第一位,她不跟老媽計較。她給桂寶打電話。他不接。發消息。他回了。報了個平安。
桂圓想讓齊進過去看看。齊進分析,“我去沒問題,關鍵有沒有用。”桂圓愁,姐夫勸小舅子,效果有限。他們始終保持客氣的距離。齊進提醒,說左璐瑤不是他幹姐姐麽,該發揮發揮作用。
桂寶躺在沙發上,蜷縮著。
敲門聲起。他心猛跳。沒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
“誰?”桂寶胳臂支起來。
“我。”聲音短促。是女鬼。
“你是誰?”
“你姐!”不耐煩地。
這下聽出來了。不用說,一定是桂圓指派的。桂寶有氣無力去開門,眼皮子抬一下,招呼一聲,又轉身,有氣無力倒回沙發裏。
左璐瑤站在他跟前,忽然哈哈大笑。
頓時起一身雞皮疙瘩。桂寶戳她肚子,“注意點,別真把鬼招來。”
左璐瑤聲音尖利,“報應。”
桂寶打了個激靈。這人是來砸場子的。
璐瑤繼續,“結束就結束了,好歹戀過,比我強,我是戀都沒戀。”
桂寶糾正,“誰說結束了,沒結束。”
璐瑤門兒清,“不就一房子麽,不大氣,現在女的都自己買房。”
桂寶明白她在自誇,故意滅她氣焰,“你厲害,你有房,你也是我姐,你能轉給我麽。”
“可以,”璐瑤爽快,“沒問題,你跟我結婚,立馬改你名字。”
桂寶屁股對著她。抗拒的姿態。
璐瑤對著他後背啐,“你樂意我還不樂意呢!”又嗬嗬道,“這樣最好,咱都安全。”
桂寶迅速轉臉,假笑,“對,安全。”
璐瑤歎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不吃一頓。”
桂寶不客氣,“你請?”
璐瑤豪爽,“小毛毛,管你到撐!”
桂寶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左璐瑤給的定位很對,同是天涯淪落人。老女人和窮男人是一國的。這樣一個荒誕不羈愁腸百轉欲哭無淚的夜,也隻有璐瑤姐這般人物,能給他來個翻雲覆雨手——黑色苦悶立刻變身成黑色幽默。桂寶太佩服璐瑤的自嘲、自黑。承認自己不行,承認自己糟糕,然後才有了和世界鬥爭的鎧甲,才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不受傷。
桂寶擼著串兒,“你要真是我姐,就給我多介紹點兼職。”
左璐瑤抬抬眼皮,“你不是有麽。擼鐵。”
“那能賺幾個錢。”
“你才多大,核心技能是什麽?為了賺錢而賺錢,最終什麽也賺不到。”左璐瑤頭頭是道。
桂寶若有所思,他的確沒有什麽核心技能。他就是普通青年,如果說現在還有點資本,無非這副軀殼。他還算年輕。能賣錢麽?違反道德的他可不幹,他有底線。
璐瑤又說:“那個什麽雯,不適合你。”
“你又不懂。”
“你就不應該在這繼續待,趁年輕,回去吧,”左璐瑤道,“我跟你姐,都是沒有回頭路,這歲數,隻能撐,你非在這幹嗎。回頭是岸!”
“我姐在這,我媽在這。”
“你姐不是結婚了麽,”璐瑤分析,“人家人啦,你奶奶多大啦,將來還不就是你跟你媽,你是兒子,你媽肯定跟你,我要說,還不如回老家,踏實找份工作,房子也不算貴,負擔得起。找個差不多的老婆,對你好,不這山望著那山高,你業餘當當教練,生個孩子,過過日子,挺好。”
有道理。隻是,甘心麽。桂寶有點動搖。這地方不是他待的,他早都認識到這點。
他姐和他媽,比他心高。左璐瑤才是真正麵對現實。
“回去?”桂寶反問。
“別說我說的,”左璐瑤了解桂圓和亞玲,“能力大於欲望,幸福,能力小於欲望,痛苦。”
郝季鵬一進家門,就聽到念巧大聲教訓人。他以為是小時工李姐做錯事。進了玄關,才發現李姐正在客廳打掃衛生。季鵬怕“家醜”外揚,讓李姐先下班,他換了衣服,去衛生間擦了把臉,才去書房看情況。
“你兒子現在不得了,”念巧見季鵬來,聲音更大,“叛逆!”
小彬彬端端正正坐在書桌旁,正在往田字格裏寫字。好孩子一個。
“這不挺好的麽。”季鵬打圓場。
“你知道他跟老師說什麽麽。”
季鵬虎著臉,等老婆下文。
念巧把每個字都拉長,“他問老師,屈原為什麽不早點死!”
“誰?”
“屈原。”
“哪個屈圓,”季鵬問,“兒童劇院那個?”他認識這個屈圓。女的。朋友的朋友。
念巧嘖了一聲,“屈原!屈原!粽子!龍舟!屈原!”
季鵬明白了,“咒他幹嗎。”
無解的題。無仇無怨。八百年前的人。
“他說屈原要是早點跳江,他就不用背《離騷》了!”念巧憤憤。
季鵬失笑。好玩。不愧是他兒子。有意思,夠反叛,屈原不虧。一個小孩的惡作劇罷了。
季鵬笑道:“不是說假如麽,又不是真的,老師也是,孩兒才多大,背什麽《離騷》,能理解意思麽。”
念巧頭頭是道地,“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必須熟讀背誦,《詩經》《楚辭》,對吧,楚辭最重要的就是《離騷》嘛。”
季鵬瞥見小書桌上放著本楚辭,於是拿過來,翻開,第一篇就是《離騷》。他讀,“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立刻不耐煩,“折磨誰呢,我都不懂,孩子能懂?”
“你不懂!”念巧固執。
季鵬隻好由她去。彬彬寫完字,念巧讓他收了作業本,又拿出本書看。季鵬一瞅,書名為:哈佛大學的300個偵探遊戲。
念巧對兒子,“讓你爸給你讀。”
季鵬頭大,“我這開一天會,看一天報告,腦子轉得難受。”
念巧睜大眼睛,“你是他爹!”
行吧。季鵬隻好執行任務。相比念巧,他陪伴孩子的時間有限。不過剛才他撒了個謊,他沒開會,而是跟幾個同事一起下門店調研,他們平台上線了月息4%的高利,正處於急速擴張時期。宣傳很重要。當然,一起調研的同事裏有胡斯楞。這不能讓念巧知道。
季鵬不貪心,止於此,享受當下就好。
念完“飯店老板的絕招”這篇,彬彬該睡覺了。念巧打發季鵬去洗澡,水放好,她還特地為他準備香氛沐浴露。季鵬以為念巧今天對他有要求,誰知等他洗好,念巧穿得嚴嚴實實坐在床上。看樣子不像。
“女兒還沒回來。”念巧近來喜歡直呼彤彤為“女兒”。強調身份。媽媽。女兒。秩序井然。
“不管她。”
“是不是有情況,” 念巧道,“這大姑娘。”她這個年紀時,已經戀愛。推己及人。她好奇郝彤的情感狀況。
“沒有吧。”
“她不會跟我說。”念巧篤定,“你可得留點心,別走了彎路,再想回頭,難。”
季鵬笑道:“她不給別人彎路走不錯了。”郝季鵬對女兒有信心。郝彤折磨人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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