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洛林第一次坐飛機出國。她以前去過日本、韓國和新馬泰,但那些次出國有導遊帶隊,主要行程是走馬觀花賞街購物,從到機場加入遊客大軍起就不用洛林自己操心。燒錢的大隊人馬走到哪都是呼聲一片獨樹一幟,洛林根本不擔心自己會掉隊。
但這次出國可不一樣,洛林要獨自一個人從北京跨越大半個地球到北美加拿大的多倫多,飛行十幾個小時,航程一萬餘公裏,比洛林以前去過的那些亞洲國家的距離加在一起的總和還長。
經濟艙的燈光暗淡木訥,狹窄的過道隻有一人肩寬。一位壯實的男人站在過道向頭頂上的行李箱放行李。看到洛林過來,那人身體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屁股向座椅邊靠,意思是讓洛林先過去。洛林側身收緊臀部,小腹貼著椅背擠過去。一股汗漬味飄入她的鼻孔,洛林不自覺地抽動兩下鼻子。
也許有些乘客是第一次出國,機艙裏嘰嘰喳喳塞滿乘客們異常興奮的說話聲。洛林撩一下遮住眼睛的劉海,左右掃一眼,她希望即刻就能找到自己的座位,塞上耳機,清靜地仰靠在椅子上。
再往後走是機艙尾部的空姐工作間,洛林皺起眉頭停住腳步,她側頭搜索到艙壁上的65A。洛林心裏終於踏實,那是她的座位,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洛林測過身扶住前麵的椅背,彎曲膝蓋磨蹭到自己的座位。她坐在那裏,深呼一口氣,然後掏出手機當鏡子照自己。她的頭發有些淩亂,她的臉色有些疲態。
昨晚洛林沒有睡好覺,她不是興奮地睡不著,而是內心裏有一種迷茫忐忑與不安,仿佛原來的移民憧憬在即將成為現實的時刻被蒙上一層霧霾。
洛林側臉朝向橢圓形的機艙窗戶。
窗外是昏黑的夜。機場跑道上的地燈射向天空,如蒙朧朧的霧氣從地麵蒸騰出來。一輛拖車停在飛機旁邊,地勤人員在不停地搬運行李。洛林無意識地盯著其中一位搬運工,心裏默數那搬運工手臂來回擺動的次數,就像在計算時鍾上擺錘來回搖晃的秒數。
空姐終於站在過道上開始做安全示範,洛林全神貫注地聽講解,她試圖把每一處細節銘記在心裏。仿佛這次旅程是一次飛行冒險,真會有不測發生。她雙手下意識地跟隨空姐的動作伸到座椅底部摸摸是否確實有救生衣放在那裏,宛若飛機正在跨越太平洋上空隨時會掉入大海裏。
洛林身軀窩在座椅上麵既伸不直腿又不能抻懶腰,她疲乏倍增。能變換的姿勢洛林都嚐試過,可她還是找不到舒適的坐姿,隻能是似睡非睡半睜眼半閉眼地處於半混沌的狀態。
洛林腦海裏出現霧一樣模模糊糊的場景。一個男人手握水果刀卡住一個女人的脖子,男人手臂顫抖隨時都能切斷女人脖子上的動脈。那女人臉色慘白身體癱軟眼神恍惚,那男人麵無表情身體僵硬目光呆滯。好似那女人是自己,自己的軀殼,那男人是男友藍楓,惡魔的化身。洛林身體僵硬地卷縮在座椅的角落,她搖晃起腦袋,腦骨觸碰到機艙的壁板,洛林迷迷糊糊地微微張開眼睛。前麵的電視屏出現一張地圖,從東半球到西半球,由北京到多倫多畫起一條弧線,一架飛機在弧線上緩慢地移動。洛林再次晃晃腦袋,確信自己是在萬米高空的飛機上,四周都是熟睡的陌生麵孔。她嘴角現出一絲苦笑。
機艙裏隻有應急燈閃著微弱的光亮,乘客酣睡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洛林把關閉的機艙玻璃擋板掀開一條縫隙,她用手遮掩光線,把臉湊過去。外麵沒有燈紅酒綠,沒有樹木,沒有建築,沒有車輛,沒有人影,沒有生命的跡象,她隻看到延伸出的機翼和機翼尾端上紅藍色組合成的飛翔的燕子,她猜那是東航的商標,就像她現在一樣要跨越大海去另一個半球獨自翱翔。洛林望向遠處,天空浮雲忽然飄過來要觸碰到洛林的鼻尖,又忽然飄走淹沒在更厚的雲層裏。洛林還不敢預測自己是否已經安全地逃離了險境,將來的生活會不會是順風順水一馬平川。她現在就像雲朵開始漂浮在空氣裏,沒有方向感隻能任風牽引,她還不知道她要遇到的風向會刮向哪個方向。不管怎麽說,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甩掉男友藍楓就是一場勝利。可在飛機上她沒有一點輕鬆自在和勝利後的喜悅。她移民不是為了理想,不是為了時髦,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力高人一籌,她隻是為了逃避藍楓的糾纏,躲避藍楓這顆瞬間都可能引爆的炸彈。
熬了足足十幾個小時,機艙裏傳來空姐柔性的廣播聲。廣播說的是英文,語速有點兒快,洛林隻聽懂了多倫多和一小時幾個簡單容易的詞。洛林估計飛機還有一個小時就會降落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接下來的國語廣播證實了洛林的猜測,她從座位站起來,拿出包裏的梳妝盒,走向衛生間。
洛林隨著人流走出機艙,穿過明亮的大廳。潮濕的空氣撲鼻而來,有點甜味。洛林仿佛第一次巧遇這樣新鮮的空氣,她毫無顧忌地大口吸吮。
走動的人流慢下來,被穿製服的機場工作人員引入隔離帶圍成的蛇形通道。通道隻有一人寬,就像北方冬天用的七拐八彎的暖氣片弓字形纏繞在一起,人與人之間隻隔拳頭大小的距離。
在上一位乘客離開以後的短暫空擋間歇時間,坐在櫃台後麵穿製服的女官員扭過頭和隔壁的同事聊天。洛林站在櫃台前沒敢催促,她耐著心地等待女官員轉過臉。那女官員帶著笑意的餘暉漫不經心地轉過臉。等女官員的臉完全轉過來麵向洛林,仿佛是天空中的太陽突然被一塊烏雲遮住,女官員的臉頰瞬間陰沉下來。洛林隔著櫃台迅速地遞上護照。女官員眼皮都沒眨地接過護照,漫不經心地打開,胡亂地翻看,最後定格在有照片的那頁。她抬頭翻眼看洛林,然後又皺起眉頭看護照,那眼神就像是警察在審訊嫌疑犯。
“你來加拿大幹什麽?”女官員生硬地質疑道,好似洛林是要偷渡到加拿大來幹偷雞摸狗的勾當。
“移民,登陸。”洛林笑容可掬地回答。
“就你一個人?”女官員眼皮稍微皺一下,表情還是嚴肅。
“對,就我一個人。”
“把移民紙給我。”
洛林從挎包裏掏出移民紙畢恭畢敬地遞過去。她不明白海關人員為什麽那麽警覺地盯著她,為什麽那麽麵無表情冷冰冰地質問她。海關人員每天閱人無數,難道就該這樣板著麵孔裝出一副威嚴。
女官員看了兩眼,然後把移民紙還給洛林。
“去那裏報到。”那女官員終於嘴角稍微裂開,露出一點點僵硬的笑,她手指向與其他乘客離開相反的方向。
移民辦公室裏的氣氛與剛才過關的地方有天淵之別。洛林的第二隻腳還沒跨進門,胖乎乎的大媽就熱情地對洛林說。“加拿大歡迎你。”
大媽的英文說得像在嘴巴裏含著口香糖,黏住牙齒張不開,單詞都卡在嗓子眼裏。
洛林沒全聽明白大媽的意思,但大媽的熱情和慈祥感染洛林,她感覺就像小時候去同學家玩耍,遇到了久未見麵的同學母親。
走入行李大廳,洛林擠過人群站在行李傳送帶最前麵,她恨不得把臉貼在傳送帶上。洛林眼盯傳送帶的出口,她看到自己的一隻行李從上麵滾下來在轉動的金屬傳送帶上。洛林目不轉睛等到行李轉動一圈快到自己腳下,她身體向前挪動兩步,哈腰伸手提行李。行李有些沉重,海倫踉蹌地跟跑兩步,旁邊一位男士幫洛林托了一把行李,洛林才算站穩腳跟,將行李立在石灰地上。
國際航班隻免費托運兩件行李。洛林這次出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去,她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和用具製備齊全,所以她選了托運所允許的最大號箱子40X60X100厘米,而且在家裏她就對行李箱精心整理,重量足金足兩正好是航空公司規定的最大重量50公斤。
推著行李車走出大廳,洛林在門口停一下,她焦慮地四處張望。後麵的人群不住地向前湧,洛林慢慢地邊張望邊向前麵走。
洛林沒看到來接她的大學同學田芳。她站在離接機人群遠一點的地方,一麵用張開的手掌當扇子在臉頰前擺動,一麵用力地伸長脖子從接機人群的一個角落掃向另一個角落。她還是沒有看到田芳。
離開中國之前,她短信過飛機的航班號給田芳。田芳回短信說一切不必洛林擔心,她會安排好洛林的食宿,會去機場接洛林。洛林思忖田芳是不是學業太忙耽擱了時間。洛林屁股靠在行李上,她掏出手機尋找機場上免費的WIFI,看看田芳是否給自己留下短信。
“洛林。”隨著說話聲,有人拍洛林的肩膀。“真的是你。”那人瞪大眼珠子對洛林說道。
田芳和洛林在大學時住在一個宿舍,床對著床。她們一塊去上課,一塊去食堂吃飯,一塊晚自習,甚至是情竇初開看到哪個男生迷人也誰也不會瞞著誰。
洛林一直以為田芳是單眼皮、塌鼻梁。這一晃大學畢業各奔東西五六年沒見麵,站在眼前的田芳,除了咧開的嘴角洛林還依稀熟悉,洛林腦海裏的田芳麵部表情都是過去時。田芳現在可是雙眼皮、鼓鼻梁,眼圈畫的比煤球還黑,長長的假睫毛把原來細小的丹鳳眼撐得溜圓。如果要是在大街上田芳迎頭走過來,洛林說死也認不出來。
洛林吃驚地看著田芳。“真是你,田芳?”
“當然是,不是我咋敢叫你。”田芳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
洛林兩手拽住田芳的肩膀仔細端詳。田芳耳垂下墜,兩隻白色的珍珠像兩隻鋼球在洛林眼前晃動,鼻梁上方的Gucci太陽鏡靠在額頭上,厚厚的一層麵霜塗的臉色煞白顯得粉色的豐唇像猴屁股一樣。
“你是女大十八變得越變越精致,變得你不叫我我真是不敢認。”
“你是沒變。就是變成大號的芭比娃娃我也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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