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麽時候能有個娃兒?”一隻腳剛踏進月子會所,郝亞玲扭頭對女兒說。
“那也得有人。”代桂圓撒開媽媽的胳膊,保持十幾公分距離。她這媽,魔怔。
“趕緊找。”亞玲口氣急促。天要塌了似的。
“是急的事麽。”桂圓不大高興。
“過了年,你就……”
“媽——”桂圓不讓她把話說出來。
過了年,她三十。整整。勉強算“立”起來。桂圓在教育培訓機構工作,做班主任,CR(class teacher),收入還可以。貸款買了房,車沒搖上。排著隊。有希望。但在老媽郝亞玲眼裏,她屬於剛從猿猴變成人,變了一半,還沒完全直立行走。用郝亞玲的話——說這話的時候她會把兩根食指比在一塊——桂圓,你現在隻有一條腿,得找到另一半,有了娃兒,才算把腿補齊,社會才承認你。女人得有完整的家。
“別不耐煩,走走心。”亞玲東張西望,她坐月子的時候可沒這待遇——這月子會所設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內,包了一層。總共二十個套房,護理人員是台灣來請來的,據說特專業。
唐念巧生娃有功,理應得到最妥貼的照顧。這筆月子費,郝季鵬出得高興。一個月六萬八,劃過去,眼都不眨。季鵬為自己中年得子驕傲。
“看小舅媽呢,說上我了。”桂圓頂老媽一句。
“我是你媽。”郝亞玲四個字定江山。
“進去吧。”到門口,桂圓伸手摸了摸紅包。她怕忘了帶。這剛生出來的,算是她娘家表弟。跟她差了三十歲。她這個大表姐,頭回見麵,必須意思意思。
“氣倒不勻。”亞玲深呼吸。
“行啦!別想了,該有的都會有。”桂圓不得不挽一下媽媽,算作安慰。
打心眼裏,桂圓有點埋怨小舅媽。還有小舅。四十好幾,突然響應國家號召生二胎。括號。二娃為男。
小舅自己痛快了——連帶大女兒巧彤,一兒一女,湊成個好字。他人生是圓滿了,周圍這些人呢?大舅大舅媽首先就未必痛快。
桂圓的大舅郝冠峰是書畫家,小有名氣。大舅媽穆小桃是會計,內退。因為叫小桃,聽上去頂多三十多,實際已經奔五十。她比大舅小七八歲。兩個人膝下無子無女,是老丁克。對外,他們都說是自己不想要,就過二人世界,不找那麻煩。
隻是,究竟是真不想要,還是不能生,這在郝家都是個謎,但桂圓可以肯定,小舅媽生二胎,大舅媽十有八九糟心。這不,桂圓和老媽剛進去,大舅媽就已經把包跨在大臂上,笑嗬嗬地對弟媳婦唐念巧,“巧,你大哥今天實在有事,不得空,我也得趕去開個會。”
念巧笑盈盈地,不留。
桂圓略微驚訝。兩方麵。一是小舅媽哪裏像高齡生二胎的人,還是明眸善睞地,維持著優雅。唐念巧三年前就開始當全職太太,桂圓懷疑,她生二娃,根本是處心積慮——忙了三年才有收獲。
畢竟念巧是高齡產婦,單純身體方麵看,已經不適合生育。小舅郝季鵬北方工業大學畢業,在某知名媒體技術部做過經理,然後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當了總經理,再跳,成了CEO,現在是某互聯網金融公司獨立董事。不過這些桂圓也隻知道個大概,反正總體印象是,小舅有錢。他是這十年徹底飛黃騰達的。財大氣就粗。桂圓懷疑小舅一家隨時可能移民。
另一個驚訝的點,則是大舅媽的敷衍。都內退了,還開什麽會,撒謊都不打草稿。
“開什麽會?”人走後,老媽幫桂圓問了。臉朝念巧。
念巧一笑,“旗袍會。”
是駭笑。
郝亞玲會意,兩個人煞有介事撇撇嘴。桂圓站在旁邊不說話,她年紀不小了,但依舊是晚輩。
“娃兒呢。”亞玲繼續問。
“一會抱過來。”
“多重?”
“七斤三兩。”
“夠大的!硬生?”亞玲微微皺眉,“怎麽不剖腹。”
念巧說:“我也想剖,不敢,萬一你們家老三還想要,我得隨時待命。”
說得可憐。亞玲和念巧都哈哈笑。代桂圓在一旁聽得耳朵熱。小舅還想要?已經一兒一女。也是,有錢人都覺得孩子多多益善。
念巧轉而說:“開玩笑啦,還生,成什麽了?母豬?巧彤大了,隨她飛,現在來了巧彬,天意,我跟季鵬說了,老大靠天收,老二得好好教育,過去是沒條件,現在有條件了,就得對孩子負責!巧彬以後得上哈佛。”
亞玲連說了兩個是。
桂圓嚇了一跳。這大誌向!了不得!祖墳上不知冒沒冒這道青煙。
護士進屋了。是個中年女性,特別溫柔,她抱著孩子,放到念巧旁邊。
亞玲桂圓都湊過去看。小鼻子小眼,跟念巧一樣樣。
郝季鵬大踏步進屋。他是成功人士,每天都意氣風發,這幾年金融業發展不錯,人們手裏有閑錢,總想著怎麽錢生錢。季鵬錢不少掙。最重要的,是培養了一種成功者的氣質。年輕。強壯。有活力。跟打了雞血似的。
“姐!”季鵬打招呼。
亞玲朝弟弟點點頭。
桂圓叫小舅。
“桂寶呢。”季鵬問。
桂寶是桂圓親弟弟、亞玲的親兒子。
“一會到。”亞玲說。桂寶上午有個麵試,亞玲沒好意思說。自打上回辭了職,桂寶一直貓家裏,半年了,始終沒找到合適工作。桂圓都說,實在不行跟小舅開開口,總能有個辦法。
郝亞玲不置可否,緩辦。她好強,又做姐姐。當年她嫁給知青,老不早就遷出本市,後來丈夫去世,女兒回來上學,參加工作,她才跟著一起回來。老家的老宅給老大了。他是兒子,女兒沒份!
郝家兄妹仨,數亞玲最困難。但亞玲總跟桂圓說,過去,你大舅不務正業,畫畫,你三舅也不好好做工,就你媽我是三級鉚工。亞玲過去在機床廠上班。
桂圓敲醒她,“媽,大白天的,咱不做夢,過去再輝煌也過去了,得看現在。”
“現在我腰杆子也挺得直直的!”
桂圓心想,挺得直沒用,人老幾輩,還住在她貸款買的房子裏。她奶奶,亞玲的婆婆,有點老年癡呆跡象。多少年都是亞玲伺候。弟弟桂寶啃老。家裏隻有她和老媽有進項——老媽收入還很有限,小城市的退休金拿到大城市花,像石頭子投進大海,將將好夠菜錢。
亞玲笑眯眯地,奉承弟弟,“有二娃了,行,以後家產有人兜著。”
“姐不也有二娃。”念巧搶話。
“哎呦,”亞玲搖顫著,“不能比,”說著她環顧四周,欣賞這金碧輝煌,“我那時候生娃是受罪,你這享福呢。”頓了一下,又問,“巧彤呢。”
季鵬和念巧對看一眼。季鵬說:“要考試了。沒讓她回來。”巧彤在韓國留學。本來要去美國的,季鵬嫌太遠,去韓國,一海之隔,來去方便。
桂圓本能地覺得不對。表妹那暴脾氣,十有八九是賭氣不回來。不知怎麽的,桂圓自動腦補豪門爭產的劇情。這麽大個家產,來了個弟弟,巧彤肯定覺得吃虧。
念巧岔開話題,“桂圓,上次那個怎麽樣。”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代桂圓隻好應付,“那個……”她支吾。小舅媽上次介紹那位,經濟條件不錯,就是長相一言難盡,還有點結巴。盡管桂圓始終告誡自己,你年齡不小啦,抓主要矛盾,可親自感受一下,她還是不願背叛自己的審美。
亞玲救場,“她龜毛著呢,你再幫幫忙,留意留意,大學老師公務員,還有那大國企的,都行。”
桂圓不喜歡老媽這種餓虎撲食的樣子。可沒辦法,她現在的處境就是那麽困難。大齡,未婚,老媽還指望女婿能把這個沉重的家拉拔拉拔。
桂圓現在唯一的優勢,就是有套房,男方不用擔心女方強行寫名字。其餘方麵,嚴重底氣不足,工作一般,她不是那種大美女。沒資本恃靚行凶。用桂寶的話說,我姐是……第三第四第五眼才能看出來的……美女。
亞玲還在演說:“我不封建,什麽年代了,不說女人一定要結婚,可沒娃兒不行呀!要娃,就得結婚!女人這輩子要沒個娃兒……”完全悖論。
念巧插話,“大嫂不也挺自在。”
亞玲瞬間不吭,忘了大嫂那茬。
“人該穿旗袍穿旗袍。”念巧揶揄著。
亞玲轉向女兒桂圓,“不是人人都有你小舅媽這福氣!這年紀還能生,得多少燕窩堆著?咱沒有,咱抓緊。整天忙工作,工作能忙出娃兒來?”
要在家裏,桂圓早炸了,可當著外人,她隻能顧全大局。做個合理合法的女兒。不過老媽說的有一點對。她是太忙。過去在報社做,後來報社停刊,她為賺快錢,利用自己當初那份小學教師資格證,進了教育培訓機構。負責管理教學班。
這種班主任跟公辦學校的班主任是兩碼事。她的主要任務,就是督促家長和孩子多消課。多消才能多買,他們才能多掙錢。因為補課通常在晚上和周末,所以桂圓下班總是很晚。
酒店馬路邊,穆小桃上車。係好安全帶。
郝冠峰問:“怎麽樣。”
“就那樣。”穆小桃興致不高。
“去哪吃?”冠峰問。
“別整天想著吃。”
冠峰被頂了一下,不吭聲。
“又怎麽了。”
“暴發戶,”穆小桃道,“是生了個金龍?要住這種地方,艱苦樸素的作風哪裏去了?我跟你說我就看不上老三媳婦那樣,自以為高貴,她娘家過去什麽樣她忘了?她爺以前挑大糞,農民,她奶賣瓜子,扛大包的後代,流氓無產者,爸媽也就是個工人階級,怎麽養出這麽個資產階級小姐?都是仇,都是債!”
“錢給了麽。”冠峰問。他不帶情緒。隻問核心問題。
穆小桃一摸皮包,發現忘了。
冠峰不大高興,“來就為這點事。”
“我老年癡呆!”穆小桃一輩子沒孩子,所以到老還有點少女姿態,“反正我不去了。”
“給我——”冠峰拿過裝錢的信封,“等著。”
“你怎麽說。”
“就說路過。”
“人家要問剛才怎麽不給,怎麽弄?我成壞人了。”
“你還介意這個。”冠峰好笑。她當“壞人”不是一天兩天。
“解釋幾句,就說我出來急,錢在你這。”
冠峰說句知道了,跟穆小桃換位置。他叫她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去,免得回頭人出來看到,認為他們兩口子搞鬼。冠峰下了車,又想起後備箱有幅畫。
是他畫的葫蘆錦雞圖。他打算給三弟三弟妹拿過去。
圖個吉利。
穆小桃阻攔,“行了!你是老大,用不著這麽巴結,他再有錢,跟咱也沒關係,咱都夕陽紅了。難不成,你還指望你這大侄子孝順,給你養老?”
不拿就不拿。冠峰知道執意要拿的話,回去少不了一頓鬧。穆小桃是她在美術學院的師妹,不過是會計係,係花。他們的戀愛故事,夠寫一部書。
冠峰上電梯。上到一樓,門開了。外甥代桂寶上來。看見大舅,叫了一聲。冠峰挺直腰杆,在外甥麵前,他一要擺出大舅的派頭,二,下意識想顯年輕。他雖然年近六十,但一頭茂密的頭發,彰顯著他的生命力。
甥舅倆沒什麽話,直接進包房。見老大來,除了孩子和念巧,其餘都起立迎接。
冠峰單刀直入,“你嫂子出門走得急,我路過,來看看。”說著,不二話,紅包奉上。桂圓才想起來,連忙也從包裏掏紅包,朝念巧懷裏塞。
念巧客氣說不用不用……來看看就行還給什麽錢……二姐大哥桂圓……不用不用……
季鵬在旁邊看著,微微笑。
這是他的專屬幸福。
突然間,咣當一聲巨響,好像天被劈了個口子。
郝季鵬下意識不滿,叫嚷,“怎麽回事?!什麽服務?!地震了?!放肆!嚇到產婦你負得了責麽?!”
眾人探著頭朝玄關方向望。
門口的不速之客,滿身怒火,麵目猙獰,像要吃人。
桂圓揉揉眼睛,才看清來者何人。
亞玲率先叫出來,“我的乖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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