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曾忘記,永遠不需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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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從來不曾忘記,永遠不需想起

南加州的春天真的很短,星期天中午從教會回來,已經覺得穿著長袖襯衫有點熱了。開車進入自己家車庫,就看到斜對麵的插牌賣的房子今天開放參觀。兒子眼快,車還沒停好,就已經喊著要去看房了,小幾歲的女兒總是跟在哥哥後麵起哄。自從搬到這裏,已經很久沒參觀房子了,這麽近就去看看吧,也學習學習美國人怎樣擺飾家居。

下了車,太太要牽著倆個小孩的手過馬路。女兒像一 隻小兔子,手還沒靠近,就已經跳了出去,飛快地穿過了馬路,她穿了一件紅色連衣裙,跟她紅色相聯的是那房子前麵一片叫霍屯督圖的花圃,一片鮮紅的沒有一絲空隙的花朵,印象裏這花一年隻在初夏盛開一次,在陽光下綻放青春,沒有一絲的顧忌,沒有一毫的遮攔,光芒四射,對著世界燦爛無邊。

太太抓住兒子的手也穿過馬路,走了過來,她沒有戴墨鏡,在正午的太陽下,臉上很明顯的有兩個眼袋。也許我們都老了吧。出國已經快三十年了,好在後麵的這些年開始做了一些正經事。在洛杉磯附近開了個旅遊公司,其實就是帶中國大陸遊客去賭城和大峽穀。剛開始,我們買了個麵包車,我當司機,她當導遊,一個月隻能休息一兩天,節假日就是忙的隻能睡幾個小時。好在那段時間總算是挺了過來。後來我開公司的事情傳回了國內,有些同學朋友紛紛來捧場,接團接的多了,生意才算是有了起色。

那個房子和我們的格局一樣,正麵是大門和三個車庫,房子兩邊都各種了一排棕櫚樹,綠色的大葉子在微風中擺來擺去。房子一進去是個大廳,幾個二層樓高的輕紗窗簾從樓頂分支落下,分別收在了窗戶兩側,既沒有擋住院子裏的景,又稍稍減少了一些陽光。再往裏走,左側是廚房,右邊是個起居室。還不容細看,已經被正對的後院子所吸引。山上馬路這側房子的院子,可真是大很多。先是一大片綠色草地,然後是一個籃球場,再後麵是一個長方形的遊泳池,靠近山邊的一排玻璃的圍牆,再往遠看就可以隱約看到洛杉磯市的高樓了。我對旁邊的太太講,如果家裏有個遊泳池,那我們就不用老開車帶小孩子出去遊泳了。太太看著景,沒有表情地說 :“當初,也是你特意講,不買有泳池的房子。”  的確是這樣,當初孩子太小,擔心泳池不安全…。可見人是會變的啊。

回家後,照例中午休息了一下,可是怎麽也沒有睡著。下樓後,兩個小孩子纏著我要打乒乓球。十一歲的兒子現在已經比球台高許多了,帶他參加了一個俱樂部,發起球來一招一式地有點那意思。孩子們打了一會就說要打雙打比賽。從房子裏把媽媽拉了出來。還是我和女兒對抗太太和兒子。顯然今天太太不在狀態裏,幾次發球都沒過網兒子在旁邊一直抱怨,打了一局就說累了,回房間了。

吃過了晚飯,女兒練了一會鋼琴,兒子練了一會小提琴。到了八點半就催他們上樓洗澡了。我一個人留在了樓下,進了書房,關上了門。總算是有了片刻的寧靜。坐在辦公椅上,翻了一下今天的報紙,看不進去。上網,這段時間又沒什麽意思。家裏也沒有電視。如果說我從燕園裏讀書唯一學到的東西,那可能就是這個了。記得我敬仰的一位教授上大課時說 :"幹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要看電視" 大學本科三年,就留下這麽一點痕跡。

低著頭,想著事情。一會兒,房門打開了,隔著書桌,妻子站在了我的對麵。 她沒有講話,但感到她正在看著我。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她盯著我沒有氣餒。她終於打破了沉默,對我說:"我想問問你,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本想回一句:"結婚紀念日不是已經過了嗎。"但是這話,不知為什麽,我競講不出口。

她向前一步,走到了書桌台前,繼續說到:"我想問問你,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知道。"

"然後呢?"

我抬起了頭,跟她眼光相撞。

"沒有然後了"我平靜地回答,避開了她的目光。

"為什麽說 沒有然後了?"她聲音也挺平靜。

"因為,因為大家都,嗯… 因為大家都… , 都move on 了"

她沒有一刻停頓,繼續問道:"請問你所說的 move on 翻譯成中文是什麽意思?"

我從鼻子裏歎出了一口氣,想反擊她的挑釁,但居然真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文詞… 。

"我替你說了吧,move on 的意思就是 被遺忘了!"

我把身子在椅子裏扶正了,還沒想怎麽回她,她雙手撐著書桌,身體前傾,高了八度的子彈已經落在了我的臉上。"別人可以遺忘,你不可以;你作為一個學生領袖,你不可以!"

這個女人是來吵架的。

學生領袖,這名字可真有點陌生了。二十多年前,很多人這麽說;十多年前,從大陸來的人,有些人偶爾是這麽介紹過我的。但現在再也沒有人這麽講了。我想我的兩個小孩子都不知道。

"學生領袖,別提這事了。我…" 我本想說:"我倒黴就倒黴在這學生領袖上了。"。話到嘴邊,我沒有講出來。  年紀大了,漸漸地不講一些過火的話了。一來這不是真的,二來這麽說,對也不起我的良心。

"我,因為學生領袖,失去了多少…" 我覺的這話說的不過份,我有資格講。

"你是在和國內發展好的同學比?很多同學過得都比我們強。是不是?你為什麽不和犧牲的同學比呢?"

她當胸狠狠地打了我一拳,一個重物一下壓到了我的胸口,讓我有點喘不過氣。忽然腦裏聯想起了那天早晨,北大食堂前擺放的幾具冰冷的軀體,一片鮮紅的沒有一絲空隙的襯衫。

坐著很難受,我索性站了起來。燈光下看到了她微紅的臉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時光倒置,一下子看到了年輕時的我自己,也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那年夏天,在北京家裏苦口婆心開導我的爸爸,直到後來他去逝,我都沒再見麵的父親。

"我們當時還是年輕,有些事情也不應該那麽堅持。後來中國這三十年經濟高速發展不是也挺好嗎,我們也有錯?"我轉移了一個話題。

"一個人當初殺了人,後來做生意發達了。但這不能驗證當初殺人就殺對了!不是嗎?"她不依不饒 …

等了一下,她看我沒有講話的意思,音量下降了一點繼續說到:"如果你有一些反思,有一些經驗教訓,你更應該寫下來,做為一個曆史事件的見證者,傳給後人。不是要指責誰,不是要控訴誰,這件事不是個人恩怨,也不單單是年輕學生的衝動,更不是某一,兩個國家領導人的錯誤,這是一個血的教訓,這是一個中華民族自己的創傷,這是一個中國近代史無法繞過的恥辱一頁。我們應該記錄下來,給同齡人一個交代,給後輩人一個警醒,讓悲劇不再重演!"

這個女同學是有備而來。

"在我年輕的時候,不成熟也好,成熟也好,大家喜歡也好,大家不喜歡也好,我貢獻了我的一段青春年華。我也不求什麽回報,像你說的,跟死去的同學相比,我的犧牲根本不算什麽,不值一提。但是現在我老了,我也不想做什麽學生領袖了。輪也該輪到別人了。"我平靜地說完了心裏話。對著這個校園裏結識的女同學,這個湖南的辣妹子,說話的神情和氣勢跟當年真是一模一樣。中華民族的延續和傳承多半是依托 於女人的韌性。

"這恰恰是現今中國最大的悲哀,中國知識分子,因為八九年的鎮壓,被打斷了脊梁,現在習慣了半癱半躺地坐在地上仰著頭回話。連一點點扶著牆試著站起來的欲望都沒有。大學裏的學生,無論學位高低,都以搞幾套房子為人生的最高終極目標。那有一絲一毫的追求真理的精神?"

"我們不站出來講,誰來講。我們沒有選擇曆史,是曆史選擇了我們。他們說我們北京大學沒有校訓,那不是無知就是掩蓋,我們北大的校訓就是:五四精神,追求真理,追求光明,作國家的基石,作民族的脊梁,作時代的先鋒。"

這個女同誌說的很激動,肩膀開始顫抖了。我想上前抱住她。她轉過身,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我沒有你的文筆,也沒有你的經曆,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從來沒有後悔!"

這個女同誌說完話轉身走了,留下了一扇開著的門。

我打開電腦,在博客上寫到 "從來不曾忘記,永遠不需想起,六四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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