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幾個漢子圍坐在桌子上狼吞虎咽著,何啟明這才車轉過身子,緩步來到羅奶奶的房間,虛心下意的給老人請了安,這才客隨主便,在羅掌櫃的引領下,來到後廂房裏。何啟明也沒矯情,一屁股就坐在羅掌櫃安排的椅子上。
羅掌櫃彎腰撅屁股的給何同誌斟上茶水,又遞給他一顆‘飛馬’牌煙卷,小心翼翼地給點上。這才扭過頭,給大先生遞出一顆煙。廂房的門開了,隻見羅老奶奶顫巍巍地扶著門欄站著,手中拉著霞姑。小姑娘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客人。
“奶奶對我說,何大大認得梁大大,你們是朋友。”小姑娘一字一頓地說,還淡淡的笑了笑,露出兩排碎糯米粒一般的白牙齒。
“是呀,”何啟明和顏悅色地說,一邊還站將起來,要給老奶奶讓座。
“那你也認得木木囉?”霞姑有些奶聲奶氣的問。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小人兒在心裏頭,是在想著她的玩伴梁澤木。
何啟明眨巴著眼睛,一時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大先生在一旁插話道:“梁澤木,小少爺,兩個孩子應該是,嗐,如今是天各一方,生死兩茫茫。當年何領導還給他留下了一隻紅頂仙鶴玉佩。還記得嗎?”
“仙鶴玉佩?”何啟明怎麽能夠忘記。當年,是梁潤泰跟日本人周旋,救了他何某人一條性命。救命之恩,怎能言忘!
霞姑一聲不響地伸手到懷裏,掏出那隻鑲金攢銀的紅頂鶴玉佩,往前邁出幾步,遞給何啟明看。老何的眼睛濕潤了。睹物思人,物是人非,這個在槍林彈雨中衝衝殺殺半輩子的漢子,也情不自禁地唏噓不已。
他動情地一把把小姑娘攬在懷裏,淚水奪眶而下。那頓早餐,雖然豐盛,可他難以下咽。
這時候,聽得前門大堂裏人聲鼎沸吵吵嚷嚷的,說是有一個禿頭的人,領著幾個人要硬闖進來。羅守誌大驚失色。大先生卻一臉平靜如水的樣子。何啟明起身,右手插在腰間,推門走了出去。其他幾個人魚貫地尾隨在他的身後。
原來是劉大水,聽說是老首長過來視察,便領著一班囉囉趕過來,走的急了些,就有一些氣急敗壞的樣子。進了飯店,就要往裏頭衝,幾個在堂前吃早茶的便上前攔住他。一貫頤指氣使的劉禿子,哪裏把這幾個身著便裝的外鄉人看在眼裏,揮拳就打,還掏出王八盒子炮。這回,他是在自己門前的陰溝裏翻了船。他哪裏料到,這幾個貌不驚人的家夥,身手豈是了得!那個大個頭的,側身讓過了他的一拳,反手回肘,就把劉禿子打趴在地,落下兩顆門牙,嘴巴上的那顆黑痣,都沁出了鮮血。一肘立見分曉之後,‘噌’的一聲,對方亮出了烏黑鋥亮的家夥。那幾個一直跟著劉禿子人前人後作威作福的家夥,哪裏見過這等陣仗,頓時就蔫了下去。
“好你個劉大水,你這是馬前張保馬後王橫焦讚孟良王朝馬漢,蝦兵蟹將一大坨,陣勢不小哇。是過來迎接本軍長,還是來興師問罪的?啊?”何啟明說話聲音不大,一副不怒自威的凜然氣概。對眼前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下屬,他是怒火中燒,但經過上下左右的權衡,覺得還是暫時的隱忍不發為好。畢竟,眼前的這個家夥,是個草頭王,縣官不如現管。從大形勢大道理來講,還果真就奈何他不得。當真得罪了他,眼下圍繞在他身邊的好幾家的身家性命,可都是在他這個混蛋王八蛋的刀口下。
北上南下的這麽些年頭,老何已經是官至一軍之長。劉大水後來留在了地方上,恐怕還不知道眼前的這位老首長的來頭。在他的心目中,老首長還是當年的支隊長。
“支隊長,首長,”他用手捂著嘴巴,一時不知道說什麽話才好。
“把嘴巴上的髒東西擦幹淨!成何體統?”他依舊用四平八穩的語調叱責道。“到裏屋去說話!”
其他的人,都知趣地閃身讓道。後廂房裏的茶水還是熱的,何首長給劉大水倒了一杯茶。轉身掩上房門。
“說吧!”見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壓低了嗓門。
“說,說什麽?”就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當真是把殺手鐧。這是上級在命令下級匯報工作,是主事的在詢問犯事的罪責何在,是山寨大王在查詢嘍囉,是家長在責問兒孫。問的人不緊不慢,從容不迫,義正辭嚴,被問的人就往往做賊心虛,盡管也許並沒有偷過人家的財物女兒,也一樣心慌意亂,張口結舌,言不由衷。這就是說話和問話的機巧。
這一招,果然靈便。劉禿子頓時就額頭出汗。一雙賊眼,滴溜溜地在眼眶裏打轉。他的心思飛轉。是糟蹋了人家的女人,事發了?他弄過的女人多著呢,哪一家的呢?還是在挖浮財時順手捎帶了一些玩意兒?還是貪贓枉法,害人性命?呔,殺人的事,是天大的事情,可在眼下,那還當真就不是一回事。這麽多年來,幹土匪,做幹部,風風雨雨的,這一路走過來,不殺人,能成事嗎?真是婦人之見。就這句話,還是當年跟著眼前這位老首長學來的。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啦,可死在你的槍口下的,究竟有多少人,肯定連你自己也是不清楚的。想到這,劉大水情不自禁地笑了。又覺得失態,趕緊地斂容挺胸端坐,習慣地一咬牙齒,就疼的‘哎喲’一聲。
“你說呢?”還是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問的劉大水心裏當真是有點發毛了。難不成有什麽小辮子給這姓何的攥在手心裏不成?他暗自思忖。又想了想,不對呀,不應該呀,這麽幾年來,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著的。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心中著實沒有底。他想問一問首長到底是要讓他說什麽,是匯報工作,還是交代問題。可他,抬眼看了看何啟明,見他怒目盯著他這顆禿頭,嚇的一個激靈,心中直打哆嗦。
“老首長,你在當支隊長的時候,把我從土匪裏頭招安,讓我加入了革命隊伍,後來還提拔我當小隊長,我有這麽一天,可全是靠首長培養的。我是一輩子對你感恩戴德的,”這麽幾個月裏,在大小會議上聽報告做報告的,他還真學會了幾個新字眼。
“先說點就近的事情!”何啟明嗓門大了起來,“你對當地開明紳士梁潤泰的處理,通過了哪一級組織?定的是什麽罪名?呃?”說著他站了起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
“組織?罪名?”劉禿子顯得張皇失措,額頭有些冒汗。對於梁潤泰,他是勒索在先,欺淩強奸羅家女人在後,假如麵前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首長手裏真正地掌握了這些證據,那定他一個殺人滅口的罪名,是小菜一碟的事。以老首長以往的雷厲風行的作風,就在這裏便就一槍嘣了他這顆禿頭。想到這,劉禿子兩腿直打哆嗦,從椅子上滑下來,癱在地上,費力地挺起腰,跪在當地,連連磕頭作揖。
其實,跟大先生等人這麽徹夜長談,何啟明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何嚐不摸了個一清二楚。按他以往的個性,真想一槍斃了這個匪氣十足的壞東西,一解心頭之恨。可這麽多年來在革命隊伍中的磨煉,他變得更加沉穩更加老練,或者說,是更加老奸巨猾。槍斃了劉禿子,還會有張禿子王禿子。遠的不說,就這個本鄉本土的孫存誌,就是個老奸巨猾的白眼狼,假如容他上位,烔煬這塊地方上,恐怕隻會更壞,更加不得安寧。他老何指揮過大部隊,從東北風卷旗擁,一路打過了長江,那種指揮若定揮斥方遒的氣派,讓敵人聞風喪膽。可在眼下,他還當真有些舉棋不定。他覺得,寄下劉禿子項上的這顆人頭,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同時,也讓他明白,他這顆沒毛禿頭上,也有一根不粗不細的小辮子,攥在他麵前的這位正義凜然的大首長的手心裏。這樣,可以像狗一樣使喚他,對幾乎身陷絕境之中的大先生他們,益處一定大於壞處。再說,馬上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再說,長江南北到處是腥風血雨的,關、殺、搶成風,寧左勿右,即便有什麽不當的行為,那是革命過程中的小枝小節。倘若有誰膽敢糾錯,給你腦袋上戴一頂‘反革命行凶報複’罪名,那可就是‘殺無赦’的彌天大罪。任你功勞多大項上的頂戴有多大。
“起來好好回話!”何啟明語氣稍微和緩了些。“把事情的經過,給我寫下來。”
“寫?可我不會寫,”他真的是要哭出來了。
羅守誌站在門外,是要給他們的茶壺裏續水。何啟明把房門拉開一條縫,對著他耳語了什麽。羅守誌連連點頭,把手中的紫銅長嘴大茶炊,遞給了何啟明,一路小跑的到前堂去了。
小個子警衛推門進來,手中拿著紙筆。劉禿子膽戰心驚地朝門外看了一眼,沒見著那一招將他製服,一肘擊落他兩顆門牙的大個子,似乎放心了些。
劉禿子戰戰兢兢地絮絮叨叨地坦白著,警衛員認真地往紙上‘唰唰’地寫。還時不時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提出一些問題。何啟明翻身帶上房門走出去。他要利用這個時間,跟羅家的人商討一件大事情。
快到中午飯的時分,何啟明這才推門進來。“該說的都說清楚啦?”他朗聲問。見劉禿子賊眉鼠眼神張亂望的,就知道他心中仍然懷有一股怨氣。《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引用了劉先帝的話,說大將魏延腦後有反骨,日久必反。眼前這個劉大水,也是這號貨色。何啟明心中清楚,強龍不壓地頭蛇,畢竟自己遠在上海為官,對眼前劉禿子的一畝三分地,鞭長莫及。對這個多年前的老部下,他是甚知底細的。想到這,便咳嗽一聲,說道:“要不要搭一趟順風車,到蕪湖花和尚那裏走一趟?”那個花和尚是劉禿子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當年在隊伍上,沒人不忌憚他的。他才是劉大水怕的要命的人。
劉禿子抽了抽鼻子,戰戰兢兢地接過何啟明遞過來的一支煙卷。眼巴巴地望著麵前的老首長,活像一隻斷了脊梁的癩皮狗。
警衛員遞過來幾張記錄紙,何啟明粗粗地瀏覽了一下,冷不丁地又發問:“為什麽要槍斃梁潤泰?而且還是在夜裏行刑?”他頓了頓,“他身上有血債嗎?按照土改政策,他是不是必殺不可?”
劉禿子囁嚅著,“他的民憤太大。”
“什麽?”何啟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有些拿不定,這個梁潤泰到底是不是真正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惡事。
“呃,不,我是說他民聲太大。就上一回,說是要對他開刀,就走漏了風聲,結果轉眼之間就聚集了幾百號人,把區政府團團圍住。連鄉下人得信,也撂下手中的農活,跑過來。說是湊熱鬧,其實是在給我們眼色看,是在向新生的政權示威。你說,這樣的人,一夜之間就能跟我,不,跟我們搭對台唱戲。有了他,還會有我,有我們的新政權嗎?”
劉禿子這是在說梁潤泰有能量,得民心,能夠跟他分庭抗禮。他這是在以殺戮立威。以無辜人的血,澆紅屁股下的交椅,染紅禿頭上的頂戴。是呀,新政權立足未穩,百廢待興。行婦人之道,講仁慈悲憫,必然束縛手腳。在目前的情勢下,是不得已而為之。想到這,何啟明倒是對劉禿子的殘暴,有些同情有些首肯了。
他甚至在內心埋怨起被爆碎腦袋瓜的梁潤泰來。是哇,當初他劉禿子索賄,你從了他,做事通融一二,有何不成?你如果對鄉民們稍微冷漠一些,留下幾句罵名,又有何不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出於眾,眾必毀之。世道變啦,這個‘眾’,不再是‘民眾’的‘眾’,它是自我標榜代表了民眾的新政權。對於出眾的人,隻要認為他不同新政權同心同德,便一體誅之。這,在當時,是不成文的章程,是不成規矩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