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84)

花專員也似乎是覺得言辭之間有些太過,便緩和了語氣,開導他昔日的同事:“還是節哀順變吧。待局勢緩和一些,我親自過江到廬江走一趟,替你盡一份孝心。”見何啟明仍然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的樣子,便進一步寬慰他,“那個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工作組長,我這就下文把他調走,這樣,多少也就挽回一些局麵,對你的麵子上,也有些交代。希望你老兄體諒我的苦衷。好不好?先去洗把臉,稍微休息一下,我們到食堂吃飯。”

 

那時候,他們實行的還是供給製,按當地的土話,就是‘平拿米,賭吃飯’。也就是後來的大辦食堂時的‘放開肚皮吃飯’。

 

午飯他們依然是八個人一桌,隨便什麽人,官兵一體,湊齊了八個人就開飯。紅稻米飯,大白菜燒肉,外加一碟紅豆腐鹵,也就是北方人說的‘醬豆腐’。

 

“不去廬江了,去一趟巢縣,該不妨礙你這個大父母官了吧!”何啟明語氣中帶著嘲諷與調侃的味道。

 

花和尚輕輕地歎了口氣,伸出雙手用力地按在老戰友的雙肩上。兩人四目對視,什麽也沒有再說。

 

何啟明問花和尚借了一輛吉普車,帶上司機和隨行的兩個警衛員,先搭乘輪渡,連車帶人的過了長江,然後便打算驅車北上,想趕在夜色降臨之際,趕往烔煬河。吉普車在坎坷泥涅的道上急駛。說是急駛,其實時速也不過四十公裏,因為那個路,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太難走車。何啟明本來打算把警衛員留在蕪湖,興師動眾的終究不好。可花和尚不答應,說是局勢初定,世麵上還是不太安寧,安全第一,不得不防。好不容易革命成功了,在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讓反革命給抹了脖子,太不劃算。何啟明見說的也是,便沒再固執己見。

 

剛過了江,到達阿壩。何啟明突然臨時起意,吩咐司機把車往左拐,開到一個地勢有些高的一個岔路口。那裏有三間茅草土牆房子。何啟明下了車,步履沉重地朝那茅屋走去。裏麵稻草麥秸遍地都是,糟蹋的像豬窩一樣。看來是支前民工把這裏當成了臨時的落腳地。他信步走到茅屋的後院,就看見靠土牆的屋簷下,堆積著許許多多的破碎的陶片,一片狼藉的,人都沒有落腳的地方。當年,烔煬的梁潤泰,送給了他們部隊上十大壇高粱酒,何啟明就勢在這裏開了個小酒肆,作為部隊的聯絡站。如今,那些酒缸,都成了碎陶片,一口完整的都沒留下來。

 

造孽呀!何啟明在心裏想。多少人送兒送女上前方,多少人家捐資輸難,就……他沒敢往下想。前麵的一口酒缸,攔腰去掉了一半,他好奇地往前跨了一步。就看見那缸底的積水裏,漂浮著兩隻死老鼠,一大一小的,也不知道泡了多久,都腫的變了形,散發著奇臭。

 

他抬起了頭,朝河口方向看去,已經是傍晚時分,裕溪河口和長江的交界處,一片迷霧莽莽的。記得幾年前,他跟水芹執行任務,中途受到鬼子的伏擊,兩人差點兒命歸黃泉。總算是命大,僥幸衝出了重圍。水芹胳臂上中了槍,就在河口的船上,得到了梁潤初和羅大先生的熱情接待和精心治療。

 

時間過的太快了。他麵色凝重地朝西邊看去,太陽搖搖欲墜地掛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淡淡的火燒雲,將西天染成了淺淺的橘紅色。那紅,倒映在水麵上,就反射出猩紅的血色。血光返照,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哇。看到了殷紅殷紅的血色,讓他聯想起那些出生入死的歲月來。多少戰友,多少好同誌,都倒了下去。他思念舊日的同誌。他思念水芹。那是多麽好的一個姑娘哇。豁達隨和,作風淋漓,敢說敢想敢幹。真正是革命隊伍中不可多得的一員精兵悍將。

 

遺憾的是,當年東進北上,沒有安排她隨軍,卻命令她前往上海,說是加強地下組織建設。打那時候起,便斷了音訊。攻克上海之後,他多次通過組織上查找她的下落,甚至還派人到香港調查,因為風傳她背叛了革命,當了逃兵。可派出去的調查人員,都無功而返。但願她還活著。這種腥風血雨的年代,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可對許許多多的人來說,活著,也是極大的不幸。何啟明在想,假如當年水芹能夠同他一道東進北上,再一道揮師南下,如果她福大命大,能夠活過來的話,如今至少也是師長一級的幹部了。

 

“首長,路上得幾個小時,要不要準備一些幹糧?”矮個子的警衛員倒也細心,在一旁輕聲地小心翼翼地問,打斷了他的深思。他折身朝茅屋右側看去,那裏好像有個路旁小吃店,便帶頭走過去。夜裏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路,得在夜色降臨之前打個尖。見三個年輕人手腳麻利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他卻在自己的麵前揮了揮手,像是驅趕蚊蟲的樣子,什麽也沒說,自顧自地回到吉普車裏。

 

“首長,給你帶回來兩個饅頭,滾熱的,要不要趁熱吃了?”小個子警衛問。何啟明閉目仰頭靠在後座的椅背上,沒有搭理他。矮個子又問:“首長這是回故鄉?”

 

大個子的警衛員便有些不耐煩,打斷矮子的話:“首長這是回當年革命的地方,是故地重遊。就你多話!”

 

一路上風塵仆仆的,大概在晚上十點左右,吉普車來到了麒麟橋頭。何啟明吩咐駕駛員把車停在橋頭的老槐樹下,叮囑車上的三個年輕人別動窩,便自顧自地輕手輕腳地下了車。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曾經的梁府的大門口,剛伸手要叩那沉甸甸的門環,就聽得猛可裏自門旁敗落的花叢中傳來一陣悉率的聲響,他本能地將手探到了腰間的手槍柄上,見是一隻野貓,見到了生人,落荒逃走了。

 

這時候,他聽到身後有人在同他的警衛員說話,便警惕地回過頭來。昏淡的月色下,一個中等身材的婦道人家,圍著吉普車,在好奇地問這問那。也難怪,鄉下人,平時都是與驢車牛車打交道,哪裏就看見過這鐵殼的龐然大物。

 

何啟明停住了腳步,覺得不妨跟眼前的這個婦人打聽一下梁府的情況,免得一頭霧水的,造成被動。

 

待走近一看,卻原來是路對麵孫家竹棚的內當家的,也就是孫老大的老婆。打日本人的時候,何啟明常在這一帶走動,領導過孫老大他們,跟眼前的這個女人,自然熟悉。

 

道過了幾句寒暄,得知孫存誌帶領著支前的民工下江南了,還沒回來。“應該快回來了,”何啟明寬慰孫大嫂,“一般來說,支前的民工不跨省,也就是不出安徽的省界。估計就在這幾天就會回來的。”他說著,仿佛是隨意地問了句,“這對麵姓梁的人家,怎麽黑燈瞎火的?”

 

“領導你還不曉得呀,”那女人有些誇張地說道。“梁家主事的,給那個,那個,”她四下裏神張亂望,見四處漆黑的沒有人影,這才繼續說下去,“給那個劉禿子給槍嘣了。哎呀呀,頭腦殼給打了個稀巴爛,太慘了!”

 

“死了?槍斃了?誰?哪個劉禿子?”何啟明有些語無倫次。

 

“就是你手下那個劉禿子唄,有事沒事的就拿手搭在盒子炮上,滿臉橫肉,淨拿眼睛往女人腿襠裏瞧的,怪嚇人的那個。”劉禿子跟她男人尿不到一個尿盆裏,孫大嫂巴不得有這個機會往他禿頭上潑髒水,上爛藥(落井下石,中傷)。

 

“那,羅大先生呢?”何啟明調整了一下氣息,盡量語氣平緩地問。

 

“他呀,好日子也到了頭,嗐,”女人突然覺得自己話太多。她記得她男人說過的話,‘言多必失’,便收住話頭,又有些餘興未盡似的,“領導你過去看看,反正他家也不遠,就在橋那頭,我領你過去。”一邊說一邊就要在前頭領路。何啟明謝絕了她的一番好意。羅大先生的家,他走動過,認識。

 

兩個警衛就要下車,何啟明攔住了他們:“這裏是老區,群眾基礎堅實的很,你們就原地待命。”

 

大先生剛熄燈,坐在被窩裏。蘿卜頭點亮了燈,把當年的船老大領到他的床前。大先生依然原地不動地坐著,蠟黃的臉上,滾出兩顆老大的淚珠。

 

“我回來,是去老家奔喪的,家父沒了。可沒去成,便轉道上你們這兒看看。舊地重遊。嗨!不堪回首哇!”

 

“令尊也是……”大先生欲言又止,膽怯地朝大門的方向覷了一眼。

 

何啟明沉默不語,低下了頭。不是回答卻更是回答。

 

“梁府的小少爺吶?”話頭一轉,何啟明問。

 

“走啦,”他還是朝大門的方向看了看,呶了呶嘴,地方上大門的朝向,一般都向南。“一年前的事情了。潤初出去做生意,就一直杳如黃鶴,一去不回,兵荒馬亂的,也不曉得是死是活。”幾年沒見,畢竟還是外人,大先生嘴巴裏也沒有吐出實話。“東家領著那孩子去蕪湖看什麽親戚,就沒帶回來,丟在那邊了。唉!”他咳嗽了起來。

 

澤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從小蘿卜頭的屋子裏走出來。看著何啟明,強忍住淚水,沒哭出聲來。這百十天來,人人見到他梁家的人和羅家的人,都好像是見到了瘟神惡魔,唯恐避之不及。難得今晚有個故人來訪。昏黃的燈光下,何啟明看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顴骨高挑,雙眼空洞無神,頭發都白了許多。

 

“說說你的情況吧,”何啟明故作輕鬆地問梁澤柱。

 

“他們給我定了成分,叫‘無業遊民’,何同誌你瞧我這腿,還能遊嗎?”梁澤柱故意在自我挖苦,強作歡顏,想讓氣氛活躍一些。“東家的大屋都分了,要住進去十來家,也在裏頭劃了一間半給我。可街坊都還在硬撐著,不太想搬進去。‘鳩占鵲巢’這句成語他們不一定曉得,但是拿人錢財,分人物產,卻不能給人消災折禍,他們心裏頭覺得淒惶。的確,盡管鄉鄰們都出了力,想保住梁東家一條老命。可事與願違,竟然就害了他。”

 

“怎麽反倒就害了他呢?”何啟明有些不解的問。

 

 “這,”梁澤柱有些遲疑不決的看了看大先生,“大夥兒都在這麽傳說,你還是去問你的劉同誌吧。殺人不眨眼,大家都叫他‘劉閻王’。”

 

“領導你認識項嫂吧?”梁澤柱滿肚子的苦楚,倒將起來就收束不住:“就是那個笑眯眯的,一聲不吭給你倒茶續水的,死啦!”

 

“怎麽回事?”

 

“死在後院的水井裏。他們把她撈出來,又給倒提起一隻腳給扔回到水井裏,胡亂的把水井給填平了。結果,結果搬到後院的人又都搬了出來。誰願意跟死人住在一起吶?”澤柱說完,蹲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羅大先生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咳嗽了一聲。

 

“那,開飯店的羅家呢?”何啟明的記憶力真不簡單,早年的事情都沒忘,“記得他府上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好像是許配給了梁家的少爺。”

 

“羅家都還好,沒受到多大的衝擊。好像是劃成‘工商業’成分,跟‘富農’成分差不多,家裏很多的財產都充公了。還好的是他們家的房子沒給分了。通前到後的共五進四個天井。本來也是要分的,可他家老年弟兄有五個,五家人拖兒帶女的,往屋子裏一站,像滿塘的青蛙,都滿了。所以也就作罷了。其實,聽說是他們家在外麵有人在做大官,就跟你何同誌一樣。”可能是這麽多天來沒有人聽他說話,梁澤柱一下子變的有些碎嘴,說起話來婆婆媽媽的。“哦,他們家的霞姑姑娘,出落的花一樣。”

 

床榻上,大先生又咳嗽了一聲。何啟明會心地笑了。也難怪,世道變成這麽一個鬼樣子,夫妻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多了去。知人知麵不知心啦。難怪大先生對他心懷芥蒂,有些防備著他。

 

“他家的飯店還在開門嗎?”他問。

 

“開門營業的,起先是不敢開,現在是不敢不開。”梁澤柱說。

 

何啟明對這個倒是非常理解。在上海,工商業資本家,也是一樣的心態。他們也是不敢繼續開業,耽心會罪上加罪,新政權會對他們課以沉重的刑罰。後來,他們又不敢不開,前方在炮火連天的,槍支炮彈,糧草馬料,那可都是用黃金白銀摞起來的。再說,老百姓不生產,經濟不發展,新政權也難以為繼。

 

誰家的雞,開始‘喔喔’叫起來。何啟明用雙手揉了揉麵頰,說,“這樣吧,趕早我們一起去他的富春樓吃早點。那裏的臭豆腐幹千張麻油涼拌小菜,可是名氣大的很啦。”

 

“跟我們—一道?”大先生有些將信將疑的。如今這光景,人們都把他羅大先生當成了一隻跳蚤,避之唯恐不及,逮到就巴不得一指甲給掐死,哪裏敢跟他去下館子。

 

“你我他在座的三位,裏屋的二先生如果肯賞光,也去。哦,麒麟橋頭我還有幾位同誌,這一夜,也該把他們冷壞了,剛好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二先生躺在裏屋的床上,一直沒有吭聲,他隻是屏聲靜氣地聽著。

 

天剛蒙蒙亮,幾個人就踩著露水,沿著麒麟橋下了河埂,經過孫家竹棚,朝富春樓走去。昔日裏算是繁榮昌盛的竹蓬,也就剩下一片狼亢之地,兩隻野狗在茅草叢生的圍牆旮旯處忙乎著,瞧它們興奮的神態,也許是覓到了一大泡入夜時分由誰拉下的臭屎。何啟明回頭看了一眼尾隨在身後的一高一矮的兩個警衛,沒吭一聲。那兩人,露出滿臉的無辜,回望著自己的首長。

 

竹蓬靠河邊的人家的煙囪上,冒出淡淡的炊煙,估計是孫大嫂在做早飯。炊煙順著北邊吹過來的冷風,極不情願地向南飄去。南邊的河床上,那棵粗大的柳樹,依然不棄不離不屈不撓地橫在當中。水害還沒清除,河道還沒來得及清理,梁潤泰就遭受到無妄之災,命歸黃泉。那棵老柳樹,仿佛是對這不平的世道,須眉倒豎,表示出無言的憤懣。

 

羅家的後院門打開著,是小蘿卜頭先一路小跑過去報的信。羅奶奶身子不太利索,就讓女婿羅守誌代她守在門口的田埂上,朝這邊張望著。小蘿卜頭按照吩咐,領著司機警衛們到前麵大堂裏吃茶用點心。油炸獅子頭剛出的油鍋,還有糍糕麻花油條,當然少不了羅家出名的涼拌小菜。小菜上淋著足足的小磨麻油和沉缸醬油,因為時令不濟,沒有青紅辣椒絲,便撒了些糕餅坊裏做糕點的青紅絲。瓦青色的臭豆腐幹,乳色的千張,鵝黃色的生薑絲,醬色的五香豆腐幹,鮮紅的豆瓣醬辣椒片,再撒上幾顆砂炒花生米,五香十色十八味。光拿眼看著,就解饞填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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