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83)

突然,橋墩上流五尺開外的河埂坍塌了,大塊的泥土砂石,前赴後繼地你推我搡著,沿著河道,緩慢而勁道十足地往南推進,先是淤塞在橋墩旁,泥沙泥石菌集起來,形成合力,擠壓著橋墩。‘砰’然一下沉悶的響聲,麒麟橋靠西北的橋墩的一大塊青石,經受不住砂石的推搡,鬆動了。又是一波塌方,又是一次衝擊。聚集成一坨一坨的砂石,儼然像是聚嘯山林的土匪,不問青紅皂白的,碾過一切橫亙在它們前麵的物體。

 

風,吹的更加猛烈起來,卷起河中的水,平時雍容文靜的烔河水,推波助瀾著,表麵上從容不迫,水裏頭暗流洶湧。橋墩的巨大的石板,根基先是被水衝空,實在是無可奈何,依依不舍的,緩慢地傾斜著,一頭栽進了喧囂而下的濁流中。橋墩下的水,像是一群撲食的麻黃老雞,又像是一窩聞腥逐臭的麻蒼蠅,仿佛先是受到了驚嚇,迅速地退讓開來,水麵上頓時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瞬息之間,從容不迫又傾壓過來的水,填平了橋下的漩渦。水麵恢複了相對的平靜,似乎是什麽也沒有發生,毫無愧疚,反倒是一副歡欣雀躍的樣子,一往無前地,渾濁的泡沫,擠壓推搡著同樣渾濁的泡沫,在這條流淌了千年的河道中,急速地往下流奔去。

 

 

伴隨著戰火硝煙一路向南彌漫,長江以北的土改加快了速度,加大了烈度,勢如破竹,如火如荼。在何啟明的老家廬江,何家給劃成了富農。何啟明的老父親早年讀過一些書,識得幾個字,對新政權的新章程多少也懂得些,覺得富農成分太高了,一是自己家田畝不多,二是家裏沒有雇傭長工,犁田打耙、拋秧撒種,所有的農活,都是他何老頭親力親為,至多也隻能算是中農成分。便去找工作組評理。貓吃了小老鼠,老老鼠去找貓評理,事情就是那麽簡單。

 

“你家有沒有田地?有多少畝?”工作組組長厲聲質問。

 

“有,兩擔種(二十畝)。”

 

“有二十畝地,而且還雇傭了長工,是個典型的富裕中農,富農!你還想抵賴?啊?”才二十歲出頭的組長,盛氣淩人的,說起話來吐沫橫飛。

 

“沒有長工,那是我遠房的侄子。我的兒子一直在外麵鬧革命,就過繼了這個侄兒,幫襯我種地,給我養老送終。村裏的老人們都可以作證。我的兒子在上海,也可以作證。”

 

“我們經過全麵的,認真仔細地調查,證據確鑿!你不要拿你的兒子來壓我們。我們不吃這一套!再說,他是革命幹部,我們這是革命工作,相信他會支持我們的革命工作,難道還會支持你這個頑固不化的富農老子?那他的階級立場哪兒去啦?啊?那他還配是革命幹部嗎?我們奉勸你一句,不要與革命為敵,就憑你在何姓祠堂裏裝神弄鬼的,搞封建主義那一套,我們可以認定你是反動會道門的頭目,把你打成曆史反革命。到時候,不但害了你,也害了你那個當大官的兒子。再說,我們怎麽幹工作,難得還要你這個老富農來指手劃腳嗎?”

 

當天,他們抄了何老漢的家。也沒搜出什麽,除了幾鬥米,還有一大掛臘肉。“一律充公,晚上開鬥爭大會,會後用來招待鬥爭大會的積極分子。”組長吩咐。

 

“要不要留下一塊,我們自己改善一下夥食?”燒飯的是個人瘦毛長的糟老頭。他們叫他夥食員。古往今來,但凡下廚的,都是膘肥體胖、腦滿腸肥的,可這個火頭卻瘦的有些出格。那時候,那些口口聲聲幹革命的,其實自己的日子也過的清苦。

 

“你說什麽?那是資產階級思想!不成,全數充公,”組長一邊說,一邊吞咽著口水,趁在場的人不注意,對那夥夫擠眉弄眼,還優雅地撇了一下腦袋。那火頭將軍自然是領會了過來,臉上的皮肉皺起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模樣,屁顛的走開了。

 

當晚,開了何老漢的鬥爭大會,就在何家的祠堂前。幾個上台毒打他的外鄉人,會後每人都分得一塊香噴噴的臘肉,還有一大盆白米飯。他們還動員他的養子對他動粗,養子不從,也遭到了毒打。

 

當夜,遍體鱗傷的老人,吞下一大塊生煙土,那本來是他藏在一隻破瓦罐裏的,老人有哮喘病,煙土有緩解哮喘止咳化痰的功效。氣絕身亡。

 

待何啟明得信,輾轉著趕回來,已經過了頭七。他在蕪湖逗留,那裏新政權的專員,姓花,是他的老戰友,兩人是皖南革命隊伍的老同誌,一個是支隊長,一個是政委。花支隊長頭上沒毛,戰友們私下裏都叫他花和尚。他聽見了,也不生氣。別看他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其實為人心機很深的。

 

“你就在我這裏住幾天,”花和尚說,“你那個家,還是不要回去為好。反正,”他吟哦片刻,“講一句不孝順的話,人都已經不在了。兔死狐悲地去哭一場,又有什麽用場。”瞧他說話,有些用詞不當,語不達意的。還算他有些文化,知道一些四個字的成語。

 

“可,這是明擺著的違反土改政策,逼死人命!”何啟明義憤填膺地說。

 

“沒你說的那麽嚴重。充其量,也不就是在政策的執行過程中,有些過頭,僅此而已。”

 

“過頭?鬧出了人命,那可是人的腦袋?有這麽過頭的嗎?”何啟明氣咻咻地問。他覺得眼前的這個老戰友,是在為他的部下開脫罪責。

 

“你老兄是在上海大城市裏當大官,不曉得我們這地方上的情況。城裏和農村的情況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你們講的是對工商業的改造,而我們推行的是對地主富農反革命的鎮壓。鎮壓,你曉得啵?”花和尚的嗓門大了起來。

 

其實,他們倆都忽略了一點,從這麽多年的槍林彈雨中淌過來的,不知道有多少在他們的槍口下掉了腦袋。如今,革命革到了自己老子的頭上,便突然良心發現,人的生命,還是應該值得尊重的。

 

一個勤務兵推門進來。花專員衝他揮了揮手。勤務兵退了出去。花和尚頓了頓,轉身提過一隻篾殼的熱水瓶,給何區長的茶杯裏續上水,“這上麵新近又提出來,要求‘嚴厲打擊’,想必你也明白這幾個字的分量。上麵甚至都下了百分比,”說著,他用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劃拉了一下。“你說,就我們倆的位置對換一下,就你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你能怎麽著?”

 

何啟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為了革命,有多少人拋頭顱灑熱血,有多少人折騰的家破人亡?這,你比我恐怕更加清楚。勸你老兄一句,權且當做你們家為了當前的這場偉大的革命,貢獻出了一位親人。”他雙手機械地在身前搓動著,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完這幾句話。說完,他邁著方步,慢悠悠地踱到窗前,街麵上,又是一隊人,押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三十左右的漢子,那是在通往鏡湖的路上,那裏新近開辟了一個行刑場地。每天都要槍決人,車輛不夠使用,沒辦法拉到郊外去執行。

 

“那,我偃旗息鼓地回去看看,中不中?”何啟明有些泄氣地問,他甚至想到了微服私訪這麽幾個字來。

 

“你呀,你還是沒看開。照你這樣,遲早會出事的。”花和尚呷了一口茶,“據我在地方上的工作經驗,你們家老父親,之所以走上了這樣的不歸路,不完全是一時想不開,而是他想的太多太遠了。他,”花和尚站起身來,用手用力地衝著何啟明戳了戳,“他這是用死來保全你!難道你連這個還看不出來?”他又頓了頓,接下去說道,“就你一門有冤屈?上麵的腦袋比笆鬥大的官兒,他們在外頭出生入死,而他們老家裏的人,拖兒帶口的給坑殺了的,多的是。還需要我來提醒你?”

 

何啟明似乎沒有聽進去花和尚的苦口婆心的規勸,他深深地陷入了深思當中。難道這場革命,慘烈悲壯,致數以千萬的人命歸黃泉,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可它,到底帶來了什麽?讓他何啟明十萬分不解的,就是在這革命行將成功之際,自己的老父親卻讓人假革命的名義置於了死地。而他,一個革命隊伍裏的唐哉皇哉的高官,一個率領過千軍萬馬的將軍級別的人物,卻橫吞苦淚,甚至是不敢怒更不敢言。這場革命,說它是史無前例,肯定不為過,但願她也是空前絕後,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再也經不起這種腥風血雨的折騰了。何啟明陷入了沉思之中。

 

讓何啟明和他的同事們始料不及的是,在後來的所謂的和平歲月裏,更有數千萬的平民百姓,吞糠咽菜,在饑寒交迫之中生生餓斃!又有千萬計的百姓,慘遭流放,人頭落地,被迫害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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