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82)

多少天以前,族長老爹氣急而亡,水成跑到街上給梁爹爹送信。梁潤泰往他手心裏塞進兩塊大洋,那可是老人最後的家私。水成剛回家,自己的爹爹張老頭就被人打個半死,給活埋了。那兩塊洋錢,他對什麽人也沒提起。就在今晚,他跳進梁爹爹的墳坑了,從貼著心口的小口袋裏,掏出來一塊洋錢,安放在梁爹爹的頸脖子一邊。還有一塊,他準備好生地藏起來,待到將來有一天,他要親手交給小叔叔梁澤木,告訴他,很多很多不該死的人,是怎麽給那夥人給生生折磨死的。站在墳坑裏,他一點兒也不怕。梁爹爹那麽好的人,即使成了鬼,也會保佑他的。小水成自心窩裏,信。

 

梁潤泰是在夜間伸頸受戮的。在那天天放黑的時候,臨時關押他的牢門突然打開了。劉禿子那閃亮的禿頭在門口一閃,隻見他邁著拉拉遝遝的腳步走了進來。梁潤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側過身子,硬是撐著坐了起來。

“孫老大領隊到江南支援前線去了。估計一時還回不來。”他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梁潤泰何嚐不明白對方的言下之意,他隻不過是劉禿子與孫存誌兩人對壘的棋盤上的一隻棋子。如今,下棋的對手不在,這盤棋的輸贏早有分曉,而他這顆可憐的棋子,便成了任人揉捏的玩物。

 

他沒有吭聲,隻是強打起精神來看著對方。那鎮定老成的眼神,至少是在告訴對方,對於該來的,他梁潤泰早就做好了準備。

 

“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把你請到這兒,讓你老飽受精神皮肉之苦嗎?”劉禿子眉飛色舞地說。“你們的梁府,都分給了窮人泥腿子,他們總是叫你東家老爺,如今,突如其來地讓你低三下四地跟他們擠在一個屋簷下,我耽心你心裏頭不平靜,承受不了。所以吶,讓你到這兒來,至少是眼不見心不煩,而且,還落個耳根清淨。是吧?”他不無譏諷地反問。“哦,忘記跟你說了,你們梁府的女人項嫂,今天一大早的,讓人發現在你們家後院的水井裏,淹死了。肚子泡的老大的,腦袋漲的像笆鬥。”他故意地頓了頓,似乎是在等著梁潤泰的反應,好更進一步的看笑話。

 

梁潤泰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身子搖晃著,太陽穴上青筋暴突,皴裂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嘴角沁出了一縷一縷的血絲。

 

“有人說是反革命暗殺,有人說是畏罪自殺,還有人說是,你猜怎麽著?說是為你殉葬。真是人上一百一樣不缺。塘裏的麻鴨,都是扁嘴,卻什麽樣的花色都不缺。你還好好地活著呢,沒死,殉哪門子情?”

 

一口殷紅色的鮮血,從老人的嘴裏噴將出來,在劉禿子的褲管上落下幾點。他本能地後退一步。

 

“那口水井,叫人給填死了,派去管事的民兵,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硬是逼著幹活的,把項嫂的屍首倒插蔥的給扔進了水井裏。”劉禿子吞咽了一口吐沫,“記得小時候聽大鼓書說《西遊記》,裏頭有個國王什麽的,就是給悶在水井裏頭的。後來,那個水鬼國王托夢給孫猴子。哈,恐怕,你這個水鬼項嫂是來不及托夢給你囉。到時候把你扔在亂葬崗上,一個水鬼一個旱鬼,剛好開一個水陸大會,做一番水陸道場。哈哈。”他像是爆發了癲癇病一般,歇斯底裏地狂笑不已。

 

牆角處,梁潤泰屁股下的稻草在悉率作響,老人渾身在顫抖。

 

“造孽呀!”老人至於隱忍不住,揚起脖子,對著祠堂的屋頂發出空洞的哀鳴。“你我本來素昧平生,怎麽就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天理,人倫,公道,人心!人心何在呀?”他似乎是在詰問對方,又仿佛是在對蒼天發出孤苦無助的呐喊。

 

“問題就來了,”劉禿子仿佛沒聽見梁潤泰的話,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把對方當作一個活人,也就沒拿他的話當話來聽。“後院那幾家都哭著叫著又搬走了。他們不想跟死人做鄰居。”他是在自言自語。

 

“哪兒來的,這麽大的仇恨?”老人一字一頓地問。

 

“仇恨?呔,沒有仇恨。再說,你老東家還多次給我搭過援手,甚至把我打鬼門關給拉了回來。細說起來,你是有恩與我呀。唔,你是個讀書人,肯定你會明白,老貓跟老鼠有仇恨嗎?沒有。老花狗跟老母雞有仇恨嗎?也沒有。物跟物相克。你們富人我們窮人,不也同貓鼠狗雞嗎?早年,你們盤剝我們,追殺我們,如今,三十年河東轉河西,也就輪到我們了。”

 

“既然你提到老夫有恩於你,那,你為什麽如此這般地虐待你的恩人,虐待他的家人?你就是個白眼狼!”老人是在是忍不住,破口大罵出來。

 

“哈哈!我?狼?那你是高抬我了。狼能抱團,狼不怕死,狼不窩裏鬥。”他有些得意揚揚,覺得自己的口才今非昔比、非同一般。記得當年在梁府,就眼前這個梁老頭,問他怎麽稱呼。擱在今天,他張口就能答出自己的名和姓來。想當年,自己竟然就沒聽懂,露了餡出了醜。他總是覺得,當時這個梁老頭當時是在故意的出他的相,讓他難堪。

 

“有一件事,老夫一直不明白,就是你為什麽非得要置我於死地吶?按照你們的條例,老夫也是罪不至死的呀。再說,你這般任意妄為,就不怕你的上司發落你?”

 

“你呀,在這塊地方,名氣太響了。還沒來得及對你動手,街麵上就堆滿了人,要聯名具保。那叫什麽?那是在向我們新政權示威!不把你彈壓下去,我們新生的政權,說起話來,就沒有人聽,我們的號召,就沒有人來響應。不辦了你,轟轟烈烈的革命,就會變得冷冷清清。到現在你還是沒有弄明白,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知道水裏頭的油葫蘆嗎?就是那種水草,隻有抽幹了塘裏的水,挖起塘底的爛泥,才能清除油葫蘆。斬草就得除根。不然的話,隻要有一場小雨,啊,不,哪怕你就在那裏撒一泡尿,它就又歡蹦亂跳地長起來。”

 

“那,”梁潤泰也知道跟眼前的這個混混分辨不出什麽道理來,不過,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便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那麽辦了我老夫一人得了。為什麽還要殃及無辜,濫殺百姓?”他是指那許家的父子。

 

“讀書人清高,有錢人糊塗。”他往前跨上一步,“我們從北打到南的,多少人掉了腦袋?說起來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其實,還不就是為了那把黃龍交椅。一個湖南人,一個浙江人,兩個人你爭我搶的。打來打去,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你說,浙江那一位不是已經掛印回老家了嗎?還是不行,還是得打。打個你死我活。”

 

梁潤泰眨巴著昏花的眼睛,有些迷惑起來,一時沒弄明白劉禿子說的到底是什麽。是哇,世事難以逆料,很多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不僅他不明白,很多的人都不明白。活著的新政權裏的人,死了的舊時代的人,生生死死的,都是一頭霧水。劉大水這一套高談闊論,也不知道他是打哪裏鸚鵡學舌給搬過來的。估計,他自己也沒太明白。

 

“我何嚐不曉得,你是心中不服,有怨氣。也許你在想,我這是殺人滅口。其實你錯了。這麽些年來,我做過多少,多少,”他回頭張望了一眼,然後刻意壓低了嗓門,“多少見不得人的事。要殺人滅口,我能殺的盡嗎。你大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是我饒了你這一回,從今往後,你還敢開口嗎?你還敢說出半句對我不利的話嗎?你自己掂量掂量,就這方圓百十裏的地盤上,就剩下了我這顆禿頭上的一張嘴,其餘的人,還有嘴嗎?。我說鹽是淡的,誰敢說是鹹的?啊?就你,你敢嗎?呔!再說,就你們家那個丫頭片子,我入了她一褲襠,她不還是活的好好的嗎?我也並沒有難為她,還吩咐手下的人,分房子給她。老子告訴你呀,就是借她一百個膽,諒她也不敢吐露出半句口風,除非她是活厭了,急著要去跟你們家後院水井裏的水鬼做伴。

 

“也許,你覺得我們滅了你,是因為你有錢。唔,這話,也對也不對。剛剛從這裏抬出去的姓許的,連同他那吃裏扒外的混賬兒子,用我們的話來講,不也是苦大仇深的好出身嗎?也得要殺。不如這麽講吧,隻要是跟我,跟我們,跟我們新生的政權有二心的,唱對台戲的,都得去死。沒有滿門抄斬,也就是便宜他們了。不過你放心,給他們的家屬戴上惡霸土匪反革命這幾頂大帽子,他們會感到生不如死的。

 

“覺得我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趕盡殺絕。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實話對你說吧,今天我是念著你往日的好,才過來看看你,給你送行。這麽說吧。假如,我是說假如,我現在就放了你。你能上哪裏去?你沒有家了,你家都滿滿地住著當年你接濟過他們的窮人。你也可以罵他們忘恩負義,可那管用嗎?你沒有家了,你無家可歸,成了一個老不死的窮光蛋。沒吃的沒穿的,誰也不敢接濟你。因為你是新政權的敵人。凍、餓,再加上心頭這股氣不平,你還能撐幾天?諒你也不想讓鄉親鄰眷們看到你邋遢落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送你一顆槍子兒,讓你不痛不癢的一命歸西,那是成全了你。是不是?哦,突然想起來了。有一件東西,假如你能跟政府合作,老老實實地交待,也就是把那物件交給我,也許,政府會看在你的表現的情分上,放你一馬,饒你不死,而且,甚至會在你家的老屋裏給你分一間房子,不,可以分給你兩間。”

 

昏暗的光線下,梁潤泰微微地抬起頭,毫無表情地看了劉禿子一眼,又沉重地垂下眼瞼。

 

“有人揭發,不,根據可靠消息,你收藏了一隻上古時代的古鼎。到底是金的還是銀的,情報來源沒有說清楚,估計也隻有你一個人曉得。”說著,他瞪大了眼睛,把那顆禿頭幾乎湊到梁潤泰的鼻尖。

 

梁老頭有氣無力地抬眼回視著對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輕輕地歎了一口。不無挪喻地說道:

 

“上古時代?哪一朝哪一代?”

 

“那, 那得問你!我這是在問你!你得實話實說,如果有半句不老實,你就罪加一等!”他恨恨地在梁老頭麵前揮了揮肉乎乎的拳頭。

 

“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句,鼎是一個什麽東西嗎?”

 

劉禿子愣了愣,眨巴著眼睛,還當真就回答不上來,好像一個死要臉活受罪的不用心的壞學生,上課時調皮搗蛋給先生逮住了一樣,臉就急成了紫醬色。

 

“老夫再問你,鍾鳴鼎食,這幾個字,你聽說過嗎?” 見劉禿子愣在那裏,老人似乎有些興奮,臉上也恢複了幾分生氣。“鍾,就是一個很大的銅鈴,鼎,其實是一口大鍋。說的是,大戶人家,得用大鍋來盛飯,吃飯的時候得敲那大銅鈴。因為,那個家,太大了,家裏人口太多了。”老人嘴裏喃喃自語著,卻沒注意,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劉大水已經走開了。

 

 

梁潤泰像入定老僧般的半倚半靠在牆角的稻草上。腦海中依然記著劉大水說話時吐沫橫飛,濺到他的臉上的樣子。還記得,在昏黃的光線下,劉大水的麵部肌肉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此時的梁潤泰,心中靜若止水。人獸不同道而行,不同日而語。記不清這幾個字的出處在哪兒了。看來這樣的古訓,是錯了,大錯特錯了。人與狗,可以論道,人與鳥,可以交流。可人與人?嗐,人啦。世道到如今,是非不分,善惡莫測,黑白混淆,忠奸難辨。世道人心,一如烔河中的冬水,泛濫成災。一道閃電橫空劃過,天上猛可地一聲炸雷。祠堂上一隻布滿灰垢的香爐,應聲跌落在青石板的地麵上,鬧出驚天動地的動靜來。

 

麒麟橋下,渾濁的水,寒冷徹骨的,泛著瑣碎的泡沫,像死魚的眼睛一般,眨巴著,破滅了,卻又有新的泡沫,依然渾濁不堪的,骨突突地冒將出來。冷冰冰的水,懷著滿腔的哀怨,有氣無力地,卻不依不饒地,一次又一次的,一遍又一遍的,不知疲憊地衝刷著河堤,拍打著麒麟橋的根基。年老的橋基,布滿青苔與泥淖,那飽經滄桑的痕跡,如刀刻斧鏨一般,像千年古柏的鱗皮,像萬年銀杏的年輪,像巫山山巒的磐石,像不周山腳的天柱,依然不屈不撓地矗立在水中,支撐著沉重的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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