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80)

 

她往前跨上一步,把老人的雙手拎起來放在前胸,就給嚇了一大跳。到這時她才突然發現,老人的頭顱,叫爆子兒給打得粉碎。槍子兒是打後腦勺進去的,就把前腦崩掉了大半,整個臉麵,耷拉在一邊,牙齒都蹦了,舌頭吐出老長的。早年,老姑奶奶的男人,遭了日本人的槍子兒,也是把腦殼削掉了一半。可,那是十惡不赦的日本人幹的壞事,而且,那還是一顆流彈。可這回,這回---老姑奶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嘴巴裏發苦,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的,就‘哇’的一下子吐了起來。好在她轉身早,沒有再給那屈死的亡人身上沾到汙穢。

 

墳地裏幾隻老鴰,‘呷呷’叫著,在老姑奶奶的頭上盤旋。感情是那濃烈的血腥氣味,招惹了這些該死的喪門黑鳥。老姑奶奶恨恨地用鏟子鏟起一塊土,咬牙切齒地朝天空中拋去。

 

往日的記憶,不由得就浮現在心頭:

 

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吃香的喝辣的老姑奶奶,府上出落的人前一枝花的老姑娘。那時候的‘老’其實的含義是‘小’,老兒子、老姑娘,實際上是說的家庭裏頭最小的兒子女兒。但凡趕集收租,鄰裏婚喪嫁娶,諸般應酬,東家身邊,總立著那花枝招展的老姑娘。還特地為她延請了私塾先生。總之,但凡一應好事兒,府上老姑娘總占個先。

 

老姑娘終於出了閣,夫婿也是大戶人家。過了三年,就生下了大姐姐。世道開始不好。先是爆發人瘟,接著鬧蝗蟲,日本人跟著就殺了過來。可憐天下蒼生,遭災呀,血光之災。

 

一家人起先隨著人流,順著長江落荒而逃,‘跑反’,又叫‘跑鬼子反’,實際上是顛沛流離,離鄉背井,躲避戰亂。一家老小拖兒帶女的,輾轉到了湖南地界,一路上,民國政府倒還是盡心竭力,供吃供喝的,對難民們悉心照料。可是,難民們象蝗蟲一般,鋪天蓋地,政府捉襟見肘,應接不暇。吃喝難以為續,日子就沒辦法過下去。

 

家鄉捎過話來,日本人除了強征暴斂,其他倒還相安無事。況且,鄉親們自有對付小鬼子的妙招,繳出去的麥子稻穀裏,大量攙雜沙子土灰,糊弄日本鬼子。民間如今還有‘你在糊弄日本鬼子’的說法,指責敷衍塞責的人和事。

 

一家老小轉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了老家。

 

江南興新四軍,小股部隊也流竄到了江北。為的是發動百姓,壯大人民武裝。叵耐那些一幹老百姓,覺悟太低,除了顧及那一幹兩稀的灶頭小日子,成天津津樂道攙泥沙‘糊日本鬼子’,耍小聰明,全沒把抗日救國大業放在心上。

 

抗日部隊,其實也不好同日本兵硬碰硬,這是戰略。可他們在戰術上,那是相當有一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崗樓裏四個日本兵腦袋搬了家。第二天,鬼子發現,屍首橫七豎八摞在中垾附近一個村莊的大塘埂上。那是個有幾千人口的大村落,地處巢湖東側,曆年風調雨順,盛產菱藕瓜果,是個遠近聞名魚米之鄉。因為富庶,群眾工作很難做,招兵買馬的局麵一直推展不開。把鬼子屍首放在村口,也是戰術上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

 

日本人找著了屍體,而且就在村口!日本人的思維不如中國人,認定了就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幹的,便血洗了村子。那天所有在家裏沒有外出的人,都給堵在門洞口給槍殺掉。在地裏勞作的人,聽得槍聲大作,見得村子裏煙火頓起,顧命要緊,翻過巢湖圩埂,躲得遠遠的,保存了好多人家的血脈。村裏頭也有死裏逃生的。說起來同老姑奶奶的男人沾親帶故。那天他剛好鬧肚子上茅廁,聽到槍聲大作,雞飛狗跳,探出半個腦袋朝外一看,見得日本鬼子進村殺人放火,一急一怕,腿肚子發軟,一個‘吱溜’,就跌落進茅廁裏,屎克郎遇見打鳴的雞,伸頭縮頭都是屎,索性卷巴個身子,隈在茅廁裏大氣不出,還真就躲過了這一劫。

 

火還在燒,煙還沒滅,村裏村外四處見紅,血腥味逼人。死裏逃生的漢子瞅著惡貫滿盈的鬼子離了村,趁著天黑,踉踉蹌蹌的,跨過屋裏屋外的冤死鬼們,不敢哭,也來不及去哭,連正道也不敢走,挨著水稻棉花地,慌不擇路,貓著腰跑開三五裏地,瞅見田頭一個水塘,一頭竄進水裏,洗涮身上的蛆殼糞渣,也顧不得渾身上下的汙穢之氣,一路小顛跑,就來投奔老姑爺。

 

人還沒進門,撲麵的臭氣就嗆得老姑奶奶眼淚鼻子一大把。老姑爺為人沉穩厚道,忙叫家裏長工點亮一盞‘三沿燈’,也就是用洋油的那種風燈,招呼落難的表弟先在屋外說話。

 

話還沒開口,就打洋橋那兒的碉堡裏橫掃過來一梭子重機槍彈,先是打滅了姑爺手中的風燈,接著姑爺就應聲倒在地上,有氣無力的他,風燈還在手上,那顆罪惡的槍子兒,掀開了姑爺的頭蓋骨,姑爺連句整話沒丟下,當時就咽了氣。

 

渾身臭氣熏天的小表弟,堪堪就是命大。摸摸大表哥的鼻頭,冷冷地說了聲,“就是這盞風燈壞的事,招惹了鬼子。”轉身麵對著楞在門檻邊的姑奶奶,說了聲,“我這就去當兵!我要報仇!”夜色中,表弟氣昂昂地走了,帶著滿身的臭氣。在返身找部隊扛槍報仇的路上,細心的他,糾集起他們村子裏和附近村落裏好幾十號男丁,都是同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的良民百姓,苦大仇深,一同參加了新四軍。表弟沒幾天就當上了連長,一路高升,做了將軍。這是後話。

 

可憐那個村莊,用幾百號男男女女的鮮活的性命,喚醒了老百姓沉睡的抗日救亡的激情。從此,新四軍的隊伍,在江北發展壯大起來。

 

“燈鬧的鬼?人惹的鬼?千刀萬剮的鬼!鬼,鬼,都是鬼!”姑奶奶摟著剛會呀呀學語的大姑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整天哆哆囔囔就這麽幾句。

 

鄉親們說是中了魔靨,能使喚的法子試了個遍,全不見功效。自此落下個病根,整日裏嘴巴閑不住,張家山前李家屋後,前盤古後五帝,三裏窪有人三十歲過天花,五裏庵新媳婦過門五十天就尋短見。全都打她那張嘴巴裏播弄出來,小道消息,包打聽。反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三皇五帝時候的事,自然是無法考證;至於那前村後店的趣聞軼事,人們也就姑且一聽,從來沒去當真。也是,有誰吃飽飯沒事幹,有那份閑心,專門跑個十兒八裏地的,去考證老姑奶奶的隨口胡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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