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戰事,勢如破竹。天命如此。江北,都在忙著鬧土改。大先生病體初愈,孩子們也不再來上學了。獨自一個人在家,覺得無趣,便提溜個小板凳,到後院菜地裏拔草間苗。突然間,幾個衙門皂役般的漢子,破門而入。為首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等個頭,倒是有幾分書生氣質,像個文人。跟他身後那些如狼似虎的夯漢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文人相親,大先生毫無緣由地對他有了些好感。
“來啦?”他問,仿佛早就知道他們會不請自來,要破門而入似的。“請坐吧,”他習慣性的招呼來人。拿眼四下裏一看,便又苦歪歪地笑了。家裏的桌椅板凳,早就叫人給搬空了。倒是一張破舊的書桌,那是他父親留下來的遺物,大先生幾乎是苦苦哀求,那些來搬搶東西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忍,手下留情,這才免遭劫難。那戴眼鏡的裘同誌,一副老氣橫秋當仁不讓的德行,一扭屁股,便坐在桌子旁的那張破舊的椅子上。
“你這個羅大先生,文不願為窮人伸冤訴苦,武不會扛犁打耙。怎麽也弄的兩手稀泥?該不會又是在裝神弄鬼裝模作樣吧?這回,身體大安啦?”上一回,裘同誌來過,當時大先生實在病的沉重,姓裘的是怕沾染了毛病,掩著鼻子恨恨地退了出去。
“承蒙下問,老朽這病,好多了。”大先生謙和地回答。裘同誌來者不善,語氣中多有戲謔和謾罵挑釁。他不屑作出回應。
“你不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當中去,整天龜縮在你這破房子裏。鬼鬼祟祟的,是在搗什麽鬼?呃?”裘同誌突然提高了說話的調門。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隨手翻看了書桌上拉拉雜雜的幾本線裝書。那些牛屎黃色的舊書,來抄家的人看不上眼,因為他們大多沒讀過書,不會識文斷字,自然對那些舊書看不上眼。他們想要的是‘浮財’,企望能在他羅家挖出金銀財寶。
突然間,那裘同誌的眼鏡片一個個閃亮,就見他眼睛發光,緊咬住嘴唇,捧著舊書的雙手都有些顫抖。那是一本宋版書,如果沒看走眼的話,那是當年文士徐梧生以三佰金購買的北宋本《周易正義》。宋版書是印刷書籍的鼻祖。在內容上,精益求精,在形式上也絕對是上上乘的藝術品。其字黑如漆、字畫如寫,得版畫之細膩,書法之精妙,裝幀工藝之考究,均令觀者感到“書香”撲麵而來。宋版書的每個細節無不體現著整個時代對文化的尊崇,以及當時人們對書、對古詩文的一片深情。
“你這本書是?”裘同誌有些將信將疑地問。
“裘同誌看來也是孔門弟子,想必也是有些道行的,還要問我嗎?”大先生不卑不亢地說。心裏特別後悔,以為都是些泥腿子造反,沒太把他們當成一盤菜。粗心大意,悔不該沒把這本書收藏好。嗐,一失足成千古恨。看來,這本書,是在劫難逃了。便以退為進,語氣十分輕鬆地說道:“寶劍贈英雄,假如裘同誌能交待出這本書的來龍去脈,就送給你了。”
裘同誌似乎是一愣,轉而破口大罵:“交待?你這個舊社會的殘渣餘孽,竟然還叫我交待,向你交待!真是豈有此理,咄咄怪事。看來,這場革命,還是沒有涉及到你的靈魂。再說,我是什麽人,難道會接受你的施舍?說輕點,你這是在套近乎,拉攏革命隊伍裏的幹部;往大處講,你這是企圖賄賂革命幹部,罪加一等!”他故作憤憤然之狀,義憤填膺,說話吐沫橫飛,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讀書人的德行。
大先生替他感到惋惜,替他感到害臊。也替普天下飽讀孔夫子聖賢書的人感到抱屈。可是,在這種情勢之下,他隻有裝聾作啞,什麽也不說為好。
一時就有些冷場。那些隨行的打手們,發覺麵前的這兩個文人好像有說不完的廢話,不但是廢話,而且還有些酸溜溜的,便難得理睬他們,自顧自地推門到菜園子裏,席地坐在田埂上,幾隻黃蜂打斜裏飛過來,差點兒就蟄了他們。萬幸的是,那隻大黃狗跟著二先生和澤柱一道出門了。小蘿卜頭也家裏窩的憋屈,也跟著他們走了。要是大黃狗在家,保不齊就會有一場好戲,不是他們遭到黃狗的攻擊,就是黃狗要遭殃。因為,他們都是荷槍實彈而來的。
“宋版的?”裘同誌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說說宋版圖書的特色?”大先生語氣中多少含有一些調侃。
“宋版書,紙墨精致,紙堅刻軟,字畫如寫,格用單邊,間多諱字,用墨稀薄,雖著水濕,燥無湮跡,開卷,一種書香,自生異味。”
“看來,裘同誌還是有些讀書人的功底的,”大先生直言不諱。接下去說道:“寫手的專一,當時寫手以寫歐、顏、柳為主,但往往又與正統的寫法有差距,造成了宋版書字體與書法家字體‘似與不似’之間的效果,正是這種效果,使得刻出的效果更有味道。以至於後人將宋人刻書的字體稱為‘宋體’,乃至於後來出現的‘仿宋體’。宋版書的刻印有一套精準的美學,如開本大小、行格疏密、天頭地腳的大小、字的排列,無不是後代遵循的典範,天頭大概為8,地腳大概為4,各種書之間略有差距。自宋版書開始,才有了版本一說,正是由於宋代刻書事業的發達,才將古代的文獻保留下來,宋版書是以後所有刻本書的祖本,以至於我們現在好多古籍都是根據宋版書校勘而來。”大先生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絕,見裘同誌大睜著眼睛看著他,覺得也有些失態。
“宋版書在清代,就已經是非常稀罕的東西了,那時流傳”一葉宋版一兩金“的說法,包括現在的拍賣,宋版書都是按葉/頁來計算的。而且現在留存的宋版書大部分是南宋的,北宋的書不超過15部。這部《周易正義》,其實是我二弟的,不過,如果裘同誌感興趣,羅某隻好代他忍痛割愛。”
“哪裏的話?”裘同誌把書放回到桌子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氣。身後的羅大先生,也暗自噓了一口氣。慶幸這本絕世的珍本也許能夠僥幸躲過眼前的一劫,不會落入歹人之手。
“看起來,你這個窮酸的腐儒,還是有些墨水的,能夠說得出桃紅李白,知道些周吳鄭王那些舊年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裘同誌這是在挪喻大先生。
“承蒙裘同誌謬讚,”大先生順著對方的話頭,接口說道:“上回裘同誌光臨寒舍,好像訓斥過羅某人‘為富不仁’,這麽幾天突然就想起來說我是‘窮酸文人’來?”
“你這是懷恨在心,是在記舊賬,是想反攻倒算!你這是癡心妄想!跟你實話實說,你這份窮酸,是在骨子裏頭,是在你的思想上。難道不是嗎?啊?”他似乎是特然想起來什麽,臨時改變了主意,改變了話題,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樣的舊社會遺留下來的糟粕,是反動派的殘渣餘孽,一定不能讓起繼續留在你這裏,不能聽任它流毒流傳,遺臭萬年。”
他起身朝後院哨看了一眼,見那幾個隨行的正坐在田埂上,勾肩搭背的低著腦袋打瞌睡,便壓低了聲音,“得予以沒收!知道嗎?是沒收!”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反正,擱在你這裏,一是保不長久,說不定哪一天就給人當成了擦屁股紙,再者,隻會讓你罪加一等。又是何苦吶?”瞧他,倒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天憫人的哀怨心態來,仿佛是在設身處地為大先生著想。
大先生苦笑著,額頭沁出細密密的汗珠來。
“今天過來,通知你區政府對於你的成分劃分決定。從你家起出了財物,還有房產地產田地作坊店鋪,你家長期雇工,剝削窮苦的勞動人民。有作坊店鋪,根據政策,劃的成分是‘工商業’,”聽到這裏,羅大先生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慢著!後頭還有。你出租田地,按政策應該劃為地主,不過,不過嘛,”他頓了頓,掂了掂緊緊攥在手中的那本古書,接下去說道:“農會裏的人,都說你有時候也自己下地勞動。記著,你這是在自己的土地裏勞動,不是佃戶,也不是雇農,因此,劃為富農,半地主式的富農。所以嘛,你現在的階級成分是,”他清理了一下嗓門:“工商業兼半地主式的富農。
“你所有的財物財產,都是你多年來剝削勞苦大眾所得,理應歸還給人民。全數沒收充公。限你把店鋪的賬冊交給唐老三。哦,對,唐老三還在支前,那你就交給他家的女人梁鳳子,田契地契,一律收繳燒毀。具體你這房子嘛,唔,”裘同誌吟哦片刻,“考慮到你們家還有殘疾人,還有沒有成年的小兄弟,就劃歸你居住使用。記著,你這是居住使用,產權不再歸你所有。你得感謝組織對你寬大為懷,感激---”,他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隻是扶了扶眼鏡,順手往他自己的前胸指了指。
“還有,從今往後,不允許你再拿這些三六九教,三從四德的封建主義的毒藥,毒害我們新社會的兒童。就是說,沒有組織上的命令,不允許你再去教書騙人。明白了嗎?”
大先生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似的,對麵前發生的事情,都好像與他無關。在他的腦海裏,隻是回響著一個字,就是那個‘兼’。這麽個相當文雅的字眼,也隻有會舞文弄墨的偽君子才能想象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