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76)

許宗先沒能熬到天亮。幾個漢子一隻手捂著嘴巴鼻子,用另外那隻手橫拖豎拽的,把死屍拖了出去。“這個土匪頭子,父子倆都是土匪,與人民為敵。他這是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一個身材矮小的人,在鎖上牢門的時候,聲色俱厲地對梁潤泰叱嗬著。

 

梁潤泰不寒而栗,自己的結局跟這個許宗先差不多。罪名早就擬定了,給人弄死的方式也有了。‘畏罪自殺’這麽個死法,倒是沒有想到過。

 

死吧,死了的好。人之將死,此時此刻,不由得他想到了兒子。老天有眼,保全了兒子,不像這許家父子,爺倆一道搭上了性命。兒子跟著他三爺五爺,還有他那俊俏能幹的水芹嬸嬸,是不會受到什麽委屈的。可憐這孩子,打小就沒了母親,如今,這如今,就又要失去他這個父親。嗐,希望他好好讀書,長大成人,別再提什麽光宗耀祖,就做個本分的人吧。

 

想到了兒子的學業,梁潤泰便聯想到大先生身邊的幾個孩子,像李定禮馮明濤。多麽淳樸聰明的孩子啊。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無論如何,無論在哪朝哪代,總不能不讓人讀書,總不能斷了孔聖人的香火。想到這,便多少有些釋然。

 

夜,已經深了。梁潤泰在稻草鋪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無法入睡。懵懵懂懂之中,聽得外麵梆子的響聲,似乎是響了三下。還有站崗的民兵的腳步聲。打更的,古時候叫‘擊柝’。有一個人窮心氣高的窮書生,寫過一首打油詩,其中有‘擊柝尚未能,豈敢事王事’,意思是說,想謀個給官府打更的差事都不成,哪裏能夠奢談到朝廷去為官。可不,如今,就這半夜打更的,都還得百裏挑一的,要什麽,要什麽,哦,‘苦大仇深,根正苗紅’的。這個‘苦大’,梁潤泰懂,為人在世,哪個不經曆磨難,不淌過這苦水浸淫的河;可這‘仇深’,就有些不明白了。誰跟誰有仇?什麽樣的仇?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梁潤泰糊塗了。頭疼的厲害。

 

朦朧中,門外站崗的民兵在換崗,在交頭接耳著什麽。聽口音,是焦湖南人。也許是無為人?廬江人?嗨,管他吶。不過,突然間,梁潤泰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他們在談論羅大先生!羅老大他怎麽啦?他們要怎麽對付他?門外的聲音極低,實在是聽不真切。

 

在率隊南下支前,孫存誌覷了個空,在一天傍晚時分,人不知鬼不覺的,就過了麒麟橋,悄悄地推門進了鐵匠周白錘家。周鐵匠家的院門,剛好與孫家竹棚隔河相望。

 

“孫老板!”周鐵匠有些吃驚,他覺得眼前這位相處相鄰幾十年的老鄰居,如今可是像他鐵匠爐裏頭的火,拉足了風箱,火勢正旺。鐵匠伸頭往院門外貓了一眼,還好,沒見著跟班的。他有些怕見這些荷槍實彈的人。“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串門?”鐵匠嗓門大,好像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嚷嚷個啥?”孫老大有些急皮臉,容易上火,特別是在下級和一些平頭老百姓麵前,最近,每逢他急躁,就喜歡撇腔撇調地說話,山東話東北話都來那麽幾句,給當地的百姓一種無形的威懾感。“誰是老板?叫同誌,不,叫領導,就你。”趁鐵匠給他的氣勢壓在門角落處,一時還沒緩過生來,孫領導不歇氣地說道:

 

“告發你了,有人,”他這是典型的魯東南人說的倒裝句,“你們家有個爐子,你得老老實實地給交出來,交給組織,就交給我。”

 

“就你?你一個人搬不動哇!”鐵匠脫口而出,一邊朝晾在院牆腳下窩棚裏的鐵匠爐呶了呶嘴。

 

老孫的眼睛先是一亮,順著鐵匠的目光看過去,未免大失所望,“香爐!是紫金大香爐!”他老羞成怒,未免有些失態。

 

“紫金?大香爐?”輪到鐵匠說話語無倫次了。“哪兒跟哪兒呀?”

 

孫老大一聲不吭,光拿眼死死地盯著鐵匠。

 

“哦,瞧我這記性!”鐵匠仿佛是恍然大悟,“有了,領導你跟我來,”話沒說完,帶腳就走到廚房。老婆正在往灶膛裏添柴火,臉上輝映的紅撲撲的。見來了大領導,就有些張皇失措。孫老大提著盒子炮抓人逮人的事,這陣子見得多了,婦女小孩們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好像他是一隻逢人就咬的瘋狗。

 

“沒你的事,”男人叱嗬自己家的女人。一邊走到放廚具的蓋欄(鄉下的一種盛放食具和食物的立櫃)前,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烏油油的物件。

 

這回,孫老大的臉上果真是放光了。他一點兒也不嫌弄髒了手,忙不迭的接過那隻香爐。湊到窗戶前,就著亮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原來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陶製香爐,外麵倒是塗了一層瓦青色的釉。鐵匠老婆拿它來盛放豬油,捧在手中,撲鼻的臘豬油香。

 

黃昏的微熹下,孫老大的臉上就泛著豬肝色,當著人家的女人,畢竟是這麽多年的街坊,多少還捱著情麵,一時就不便發作,牙齒搓的‘吱吱’響,‘砰’的一下把那盛放豬油的瓦罐擱到灶台上,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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