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在ESL還沒有結業,她舍不得放棄,所以海倫沒有申請全職工作,一周隻上30個小時班。如果英語能過關,海倫相信她會找到更輕鬆,賺錢更多,更體麵的工作。
ESL考試,海倫成績不錯。她不想再在化妝品工廠裏把自己也混成老大媽,不想在安省最低工資的泥潭裏瞎折騰,那樣她遲早會累成憂鬱症。她不停地在網上搜索,不停地在免費報亭、華人超市找來報紙。
網上說在累脖工裏汽車配件廠的工作最輕鬆,工資又高。如果是大型公司,還會有年假和醫療保險。汽車配件廠的工種很多,從手工裝配到開數控車床。如果能考到證書開數控機床,工資可以達到每小時二十幾塊。
一家上市的汽車配件廠招工,要求高中學曆。海倫按照電郵發去簡曆。
麵式那天,海倫早早起床,穿戴整齊。麵式官與海倫交談幾句,遞給她一頁紙,上麵是簡單的高中數學題。麵試官與下一位應試者還沒談完,海倫已經解答完數學題。
麵式官掃一眼海倫遞過來的答卷,微笑著告訴海倫回家聽好消息。
海倫工作的汽車配件工廠在海倫家北部的一座小鎮,位於一片寂靜的商業區內。廠房前是一片超大的停車場停有上百輛私家車。廠房外綠草悠悠、樹木成排,在外麵看不見一絲滾滾濃煙,也聽不到任何機器運轉的轟鳴聲,廠房門前擺放花籃,有專業的護工整理花草。廠房裏就像是一座大倉庫,四周全部封閉沒有窗戶,但廠房內燈光閃耀。機器在不停地運轉發出隆隆轟鳴聲,剛進廠房的門口各種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海倫不自覺地用手捂住鼻子。
工廠的產品是各種汽車齒輪。齒輪生產全部機械化,海倫的工作是在生產線上焊接齒輪。
焊接會產生煙霧並伴有刺鼻的氣味,廠房裏雖然配有除塵和通風設施,可海倫還是一時難以適應。由於廠房封閉,焊接產生的熱量難以散去,即使在寒冷的天氣,工作都要穿著短袖衫。夏天,為了降溫,海倫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找風扇,放在自己的身後不停地吹自己,如果不幸沒找到風扇,海倫的一天就像拷在烤爐上。
廠房裏有幾條焊接生產線,每條大約有十幾位工人。工頭是菲律賓人,生產線上菲律賓人占多數。有幾個菲律賓家夥特別討厭,仗著人多勢眾,經常會欺負新來的其它族裔員工。
工頭更是張牙舞爪,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沒在海倫身後,盯著海倫幹活。一個勁地催海倫快幹。如果要是遇到機器出現故障,工頭更是暴跳如雷一個勁地喊叫。好像機器是海倫故意弄壞的。
配件廠的工資比化妝品廠高出一倍,又有年假和保險。所以海倫該發的脾氣都憋在肚子裏。不和小人一般見識,海倫心裏安慰自己。
海倫是個新手,一次焊接慢點,出了點差錯,就有菲律賓家夥衝過來找海倫的麻煩,威脅海倫:“你再出錯,就滾回家。” 好似她是工廠的股東。
那位菲律賓人看到一位中國模樣的男人走過來,便趕緊離開。
那中國男人對海倫說:“你會說中文嗎?”
海倫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
“別聽那些菲傭狐假虎威。她們就欺負新來的。你就當他們是狗在汪汪叫,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就是了。“
“多謝你。聽你這麽說,我心裏好受很多。”
“聽你口音,猜你是中國人。你來自大陸,新移民,對嗎?”
“是。我從中國大陸來。聽你口音。你也是吧。”
“對。我是湖南人。”
“我是廣西人。”
看到工頭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那人隻是瞟了一眼沒有馬上走開,又說:“以後有機會再聊。我們這裏還有幾個大陸人。大家中午在一張桌子吃飯。你可以加入我們。”
那人走後,工頭走到海倫身邊。海倫以為是先前的菲律賓人告了她的狀,心情有些忐忑。工頭板著臉嚴肅地說:“工作時間禁止聊天。”
後來海倫知道,那個人是老張。
老張來自湖南長沙。在國內是一間工廠的機械工程師。老張以前也在焊接生產線上幹過,那些菲律賓人就是老張原來的同事。老張在生產線隻幹了兩年就成為廠裏的技工,專門負責各種機床的維護與保養,時薪30多塊,在廠房裏的地位比菲律賓工頭還高,令這些菲律賓人刮目相看。
老張的老婆也在汽車配件廠上班,但是在另一家工廠。海倫問過老張為何不讓老婆也在這間工廠上班,兩人一起上下班多方便。老張告訴海倫,加拿大工廠的工作不穩定,他以前在別的工廠就被解雇過。兩個人在不同的工廠工作至少不會被同時解雇。他們現在剛剛買房,如果同時被解雇,經濟上吃不消。雖然在同一工廠工作比現在兩個人在不同的工廠上班方便,至少會節省交通費,但他們還是選擇後者他們才心裏比較安穩。好在另一間工廠在老張上班的路上,他先送老婆去上班,再來公司。夫妻倆都是全職每天工作八小時,所以老張老婆每天上班早到晚走。老張夫妻上班麻煩些,但至少節省再養一輛車的錢。多一輛車就多一份負擔。買車要花錢,開車加油要花錢,車壞了修理要花錢,買保險還要花錢。每年交給保險公司的錢可能比買一輛二手的錢車還多。
這些菲律賓人還是不時地找海倫的麻煩,可過了一段時間,幾個菲律賓人在一起交頭接耳,她們不再左看海倫右看海倫不順眼。
海倫還覺得納悶,午間和老張他們一起吃飯的時侯海倫問大陸來的虹姐。“這些菲律賓人以前恨不得把我吃了,但不知怎的,仿佛一夜之間一切怨恨銷聲匿跡,她們還主動和我打招呼。”
虹姐說:“這些土包子就是看人下菜碟。估計是看到你開的寶馬越野車。”
海倫說:“我那是二手車,買車時才花五千元。”
老張插一句:“對她們來說,那是天文數字。”
虹姐問海倫:“你住哪裏?”
海倫說:“在斯蒂爾斯街和巴佛士街交界附近,離Promenade商城不遠。”
虹姐:“我熟悉那裏,我也住那附近。經常去商城裏的華人超市大統華買東西。”
老張:“一起住在附近真好。你們可以一起搭車上班。”
虹姐:“從明天起你先搭我的車。”
老張聊老婆,虹姐聊老公,海倫聊孩子。吃飯的四個人裏隻有老海一個人悶頭吃飯不說話。
虹姐和海倫一起輪流上班開車,這個星期開海倫的車,下個星期虹姐開車。既節省油費兩人路上又能聊天。虹姐的丈夫九十年代在這裏留學取得數學博士,現在一家保險公司當精算師,年薪二十幾萬,虹姐的工資是她老公的零頭,她本來不需要出來工作。虹姐出來工作主要是解悶,她怕自己呆在家裏會盡早衰老得老年癡呆,其次是有些收入也可以寄回國內的家裏。人老了就願意呆在老地方和熟悉的街坊打交道,虹姐的父母不願意來加拿大定居,隻得由國內的弟弟照顧。虹姐出不了力,隻好出錢,這樣她心裏才安心點。虹姐老公讓她衣食無憂,她已經很感恩很滿足,她覺得老公沒有義務供養她的父母。以前孩子小,她需要更多的精力在家裏照顧孩子,現在孩子們都上大學,不需要她再呆在家裏,所以幾年前虹姐覺得既然現在還可以工作,她就該用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付出貼補父母的生活費用。
老海不像海倫她們每天中餐不重樣,老海的午餐不是烤雞翅,就是三明治,要不就是在超市裏買的中餐外賣。老海很少加入海倫她們的談話。偶爾說到加拿大政府,老海才會蹦出幾句牢騷話,句句精辟,句句見血。
一次大家聊天說到加拿大政府的稅收高,星報揭露許多富人在巴拿馬開虛擬的離岸公司偷稅。老海說:“加拿大政府就是大肚子蚊子,專找皮膚嫩的叮。”
但大家說到家長裏短,老海便默不作聲。一次海倫說得興奮,轉頭發現老海眼睛盯著她。海倫的眼睛對視到老海,老海連忙轉移目光,臉上顯出一絲紅潤。
海倫對老海好奇,她在車上問虹姐:“我發現老海有點怪怪的。”
“你也看出來了。她老婆人長得小資秀氣。自從她老婆離開他,老海就像變個人似的。每天悶悶不樂,像是有人欠了他八百年的債。”
“你和他們熟悉?”
“見過幾次。加上其它生產線上的中國人,我們工廠裏有十幾個大陸人,逢年過節我們會每家帶上一兩個菜在一起聚會。或是在一個人的家裏或者在公園裏。”
“他離婚還是分居?”
“這個老海沒說。隻是聽老張說,老海的老婆嫌棄老海不思進取,不求上進,隻知道一門心思地在工廠裏幹累脖工,他老婆一氣之下在多倫多拿到研究生學位就回國了。”
“你是說他就從此一蹶不振?”
“也不知為啥,老海一個大男人就是想不開,兩人又沒孩子也沒牽掛,老婆愛走就走唄。”
胡含走的時侯,海倫也挺難受,她說:“也許突然少了一個人,覺得家裏空,確實心裏不好受。”
“他老婆這人不得了。邊打工邊上學。四十歲才拿到學位。”
“拿到學位就回國?”
“是啊,這個我也想不明白。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熬出頭。卻回流了。”
海倫也不明白。胡含與她在一起生活十五年,可胡含還是丟下她,丟下兒女,丟下這個家,義無反顧地回國了。是不是回國就一定更好?是不是回國對胡含來說是靈丹妙藥?她沒替胡含想過,她不知道答案。海倫反問虹姐:“是不是回國會有更好的發展空間?更好的前途。”
“那得因人而異。我老公要是回國,肯定吃不開。我看是老海老婆要離開老海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無論在哪,都難有發展。”
海倫就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離婚女人,四十歲的離婚帶著孩子的女人。也許就像虹姐說的,她被仍在哪裏都不會是一粒飽滿的種子,發不出芽,開不了花,結不到果實。
難道,四十歲的女人就該自暴自棄,就該破罐子破摔。四十歲的女人不是一朵鮮豔的花,四十歲的女人也不是提不起來的豆腐渣。老海的老婆有意誌,有追求。海倫忽然能夠理解老海的老婆,羨慕起老海老婆的勇氣。也許她也是在潛意識裏為自己抗爭,為自己鼓氣,為自己呐喊。
海倫沒附和虹姐,說:“也是。這人要是誌不同道不合真就是雞和鴨生活在一起。看來老海的老婆也有難處。”
“你這怎麽講?”
海倫苦笑著說:“雞同鴨講啊。”海倫的笑好像是在自省,在自諷,在自嘲。她與胡含就是誌不同道不合,胡含想回中國,她想留在加拿大。
虹姐意識到自己有點失言,改口道:“其實老海他老婆對得起他,人家淨身出戶。兩個人買的公寓留給了老海。”
胡含也把房子留給了海倫,海倫沒有再說什麽。
虹姐是虔誠的基督徒,午餐前總會手撐著下巴先閉上眼睛沉默一會才能吃飯。
虹姐不在的時候,海倫問老張。老張說基督徒吃飯前先要禱告。如果是一個人要默禱。如果是一些人聚餐,就要大聲說出來。
老張的老婆每周去教堂,偶爾老婆的教堂有活動,老張也去。老張不信教,老張信老婆,所以老張老婆要是在聖台獻聖歌,老張一定不會缺席。
海倫問老海去不去教堂,老海說:“我以前去,現在我身上的肋骨斷了一根。教堂太遙遠,我走不到那裏,所以現在不去。”
海倫認為老海在說玩笑話,如果他肋骨折了還能站在這裏開機床焊接齒輪。
海倫不明白老海的意思,她看桌子對麵的虹姐。虹姐掏出挎包裏的聖經,翻開第一頁,說:“聖經創世紀有七日。第一日,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第二日,神說:“諸水之向要有空氣隔開。”便有了天。第三日,神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地就造出來了。第四日,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管晝。”於是有了太陽和月亮。第五日,神說:“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之物,要有雀鳥在天空中飛翔。”天空就出現了飛禽。第六日,神說:“地要生出活物來;牲畜、昆蟲、野獸各從其類。”於是便有了生靈。神按照神自己的形象創造人。第七日,天地萬物都造齊了。接著神從地裏抓了一把土創造了亞當,在他鼻孔裏吹口生氣,亞當就有了靈氣。
亞當是世上第一個人類和第一個男人,後來神又用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創造了第一個女人夏娃,並讓他們結為夫妻,共同生活在伊甸園。再後來夏娃經不住蛇的誘惑,偷吃了善惡樹的禁果,並且還讓亞當吃。神發現後,懲罰亞當和夏娃,把他們逐出了伊甸園,讓他們在人間受罪。”
海倫忽然明白,原來老海在說他被老婆拋棄,被拋棄的他沒有了力氣。她有點同情眼前這個話語不多的男人。
虹姐每次去海倫家接海倫上班從沒有見過海倫的老公。以前與海倫不熟,她沒好意思開口問,如今虹姐天天與海倫搭伴去工廠,每天路上在一起將近兩個小時,她們海闊天空雞毛蒜皮公司裏公司外的事無所不聊,可海倫從來沒提過老公。女人的八卦心勾起虹姐的好奇,她有點憋不住,問海倫:“你老公在多倫多嘛?”
海倫幹脆地回答:“我沒老公。”
虹姐一臉驚訝。如果海倫不說,她一點也看不出來。海倫的老公是去世的還是離她而去的?是在多倫多還是在別的地方?聽海倫的口氣應該是棄海倫而去。
虹姐突然意識到,自從海倫加入她們午餐桌,老海情緒開始好轉,不再像以前那樣悶頭吃飯,不時地還看著海倫發呆。如果海倫也是一個人,沒準這兩個人真的可以湊成一對,找回原來愛說話的老海,海倫也能有個依靠。
虹姐心裏這麽想,卻沒敢多問,不過她倒可以向老海透露透露信息。便轉口道:“周末你有什麽安排?”
“周六上午我送女兒跳舞,周日下午送兒子打球。”
“教堂禮拜中午就會結束。如果周日上午能有空,歡迎你去我們教堂。我們教堂都是大陸來的新移民,大家背景都差不多,關心的事情也相似。”
“你們是什麽教?”
“宣道會。是基督新教。”
“我還真沒一個人去過教堂。”
“我可以去接你。”
海倫推脫道:“那多不方便。”
“沒什麽不方便,倆人搭車也環保。”
海倫沒有決定好她是去還是不去教堂,又不好拒絕虹姐。如果虹姐來接她,她沒有理由推脫,不去也得去。她需要自己決定去不去而不是被她人綁架去。
“還是你把教堂地址給我,有機會我可以自己去。”
海倫一個人去教堂。
她走進大堂大廳,裏麵有許多人,女人長裙拖地,男人西裝革履,門口還有迎賓的男女。教堂裏沒有人大聲喧嘩,每個人都是不聲不響地找到空閑的椅子坐下,然後與周圍的人耳語幾句。
海倫抬頭望向天棚,柔和的陽光從花色玻璃窗透進來,灑在每一位平和的臉上。海倫四處張望,她沒有看到虹姐。海倫在最後麵一排靠邊的空位子坐下。她要選在一處角落,她不期望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海倫就像是一個偷窺者,觀察每一處細節。
海倫現在還是一個無神論者,她還不相信上帝的存在。雖然已經坐在教堂裏,她還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來,為什麽不是大搖大擺地坐在中央而是在一處不顯眼的角落。她不是劇中人,她是旁觀者。
或許她是想來教堂懺悔,不為人知地偷偷地懺悔,願上帝饒恕她曾經有的罪過。雖然她不知道她有過什麽罪過,不需要洗心革麵,但她確信她一定有過。她做過很多錯事,後悔的事,可她沒有勇氣向任何人訴說。也許她需要把內心的秘密說出來,說出來她會心情順暢,說出來她會心胸坦蕩。也許隻有讓她認為不存在的上帝傾聽到她的懺悔,海倫才會感到安全,萬無一失。
能守住秘密的人,一定是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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