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30°以北》上篇6

林樂弘他哥在內地農村插隊,熱情過,幫農民掃盲,鑽研農業技術革新,效果不大,每日麵對赤貧的農民和繁重的農話,漸漸陷入生活繚亂前途無望的境地。一個北京知青從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轉來,即刻引起很大的變化。

薩曼莎問,他是什麽人,怎麽有如此大的能量?

林樂弘說,他是高幹子弟,共產黨內高級幹部的後代。那個人來到我哥插隊的大隊,組織讀書會,組織馬列小組,閱讀毛恩列斯毛魯(訊)的書籍,探討“中國向何處去”的課題。他博覽群書,廣交朋友,口才非凡,不時跟知青分享北京親友寫來的信,戲稱“北京來信”,裏麵會透露內地民眾無法聽到的高層動態。學生們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搶著幫他做農活。我哥記憶最深的是,他能一字不拉地背誦毛澤東的三篇最著名著作,中國叫“老三篇”。

薩曼莎說,是不是在毛的小紅書裏?

他說,應該在。你讀過小紅書?

她說,讀過,從舊金山黑豹黨那兒買的,印象非常深。那個高幹子弟,一定討女孩子喜歡,對嗎?

他說,一點不假。他是正人君子,對那些個不感興趣。我哥說,此人胸懷大誌,不屑於男女情長。即使有衝動,各方麵的約束不允許。

她說,比我們的學生領袖高尚。你們是儒教國家,很多事情不容易,尤其是類似我們的性解放。

他說,不容易。儒教實際上在新文化運動時遭到重創,毛澤東時代被徹底踢下神壇。年青人被培養成崇尚遠大的政治關懷,被培養成忽視個人權利。性不一定是壞東西,但隻能存在於夫妻之間,從來不能當成公開話題,更不能作為刻意追求的目標。美國的青年,至少兩者兼具,個人權利方麵恐怕分量更重。這點,是我們兩個國家當時最大的不同。

薩曼莎說,林,你非常有智慧。

他說,我沒那麽有智慧,我是轉達我哥哥的心得。

她說,哦,你的哥哥非常有智慧。

他說,我哥至今保留著當年從那個高幹子弟抄來的一首詩,叫《相信未來》,朗誦起來,聲淚俱下。我也非常喜歡。想聽聽嗎?

她點頭。

他說,我給你背誦前三段,先用中文,聽聽它的原韻,然後用英文: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When cobwebs relentlessly clog my stove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When its dying smoke sighs for poverty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I will stubbornly dig out the disappointing ash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And write with beautiful snowflakes: Believe in the Future.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When my overripe grapes melt into late autumn dew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When my fresh flower lies in another's arms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I will stubbornly write on the bleak earth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With a dry frozen vine: Believe in the Future.

 

我要用手 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I point to the waves billowing in the distance

我要用手 掌那托起太陽的大海/I want to be the sea that holds the sun in its palm

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漂亮的筆杆/Take hold of the beautiful warm pen of the dawn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And write with a child-like hand: Believe in the Future

 

薩曼莎閉著眼睛,輕輕晃動身體,過好一會兒評價道,非常美麗的詩句,向上,樂觀,理想,童真。真希望我聽得懂中文。

他說,隻要你願意學。

她問,跟誰?你?

他說,是,本人。

她湊過來吻了他一下。

他握緊她的手,說,聽你的往事,跟你做愛,不是詩人也想作詩。

她說,再說說這首美麗的詩吧,背後一定有動人的故事。

他說,好。這首詩,通過手抄的形式,傳遍中國。那時候,中國沒有民謠歌手,搖滾歌手更談不上,沒有《在路上》那樣的小說,即使存在,沒有出版的可能。剩下的隻有詩。很多人寫詩,先給朋友讀,好的詩,被手抄傳播,再後來,出現過一些手抄小說,質量欠佳。不幸的是,《相信未來》的詩人本人,一位姓郭的北京青年,不久就患精神分裂。

她問,什麽原因?

他說,可能是理想破滅,他相信的未來,一定是美好值得等待的東西,他等待,他守望,那個未來始終不露臉。

她說,我想,我懂得他的心路。

他說,他的詩和他自己的命運分別是一個象征,一種暗示。詩代表那場澎湃運動的前半段,詩人的命運代表運動的後半段。理想總歸是理想,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的力量強大得多。

薩曼莎問,中國的現實是什麽?

他說,大麵積的貧困,政治上高壓,對獨立非主流思想的零容忍。那個高幹子弟,一年後被逮捕,以“反革命”罪處決。他的思考,跨越了紅線。我哥呆的農村,知青幹活不再賣力,半夜起來偷農民的東西,鬧半夜狗叫。後來的青年,對下鄉能躲就躲,跟美國逃征兵一樣,被迫下鄉的,火車站送行的時候,汽笛一響,車上車下的哭聲足以蓋掉汽笛。

她說,你哥哥現在幹什麽?

他說,商人,倒騰日本的音響器材,不相信虛空的未來,相信此刻。目標明確,早日賺到一百萬,實現經濟自由。他離了婚,女朋友一大堆。他說,那時候,他們知青變得為一塊肉一口飯而激動,為鄉間的自釀劣酒灌醉,為免費的狗交喝彩,不正常,改變不了農村,反倒把自己改造成精神頹廢者。他眼下的信條是:亡羊補牢,趁命根子還硬朗,多幹點活兒。

她笑起來,跟美國人很像。

他附和道,又是殊途同歸。

……

薩曼莎給好友打電話,得知婚禮已經取消,她的女兒最後關頭決定不嫁人,要保持獨身。

薩曼莎跟他商量,是不是不改計劃,走進公社?他說,她做主。

她做了主,掉頭往回走。他們繼續聊天,留宿的時候繼續做愛。

回到學校,他們保持同事關係,沒有再越雷池。薩曼莎挑中自己,向他敞開心房,向他敞開身體。那種交流震撼他的身心,成了他的一筆寶貴財富。

他不久跳槽到一所規模大得多的州立大學,研究方向轉到中美文人生活形態比較。

薩曼莎給他寫了強力推薦信。臨行前,她送給他一本十多年前,八十年代中期出版的一部專著。書的裝幀典雅,封底是她的一張黑白照片:帶著墨鏡,上著襯衫下著裙子,手拎一雙涼鞋,站在海水中,背景是大海和一棵搖曳的椰子樹。沒帶胸罩,裙子半透半遮。

她給他的留言是:Believe in the Future, Lin, wherever it may take you and the best time always lies ahead (相信未來,林,不管未來把你帶向何方。好時代永遠在前頭)。

***上篇完  ***

敬請關注下篇:20年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