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胡含在的時侯,家裏扛事的理所應當是男人。那時海倫沒出外找工作,她在離家附近的學校找到免費的成人英語培訓班ESL提高英語水平。海倫準備再回大學裏深造,她將來可以找一份體麵的工作,至少要坐在辦公室裏,可以隨時喝杯茶。海倫不想像胡含那樣幹體力活,她也勸過胡含幾次,可胡含對再回學校回爐沒興趣。海倫現在推測胡含當時根本就沒打算在加拿大長期生活。
胡含和海倫買房子的時侯就沒把國內帶來的錢全部支付首期,他們盡量從銀行貸款,所以海倫在銀行有些存款。胡含一走,海倫家的收入為零。銀行裏的存款海倫是花出一張少一張,況且兩個孩子將來上大學都需要一筆不小的開銷。海倫不得不想辦法為家裏添點額外收入。她把家裏的空閑房間稍微打掃幹淨,樓上的一間,地下室的兩間,然後在中文網站上刊登出租廣告。海倫開始坐起收租婆,憑她學理科的腦袋外向的個性,海倫相信自己應付得起。收來的租金剛好可以貼補些交給銀行的月供款。
除了銀行的月供款,海倫要交水電費、電話費、房產稅。即使海倫和兒女們不出去旅遊,海倫縮減買時裝的錢,每月吃喝也得花錢,開車加汽油也得花錢。海倫不想再動用銀行裏的存款,她狠下一條心,不再做上大學深造的美夢。海倫得自食其力出外工作。物理海倫是內行,可在大學裏當老師她肯定沒戲,就連當中學老師她也沒資格。
像中國一樣,多倫多有很多課外補習班。海倫的主業是物理,她閉上眼睛都能講明白牛頓三大定律。她想找份給中學生課外補習的工作。她把寫好的簡曆寄出去,盼望著隔天就有回音。她一天去一次信箱,沒事就守在電話機旁。信箱裏永遠沒有海倫期待的信件,電話的振鈴從來也沒響過。
投出去的簡曆,如石沉大海,海倫漸漸地失去了信心。海倫降低標準想找個辦公室前台的工作,她把學曆從簡曆中刪減出去。前台是公司的門麵,特別是華裔開的公司,前台要求會國語、粵語、英語三種語言。海倫有過一兩次麵試,可過後都沒有下文。
海倫記得末代皇帝溥儀在前蘇聯囚禁五年後被引渡回中國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在看守所裏曾經一鼎之尊的大皇帝也學會了針線活。環境所致生存所迫,該彎腰時且彎腰。海倫叮囑自己不是大家閨秀,連皇帝都可以被逼得幹粗活,她海倫也一定承受得起。無論什麽髒話累活,隻要能賺錢貼補家用就行。
海倫上午在華人超市買菜回來時在超市門口順手拿幾份免費的中文報刊,她沒心事讀新聞,直接翻到招工廣告版麵。海倫發現有用人公司招聘生產線上的工人,時薪八塊。她按廣告上的號碼打過去電話,下午麵試,第二天就上班。
孩子是海倫的心頭肉,可第二天海倫不能再開車送孩子上學,也不能給孩子送午餐。她得想個辦法解決孩子上學和午餐問題。
胡健上高一,胡倩七年級,兩人在不同的學校,一個高中一個初中。兩個學校在同一條馬路上相距不到五百米遠。
晚餐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在餐桌上。仿佛他們有什麽要緊的事,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吃得快,吃完晚飯兩人就要走。海倫說:“你們倆都留下一會,我有事情要說。”
兩個孩子同時轉過頭看著對方,他們一臉茫然,都以為對方做錯了什麽。
海倫又說:“你們兩個都是大孩子,現在也應該學會自己管理自己。從明天起,我開始上班工作,不能送你們上學,也不能中午給你們送午餐。我會把早餐、午餐準備好。你們自己吃早餐,自己帶午餐。自己走路上學。自己走路回家。”
胡倩被這突然的變化疑惑,她不解地問:“媽,這是為什麽?”
海倫說:“你們都大了,能自食其力,媽媽也不能總呆在家裏。”
海倫又對著胡健說:“胡健,你已經上高中,算是家裏的大人,男人。去你們學校路過胡倩的學校。從明天起,你送妹妹上學,接妹妹放學。”
她又對著女兒說:“胡倩,你放學後在學校等哥哥,見不到哥哥不能離開學校。”
“另外,從明天起起,我會下班很晚,晚飯會吃得晚些。從今天起,你們兩個輪流收拾桌子洗碗。胡健,你今天負責刷碗。”
“你們兩個聽明白沒有?”
看到海倫第一次說話這麽嚴肅,兩個孩子隻好點頭。
“你們倆還有什麽問題?”海倫像是開新聞發布會,在向記者詢問。
倆個孩子又轉身對視,彼此甩頭聳肩,似乎都想要對方先說話。
胡健的同學王凱的爸爸也在中國,可王凱的爸爸經常回來。
胡健問:“媽,王凱的爸爸在國內開工廠,可王凱的爸爸經常來多倫多看他們。我爸爸什麽時侯回來?”
胡倩附和道:“媽,我也想知道,我爸爸答應過我給我帶南寧芒果幹。”
海倫腦子快速地旋轉,她得給孩子們一個經得住推敲的答案,不能出現破綻。海倫拿起桌子上的水,緩慢喝一口,她使勁咽下嗓子。說:“加拿大工作競爭激烈,你爸爸的工作機遇在中國。現在爸爸在創業期,當然會很繁忙。如果他的工作穩定了,不那麽忙,他也會回來看你們。”
胡倩:“媽,艾米麗的爸爸媽媽離婚。艾米麗和媽媽住一起,艾米麗的爸爸每星期都來看她。”
海倫:“胡倩,你爸爸在中國。橫跨半個地球。很遙遠。不是在多倫多,說開車過來就開車過來。
按常理,爸爸即便工作繁忙,即便在中國,也該回家裏看他們。兩個孩子對母親的解釋並不滿意。胡倩還想追問,胡健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胡倩。
胡健:“我明天要考試。你替我洗碗。”
胡倩:“媽媽說今天你洗碗,明天才輪到我。”
胡健打斷了胡倩的思路,她沒再進一步地追問。從那以後兩個孩子再也沒問父親的事。
胡倩把碗推給胡健。胡健把碗筷放入水池裏,弄出很大的聲響。
化妝品工廠坐落在市中心。市中心寸土寸金,停車費高得離譜比公交車票要貴幾倍。海倫乘公交車轉了一次車,路上花費一個多小時來到工廠。多倫多的公交車費按行車方向算,隻要不坐回頭車,無論目的地多遠換幾趟車都是一個價錢,所以坐車比開車劃算得多。如果要是乘地鐵,還免得遇到堵車這種煩心事。
工廠人事部的女人領海倫和其他新報到的工人進入休息室。海倫脫下高跟鞋,換上背包裏的運動鞋,戴上塑料帽子遮住頭發。過了一會兒,一位管理人員帶領她們走進廠房。廠房裏傳來柔和的流行音樂聲。海倫不知道樂曲的名字,但聽起來悅耳。海倫心裏想,一麵聽音樂一麵幹活,環境還是蠻愜意舒緩的。
海倫來到洗發液生產線,被分配到第一道工序。一位黑人大媽告訴海倫隻要把箱子裏的空瓶子放進生產線上流動的小卡槽中即可。她給海倫示範了一次,然後站在海倫的後麵。
黑人大媽在海倫背後對新來的海倫好奇。海倫這凸凹有致的身材比她瘦幾圈。海倫身著白色GUESS短衫,藍色LEVI'S牛仔褲,都是名牌。黑人大媽從海倫後腦勺一直上下打量到海倫腳後跟,心想這一身精致的打扮幹嘛要來她們這裏打工。黑人大媽一眼發現海倫穿的NIKE白色運動鞋。黑人大媽仿佛發現了寶藏,嘿嘿心裏一個啞笑,她轉身扭著肥胖的屁股走向生產線上方的工作亭,和裏麵的人嘀咕幾句。
海倫剛放入不到一箱子的瓶子就被穿著西裝革履麵無表情的印度人叫住。那人指著海倫的鞋說:“把你腳伸出來。”
海倫一臉懵逼,她不明白印度人為什麽要看自己的腳。海倫聽說過職場裏麵有齷蹉的男上司借機占女人的便宜,不過性騷擾也不會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麽明目張膽吧,更不該會怪癖到對她的腳有好什麽奇心。海倫像小學生犯了錯誤一樣站在老師麵前,她渾身像是被刺紮了一樣,一點也不自在,不知所措地把腳伸出來。
印度人說:“你這是運動鞋不符合安全要求。工廠規定運動鞋不能上生產線。你必須換上安全鞋。”
海倫怯生地問:“我這鞋有問題嗎?不可以嗎?”
印度人拽起褲腿,指著腳上的鞋說道:“不行,要有這樣的CSA安全標誌才算是安全鞋。”
海倫忽然想起中介叮囑過她別忘記穿安全鞋的事,海倫當時還以為說的是平底鞋。
海倫想讓印度人通融一下,說道:“我今天下班回家馬上就去商店裏買。”
印度人表情更加嚴肅,有些不耐煩,他手指大門,堅定得沒有一點讓步的餘地。“不行。沒有安全鞋不能工作。你現在就得離開廠房。”
看到印度人像個木頭疙瘩一樣沒有人情味,海倫隻得悶悶不樂地返回家裏。
後來海倫才明白,CSA是加拿大標準協會,鞋上有CSA安全標誌才能證明鞋是符合安全標準的。穿安全鞋工作是在工廠工作的最低要求。既為保護員工安全也為保護工廠利益。如果真的由於員工沒有穿安全鞋而出事故,政府駐場調查,工廠會有大麻煩。
安全鞋的頭部是鐵製成的,非常堅硬,可防止重物撞擊。安全鞋的價格從40元到200元不等,越貴穿著越舒服,樣式越好看。海倫花40加元在沃爾瑪買雙安全鞋。這工錢還沒賺到,海倫倒是先賠進去40塊。如果算上交給加拿大政府的稅,這40塊錢等於海倫一天的工資。
生產線在不停地運轉,海倫坐在那裏胳膊機械般地擺動,拿出箱子裏的瓶子放到卡槽裏,生怕哪個卡槽輪空。一隻胳膊來回擺渡一個小時下來海倫便有些受不了,她改變策略,一隻手從箱子裏拿瓶子傳遞給另一隻手,然後另一隻再把瓶子放入卡槽裏。
廠房裏的音樂聲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悅耳動聽。海倫盼望音樂就像磁帶快進一樣讓時間走得快點。她盼望早點下班,早點回家,早點看到胡倩和胡健在家裏。
兩小時過後,生產線不再轉動,海倫看到其他人停下來,她也停住手站起身。海倫雙手五指交叉胳膊向天空高舉,深深地抻個懶腰。她終於盼到喘息的機會。
原來安省勞工法有規定,生產線上的工人工作兩小時後必須有十五鍾休息。
第一天上班,海倫工作不敢怠慢,她用力太實在。一天工作八小時,她腰酸胳膊疼,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再也不願意動彈。她這時想起胡含在蘑菇農場采蘑菇。雖然蘑菇長在暖房裏不像生產線一樣運轉,但運轉的是胡含的兩條腿,而且胳膊也要像她在生產線上一樣地甩動。她仿佛現在可以理解胡含,理解胡含為什麽要逃離。
過了一個星期,海倫才注意到生產線上還有其它工種。海倫幹的是生產線上的第一道工序,叫放瓶工,接下來的工序是要把灌滿液體的瓶子擰上蓋子,叫瓶蓋工,最後一道工序叫收瓶工,是把封裝好的瓶子裝進紙箱裏。生產線上三個人一個蘿卜一個坑,外加一位自由人補漏,看誰忙不開幫誰幹。在這三道工序中,放瓶工最累,補漏的自由人大多數時間都是幫放瓶工。海倫剛開始工作沒找到竅門,不知道偷懶隻知道傻幹。海倫第一天上班的那個黑人大媽那天就是補漏的自由人。海倫那天幹得麻利,黑人大媽幫不上手,所以大媽隻能站在海倫在身後仔細打量海倫的身材,琢磨海倫的穿戴。海倫那天穿的是LEVI牛仔褲,一條近百元,結果被大媽研究得結論是海倫沒穿安全鞋。
化妝品廠的工作簡單沒有技能,員工流動性大,海倫幹了一個星期,又來位新工人被安排在海倫的位置,海倫自然而然地被分配在瓶蓋工。再過兩個星期,海倫和工頭熟悉了,便要求在最輕鬆的第三道工序幹。
生產線上的工作單調而枯燥。扭瓶蓋的斯裏蘭卡大媽坐在那裏不斷地前後晃頭,斯裏蘭卡大媽胳膊不穩碰倒一隻瓶子,一排裝滿洗發液的瓶子就像直立的骰牌一樣轟然倒下,一股股粘乎乎的白色液體撒滿生產線的傳送帶上。斯裏蘭卡大媽忽然從椅子上竄起來大聲喊叫,海倫也從凳子上騰地站起來。海倫沒有跟著喊叫,她傻愣愣地看著工頭從遠處急急忙忙跑過來。工頭一麵大罵斯裏蘭卡大媽愚蠢傻逼,一麵趕緊關閉生產線。許多人停下手,幸災樂禍地看著工頭和斯裏蘭卡大媽把那些倒下的洗發液扔進大黑桶裏。斯裏蘭卡大媽一麵仍一麵不停地道歉,工頭當是沒聽見還是一個勁地罵。
生產線上的洗發液很快被清理幹淨,生產線又恢複正常。海倫看下手機,生產線停頓二十分鍾,她算偷懶了二十分鍾,不過海倫感覺這一切過得飛快好像才幾分鍾。她期望生產線一直停在那裏,一直停到她下班。
海倫發現自己的胳膊擺動得頻率加快。原來狡詐的工頭要完成當天的定額,他必須把失去的產品和時間搶回來,不然工頭會挨上司的罵。
第二天,海倫再沒看見那位斯裏蘭卡大媽。看來斯裏蘭卡大媽是被工頭無情地解雇了。有人說那位斯裏蘭卡大媽有四個孩子,下了班她還要去寫字樓搞清潔。
海倫感歎,比自己苦的人大有人在。
海倫的人事關係在中介公司,每周發工資的日子是海倫最快樂的一天。但海倫既沒有醫療保險也沒有公司年假,隻是工資條上會多出5%的假期錢算是對安省11天法定假日的補償。海倫住院看醫生不花錢,可海倫如果要買藥就得自己掏腰包,看牙醫也得自己花錢,更沒資格享受免費的針灸和按摩。
化妝品工廠聚集了一群目不識丁的老大媽,大夥在一起工作,但彼此之間卻有幾步遠的距離。大媽們對廠房裏的音樂已經麻木,她們更喜歡用聊天的方式轉移注意力緩解神經的勞累。她們在一起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喧嘩,蹩腳的英文海倫難能聽懂,她隻能分辨出那些單字的髒話。
海倫木偶般地揮動手臂,她沒心情加入她們,心裏默數她包裝了幾隻盒子,直到自己都忘記數到哪裏。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混到這般地步。
工間休息,海倫隔著休息室的玻璃窗看著外麵的景色,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路麵一群鴿子抬頭看海倫。海倫一揮手,鴿子展開翅膀。
天空曠,雲遊蕩,鴿子在飛翔。海倫渴望那樣的胸懷,那樣的飄逸,那樣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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