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71)

“你怎麽能夠就覺得測得很準吶?”梁澤柱這是頭一回親耳聽得二先生算命的前後詳細的敘述,十分好奇地問。

 

“看他們一家,應該是和善人家,雖然房屋還算寬敞,但到處是雞屎牛糞的臭味,應該是一個自耕農民,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家,又能夠有什麽太大的凶險吶?聽那屋主的語氣,應該是他們家裏有人在行伍裏。從簽相上看,應該有些吉報的。別說不信,你就等著聽信吧。到時候,保不齊會送過來一副豬頭三性呢,”二先生和氣地笑了。

 

梁三才這陣子正跟唐老三在一處,幫著把櫃台上的壇壇罐罐收攏在一起。因為,梁三才也一樣沒了窩,像拔了毛的雞,像打折了腿骨的狗。他隻好到唐老三這裏將就著。唐老三拖家帶口的,沒田沒地的,政府就說他是苦大仇深的貧民,再加上他平日裏待人厚道實在,還真的就沒人來招惹他。估計,人家看著他五大三粗一個夯漢子,也不敢上門耍橫。三才這是絕地投友,唐老三自然是推誠相待。至少,不能讓他凍著餓著。

 

小琪縮在梁鳳子家的灶間。她早就過來了。整條街上,她隻有這麽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她隻是哭,除了哭,還是哭。茶不思飯不想的。梁東家給抓走了,那些家夥,橫眉豎眼窮凶極惡的煞神一般。看那情形,東家這一去是凶多吉少。好幾次她想到了死,可她不能走在東家的前頭,她還得去給東家送牢飯。

 

每次看到半倚半靠卷縮在冰冷牆角裏的東家,奄奄一息的樣子,小琪姑娘就心裏流血,眼淚就撲簌簌的往下掉。可他們不讓她哭,還威嚇她,說她是反動派的孝子賢孫,也要把她給抓起來。死都不怕了,抓起來坐牢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小琪明白,一旦她也坐進這黑牢,誰來給東家送飯。她隱忍住淚水,做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為的是讓東家寬心。

 

那一天,二先生照例的出門,半道上便神色慌張地趕回家。“大哥,聽說,聽說---”平時老成持重的二先生,突然的就亂了方寸,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他們要鎮壓梁東家!”他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鎮壓!?”大先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鎮壓’這兩個字,跟‘浮財’一樣,成了家喻戶曉的字眼,聽到的人都毛骨悚然,連調皮的狗,都似乎明白這樣的恫嚇,一聽得‘鎮壓’二字,立時便變得循規蹈矩起來。大先生飽讀詩書和史書,特別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那上麵有沒有‘鎮壓’二字,大先生一時情急,思緒短路,還真就不太記得了。但那裏有一個字,叫‘族’,當動詞用,誅殺九族的‘族’,也就是戲文裏唱的滿門抄斬。大先生想著那個字,便毛骨悚然,打心裏頭冷的厲害。這剛剛把持了朝政,便就大開殺戒,大肆殺戮,而且戕害的是開明紳士,是社會的脊梁。將來,假如這個以殺戮以血漿染紅大旗以立威的政權還有將來的話,那麽,這個‘族’字的慘烈,就又要複辟了。

 

大先生覺得,梁潤泰雖然富甲一方,但他急公輸家,樂善好施,開明隨和,再者,他並沒有背負人命案子。即便按照所謂的土改章法,也罪不至死。

 

大先生一時亂了章程,站在後院的菜園地裏,慟聲哀號。驚動了正彎腰撅屁股在鄰近的菜地裏幹活的幾個女人。其中就有李定禮的寡母和馮明濤的寡嫂。幾個窮得隻剩下腿襠上的褲子的女人,一向得到梁潤泰的接濟,聽得這話,便相繼地放下手中的活計,聚攏在一處交頭接耳了一番,便咋咋呼呼的上了街頭,大聲呼喊著,吐沫四濺,麵紅耳赤的,都好像喝醉了就似的。街麵上,頓時人頭攢動,雞飛狗跳的。李定禮的堂兄李定富,正拉著一頭老牛到烔河邊飲水,打聽的明白,便顧不得回家,拉上了大牯牛,義不容辭的加入了到上區公所討個說法的隊伍。

 

鐵匠周作義,跟殺牛的方大佑,肩並肩地站在一起,漆匠吳厚道生性膽小,臉上有些瞻前顧後的神情,也緊邁幾步擠到他們跟前,倒是吳漆匠的老婆,大大咧咧的,大聲招呼著篾匠的老婆。向來膽小怕事的江裁縫,先是把腦袋伸出裁縫鋪子,往外看了看,然後慢吞吞的整個身子自屋內擠牙膏似的擠將出來,不知道是誰,出手一把就將他拽了過去。

 

這種場麵,自然少不了老姑奶奶楊萬氏。日本人當年到處殺人,一顆不長眼的流彈,就擊中了她的丈夫,那可是個一貫畏首畏尾,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好好先生。老姑奶奶的性格,跟她短命的當家人剛好相反,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如今的男人,也就是一個擺茶葉攤的小攤販,叫姚夢軒,也是個厚道老實巴交的大好人。老姑奶奶膽子大,什麽都不怕。她自己覺得,以前的男人是日本人打死的,盡管算不上是抗屬或者是烈屬,但至少是對日本人有殺夫之仇的,跟日本人有深仇大恨。況且,如今的這個男人,也就是一個拉不上桌麵的窮光蛋。如今的新社會,窮人光榮,窮人就狠。這不,街頭巷尾的那些窮光蛋,那些好吃懶做的二流子,那些拿自己屋裏的女人換幾口鴉片的流氓地痞,一夜過來,都成了當家作主的人上人了。老姑奶奶怕啥?她,不,他們家,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嫖女人四不爬人家的院牆。況且,她覺得,就眼巴前這事兒,她是占在理兒上。要不,這鎮子上三街六巷裏的鄉親鄰居們,都站了出來。老古話說,‘有理走遍天下’!有理,怕啥?

 

富春樓掌櫃的羅卿真,紮起了長棉袍子的一隻下擺,義憤填膺地就要出門。親家有難,他不能讓未來的女婿成為孤兒。羅老奶奶在他身後一把抓住了他:“不急不躁,呶,你瞧瞧外頭,有那麽多的人,攔轎子擊鼓鳴冤,這麽大的陣勢也是足夠了。有你不多無你不少。一招失手,徒自損兵折將。再怎麽著,梁少爺已經有了著落。一個已經生死難說,可千萬不能搭上你一個。你這顆大樹不能倒。這全家老老少少,都指望著你!” 羅奶奶老淚縱橫,語不成聲。

 

工作隊孫隊長跟黨的書記劉大水為鎮壓梁潤泰一事,產生了巨大的分歧。這時候,他們已經成立了區公所,沒多久就更改了名稱,叫做區政府。區政府把烔煬北邊的一家很大的祠堂給砸了,馬馬虎虎地清理了一番,便搬遷了過去,而將梁潤泰的宅子,分給了十來戶貧窮人家。這分房子跟分田地,跟鬥地主鎮壓反革命,是件連環套路的作業,統而稱為‘土改’,全稱嘛, 應該就是‘土地改革’。

 

由於孫存誌支援渡江有功,便就留在了地方上,繼續為前線部隊籌集糧草,名正言順地當上了區長。其實,早年他跟隨何啟明東進北上,已經官至營長,當個區長,他還有些不以為然。最為可恨的,是那劉禿子當了書記。照理說,孫老大是當地人,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怎麽著,這孫老大也該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大才是。可是,可是,嗐,肯定是上頭有什麽碎嘴的家夥,耽心他有地方勢力,來個畫地為牢,結果會尾大不掉,便生硬地把劉禿子這個夯貨,作為楔子給插了進來,做了一把手。那家夥,一字不識,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根本就不把他這個區長同誌看成一碟菜。動不動就跳起來對他橫吹鼻子豎瞪眼。著實讓他孫老大義憤填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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