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海倫每天軟磨硬泡地逼著老公胡含趕時髦辦技術移民,讓她走上不歸路,海倫今天的生活也許會有別樣的景象,另外的模樣。海倫出國前是一所大學的物理老師,給剛入學的新生講大課,授課的內容她能倒背如流基本不用備課,工作不坐班,既清閑又體麵。或許現在她也會像闊太太那樣辭掉講師的工作在家相夫教子做個全職太太,家務由保姆來做,她隻負責逛街燒錢打麻將。至少她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人承擔家裏裏裏外外的大事小情,需要時連一個想要商量的影子都沒有。洗衣、做飯、工作、睡覺,她就像一個毫無表情的機械人每天重複一樣的勞作。
海倫不願意也不想其實也沒必要承認當初移民加拿大是她的錯,戰略方向性的錯誤。生活不能假設,海倫左右不了時間倒流,地球倒轉。要是能倒流能倒轉,她首先把自己變成個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地地道道大搖大擺可以甩別人的男人。
現在想來當時胡含爽快地同意淨身出戶一定是移民前就蓄謀已久的陰謀。
海倫和胡含是同一所理工大學的校友。兩人都是學校裏出類拔萃的校花校草級學生,胡含高海倫一屆。大學剛畢業兩人就草草結婚,連個婚禮婚紗照都沒有。海倫是滿族,結婚沒過一年就連生一兒一女。一家四口過得在外人看來是有滋有味幸福滿溢。
在辦移民之前,胡含已經小有成就,是國企單位的產品處副處長,可在海倫眼裏這個不大不小的副處長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角色。活兒比別人幹得多,責任比別人大,錢比別人拿得少,和妻兒團聚的時間短。胡含不在乎錢比別人拿得少,在他心裏與周圍同事左鄰右舍相比,隻要錢花得不那麽緊巴巴就成。他活的是存在感,至少在自己的公司還有人對他點頭哈腰送些微薄小禮把他當回事。他大學畢業不到十年就混上中層幹部,多少也算同學們羨慕的人物,再努力個五年八年爬到公司級別的領導也不是不可能。
和胡含的忙碌相比海倫的工作算是輕鬆,因為沒有發表過論文,混了九年還是個講師。她向老公抱怨自己把青春獻給了一雙兒女和胡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家裏雞毛蒜皮的家務事,送兒女去幼兒園,陪孩子寫作業,望子成龍般地送孩子去音樂班、繪畫班、奧數班,還要買菜洗衣做飯。她也想在事業上有所建樹,混個副教授的職位,可她隻能馬馬虎虎地給學生上大課,沒功夫鑽研課題寫論文。沒有論文沒有課題經費就沒有評高級職稱的資格。她在家裏有功勞,可在學校隻能算是個苦勞,再混個十年八年估計她還是個講師,到退休的時侯還是講師。海倫不甘心,她看到自己的同學、發小,原來比自己差的都一個一個相繼移民去澳洲、美國或者加拿大,她也要橫下心拚一把。
胡含對海倫的建議聽而不聞,心不在焉,無動於衷,他該加的班照加,該應酬的照樣應酬,公司的產品推銷會他一場也沒落下。他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覺,把海倫的催托當耳旁風。辦移民的事他能拖一天算一天。他努力工作等到老處長後年退休,盼望早一天能被提拔成正處長有話語權,那時老婆海倫也許會峰回路轉,回心轉意。
海倫的熱臉貼到胡含的冷屁股,她發現胡含對她施展拖延之計。海倫幹脆給胡含下最後通牒,要麽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要麽辦移民一起重新奮鬥,兩條道隻能選擇其一。胡含耐不住海倫的強逼利誘不得不妥協,他全權委托海倫去辦理。兩人約定,移民辦成功,胡含隨海倫出國,辦不成,海倫呆在國內乖乖地和胡含過日子,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辦不成不許再提。兩人談得像是一場簽合同的買賣還為此寫下字據簽字畫押。
過了兩年,移民的事還真讓海倫辦成了。老處長那時已經退休,可胡含卻沒能如願被提拔成正處長。幹部提拔水很深,不隻是靠個人的工作能力。胡含丈八摸不到頭腦心裏憋著一肚子火卻沒辦法和領導發。胡含當不上處長,他兌現當初對海倫的諾言。他們把國內的房子和所有能變成現錢的家當都賣掉換成加幣,帶著兒子女兒漂洋過海來到加拿大的多倫多。
當年胡含技術移民來多倫多,他的英文口語打個招呼還能勉強說得過去,話說不過五句他就會傻眼不知道對方口裏吐出的是什麽,所以也就難能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更別說過把官癮管理一票人馬。胡含當了多年的副處長,專業技術上已經生疏荒廢,不是一天兩天說撿起來就能撿起來的。技術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胡含沒有這樣的毅力更缺乏這樣的想法,他根本就沒打算在加拿大長期逗留混日子。他與大多數技術移民一樣數著帶來的錢花一張少一張心裏發慌。為了養家糊口保持收支平衡,胡含不得不屈尊找些拚體力的工作讓老婆孩子先不要為飯碗擔憂發愁。
胡含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離家50公裏外的溫室農場摘蘑菇。采蘑菇要像雨天一樣穿上雨鞋,戴上薄膠片手套,拿一把剪刀就像村姑在蘑菇架子間走來走去,算下來胡含一天徒步要走幾十裏的路程相當跑一次馬拉鬆。胡含每天工作超過10個小時。
胡含有了工作,海倫督促胡含在靠近地鐵站的老區買一處老舊殘破的平房,又在靠近市中心的中國城買公寓樓花。他們用國內帶來的一部分錢支付房屋首期,又托朋友在銀行借貸房款。按照胡含的收入和信用等級他們不可能從銀行貸到需要的數目,為此他們還不得不交給貸款經紀一些額外的傭金搞定銀行的貸款。真是銀行有銀行的政策,經紀有經紀的對策。走陽光大路不順暢,經紀們就絞盡腦汁拐彎抹角走小路,一樣能到達終點。
海倫終於擁有自己的房產,她堅信多倫多是熱線城市,適合居住,移民越來越多,房價隻會漲不會跌,隻要房子到手海倫就有辦法對付未來。海倫才不擔心還不上貸款,有句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她不偷不搶用別人的錢生錢是生財之道,大不了還不起按揭銀行把房子收回去。
老區的街坊多有把原來的老房子推倒重新蓋起來的漂亮房子,房子一掛牌售價就要翻兩三倍。海倫讓胡含投資在這裏就是期待將來有一天被哪位地產商看中他們這塊地。海倫清楚,房子價格的升降主要是地價的漲跌。其實他們投資的不是房子而是那塊地。海倫讓胡含買平房就是因為平房的占地麵積比同樣麵積的多層房子占地麵積大很多。同時房子又可以是一家四口的固定居所,算是投資實用兩不誤。海倫和胡含給自己留一間主臥房間,兒子和女兒各住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間,另外樓上的一間用來作為書房。海倫可以在書房裏複習課程以備將來再回到大學裏讀一個正兒八經的學位。在多倫多,沒有加拿大大學的文憑很難找到好的工作,隻能去工廠餐館農場打累脖工。
這樣不情願地在采蘑菇的農場當苦力半年,胡含覺得自己就像剛進城的農民工一樣,他是在糟蹋作踐自己。這片世界的上空天很蔚藍透明,土地很空曠肥沃,但他水土不服,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和前程,在加拿大他永遠盼不到黎明,根本沒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他的未來在這裏不會有夢。胡含的養分在中國,混得再不是人模狗樣兒也比在加拿大強十萬八萬倍。中國才是胡含的家,才是他插上翅膀能飛翔的地方。胡含下定狠心與海倫攤牌一定要回流,回到中國去。這回是胡含占據主動,他給海倫下死令,要麽和他一起回國倆人還是夫妻,要麽各自給對方留出一條生路,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天各一方的牛郎織女般的生活。海倫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狠心一咬牙,口口聲聲教訓胡含,出國就是吐出去的唾沫星子是咽不回來的。她就是死也死在加拿大。國她是一定不回的,離婚不是天大的事,她扛得起放得下。
海倫對自己發誓,沒有胡含她的生活照樣轉,而且要比沒有胡含轉得好。她對胡含要挾道:“你一個人走,我攔不住,不過你不能把孩子帶回去。讓孩子在加拿大受教育是我們當初移民的初衷,絕對不能改變。你要走,請便,但你必須自己夾著鋪蓋卷淨身出戶,願意去哪去哪。”
海倫本想以孩子和淨身出戶嚇退胡含,沒成想胡含卻順著海倫給出的台階爬上來,說:“在中國學習孩子壓力大,孩子留給你,留在加拿大,我放心,一百個放心。家產都留給你我也心甘情願。男人就有一點好處,拿得起放得下。”
“你也不用拿得起拿得起地擠兌我,我也放得下。世界沒誰都照樣轉。”
胡含懶得與海倫爭高低,他不再多言語。
胡含不再與海倫爭辯,海倫便失去了與胡含再重新討價還價的機會。她不是死皮賴臉無理取鬧的人,她哭不起來,她鬧不起來,她沒有辦法對胡含服軟。胡含都已經放棄到這樣的地步,她再沒有對付胡含的籌碼。她挽不回來胡含的心,阻止不了胡含離開她,離開孩子,離開這個家。
海倫沒有額外的請求,她隻是提醒胡含他們之間的事不能強加在孩子們身上,警告胡含別對孩子們說他們分開的事,以免影響孩子們的情緒。胡含答應說:“反正我在中國的時候孩子們已經習慣我經常走南闖北,說走就走,我就和孩子們解釋說我回國出差。”
海倫和胡含都是有主意的人,都覺得自己有理自己對。他們都憋著要給自己爭口氣,證明自己是沒錯的。他們心裏扭著勁,看誰活得滋潤笑到最後。倆人誰也不待見誰,誰也不退讓一分一毫,誰也不和誰先說一句話,最後頂牛成冤家死對頭。
海倫與胡含在孩子麵前貌合神離,雖然裝起來別別扭扭,可兩個人都想為孩子好,所以就必須把苦果子吞到肚子裏,還得小心翼翼不能弄出不耐煩的響聲。當然,如果孩子們快樂,她們倆也覺得裝下去值得。
時間會衝淡一切,時間能消磨一切,海倫期望孩子們長大以後會自然而然地適應,自然會理解她們。
胡含是鐵了心的要回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向朋友借錢買回國機票。周末的機票要比平日的機票貴幾十元。胡含沒買周末的機票,他買了一張周二從洛杉磯轉機到北京的機票,比多倫多直飛北京又節省幾十元。
在胡含離開的前一天,胡健和胡倩和往常一樣吃完晚飯後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海倫跟到女兒的房間,對胡倩說:“你爸明天要回國,一會你和你爸道個別,說一聲一路平安。”
女兒一麵把耳機塞到耳朵裏聽音樂,一麵推海倫出來。說:“媽,我作業明天就是截止日,忙得心煩,你別再火上澆油。”
海倫到胡健的房間,重複說給胡倩的話。胡健正躺在床上玩遊戲機。還沒聽海倫說完,他已經轉過身背對著海倫。
晚上睡覺前,兩個孩子誰也沒來海倫他們的房間。
胡含臨睡前先到胡健的房間與胡健道晚安。胡健問:“媽說你要回國出差。”
“是。我要在中國工作一些日子。”
“很久嗎?”
“現在還說不好。”
“答應我照顧妹妹,別讓你媽媽操心。”
“爸,你怎麽也婆婆媽媽的。你以前出差可沒這個樣子過。”
“那說明你現在長大了,爸爸現在老了。”
離開胡健房間,胡含又去跟胡倩道別。女兒是胡含的最愛,他在胡倩的房門口停頓會,平複自己的情緒。胡含輕叩房門:“胡倩,爸爸可以進來嗎?”
“爸,我睡了。祝你一路平安。”
胡含沒敢推門進去,他臉貼房門仿佛是貼著女兒,他隻說一句:“爸爸愛你”。
胡含轉回身朝臥室走,他剛要進入他們的臥室。胡含聽到身後有開門聲。胡倩伸出頭喊道:“爸,回來的時侯別忘記給我帶南寧芒果幹。”
胡含還沒有來得及回頭答應,胡倩已經關上門。胡含還是輕聲嗯了一聲。
即便胡含舍不得女兒,他也得回國。人生苦短,他經不起在加拿大的煎熬。
海倫早上送兒女們上學,胡健剛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就開始玩遊戲。海倫心裏不爽,對胡健喊:“睜開眼就知道玩。”
胡健不情願地將遊戲機塞到書包裏。
“爸爸出遠門,以後你要多照顧妹妹。”
胡倩在後座伸過頭問:“爸爸要去多久?”
海倫回答:“也許很久。”
海倫回家的時侯,胡含已經把行李放到門口,一個人在客廳裏朝外麵張望。海倫回到自己屋裏沒有再出來。胡含沒與她道別,她也抹不開麵子主動去機場送胡含。海倫聽到大門關閉,她走到窗前,站在百葉窗的後麵,目不轉睛地朝外麵看。
火已經燒到眉毛,海倫還是不願意妥協。海倫的內心期待胡含能回頭,期待胡含別走。但她不願意去追,不願意去求,更不願意生拉硬拽。
胡含與來接他的朋友寒暄幾句,朋友打開車的後背箱,胡含放進行李。胡含拉開乘客邊的車門,弓腰鑽進去,他竟然沒有仰頭看一眼家的方向。
汽車消失在遠處的車海裏,海倫跑出房門。她向汽車消失的方向凝望,知道她以為再也看不到那輛車。海倫坐在門廊,望向天空。看到每一架掠過頭頂的飛機,她都希望飛機上沒有胡含。海倫目視前方的石板小路,她盼望有一輛車停在路旁,小路上走過來的是胡含。
突然有輛車速度放緩,海倫注視著它在邊道停下。走過來的人手拿一打信封,是送快遞的郵遞員。
海倫的心就像窗外樹上泛黃的葉子,被風一吹,就會脫離樹枝在空中飄蕩,不論如何掙紮最後還是殘落在地麵。隻要日子久了,落葉就會自然而然地被泥土覆蓋,自然而然地在泥土裏腐爛,自然而然地成為土的一部分。
太陽已經斜掛在海倫頭頂,海倫慌忙地返回屋裏。她趕緊從冰箱裏拿出四片麵包放入烤爐,又拿出火腿、西紅柿和生菜。現在任何事都打擾不了海倫,任何事也沒有兒女們的三明治午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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