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天地，這人寰，已經就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了。小少爺早就如同那梁上的春燕，在天光還是祥和的時辰，便遠走高飛了。餘下來的，就是老爺。他們綁走老爺，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老爺什麽也沒說，也沒有叮囑他幾句什麽要緊的。倔強地揚起頭，邁開有些蹣跚的步子，就走了。是哇，該叮囑的， 該辦理的，早就安排妥當了。老爺走的踏實，走的心定神安。
一個年輕的女人，步子輕輕地打他身邊走過去，那身藍色的碎花棉襖，那身段，讓他聯想到小琪姑娘。多少年來，小琪像妹妹，像親人，又像……。梁澤柱抹去了淋在嘴角邊的雨水，用手中的枯樹枝用力地在橋麵的青石板上搗著，心中一片空濛，正準備抬腳翻過麒麟橋的石條欄杆。這時候，一隻大黃狗，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躡手躡腳地貼在他的身後，張嘴就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棉褲腳。梁澤柱心中一凜，發現是大先生家的老狗。在這生與死的要緊關頭，這條黃狗救了他一命。狗通心性，可人吶。記得有一回，老東家跟小少爺和水成水仙霞姑幾個孩子講學，見孩子們有些疲憊的樣子，便講了個笑話。老爺問孩子們：這人與狗，有什麽不同？幾個小家夥想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還互不相讓的，幾乎吵了起來。老爺笑了，說，其實很簡單，這狗，永遠是狗，可這人，卻很多時候不是人！幾個娃娃，哪裏能聽懂這句話裏頭的深刻含義。都似懂非懂地眨巴著眼睛。
一陣短而急促的銅鈴聲，自橋頭飄過來。接著便是二先生那略帶沙啞的笑聲傳來。“這麽個大冷的天，是誰站在橋頭擋了黃狗的道？”二先生向來說話俏皮，這不，俗話說，‘好狗不當道’，可眼前的人，竟然擋了狗的道。這時候，那黃狗，發出了淒愴而低沉的哀嚎。二先生趕緊幾步走到近前，抽了抽鼻子，很快地收斂起嘴角的淺笑，瘦削而蒼白的臉上，難得的變得嚴峻起來。
梁澤柱扭過頭，抹去眼角的雨水和淚水，沙啞著嗓門問：“怎麽這麽冷的天，你還就一個人出門了？”所謂的‘出門’，其實就是出門給人家算命的隱晦的說法。
“老三縮在被窩裏不肯陪我。這幾天他給嚇壞了，夜裏時常在夢中哭醒。哪裏敢陪我！再說，這風裏來雨裏去的，我也不忍心。反正我就是在街坊上轉一轉，都是熟人熟道的。家裏給翻了個底朝天，米缸都給人扛走了，說是裏頭裝著‘浮財’。那些人，都是窮瘋了，你往這街前街後走一圈，沒有人不在談論‘浮財’的。你說，我不出去掙幾文，眼睜睜看著都餓死不成？”
“還有人敢叫你進家門？”梁澤柱將信將疑地問。
“有！多著呢。你放心，但凡在豐稔之年，風調雨順之時，人人都自認為吉星高照，大富大貴，就無人問津我這雕蟲小技。不但我整日清閑，就連城隍廟那裏的香火，都多日煙滅灰冷的。可一旦禍事臨頭，災難纏身，他們不思解脫之道，去想辦法解危去困，卻高香滿爐，一雙膝蓋竟然離不開那佛前的蒲團。瞧，出門大半日，填飽了自己的肚子，還掙回來這一袋大米，外加這塊臘肉，還有著‘叮當哐當’的幾文銅錢。”
“你還敢說？”梁澤柱如驚弓之鳥，膽戰心驚地又問。
“呔，嘴巴在我羅瞎子的鼻子下，敢說不敢說，說什麽不說什麽，還不由我。怎麽的，沒窩了吧？跟我回家！他們多少還顧著家兄的幾分人情幾分薄麵，沒把我們趕到這橋頭上來。我們先回家，再慢慢細說。”他又俯身上前，把臉緊貼在澤柱的耳朵旁，悄聲說道：“床底下的臭醃菜缸了，我偷偷留下來一壇好酒。他們嫌那鹹菜太臭，便沒去折騰。記著，有的時候，特別是在這種時候，臭，才能自保。千萬來不得清高。在糞坑裏，你見過清高的蒼蠅嗎？走，回家喝酒。”
梁澤柱期期艾艾地樣子，接過二先生肩頭的糧食袋子，扔掉了手中的木棍，一個瘸子一個瞎子，在這淫雨霏霏的冬日裏，互相攙扶著，都邁著還算穩重的腳步，朝橋東的家裏走去。通人性的大黃狗，似乎仍然不太放心，緊緊貼在澤柱的身邊，用自己的狗身子，攔在瘸子和橋欄之間。
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羅大先生起身挨到了門前，一雙眉毛擰在一處，臉上蠟黃蠟黃的，人瘦毛長，病歪歪的樣子，這幾日不見，一下子不曉得老了多少。
“叫你不要出門，偏不聽招呼，讓人心驚膽跳的，”大先生嗔怪道。“都在外頭胡捏捏些什麽？當心禍從口出。”一邊說，一邊把兩人讓進門裏，還將腦袋伸出門外，機警地瞧了一眼，這才縮回身子，合上門，輕手輕腳給上了門栓。便伸出雙手，用力地按在梁澤柱那瘦削的肩上。顎下的喉結，跳動的厲害。屋子裏靜的，隻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
“這種時候，我還能說些什麽？又是兵荒馬亂的，哪天不在死人？橫死的屈死的跳井投河上吊的，”二先生頓了頓，為自己脫口而出的‘投河’二字感到羞愧。別看他眼睛看不見，憑他的機敏，似乎早就悟出來梁澤柱當時在橋上的心思，隻不過沒有說開來罷了。
“都說些什麽吶？”大先生這是有意的把話題叉開，讓大家的心情放鬆一些。
“說什麽無關緊要，關鍵是看人家問什麽。有測人丁平安的，有查問流年發財的。還有人問在哪個方向能夠挖到浮財。”二先生接過小蘿卜頭遞上來的一碗白開水，還有些燙，緊一口慢一口的喝著。家裏的茶具，都叫人給分了，茶葉罐都給摔成了八瓣，能有口熱水，暖暖冰冷的身子，也是前輩子休來的福分了。蘿卜頭轉身又給澤柱倒了一碗。
“這一大塊臘肉，就是那家想找浮財的人家出的。他下死勁的問，我卻故作遲疑拿廢話套話搪塞他，他還就當真急了，跑到灶間，氣喘籲籲地拿過來這塊肉，擱在我的大腿上。瞎子我這回是‘瞎子見肉眼開’，悄悄地告訴他，在十五日那天，清晨，到城隍廟燒注高香，假如心誠，城隍老爺會在晚上托夢，給他指點迷津的。”他覺得，這天地，這人寰，已經就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了。小少爺早就如同那梁上的春燕，在天光還是祥和的時辰，便遠走高飛了。餘下來的，就是老爺。他們綁走老爺，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老爺什麽也沒說，也沒有叮囑他幾句什麽要緊的。倔強地揚起頭，邁開有些蹣跚的步子，就走了。是哇，該叮囑的， 該辦理的，早就安排妥當了。老爺走的踏實，走的心定神安。
一個年輕的女人，步子輕輕地打他身邊走過去，那身藍色的碎花棉襖，那身段，讓他聯想到小琪姑娘。多少年來，小琪像妹妹，像親人，又像……。梁澤柱抹去了淋在嘴角邊的雨水，用手中的枯樹枝用力地在橋麵的青石板上搗著，心中一片空濛，正準備抬腳翻過麒麟橋的石條欄杆。這時候，一隻大黃狗，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躡手躡腳地貼在他的身後，張嘴就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棉褲腳。梁澤柱心中一凜，發現是大先生家的老狗。在這生與死的要緊關頭，這條黃狗救了他一命。狗通心性，可人吶。記得有一回，老東家跟小少爺和水成水仙霞姑幾個孩子講學，見孩子們有些疲憊的樣子，便講了個笑話。老爺問孩子們：這人與狗，有什麽不同？幾個小家夥想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還互不相讓的，幾乎吵了起來。老爺笑了，說，其實很簡單，這狗，永遠是狗，可這人，卻很多時候不是人！幾個娃娃，哪裏能聽懂這句話裏頭的深刻含義。都似懂非懂地眨巴著眼睛。
一陣短而急促的銅鈴聲，自橋頭飄過來。接著便是二先生那略帶沙啞的笑聲傳來。“這麽個大冷的天，是誰站在橋頭擋了黃狗的道？”二先生向來說話俏皮，這不，俗話說，‘好狗不當道’，可眼前的人，竟然擋了狗的道。這時候，那黃狗，發出了淒愴而低沉的哀嚎。二先生趕緊幾步走到近前，抽了抽鼻子，很快地收斂起嘴角的淺笑，瘦削而蒼白的臉上，難得的變得嚴峻起來。
梁澤柱扭過頭，抹去眼角的雨水和淚水，沙啞著嗓門問：“怎麽這麽冷的天，你還就一個人出門了？”所謂的‘出門’，其實就是出門給人家算命的隱晦的說法。
“老三縮在被窩裏不肯陪我。這幾天他給嚇壞了，夜裏時常在夢中哭醒。哪裏敢陪我！再說，這風裏來雨裏去的，我也不忍心。反正我就是在街坊上轉一轉，都是熟人熟道的。家裏給翻了個底朝天，米缸都給人扛走了，說是裏頭裝著‘浮財’。那些人，都是窮瘋了，你往這街前街後走一圈，沒有人不在談論‘浮財’的。你說，我不出去掙幾文，眼睜睜看著都餓死不成？”
“還有人敢叫你進家門？”梁澤柱將信將疑地問。
“有！多著呢。你放心，但凡在豐稔之年，風調雨順之時，人人都自認為吉星高照，大富大貴，就無人問津我這雕蟲小技。不但我整日清閑，就連城隍廟那裏的香火，都多日煙滅灰冷的。可一旦禍事臨頭，災難纏身，他們不思解脫之道，去想辦法解危去困，卻高香滿爐，一雙膝蓋竟然離不開那佛前的蒲團。瞧，出門大半日，填飽了自己的肚子，還掙回來這一袋大米，外加這塊臘肉，還有著‘叮當哐當’的幾文銅錢。”
“你還敢說？”梁澤柱如驚弓之鳥，膽戰心驚地又問。
“呔，嘴巴在我羅瞎子的鼻子下，敢說不敢說，說什麽不說什麽，還不由我。怎麽的，沒窩了吧？跟我回家！他們多少還顧著家兄的幾分人情幾分薄麵，沒把我們趕到這橋頭上來。我們先回家，再慢慢細說。”他又俯身上前，把臉緊貼在澤柱的耳朵旁，悄聲說道：“床底下的臭醃菜缸了，我偷偷留下來一壇好酒。他們嫌那鹹菜太臭，便沒去折騰。記著，有的時候，特別是在這種時候，臭，才能自保。千萬來不得清高。在糞坑裏，你見過清高的蒼蠅嗎？走，回家喝酒。”
梁澤柱期期艾艾地樣子，接過二先生肩頭的糧食袋子，扔掉了手中的木棍，一個瘸子一個瞎子，在這淫雨霏霏的冬日裏，互相攙扶著，都邁著還算穩重的腳步，朝橋東的家裏走去。通人性的大黃狗，似乎仍然不太放心，緊緊貼在澤柱的身邊，用自己的狗身子，攔在瘸子和橋欄之間。
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羅大先生起身挨到了門前，一雙眉毛擰在一處，臉上蠟黃蠟黃的，人瘦毛長，病歪歪的樣子，這幾日不見，一下子不曉得老了多少。
“叫你不要出門，偏不聽招呼，讓人心驚膽跳的，”大先生嗔怪道。“都在外頭胡捏捏些什麽？當心禍從口出。”一邊說，一邊把兩人讓進門裏，還將腦袋伸出門外，機警地瞧了一眼，這才縮回身子，合上門，輕手輕腳給上了門栓。便伸出雙手，用力地按在梁澤柱那瘦削的肩上。顎下的喉結，跳動的厲害。屋子裏靜的，隻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
“這種時候，我還能說些什麽？又是兵荒馬亂的，哪天不在死人？橫死的屈死的跳井投河上吊的，”二先生頓了頓，為自己脫口而出的‘投河’二字感到羞愧。別看他眼睛看不見，憑他的機敏，似乎早就悟出來梁澤柱當時在橋上的心思，隻不過沒有說開來罷了。
“都說些什麽吶？”大先生這是有意的把話題叉開，讓大家的心情放鬆一些。
“說什麽無關緊要，關鍵是看人家問什麽。有測人丁平安的，有查問流年發財的。還有人問在哪個方向能夠挖到浮財。”二先生接過小蘿卜頭遞上來的一碗白開水，還有些燙，緊一口慢一口的喝著。家裏的茶具，都叫人給分了，茶葉罐都給摔成了八瓣，能有口熱水，暖暖冰冷的身子，也是前輩子休來的福分了。蘿卜頭轉身又給澤柱倒了一碗。
“這一大塊臘肉，就是那家想找浮財的人家出的。他下死勁的問，我卻故作遲疑拿廢話套話搪塞他，他還就當真急了，跑到灶間，氣喘籲籲地拿過來這塊肉，擱在我的大腿上。瞎子我這回是‘瞎子見肉眼開’，悄悄地告訴他，在十五日那天，清晨，到城隍廟燒注高香，假如心誠，城隍老爺會在晚上托夢，給他指點迷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