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前後十來天,梁潤泰就顯得老了許多。他顫巍巍地解開大襟褂子靠脖子下的扣襻,笨拙地把手探進前胸,掏出兩塊大洋來,讓自己的體溫給焐的滾熱的:“就這麽點東西了,拿著,路上千萬別給丟了。”說著就把錢緊緊地攥在手心裏,用左手抓住小水成的熱乎乎的小手,合到自己攥起來的拳頭,再緩慢的舒開來,然後著急忙慌地把孩子的手合成拳頭,用力地握住孩子的小拳頭,輕輕地晃了晃,“放在胸前的兜裏,”他一再低聲吩咐,一邊還側過腦袋,四下裏再瞧了一眼,像是在做賊,生怕被別人發現了。
小水成機警的很,細聲細語地說,“爹爹說了,不要錢的。他們說老太爺爺是壞人,不許給辦喪事,埋進土裏就得了。爹爹還說,老太爺爺這是挑的好日子,走的好。不然,不然,”小水成抽噎著,時斷時續的,說不成完整的句子來。
在梁潤泰被五花大綁著關進了北街的劉家祠堂的時候,烏梁村那邊,又傳來了噩耗。張大舅被梁坤發領著人,給活埋了。他們先是鬥爭他,說他是地主,是惡霸地主。還說他強奸民女,勾結皖南和焦湖南的土匪,橫行鄉裏,魚肉百姓,無惡不作。他們還說,張大舅霸占了梁坤發家的良田,逼的他們梁二爺一家差點兒家破人亡。逼的梁二爺疾病纏身,生不如死。他們不知道打哪裏找到了梁坤發的那張田契,說這就是張大舅霸占他人良田的憑證。然後,還沒等人看個明白,那梁坤發手疾眼快地就搶過來那張幹牛糞一般晦暗顏色的田契,恨恨地投到祠堂前鬥爭大會中央燃燒著的火堆裏。張家的田契房契,也都在那血紅色的火中給燒了個幹幹淨淨。
他們打他,往死裏打他。打的老人皮開肉綻。他們將老人的兒子張澤興也五花大綁著,罰他跪在他父親的身旁。他們也往死裏打他。孫女兒水仙,嚇的昏死了過去。孫子水成,自那回到梁府上報喪後來,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小大人似的。睜大了眼睛,木樁一樣站在黑暗的雨夜裏。他不敢咬牙,也不敢攥緊自己的小拳頭。他就用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把發生在他周圍的一切的一切,都盡數地看在眼裏,深深地烙在心坎上。
也不知道究竟為的什麽,那梁坤發對張老頭一家竟然有那麽大的深仇大恨。不知道他從哪裏,尋得一根又粗又長的擀麵杖,先是無情無義地對著張老頭的後背死命地掄了幾下。大喘著氣,仿佛仍然不解恨,竟然把那沾著老人鮮血的擀麵杖,扔到跪在地上的張澤興的麵前,強迫兒子去揍他的親老子。場麵上,傳來幾個婦道人家的咳嗽聲,梁坤發的女人也是實在看不過眼,走上來抓起那擀麵杖,給扔進了還在燃燒的火堆裏。
烔煬的街麵上,很少有人走動。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也許就是一隻野狗,夾著尾巴,垂著狗頭,一副猥瑣的樣子,果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東閘口往南斜過去,有一條巷子,叫巴爾巷。巷口江祖軒的裁縫鋪子,多少天都沒開門。再往南,富春樓的門前,有幾隻雞不知天高地厚的,在閑散的撥拉著泥土。羅家前前後後冰鍋冷灶的,一直就沒開張。
生意沒辦法做了,到處是鬼哭狼嚎的,人心惶惶,都有一些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感覺。當年日本人進來的時候,鄉民們都稀裏糊塗的,但凡有些見識,稍微有些家底的,便如驚弓之鳥,收拾起細軟,打點上行囊,扶老攜幼的往南方跑,有的人家甚至一路顛沛流離的,跑到了湖南長沙。後來那邊也打將起來,便滋生了絕望。覺得天下攘攘,沒有百姓的活路。那時候,孬好腳下還有路,心中還有指望。求生的欲望,驅使著人們,拖兒攜女的,往大後方跑,像無頭蒼蠅,像折了羽翅的鳥。他們把那樣的跋山涉水,叫做‘跑反’,或者是‘跑鬼子反’。可眼下,普天之下,他們能往哪裏去呢?一張網,一張有形而無形的巨大的網,鋪天蓋地地籠罩著,覆蓋了這三山四津五嶽。人心凝結了,空氣窒息了。難心未滿的老百姓,幾乎就是沒有了退路。
梁府已經給查封了,說是要清點浮財。其實那裏早已經充公做了臨時的區公所。本來,清理賬目,那是要梁澤柱這個賬房參加的。可管事兒的劉大水,老是看著梁澤柱不順眼,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對他大聲斥呼,像差遣狗一樣對他發號施令。梁澤柱瘸著腿,抿著薄薄的嘴唇,低著腦袋,一點兒也不吭聲。這,更加激怒了劉禿子,把他連推帶搡的,攆出了梁府。估計,在前些時候,劉禿子深夜裏來梁家勒索未成,奸汙了小琪姑娘,心中有鬼,生怕梁府的人告發了他,打心裏怕見著梁家的人。梁澤柱無家可歸,隻好拄個一截枯樹枝,步履維艱地走著。這麽個冷天,他能上哪裏去呢?他倒是想到了去富春樓羅家避難,可一想到羅家老老小小的,攤上這亙古未有的大難,恐怕他們也失了章程,不知所措。他心裏頭這麽在前思後想著,腳下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麒麟橋上,潛意識裏,他這是想去羅大先生的家。
梁澤柱站在麒麟橋上,冷風嗖嗖地打他麵頰無情地吹過去,打他腿襠裏戲謔地鑽過去。天,陰沉沉霧蒙蒙的,朝北望,一裏路開外的洋橋,隱隱約約的看不清,往東北看,突兀在東山頭上的大半截碉堡,像是一座大戶人家的孤墳,孤零零的龜縮在那裏,又像是一個禿頭老者,那若隱若現的機槍眼,便是眼睛,那冷冰冰的眼睛,在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古老小鎮子上的鄉民們。那眼神,有些玩世不恭,有些見怪不怪的。
轉過身來,梁澤柱朝南看去。眼界,倒是開闊了。孫家竹棚,一片狼藉,一地雞毛般的荒涼。偌大的場地上,本來堆滿了江木毛竹,還有砂石磚頭灰瓦等一應的建材,眼下,都派上用場了,都充公了,用孫隊長的話,都捐給國家了。梁澤柱有些納悶,什麽是國家?國家在哪兒。這,普通百姓的小家都不保了,怎麽竟然就還有國家。一個國,就是一個家,那,該是多大的家呀。
連根拔起,歪倒在孫家南邊的老柳樹,給唐老三張澤興他們拖走了那棵小一些的。那棵大的,盤根錯節的,依然不依不饒地躺在渾濁的河水裏,樹根顯出滿滿的滄桑,像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臉上的根須,都掛滿了淚水,橫在這流淌了千百年的河道裏,在向麒麟橋上來來往往的父老鄉親哭訴著這空前絕後的大不幸。那柳樹幹,冷眼看去,宛若一頭皮糙肉厚的老牛,卷縮在河床上,老病纏身,再也不能躬耕田畝,絕望地,一動不動地,在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再往遠處看,依稀的就看見了焦湖。八百裏焦湖,應該是水天浩蕩,應該是澤被四方。可眼下,雨水注滿了港汊河灣,小河的水迫不及待地注入了大湖,焦湖的水,竟然水滿為患。天也陰沉,地上泥涅,水災人禍,這,還有人的活路嗎?梁澤柱為人在世二十多年,一直仔仔細細,兢兢業業,以誠信待人,以和善待人,幾乎是逆來順受,可如今,這麽就成了喪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