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66)

孫家老二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開心的神態。在他記憶中的這麽多年來,就還沒見過梁東家的一雙腳,正兒八經地踏上他們孫家的大門檻。這梁老頭雖然心地和善,是個好好先生,但他清高,自骨子裏就有些瞧不起他們孫家這種做江湖小本買賣的。哼!山不轉水轉,這回,哼,這回。這回怎麽吶?孫老二也說不出下文來,隻是覺得心裏頭,油然生發出一股不可名狀的欣喜,覺得自己的小心眼都‘蹦蹦’跳著。他大口吞吸了潮濕的空氣,忙不迭地‘噯’了一聲,算是應承了梁老爺的話,一扭屁股,一路小跑的就消失在梁府的大門外。

 

孫家竹棚的小碼頭邊那兩棵倒在水中的老柳樹,給眾河工們七手八腳地拖走了一棵,還有一棵特別大,怎麽也拖不上岸。因為河埂太鬆軟,使不上太大的力氣,人多腳步重,再一使蠻力,那樣會把河埂踩塌的。好歹,這樣的天氣,孫家也沒有船隻往來。其實,細心的街坊們發現,最近這百十天裏,就沒見什麽船隻靠上這裏的碼頭,好像孫家關門歇業了似的。

 

“孫大先生在嗎?”門外傳來梁潤泰的聲音。家鄉習慣,對家裏有哥們幾個的人家,稱老大為大先生,老二為二先生,以此類推,多少帶一些尊稱的含義;也有比較俗套一些的,就叫老大‘大老板’,老二‘二老板’,盡管對方什麽也不是,甚至是無家無業窮光蛋一個。擱在眼下,梁潤泰心中明白,這個孫府上的老大,平日裏恭歉和順,虛情下義,見人陪上笑臉,甚至是點頭哈腰。那絕不是他秉性猥瑣,那是他的道行,是他的德行,是他‘聞雷失箸’的修養。《三國演義》中,曹操對尚未成氣候的劉備劉玄德說:天下英雄,唯玄德與操。劉備一聽,大驚失色。他深知,眼前的這個曹孟德,是個‘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得天下人負我’的亂世梟雄。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剛好借著天上打雷,索性裝成怕雷而將手中的筷子故意失手掉落在地上。曹操一見,哈哈大笑,覺得自己是高看了這個販履績席的大耳兒。殊不知,劉備那是在藏拙,在藏奸。古往今來,藏拙者,其機敏必然得以通達;藏奸者,必有機遇以售其奸。這個孫老大,尚未見真正得勢,便抖落其偽裝,顯露出本性,一改起平時的行止,竟然對他梁潤泰差遣呼喝起來。諒也不是大器之物。大器之人,不因一時之得而眉飛色舞,也不因一時之失而頹喪消沉。

 

好半天的,竹棚裏頭才有人應了一聲,打斷了梁潤泰的思路。他循聲走過去,隻見那孫老大孫存誌,右手扶在太師椅子的扶手上,左手托著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雙腿誇張的叉開著,半倚半靠的坐在那,正在閉目養神。見得梁潤泰進來,故作驚訝欣喜狀,連忙起身,口中說道:“瞧我,路上辛苦,竟然就坐在這裏眯糊了一覺。他們怎麽也不叫醒我。真是的!”聽他口氣,輕鬆中帶著一絲調侃的意味。

 

“存誌兄弟,兩年沒見啦,別來無恙。”梁潤泰順著自己的思路道聲寒暄。

 

“別別,千萬別搞稱兄道弟的這一套。”孫存誌連連擺手,一邊讓座。“如今啦,世道變嘍。打爛舊的規矩。這個嘛方哇圓哇,隨便你怎麽畫。當然,當然,那還是要有些畫法的。這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我們自己人之間,叫同誌,叫同誌。誌同道合嘛。不過,”他頓了頓,頗有些張揚地擺弄著手中的茶壺蓋,遐意地呷了一口。沒見他叫人上茶待客。看來,他是沒把這位幾十年的鄰居當客人。“跟你這位梁老板,嚇,一時還真不曉得該怎麽稱呼為好。”他挺起胸膛,清了一下嗓門,斂聲說道:

 

“這次跟著何首長,北上東進,場麵壯觀,打開眼界。哦,對了,何首長讓我給你帶個好。他現在是師首長了,正帶著隊伍南下,馬上就要過江。過江,打南京,滅了他蔣家王朝。可過江,得有船才成。這不,就派遣我,來籌集船隻水工,當然,還要籌款籌糧,”說到著,他意味深長地拿眼角瞄了梁潤泰一眼。

 

“昨天晚間,”梁潤泰遲疑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孫存誌那一瞥的含義,便決意來個迂回,至少可以把話叉開。昨晚發生的事,孫老大不能說不知曉,看他對此裝聾作啞,其中必有隱情,何妨捅破這層窗戶紙,來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看看他這亮話怎麽說。“你們的劉同誌到我家,他……”梁潤泰就此打住,下麵的話,得由孫老大接著說才是。

 

孫存誌倒是沒提防,愣了愣,反倒展顏嗬嗬一笑:“哦, 是嗎?嗐,不是跟你說了嘛,打破了舊世界舊框框舊規矩,不就是有些不習慣,不就是有點亂了唄。一,是有人對這種亂不以為然,不甚習慣,因而就會產生抵觸情緒。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二,也會有人渾水摸魚,企圖亂中取勝。你瞧那悠悠的烔河水,水裏有氣,不就得冒泡。人吶,也是一樣,有些憋屈,有些怨氣,不也得讓他放出來嗎?這,又有何不可吶。無傷大雅,無傷大雅嘛。”

 

梁潤泰嘴唇發抖,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隻見他的胸口大起大伏的,像是火山行將爆發。他大口地吞吸了一口涼氣,頓了頓,依舊頹喪地一屁股落在那冷板凳上。

 

“瞧,梁東家還是年輕人心性。好!好得很啦。”仿佛是意識到有些過分了,便緩和了語氣,“瞧,屋子裏沒了女人,也沒有人來給梁東家泡茶。真是的,就一句閑話,這麽個大雨的天,她就一賭氣,領著兒子回娘家了。”

 

梁潤泰也就借話找台階下,問:“弟媳婦生氣啦?你是說什麽啦?”

 

“嗐,也沒說什麽大不了的。跟她說外麵有個女人,呔,也不過就是這麽隨口一說,開個玩笑,她竟然就當了真。真是的。”

 

“不是說,你們,你們同誌之間,不再時興娶小?”

 

“是哇。這才讓她動了真氣。果真是娶小,找個二房,諒她也不會那麽不識抬舉。”

 

“你是要,要休妻再娶?”梁潤泰將信將疑。

 

“嗨,是我的一個革命同誌,在戰地醫院結識的。也是我們家鄉人。誌同道合,誌同道合的,嗨嗨。”又改口正色說道:“還是書歸正傳吧。兄弟這是先遣,回來籌錢籌糧。梁財主富甲一方,又是個急公近義,樂善好施的開明紳士,肯定會慷慨舒捐。這一回,你斷難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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