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他這一生有幸有過三兩個知音的話,他幽幽地想,那麽現在他活到八十五歲,在這個世界上就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長壽是一種懲罰,它讓你在年老時分對命運毫無反擊之力的時候,看清自己年輕時那些自以為是的錯誤。”有時他獨自坐著,臉孔朝向窗外,耳中會忽然聽到這樣一句話。不必轉動眼光,他知道這聲音來自旁邊的那個人。
那個人離他很近,稍稍消除了一點他在這世上的孤單。他其實一直像影子似的跟隨在他身邊,但是隻有他走到這麵臨窗的鏡子旁邊,孤單地麵向著外麵的廣闊世界,他才會清晰地顯現出來。
他永遠也觸摸不到那個人——他在鏡子裏。
他並沒有轉過頭去看他的打算。頭發灰白,瘦骨嶙峋,一臉的冷漠和倔強,渾身上下不再有生命蓬勃的美感,反而像一把深秋時分的枯柴,一點野火就會使他的老骨頭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甚至這樣一想他的鼻尖就隱隱聞到枯樹枝燃燒的焦香味……
鏡子裏那個陌生的衰老的男人就是他嗎?他總是沮喪至極:那個人太老也太瘦了!
為了減少這種沮喪的心情,有一些年頭了,他的眼光盡量不望向鏡子。即便如此,那個鏡子裏的人的模樣他也一清二楚。
這不是該出現在鏡子裏的人。他有幾分生氣地想。
這樣抗拒地一想,那個理所當然的鏡子裏的人的麵容就浮現在他眼前:玉樹臨風,嘴角勾笑,眉梢含春的男子……他的豐神俊美一點也不遜色女人。
他任思緒流動著,剛才的怒氣漸漸消隱,整張臉都因為回想而柔和起來,仿佛夕陽的光輝映在臉上使他有了一種藹然的美。
那個俊美的男子一經在他腦海中出現,就在鏡子裏活了起來,連帶著鏡子裏的陳設和光景也跟著有了生命的氣息。時光在鏡子裏流轉,像切換幻燈片似的,一下子就回到了六十幾年前,然後在如今看古香古色的時代裏定格。
他跟著時光起伏的心也平靜下來,他知道她該在鏡子裏出場了。想到她,他不由自主閉上眼睛,她的眉眼就像畫頁一樣緩緩展開在他麵前。
六十七年了。他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年月,他們剛上大學的時候都隻有十八歲。她在他心裏還是初見的樣子:含情脈脈的清澈眼睛,溫柔羞赧的美麗臉頰,還有那沾著露水的櫻桃一樣新鮮的嘴唇……他們曾經那麽相愛。
他枯竭的心間霎那間湧起一陣發苦的暖流,一直往上湧,直到他幹澀的眼睛。
他到底還是辜負了她。他礙於母親的壓力,跟不愛的妻子結了婚。他這一生都欠她一個未兌現的諾言。有時候他想老天讓他活這麽久就是為了懲罰他,讓他用無盡的悔恨償還他欠下的情債。
“我去離婚過。”鏡中的青年男子在一棵大樹下麵拉著她的手大聲說,在看向她的眼睛時聲音逐漸弱下去。即使月色黯淡,她眼中的失望還是難以掩飾地流溢出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他始終記得她涼涼的話,像那天的秋風,“離婚了再來找我。不然就永不再見吧。”
他沒有騙她。他真的去法院離婚過。他和妻子那時還沒有小孩。法官問他,你想離婚嗎?他說想。法官又問他的妻子是否想離婚,他妻子的“想”字之後緊跟隨了一句話,“我前腳離婚後腳就去死!”他的七尺身軀立時就萎頓下去了。
她會慢慢想開的,她會同意離婚的。她脾氣那麽壞,他的毛病又這麽多,總有一天她會厭倦他,會同意離婚的。他這樣想著,慢慢地向時間的遠處走。
慢慢地走著,他迎來了婚姻裏的第一個小孩,然後是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這時候兩個人的婚姻就變成了五口人的家,他更難以脫身了。
他的妻子霸道的個性始終沒有任何改變,甚至變本加厲,他在婚姻裏痛苦不堪。每當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逃進她的眼睛裏,那雙隻有十八歲的女孩才有的義無反顧的情深似海的眼睛裏。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比她的眼睛更能治愈他的痛苦,給他溫柔的庇護。
“我會離婚的。”他對著心中的眼睛說,“等孩子再長大一點,我一定會離婚的。等著我。”他總是這樣說,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感覺到一種咬牙切齒的恨意,不知道誰恨誰。
時間一天一天地逃遁著,他發誓即使他的頭發都開始白了他的離婚的念頭始終像春天的青藤那麽鬱鬱蔥蔥。他沒有一天不想離婚,他始終想從他不幸福的婚姻的牢籠裏逃出去。他一直都想要另一個人,那個人代表著另一種生活,甜美和諧的生活。
假如把他現有的生活比作地獄,那麽另一種生活就是天堂。有時候他看著妻子那張怒氣衝衝的臉在心裏偷偷但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
“我要離婚!”這是他心中一直呐喊的聲音,也是一個苦苦支撐他的念想。
“有念想的日子過得都像流水那麽快。”他嘴角掛起一絲苦笑,現在他才體會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上大學了。
眼看著鏡子裏的人脊背不再挺拔,頭發開始花白,眼神不像從前那樣清澈,他一生的任務基本都完成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帶絲毫歉疚地離婚了,他心中的那雙眼睛卻永遠隻能存於心中了。
過去那些年他一直不敢去打聽她的情況,不論她過得好壞得知她的消息都隻會無數倍放大他的痛苦,讓他生不如死。他必須死死壓住想知道她的消息的念頭,他的心才足夠冷漠麻木,才能夠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關頭挺過來。
終於他可以拐彎抹角地打聽她,像一個初戀的毛頭小夥那麽熱切,內心蕩漾著對回憶的溫柔眷戀和對新生活想往的激情。隻是太晚了。她走的時候還很年輕,不到五十歲。
他覺得一半的自己瞬間死了。不過他還是想離婚。
這一次不是為她,是為他自己。幾十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他幾乎沒有感受過幸福。他的妻子把他管束得像塊石頭,消滅了他的知覺。他要離婚,給她一個交代,更給自己這憋屈的一生一個交代。
他的妻子自始至終沒有同意離婚。她總是叉著腰瞪著眼,氣如鬥牛地從另一個房間衝他遠遠地吼卻如吼在他的耳膜裏,“我生是你們老趙家的人死是你們老趙家的鬼!”
他一聽就偃旗息鼓了。
一邊偃旗息鼓一邊忿忿地想,他這一輩子都是在這個女人的淫威之下度過的,他怎麽這麽倒黴!想一想這被一個女人欺負的一生,他那顆後悔的心都快鬱悶死了。
即使鬱悶,時間還是飛快地滑走了。鏡子裏的老人越發老了,身體上的每一寸都堆起了時間的褶皺。
他八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跟妻子吵架還氣咻咻地嚷,“離婚!離婚!我要離婚!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早點跟你離婚!”
他妻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他從來沒有想通過,這個頭腦庸常的女人怎麽會有那麽有力的眼神),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這句話你嚷嚷了一輩子了。”仿佛這句話是他體內的一個屁,他的一生就是把這樣的一連串的屁源源不斷地放出來。他放這個同樣的屁那麽多以致鏡子中升起了霧氣。鏡子裏屬於他的世界完全淹沒在這濃重的霧氣裏了。
他忍不住倉促地起身推開窗戶,對著窗外用力咳嗽了幾聲,仿佛被霧氣窒息的是他。
春又深深了。看了一眼樓下花園裏春意闌珊的景色,他不由怔忡起來。
“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把這句詩念叨出聲。
這首詩他能倒背如流。每當他想她的時候,每當他為這一生後悔的時候,這首詩就從他的心底浮上來,梅花般一個字一個字地在眼前打開,在他心中飄來飄去。
不過這是他有生頭一次,在念這首詩時想到了他的妻子。
這個他厭倦了一生,逃離了一生,讓他一輩子後悔沒有離成婚的女人,一個月前去世了。最後那一刻,她緊抓著他的手,以一種令人心顫的溫柔喃喃不清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下輩子,別跟我再遇上了。遇上了,我還是不會離婚的。”
“你個要死的老太婆。”他在心裏忍不住輕罵了一句,卻沒來由地一下子淚流滿麵。這個性格比他還執拗的女人,他一輩子都沒有想透,她為什麽到死都抓著他不放。
妻子走了之後他才明白她為什麽一輩子都抓著他不放:他簡直是生活的白癡,或者也許是妻子把他照顧成了白癡,他根本不會自己生活了。
活到現在,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但是再也沒有朋友像當初聽他說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沒有離婚那樣聽他現在想說的話——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在後悔中耗盡了他的一生。
“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他嘴裏繼續輕輕念著,轉頭去看一旁豎立的鏡子,這一次那鏡中神奇地出現了剛剛結婚時的妻子,那時她也是溫柔美麗的。他的眼神不由柔和起來,他們也有過甜美的時光。
他呆呆地看著鏡子裏六十幾年前的妻子,看著她在鏡中的窗前款款坐下來,梅花在她身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仿佛永遠都落不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