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吧,先進屋,每人先進屋喝一碗熱酒。”梁三才轉身推開大門,鄉民們都魚貫而入,一個個神色冷峻,像是要上大戰場的樣子。東家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轉身進了澤柱的賬房,隨即又返回來,身後跟著澤柱。“這麽著吧,大家辛苦,都是為的鄉親們自己家裏的日子。保全了這條河,也是保全了祖宗的氣脈。我梁某人無以為敬,給每人兩塊大洋,好回去買酒暖暖身子。”澤柱就上前一步,準備把托盤裏的洋錢散發出去,卻被東家攔住:“雨水這麽大,風裏水裏的,還是等大家夥回來,再發吧,免得掉到河裏去了。反正,收工後,還得回來,老朽在這裏備一杯水酒,給各位暖和身子。多謝了。”
張大舅有些激動,跨上前一步,說:“這條河,是我們鄉民的河,是我們家鄉的河,自己的事,大夥兒理當上前,怎麽能一再的讓你老破費呢?”
大夥兒都雜七雜八的隨聲附和著。
“大夥兒的事,大夥兒一起出手,多謝了!”梁潤泰抿著嘴唇攏著雙手,連連作揖。
第二天夜間,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沒了。聽得一陣敲門的聲音。坐在堂屋火桶裏的梁東家,連忙起身去開門。這幾天,他心中忐忑不安的,生怕哪裏出了什麽不好的事情。白天,他安排澤柱專門守候在門旁,到夜晚,便自己當值。(所謂的火桶,是家鄉的一件古老的玩意兒,呈長方橢圓形,半人高低,一頭有靠背,另一頭就釘一塊月牙板。裏頭放置一個火盆,火盆裏燒的是幹牛屎或者是稻糠,隻是暗火,沒有明火。一般兩頭隻各坐一個人,有時候,小家夥們也擠進來,就坐在兩邊的盆沿上,用張褥子給鋪蓋住,非常暖和。)
他剛打開了一個門縫,一陣冷風,鼓足了勁的打橫裏掀過來,噎的他打了一個寒噤。門縫中,看到了一個張大臉。就在這時候,夜空中猛可地一道閃電,接著就一聲炸雷。閃電在來人的背後閃過,剛好反射出來人的臉龐,靛青的麵色,像是《西遊記》中妖魔鬼怪。
來人是劉禿子劉大水。這是他第三次登臨梁府。第一次是他受船老大何啟明和水芹的指派,過來聯係什麽抗日的活動。第二次是他受了槍傷,也是在夜裏,連滾帶爬的來到梁府,潤初給包紮了,止住血,連夜就叫梁三才和孫老二給送到了巢城一家西醫診所。據說那裏是他們黨內的一個機關,後來,那兒的醫生,果真就成了新政權的當家人。
這一回,這一回嘛---梁潤泰有些吃驚,本來他以為,這個長相粗野舉止橫蠻的劉禿子,挨了槍子兒,沒有生還的可能。今天這麽個時候相見,風雨雷電的,真讓人有死鬼投胎的怪誕的感覺。
“餓了,趕快來點吃的,”劉禿子一點兒也不拿自己當外人。脫掉身上的濕衣服,一屁股就坐進了火桶裏,也不介意身上的泥漿,就攤開那狗皮褥子連肩膀帶前胸的給裹個嚴實。“再來一大壺熱酒,”他頤指氣使地吩咐。
夜很深了,東家不想驚動正在酣睡的小琪姑娘,便撂起衣襟,一聲不吭地到灶間生火。一時手生,弄的滿屋子煙氣,小琪連打了幾個噴嚏,早就醒了,趕緊的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子,接替下東家手中的活計。
“梁老爺過來說話!”劉禿子壓低嗓門說道。“劉某人這是從北邊過來。在淮海一帶,在那裏,我們已經清理了地盤,大軍南下,橫掃南京,指日可待,”不知道他打哪裏,也學會了一些四言八句的詞兒。
梁潤泰知道,徐蚌戰役,南京方麵一敗塗地,長江以北不保,據傳言,南京也成了甕中之鱉。傾塌高樓,幾有瓦全?梁潤泰默默無語,這是抬頭看了看天井處夜雨如注的夜空。主子得勢的狗,自然叫的凶狠。聽這劉禿子說話的語氣,梁潤泰便更進一步地明白了大勢。
“這整個烔河河道上,都聽得你梁大善人的大善舉哇,”幾口熱酒下肚,劉禿子話就更多,“兩塊袁大頭給河工,出手闊綽哇,”劉禿子不無嘲諷地說,“上回,老劉在你們家前門中了槍子兒,得虧你老東家熱心出手,把我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老劉我大難不死。”他又‘咕咚’灌下一大口酒,聲調突然嚴峻起來,“不過,聽說,就是你們家的老五,勾引那個水性楊花的水姑娘,給爺打的黑槍!”說到這兒,他那雙死魚一般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住端上來熱麵湯的小琪姑娘。嚇的小琪擱下麵湯碗,轉身跑回灶間。
梁潤泰隻是抿了抿嘴唇,眼裏精光一閃,本打算說上什麽,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語氣和婉地問:“劉先生什麽時候走,我讓灶間再給你貼(炕)一些雞蛋白麵粑粑。”記得這個劉禿子頭一回來,走的時候,是給他炕上了雞蛋麵餅,讓他飽餐一頓之後,充作路上的幹糧的。
“白麵粑粑?哦,免了吧。”他顫巍巍的舒開右手,將食指彎曲,指尖跟大拇指尖粘合在一處,圈成一個銀元大小的圓圈。“就這小的,白的,來一百!”他醉眼惺忪,口吐黏涎,搖頭晃腦的。
“劉先生是想要一百個糯米元宵?”梁潤泰隻覺得惡心,卻不得不虛以逶迤,希望他說的是酒後醉話。
“元什麽,呃,宵?”劉禿子瞪大著牛眼,“老劉幾時要吃元宵?老子要的是光洋,袁大頭。要不,金條也成。給了爺的好處,到時候,到時候,興許,就能,就能保你一條老命,還有你這,你這一門老少,呃,嗯,殺!”他抄起筷子,橫在脖子上一拉,然後再把眼睛往上這麽一翻,腦袋往旁邊一歪,像條死魚一般。
又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平地響起。梁潤泰打了個寒噤,脊背和腋下頓時就汗濕了。他是多麽希望潤初跟水芹姑娘就在身邊,不,他更希望老三也在這裏,領著他的大隊人馬,將這些兵痞子流氓,一體剿滅,還世道以清白。“唉,”他竊自輕聲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