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爺沒做回答,隻是一如既往的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側過腦袋,在梁澤木的頭上摩挲著,低聲細語地問:“好吃嗎?”見澤木連連點頭,便寬心地笑了。又挺起身子,正色地說道:“梁門一脈,在於斯郎!想我梁潤海闖蕩江湖,以身報國,身前,國運糜敗,膝下,無兒無女,於國,未得盡忠,於家,未得盡孝。每思慮於此,不禁涕淚沾襟。還望承仁吾弟,潤初吾弟,視小郎如己出,好生撫養,以告示我梁氏列祖列宗,以安慰我長兄老懷!”說畢,斟起滿滿一大杯,揚起脖子,一幹而盡。桌上的幾位,大為動容,連忙站起來,飲幹了杯中的酒。
“聽到一些柳先仁營長的事情,”朱先生看到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場麵有些清冷,便有意叉開話題。
“哦, 說出來聽聽,”梁將軍似乎很感興趣地說。“當年,我還給他們幾個上過軍訓課程,你朱承仁也在場。說起來,那可是真正的門生故舊嘍!”他不無感慨地說,聲音裏帶著無可奈何的淒涼感。
“長沙會戰之後,柳少校因傷困在衡陽休整,剜出了小腿肚子裏頭的炸彈片,沒想到傷口感染了,隨著醫院後撤到昆明附近。那麽遠的路程,想必是吃夠了苦頭。還沒痊愈,便擅自離開了部隊,說是回老家了。”
“開醬坊的柳大個子?”梁潤泰插嘴問道。“沒聽說他回家了呀。家裏人還等著給他娶老婆吶。倒是個讀書識禮的漢子。那幾年在外頭打日本鬼子,連帶他們一家人遭罪。老父親還給日本人活活折磨死了。如今家裏頭,隻有他的老母親在維持著,有的時候,實在看不過去,也接濟他們幾個。但家裏沒有主事的,總也不是事哇。”梁東家唏噓不已,連聲歎息。
“說是在湖北什麽地方,給北方過來的遊擊隊逮起來了,拉夫當差,自此就失去了聯係,再也沒有下落。”朱先生說,神情相當沮喪。
“那,那個姓俞的,有什麽消息?”梁潤海問。俞大成早年是他們梁家的佃戶,為人實在,幹活肯出力氣。後來吵著嚷著要跟柳老大一起跑江湖,吃糧當差。在蕪湖,他們幾個家鄉人倒是聚過幾回,後來,俞大成就進了一家李記米莊,說是後來就去了陝西,再由山東出關打到了東北。人各有誌,當年一道出門闖蕩的哥們,如今是天各一方,說不定有那麽一天,他們還會兵戎相見。天知道。
民國三十七年與三十八年冬春交接的時候,天氣奇冷,連天的大雨,北風呼嘯。淒風苦雨之中的百姓,懵懵懂懂的,仿佛就知道了要發生什麽大事似的。冬天裏,那潑瓢一般的大雨,就下了十來天沒抬頭。麒麟橋下的河水,竟然就漫過了橋下東西兩個橋眼,冒著寒氣的雨水,泛著淡白色的泡沫,洶湧澎湃地向南流淌,衝涮著兩邊河埂上因冰凍而鬆散的泥土。靠西南角的兩棵老柳樹,就在孫家竹棚靠南一點點的位置上,因為根下的淤泥給衝涮盡了,根須幾乎完全裸露在水中,頭重腳輕的,再加上西北風肆掠,便極不情願地打斜裏跌倒在河中。
沿河的鄉民陸陸續續的冒雨老到梁潤泰的府上,雨水衝涮凍土,河埂有多處塌方,阻塞河道,急需攤派民夫河工前去救急。這麽冷的天氣,這麽大的雨水。梁潤泰雙手背在身後,站在房門口,從天井往天上看去,眉毛擰成了兩個結。要是潤初在,就會替他分憂的。可潤初不在。澤柱太文弱了,腿腳又不利索。
梁潤泰彎腰卷起了棉褲腿,套上釘鞋(舊時的防雨鞋。用棉麻布縫製成鞋,用桐油反複浸泡,鞋底用木板,底部釘上許多炮釘,走起來‘啪啪’作響,十分笨拙。)戴上鬥笠,批上蓑衣,就要出門。家裏人怎麽也攔不住。梁澤柱也執意要陪老爺出門,給東家一掌推進了屋子裏。連梁三才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趕緊的也換上雨中出門的行頭,遞給梁東家一根梨木拐杖,爺倆便拉開大門,跨了出去。一陣大風,從西山牆邊的月季花光禿禿的枝幹上麵可勁地吹過來,當時就掀翻了東家頭上的鬥笠,花白的頭發,立刻就讓雨水澆個透濕。
東山方向的天空中,接連的劃過幾道閃電,接著,沉悶的雷聲,滾動著傳過來。臘月荒天的,天上起炸雷,天怒啦。看來,來年定是個災年。梁潤泰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重新戴好鬥笠。恰巧這時候,張大舅領著七八個個鄉民急匆匆地趕過來,都是一色的蓑衣鬥笠,老遠看去,像是一隊大刺蝟在搬家。
“老東家,你老怎麽也出來啦?”張大舅一邊抹去淋在嘴角的雨水,一邊說。“趕快回去!這裏的事,交給我們幾個吧。”張老頭的兒子張澤興,一步跨上前,攙扶著梁東家。
“人少啦!”老東家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嗓門有些沙啞。“我這是要上你那兒去,至少要二十個壯漢子,要能吃得苦的。”
這時候,東閘口的唐老三,後麵跟著他屋裏的鳳子,也火急火燎地趕過來。街坊上的周鐵匠,殺牛的方大佑,吳漆匠的小徒弟,還有其他幾個年輕人,也扛著鐵鍬,背著麻袋,陸陸續續地加入了他們之中。
“這樣吧,女人都留下來。別落下了涼病。鳳子,你到灶間去,幫著小琪燒薑湯,準備些酒菜。老張,那就辛苦你老人家了。領著年輕人過去,安排好了,你就回來,家裏家外的,也需要你搭手幫襯一把的。”說著,又揚起頭,一把摘去歪斜在腦袋上的鬥笠,可著嗓門叫到:“鄉親們,這麽冷的天,讓你們辛苦了。梅雨季節我們都保住了這河提,怎麽著也不能在冬天裏任它壞了事,毀了岸邊的農田,毀了岸邊的人家。”說話的時候,對麵的孫老二跟著夥計孫寶,扛過來許多麻袋,孫大嫂還抱著一對大陶罐子,裏頭肯定是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