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羅家的路上,梁潤泰特意折回自己的家,從澤木的脖子上摘下那隻羊脂玉鶴的墜子。沉甸甸的,上麵還帶著兒子的體溫。梁潤泰顎下的喉結上下串動著,什麽也沒說,便帶腳走了出去。本來,他是想拉上小澤木,去羅府上跟上上下下的道別,轉而一琢磨,覺得不要把動靜鬧的太大,也許,這隻是一場虛驚。說不定,在來年油菜花開,紫燕飛回來的時節,他就會同羅掌櫃的一道,把小霞帔也送到南京或者是什麽其他大城市的西學堂裏去。不過,無論怎麽著,這隻玉鶴,得留在霞帔姑娘的身邊,鶴飛萬裏,聲唳九霄,一方故土,故人窈窕。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在這樣的時候,他竟然有些矯揉造作的,胡謅亂造出這麽幾個不成句子的文字來。
到了羅府的時候,天色有些迷蒙了。透過敞亮的大天井,西邊樹梢上,綿綿地掛著幾縷粉色的雲彩。霞姑白天有些興奮,回家後便斜依在她奶奶的懷裏睡著了。天上的雲彩,映照在她那胖鼓鼓的小蘋果般的臉龐上,春梅綻雪,秋蕙披霜,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看著霞姑天使般的模樣,大先生不由地聯想到這麽幾句。
羅奶奶不好起身,生怕驚醒了孩子,便連連招手,請兩位屋裏坐。梁潤泰微微頷首,笑容可掬的樣子,眼角處,卻已濡濕。他輕輕地俯下身子,打前胸衣襟裏掏出那隻帶著他們父子倆體溫的玉鶴墜子,仔仔細細地捋開金鏈子,小心翼翼地戴在霞姑的脖子上,再把那玉鶴摩挲了幾回,然後才輕輕地給塞進姑娘的前襟裏。
“鶴上九天,雲聚兩翼,斯鳳還巢,得凰永年!”梁潤泰輕聲喃喃自語著。羅奶奶摟著孫女坐在椅子上,早已泣不成聲了。
“奶奶,小木木打噴嚏,把手帕弄髒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霞姑醒了,抬起眉眼,哆著小嘴巴,跟奶奶訴說著。看到就站在身前的梁大大,便連忙打奶奶懷裏滑到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小手,一下子就摟住他的雙腿,一邊還抬起頭來,擠眉弄眼地衝梁大大做了一個鬼臉,便又躲進奶奶的懷裏。湊到奶奶耳朵跟前,悄聲說到:“奶奶,你想聽聽《弟子規》嗎?是這幾天梁大大教的。大大說,我是他的女弟子,是他最好的女弟子。”沒等奶奶發話,便自顧自的誦讀起來:
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
泛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
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
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羅掌櫃的早就站在天井裏,幾個大男人,都將雙手攏在身前,默默地站立在那裏,眼角,都濕潤了。
梁潤泰拉著守誌的手,動情地說到:“卿真啦,這麽做,未嚐就是下下之策,往好處想往長處想,待哪一天孩子回來,把大姑娘給接過去,說不定那是錦上添花吶!大先生熱心,執意要陪我一道過來,我看也好,上回訂親,大先生在場,這回,也請他做個見證人。你說是吧?”
當天晚上,梁東家在親家那裏喝多了,很晚才回來,上床眯糊了沒幾個時辰,天就放亮了。大先生正捧著茶杯坐在堂屋裏,眼圈發黑,看來也是一夜沒睡好。項嫂抱著沉甸甸的澤木,眼睛紅腫的像爛桃子似的。小琪姑娘躲在灶間,隔著灶房的窗柵,可以看到姑娘的雙肩聳動的厲害。
澤柱倒是不動聲色,冷靜的麵龐上仿佛帶著淺淺的笑意。其實,他的心思,也隻有老爺同他自己知道。假如當真大難臨頭,少爺這是逃往生界,等於再造;假如這僅僅是一場虛驚,那麽,少爺到外頭上西學,將來再闖蕩磨煉一番,豈不是光宗耀祖。退也無虞進也有方,再說,人生短聚長散,有合必有分。那麽,又有什麽好淒慘的呢?
梁三才從後麵走過來,肩上斜挎著一條褳搭,裏頭是項嫂胡亂塞進去的少爺的洗換衣裳,臉上有些木然的樣子,好像是還沒睡醒。老爺領著少爺出趟遠門,在他看來,也沒什麽值得那麽大驚小怪的。這些女人,也真是的。他特意地推開灶間的門,看看小琪到底為什麽不出來給老爺少爺送行。自打那回他在五爺的屋子裏占了她的身子之後,梁三才便一直就把小琪當成了自己屋裏的女人。盡管自那以後,小琪就再也沒容得他再次得手,盡管他其實就是一個幫傭的奴才,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屋子。
耳風招招的,好像聽得他們梁府的上上下下都在談論小少爺,仿佛小澤木這一去,就再也不回頭似的。梁三才有些將信將疑的。看到幾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水的,梁三才便更加相信了幾分。發現這麽大的事,全家上上下下竟然全都瞞著他,便就一肚子的怨氣,特別是看到瘸子梁澤柱那臉上皮笑肉不笑的德行,更加憋的慌。是呀,澤木少爺這一走,果真是浪子遠遊再也不回頭的話,那麽,這梁府的偌大產業,便就落進了這個瘸子的腰包。想到這,梁三才恨的牙根癢癢的。巴不得一頭撲上去,像餓狼一樣,生吞活剝了他。
按信封上寫的地址,梁潤泰父子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家藥房。前堂三三兩兩的,有幾個瞧病抓藥的,兩個身穿長衫的漢子,也不知道打哪裏這麽一個閃身,就打橫攔在了他們父子倆麵前。“老先生台甫?”那個高個子的問。
梁潤泰先是一愣,待回過神來,正準備回答,後麵廂房門開處,梁潤初一手拎著長褂的下擺,一邊一路碎步地趕出來迎接。“路上還順當?”他輕聲地問,一麵把澤木攬進懷裏。“他們幾位是三哥的朋友,是朋友,”說著還衝老大擠了擠眼。
老三官至少將了,副官保鏢馬弁的怎麽著還不有幾個,梁潤泰會心地笑了。衝那訕訕地站立一旁的兩個漢子,謙和地點了點頭,便隨著老五往裏屋走,到藥櫃邊的時候,沒忘了跟那掌櫃模樣的展顏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三爺早就筆挺地站立在廂房門口,目視著自己兄長拉著那沒沒見過麵的小侄子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