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說的。梁府上,個個都能拿得起。不過,你可也別累著了。啊!”
“哪裏話!您老移步過來一下,”一邊說,一邊在前頭讓著,兩人進了東家的書房。好大一會功夫,才見他們一前一後的慢吞吞的走出來,細心的小琪,就發現東家的眼睛有些紅,而那羅老太,明顯的是哭過。
“那明天,還送丫頭過來?”老奶奶回過頭來,低聲的問,仿佛生怕讓孩子聽見。
“那是自然的,也不就是兩三天的事情,”梁潤泰平緩地回話。
老奶奶聽東家那話音,好像是他還沒有最終拿定主意要把小少爺送走。也許,他隻是把孩子送過去讓他三叔瞧瞧。羅奶奶心裏頭在這麽琢磨著。其實,方才聽老東家這麽一說,她也是希望能把孩子送到一個安生的地方,然後呢,再把霞姑接過去。可一想到要和自己的掌上明珠分手,老太太就又淚水盈眶。
東家一手挽著霞姑的小手,一手拉著羅老太,步履沉重地往外走。澤柱手腳慌亂的給打開大門。“澤木,還不過來,送送奶奶跟霞姑。記得下回送一個嶄新的花手帕給她。”又說道:“我到橋東去,看看大先生。幾天沒見著了,還真有些想跟他聊聊,跟他喝杯酒。晚飯就在那邊用了。”他頭也不回的這麽說著,也不曉得是在吩咐誰。好歹,小琪項嫂和澤柱都在他的身後,都聽的真切。
羅奶奶領著霞姑走遠了。小澤木還愣愣地站立在大門檻上,哆開鮮嫩的嘴巴,露出戀戀不舍的神情。兩個孩子做夢也沒有料到,這,竟然是他們在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張家的一對小姐弟,也是怯怯地靠在大門邊沿上,那水成,還一個手指頭塞在小嘴巴裏。
大先生剛剛給幾個頑童批了功課,吩咐李定禮和馮明濤照看著,便換上衣衫,到後院的菜地裏忙乎起來。老二在家閑不住,抄起了胡琴,讓老三引著,都南鄉去串門戶,給人破八字算命去了。梁潤泰推門進來,堂屋裏靜悄悄的,一隻不安分的小公雞,都跳到了八仙桌上,還在上麵拉了一泡雞屎。
梁潤泰跨上前一步,吆喝著把雞從堂屋的後門趕出去。那公雞,撲棱著翅膀,掠過趴在後門角打盹的大狗,招惹的那大狗憤憤不平的,撲了上去,巴不得一口就把那雞吞下肚。聽到前屋狗吠雞跳的,大先生還以為是幾個頑童又在鬧事,便頭也不抬的大聲斥呼著:“馮明濤,給我把那操蛋的小子揪著耳朵提過來,讓他來給我挖菜地!”
“就我這老小子來替你挖地,行不行?”梁潤泰樂了,原先背在身後的雙手,抄到了身前,挽起了衣袖,不住地搓動著那瘦骨嶙峋的手,做出一副果真要拿鍬幹活的樣子。
“哦,”大先生這才抬起頭來,慌忙地站起身,忙不迭地拍打著手上身上的泥土。“招呼一聲不就得了,怎麽還親自過來?堂屋坐,我這就去燒水泡茶。”一邊走到菜地邊的小溪旁,勾下腰抄水洗手。
“呃,那, 不如這樣吧,你洗一洗,換身衣裳,我們一起去富春樓。本來我在琢磨著要過去跟羅家親家聊一聊。也省得你冰鍋冷灶的瞎折騰。”這個‘瞎折騰’剛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二先生的眼睛不好,說出這樣沒輕沒重的話,招人忌諱。
大先生仿佛沒想那麽許多,打小溪邊站起來,在衣襟上擦了擦濕漉漉的雙手,便笑著回道:“也好,省得一時沒準備的,慢待了老兄。”
“蕪湖赭山邊,是不是有家藥鋪,叫---”梁潤泰直切話題。
“唔,是老五來信啦?”明白人到底是明白人,點到為止,不拐彎抹角的繞圈子。
“噓,”梁潤泰有些鬼鬼祟祟的樣子,還扭過頭東張西望了一番,像是防賊似的。“天知地知的,不能外傳。老三約我到蕪湖見麵,老五也催我盡快成行。鎮天地窩在家裏,出去走一趟也無可無不可的。隻是,”他欲言又止。
“要你帶上澤木?”說話間大先生已經換上了一件茶色的竹布大褂,蹬上一雙元寶口的國貢呢黑布鞋,隨口問道。
“你也收到了信?”梁潤泰很是詫異。
“那倒沒有。不過,”這回輪到大先生有些吞吞吐吐了。“我同江南他們幾個,一直有些來往。沒有及時的知會於你,其實是免得你耽心。時局不妙哇。根據他們幾個的說法,特別是對於象你這樣的人。”
“我?我沒殺人越貨,沒為富不仁,沒-- 我又怎麽啦?”梁潤泰大惑不解地問。
“為富不仁,為富不仁,即便你為富大仁了,你大仁大義了,又當如何?我先問你,在我們這方圓百十裏的地界上,有誰家還比得上你梁府富庶?你老兄,可是地方首富哇。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出於眾,眾必毀之。別看你現在,人人見得你就‘東家老爺’的,對你彎腰撅屁股的,那是時候沒到!人啦,人啦!”大先生難得的有些激動。
梁潤泰對大先生發出來的這一番感慨,覺得有些突然。擱在平時,也就當成了一句酒後閑話,可以忽略不計。不過在今天,他是聽出來弦外之音了。風吹草動,有風吹,才有草動;草動,必然起風。是為無風不起浪,是浪三尺高。看來,看來---梁潤泰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看來,他這回是真的拿定了主意,要送澤木出遠門。既然送孩子出遠門,那就得知會親家一聲。過河不能拆橋,無橋就得同舟共濟。他梁潤泰,可不能在這塊生他養他的地方,落下罵名。那樣,就對不起左鄰右舍,更對不起羅家,而特別讓他有負罪感的,是屈了那機敏靈秀的霞帔姑娘。鳳冠霞帔,希望有朝一日,幼子戴鳳冠,姑娘披霞帔,花好月圓,花好月圓。可這月,能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