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直立著摟緊海華,他覺得踩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大廳裏大理石光麵的腳有些輕飄發軟。老王閉上眼下巴壓在海華頭發上,他隻聽到海華不均勻的喘息聲。仿佛他們在沙漠裏,空曠的沙漠隻有細沙和海華,老王的兩隻手不夠用,他恨自己不能伸出七頭六臂不能是個千手觀音。仿佛他手一鬆開狂風就會把海華拽走,不,是卷走,是卷到他雙腿追不到的天空深處。老王睜開眼,眼前是機場安檢隔離門,離他和海華有四五米遠,他能清晰地看到身穿藍色製服手拿檢查棒的工作人員。老王喉嚨咽下口水,他能覺察到肌肉的緊張收縮。這一刻有一股無名的力量拉住老王,他幹嘛要落葉歸根。是自私?是恐慌?是畏縮?是恐懼?他把海華摟得更緊,恨不得雙腿也把海華裹住。他不曉得這樣的肌膚之貼會持續多久,他沒有勇氣鬆開,更沒勇氣轉身。
“由多倫多飛往上海的東方航空公司MU208班機已經開始登機。”機場廣播裏傳來催促登機的通知。
“該登機了,再不進去就趕不上飛機了。飛機不是公交沒趕上當班還有下班。”海華從老王的身體裏抽出急切地身勸老王。
“來日方長,我們可以上海見。”看老王沒有自主挪動的意願,海華用力推老王。
老王過了安檢,搭機場的電動車來到登機口。登機的乘客已經排成兩排長隊陸續檢票登機。老王的座位在後排,按登機順序最後登機,還沒排到他。
老王站在候機廳的落地窗前。十年前在浦東機場他也是這樣站在候機廳的落地窗前,那時他興奮他急迫恨不得是離弦的箭第一個登機。今天的老王沒有急迫地移動腳步,他要磨蹭到最後一個把票遞給檢票小姐,最後一個跨過登機通道,最後一個走過飛機過道。他要像檢閱部隊一樣掃視在他眼前流逝的乘客。老王為自己天真可笑的想法搖搖頭。他掏出手機拍了一張跑道上飛機起飛的照片。
海華看到的是老王的背影,消失在大門裏。老王最終也沒回頭。海華傻傻地站在那裏,她有點失落。
海華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一分鍾、三分鍾、八分鍾。海華覺得有人碰她的胳膊肘,她身體一激靈,以為是老王。
“海華,你也在機場。”是女生的聲音。
“我來送一個朋友。”海華轉身看薛楠和她老公帶著一個亞洲模樣的女孩。
“你們這是?”海華好奇地問。
“這是我老公你見過,這是我女兒。”薛楠介紹道。
“你是來接機?”海華沒聽薛楠說過她女兒已經來多倫多與她團聚,她以為薛楠來機場接人。
“不,我們去巴拿馬旅遊,去10天。”薛楠解釋道。
“我們要登機了,你還住原來的公寓吧。我們回來再聚再聊。”薛楠擁抱下海華。
薛楠一家三口走到安檢口,她們回頭向海華招手,滿臉笑容。
飛機開始從跑道上滑行離地懸起,老王耳洞堵塞有氣體壓迫,他一隻手按住胸口頭部轉向橢圓形窗口,他要再看一眼多倫多,讓他起初載滿幻想,讓他最終塞滿遺憾的多倫多。
萬米高空白雲在下麵漂浮,飛機平穩地飛行。老王不再有被壓迫的感覺。空姐推車送來飲料。老王要了一杯紅葡萄酒。他喝了一口腦海突然閃現奇怪的臆想。飛機要是在天空被天外來客劫持該多好。那樣他該是英勇的烈士或者凱旋的英雄,他現在就像落魄的逃兵,逃跑了十年被命押解回來。老王又喝一口,狠狠地咽到肚子裏,葡萄酒在腹部打滾,仿佛靈魂出竅看透了他的心思。甩開包袱想幹嘛幹嘛,靈魂鼓勵老王。他的選擇總是不成功,命運總是調戲他捉弄他和他開玩笑,他沒有把握住自己的生命線,他要在死亡麵前好好安排一把,要他死得沒有遺憾。老王從挎包拿出紙和筆。老王不能控製自己的出生,他想安排自己的死亡。他開始羅列。
老王看到了剛出生在他懷裏的女兒,他羅列的第一條是想擁抱自己的女兒。
老王記起他出國前那所要搬遷的房子,他羅列的第二條是想看看家裏的舊房子。
老王想起妻子,他對不起的妻子,她會不會還接納自己。老王羅列的第三條是想見見妻子。
老王的父母在老王出國前就離開他們,每年的清明他隻能在租住的地下室念叨,他要去父母的墳頭燒上一炷香,老王不想等到清明。
老王想到同學,想到同事,想到好吃的大閘蟹......
沒有要求才是最大的祝福,滿足自己就是要犧牲別人。現在,死到臨頭,老王還沒有放棄自我,還在斤斤計較。老王又否定自己,他開始從後麵開始一條一條逐一打叉,打到第一條他停住筆。老王吐出一口氣,開始慢慢深呼吸,他要盡力地拉長直到感覺臉色發憋。放下,放下,老王心裏默念。老王重重地劃掉第一條。
空姐關掉一些光源,機艙開始昏暗。老王鄰座的乘客已經入睡,他能聽到前座乘客的鼾聲。老迷上眼,他也希望自己的大腦停下來,就像前麵的乘客一樣貪睡,他辦不到。他腦中的影像都是海華,他必須要把大腦掏空把細胞刮淨。老王又提起筆,他要傾瀉。
海華,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在天堂等著你,等待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無所謂等得多麽長久,隻等待你來到我身邊。
我有點自私,有點不自量力。有點手舉雞蛋向石頭上撞的感覺。對,我就是撞在石頭上了,可我還是不服輸,直到不得不服輸。你會笑話我,幹嘛男人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就知道打腫臉充胖子,輸了就是輸了從頭來就好,站起身還是一條好漢,但我做不到,做不到。
我也不明白自己幹嘛在多倫多輸得一塌糊塗還忍受了這麽久。
忍受了這麽久,我沒預料到。遇到你更讓我沒想到。我現在可以大聲地說在多倫多忍了這麽久值得,遇到你值得。這是不是就叫做重見天日,這是不是就叫做苦盡甘來。你就是我心中的太陽,在我最寒冷的時候出現。你就是山上流瀉下來的清泉,在我最幹渴的時候滋潤我的心田。在我活得最沒有意義最失落的時候,點燃我的希望。
我得向你坦白我大男子主義小心眼,我為啥非得和你一筆一筆像是做買賣。都怪我內心不平衡,總想偽裝成壓不垮的肩膀。我記得我第一次星期天下班去你家的時候,我自己糾結了好久。我很開心你那麽自然地邀請我,我內心狂喜。在那之前我就喜歡你,那時內心更喜歡,真的,是真心的喜歡。可我那時開始退縮,真的,是真心的忐忑。我懷疑自己,我囊中羞澀。一個星期一百我可以支付得起,一個星期兩百我得打欠條,我預測不到我會支撐多久,我要是不打腫臉充胖子也許就會從此再不見你。給你買的項鏈不是我省吃儉用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是我每月的結餘積攢的,我沒為此而吃苦,給你挑選項鏈時我是滿滿的幸福。我在你那裏過得很好過得愉快過得心情舒暢,我也要你心情好沒有煩惱,我想鑽石項鏈會壓住邪魔會保護你一世平安。
奧特雷斯太大了,沒有你我都怕自己在裏麵走得迷失。牽著你的手我踏實,看著你在試衣鏡前我欣慰。你為我買的內衣內褲舒適合體,你為我挑的襯衫長褲灑脫得體,在多倫多我第一次可以穿得像紳士一樣風度翩翩和你走在一起。
我好傻,為啥不多幾次陪你去逛街,哪怕是去你家門前的肉食蔬菜店也好。我們可以慢慢地挑選你喜歡的青菜,挑選你愛吃的小食品你愛喝的飲料。都是我太懶惰,隻顧在飯店帶給你吃,學得一身烹飪手藝卻很少和你分享。下次我要給你做一桌子的菜,不要擔心我們絕不浪費,我每一樣隻做一小碟,就像吃韓國烤肉時那樣的小碟子。
很遺憾去奧特雷斯那天沒能陪你去遊樂場,我打聽過了那個遊樂場叫奇幻樂園。一聽名字就讓人激動不已,那肯定是夢幻和歡樂的地方。那裏有驚心動魄的過山車,360度旋轉滑車還有山上的高台跳水表演。還可以穿上泳衣在水道上下滑,就像小時候可以玩到的滑梯,不過這個滑梯有清水流淌。
海華,我虧欠你的,我還記得,這輩子還不上,我下輩子加倍還,下輩子一定換。來,我向你發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發誓在天堂裏等待,哪怕是等待到永遠。
王貴於波音737飛機上
飛機開始迫降,老王盯著座位旁的窗口,下麵的城市他既熟悉又陌生。老王把信折疊好,放入信封,封閉好,安放在襯衣口袋。他帶著沉甸甸的幻想走下飛機。
老王是新護照,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所有的簽證頁麵都是空白。
老王過關有點小波折,但他遠遠看到對麵的人影像女兒。
家就在前麵,跨過一步就是,等待再長一點時間也值。
老王笑了,微笑,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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