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華是護理專業人士,對於海華來說,照顧病人不是難事。但是要照顧一個與自己很近的人,一位像親人一樣的人,一位她開始愛上的人,海華在精神和肉體上有點頂不住。她不忍心看著老王一天一天虛弱下去。
海華提醒自己在老王清醒的時候一定不能打盹,隻許自己在老王熟睡的時侯她才偷閑眯一會。海華打盹時斷時續睡眠嚴重不足,眼圈顯現出烏黑的眼袋,眼球裏布滿鮮紅的血絲。海華體力透支,有時她在護理病人的時候會出現虛幻的影像以為她照顧的那是老王。
海華向公司請了兩個星期的假期,她要精力充沛地盡力和老王多些時間在一起,讓老王愉快些。
海華去市中心的中國駐多倫多領事館取來老王的護照,又按老王的意思預訂好了回國的直飛機票,海華希望老王能坐上商務艙能伸直腿在飛機上躺著,但商務艙票價比經濟艙貴得離譜海華難以承擔得起。
窗外的夜一樣漆黑安靜,繁星一樣掛在天邊。兩個星期前的這個時候,海華就像天空裏的上弦月等待老王的到來,等待老王像嬰兒一樣倒在她的懷裏。一場她沒有預料到的大雪把弦月送到天邊的深處,老王失約了,老王沒有出現,老王過了一個星期還是沒來。
老王現在就躺在海華身邊,靠裏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窗外的明月下弦就像湖邊老王支起的野營帳篷是半弧的形狀。帳篷裏隻兩個人,沙灘上隻有他們兩個人,海華那時忘卻了時間,她覺得那時的世界隻有她和老王。他們在一起釣魚,釣到一條魚兒看到魚兒扭動掙紮他們就放生一條,海華看到老王的笑臉海華看到魚兒歡快地紮入湖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站在草叢裏他們坐在石塊上,他們釣得不是饑餓貪婪的魚,他們釣得是心情。他們一起坐在湖邊看夕陽,一起早起看日出,她幻想著像太陽一樣不吃不喝永生地過日子,每天起每日落,每日落又每天起。
現在在海華的公寓,也隻有她和老王。老王算不過命運,老王敵不過病魔,老王沒辦法永生。她頭貼著老王的胸脯,聽老王的心跳。對麵牆上的掛鍾,長針短針壓在一起像秒針一樣旋轉。海華不要這沉重壓迫他們,她轉過身麵對老王。
“要回家興奮嗎?”海華親老王臉上的皺紋。
“我有點後怕。”老王聲音低弱。
“怕什麽?”海華瞪大眼睛有點不解。
“不知道,也許是怕事與願違。看到的不是期望的。那還不如當初不看。”老王舉棋不定。
“不看怎麽知道如不如願。不如願也是了卻了心願。”海華鼓勵老王。
“話是這麽說,我還是心有餘悸,還是擔心不被原諒。”老王還是心事重重心神不寧。
“如果要是祈求被原諒我也不會逃到多倫多,你看我現在不是也挺好挺知足的。別多想現在看不到摸不著的事。”海華還是開導老王。
“沒有預見的未來很可怕。”老王無奈地低語。
“未來本來就不可見。我算過的命沒一個準的。”海華糾正道。
“因為你沒算過死亡。”老王反問道。
“算命的不算那個。”海華不願意談論死亡,她也不要老王談。她開始轉移話題。
“看你就像一個小孩子。”海華手指刮老王的鼻子。
“你比我還小。”老王強擠出笑。
“你小時候最喜歡什麽?”海華問。
“過年。初一過年的時候。”老王答。
“為什麽?”海華揚起臉好奇地問。
“拜年會有壓歲錢。可以留下來買冰糖葫蘆和小朋友一起吃。”老王泛出童光。
“小女朋友,穿活襠褲的娃娃親,對不。”海華取笑老王。
“不許這麽欺負人。”老王伸手撓海華腋下的癢癢肉。
海華扭動幾下身體,她禁不住又不好強力抓老王。她躺在老王的外側,一個翻身不小心從沙發滾到地板上。
老王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也翻滾下來,壓在海華的身上輕如鴻毛。他又滾到地板上。兩個人都仰麵朝天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光禿禿的白漆。他們在那裏躺了一會,誰都沒有說話。
如果老王還是像以前那樣壓在她的身體上該多好,她的身體有衝動,老王不能,也許永遠也不能,海華在想。
如果他能像以前那樣再次進入海華的身體該多好,他的身體沒反應,他不能,也許永遠不能,老王也在想。
“我們還是去臥室吧。”海華坐起來扶老王去臥室。地板上既硬又涼,她不希望老王這樣地消耗體力。
在海華不在臥室時,老王每過一天會在牆上的掛曆上劃掉一天,一連劃了一個星期。這兩天的日子並沒有顯現老王勾劃的痕跡。難道真的是像老王說的他是預測不到未來他心裏後怕心裏沒底。
肝癌病人食欲減弱,有惡心、腹脹消化不良的反應。海華煲好湯,煮些小米粥或者買菜時在粥店外賣些大米粥。海華還特意去華人超市買來豬肝,她信奉老話,吃啥補啥。
海華擺好桌,從臥室攙扶老王出來。
“回國要備些禮物嗎?出國這麽多年也該帶些東西回去。”海華問。
“除了女兒,家裏也沒什麽健在的親戚朋友。”
“你女兒多大了?”海華這是第一次聽到老王提及家裏人。
“她大學剛畢業,在一間婚介公司工作。”
“你是說介紹對象的那種。是不是就類似我們農村走街串戶的媒婆?”
“她是學計算機網絡的,現在找朋友都是網上計算機配對。”
“她一個人生活?”
“該和她媽在一起。也許是一個人住。我沒問。不是很清楚。”
“孩子她媽,你是說不是你......”
“也可以叫老婆。我們好久沒聯係。”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海華找不到恰當的詞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是不想勾起老王不愉快的回憶。如果男人的老婆跟別人的男人跑了,男人一定沒麵子受不了這種屈辱。她不信老王是這種情況。
“沒關係。我理解這個。理解萬歲。”老王苦笑一下。
“嗯,理解萬歲。”海華重複老王的話。
“海華。”老王隔著桌子,伸過手。握住海華的手。
以前老王的手可以輕而易舉完全包住海華的手,現在有明顯的縫隙。老王的手不再是堅固有力的那種。就像一片千瘡百孔的補丁裹在海華手上,海華感覺不到力度,海華感覺到溫暖。
“我有點後悔要離開,離開多倫多,離開你。我在多倫多不如意,但在多倫多讓我遇見了你,讓我......”老王開始哭起來,他就像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出聲來。他舍不得離開海華,他該在他愛的人懷裏安靜地睡去永遠不醒來。他對不住女兒,對女兒有愧疚,在女兒最需要父愛的年齡段他沒有給予。再看不到女兒一麵他死不瞑目。老王的痛楚就是離開人間的時刻天王爺也沒讓他分身有術。
“別說傻話。”海華饒過餐桌半哈腰在老王的椅子旁,她就像安慰一個孩子拍老王的肩膀。
“你說我是不是自私,是不是個膽小鬼,就是落魄得化成灰也要魂歸故裏。”
“家鄉的土才是純正的味道。我理解你的心思,也明白你的願望。有那一天我也和你一樣。”海華在老王的椅子上搭個邊坐下。
“我是恨我剛有你,卻要不得不離開你。”老王挪動一下屁股給海華讓出大一點的位置。
“我不恨你就好。”海華靠近老王的身體。“我們現在在一起不是很好?”
“我原諒不了我自己。”老王低頭盯著飯桌。
“中國的醫術先進,我會去看你。”海華寬慰老王。
“我去洗碗收拾桌子,你別動就坐在椅子上看著我。”海華站起身,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放入洗碗池。
“我喜歡你坐在那裏看著我。”海華擔心老王會站在起來幫助她,她叮嚀道。
海華站在洗碗池前。老王隨著海華的身影轉過身看著她,就像小學生挺靠在椅背聚精會神地聽台上的老師講課。老王的眼神陶醉就好是在仰視欣賞自由女身雕像。老王不自主地扶著椅背慢慢站起身,他走到海華對麵,身體佝僂手扶著石板台麵。他要更仔細地看著海華,看她額前的劉海,看她眼角的紋路,看她嘴角的唇線,看她臉部的毛細孔,海華臉部的每一角落都在老王的瞳孔裏放大。海華把洗好的盤子遞給老王,然後和老王一起把盤子放在台麵。老王停頓一會,一隻手抽出紙巾,仔細地擦抹盤子。海華繼續洗碗,水龍頭的水在海華的手心流淌,她看著老王,等待老王的節奏,等待老王把盤子擦淨。老王抬起手端起盤子,海華在對麵也抬起手,還有點水滴的手托著老王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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