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狗,縱深半世紀橫跨太平洋的懷念

1) 重遇明

明麗怕狗,我剛認識她那會兒就看出來了。遠遠看到狗,她就會身子一縮閃電一般貓到我身後,密密睫毛後麵閃爍著驚魂不定。朋友們若談起有關狗的話題,“Stop, ”她驚恐地喊,然後躲得遠遠的。有人怕狗,但沒見到誰會像她那麽害怕的。

我倆已有五、六年沒見麵了,那天突然在街上相遇。

“嘿,這不是柳葉嗎?”還是她眼尖。

這是明麗嗎?我瞪大雙眸,想竭力證明我的眼睛沒有騙我。果然是她,但她手裏卻牽著一條小狗,一條小白狗。身後是一排開得正旺的櫻花樹,夕陽斜映,輕風徐來,一瓣瓣小花片鋪灑在地上,女人、白狗、花葉都被網在一團粉紅色光暈中,溫柔的調子,我腦海裏浮現出雷諾阿的印象派繪畫。

屈指算來,我們已經認識20年,而且同是從上海遠赴重洋移居加拿大。歲月悠悠,明麗和我都由少婦變成中年婦人,明麗的頭發也從烏黑轉為褐黃,據說這是今年的流行色。

在我們久別重逢的寒喧中,小狗有點不耐煩,幾次甩尾表示抗議。“白白,安靜點兒!” 明麗拍拍小狗,俯身擁狗入懷。小狗也探出紅紅的小舌頭舔著主人的手。這條小白狗有著靈秀的眼睛、尖尖的耳朵和伶仃的細腿。

“明麗,你什麽時候愛上狗了?”

明麗抿了一下嘴,欲語還休,唇邊泛起一道細紋。從她身上,我看到歲月在我們臉上刻下的流痕。

久別重逢,我們決定到附近的星巴克坐一坐。啜著咖啡,偎著悠悠的炭火,明麗開腔說, “小狗白白,是我剛從 BC SPCA領養的。”

BC SPCA是加拿大西部卑詩省最主要的非牟利動物保護協會,專門收容被虐待、被遺棄的小動物,為它們治病和提供住所,並為動物們尋找熱心兼充滿愛心的領養家庭。

”從怕狗到領養狗,為什麽?” 我是個好奇心極重的人,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噢,我忘了,明麗是個話匣子,被我無意中掀了蓋兒,刹也刹不住。

2) 明麗的故事

說來話長,這還得從三年前我媽來加拿大探親講起。

我爸去世後,我媽來探親。她是個閑不住的人。白天我上班,她愛一個人外出閑逛遛達,晚上再和我聊聊遇到的新鮮事。

一天,我媽神秘地問我:“明麗,猜猜看,我在一家新開張的水果店遇見誰了?”

“誰啊?” 看著媽大驚小怪的樣子,我有些好笑。

“多年前認識的一位朋友。” 媽要賣關子,不肯直說,要我自己抽空去看。

星期天,我和媽去了那家商店。水果攤前,我看到一個梳短發、係綠色圍兜的中年婦人正在理貨。

她見了我媽,蒼白圓臉上漾起了笑渦,“馮姨,您來了!” 接著,又把臉扭向我,“這就是您女兒?我想,我們是見過麵的!” 她把手在圍兜上抹了抹,想和我握手,怕手髒,又縮了回去。她的笑臉如此熟識。

哦,想起來了,確然是她!我們不僅見過麵,而且還有一段“交情”。兒時記憶突然像放黑白電影一樣湧上我的腦海,她叫小鳳,如今的她像極了當年她的母親,那臉龐,那身材 ……

那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年數確是很久了!

那年我6歲,頭戴爺爺新買的有圍脖的小紅帽,身穿奶奶新做的對襟中式小棉襖,一副城市小妞的模樣。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而且一走就走了大半個中國,見識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段艱難而漫長的旅程。我媽帶著我,先從上海坐船到大連,再從大連坐火車到哈爾濱,再從哈爾濱坐火車到縣城安達,再搭卡車,順著飛揚的土坷垃上上下下顛簸了一路,最後到達了一個叫做太平山的村莊。

一路上我們遭遇了成群結隊大串聯的紅衛兵,大包小包的插隊知青,此起彼伏的口號聲,我天生暈船暈車,再加上對爺爺奶奶的思念成疾,茶飯不思,卡車咣鐺一聲停下時,我猶如一團軟弱而空虛的小布袋一樣被我媽拎下車。

一溜黃土,幾點墟煙,兩三間零星茅屋,這就是我的新家。門前,一條小白狗和一隻大黑貓追逐著自己的尾巴,繞著圈兒撒歡。外間的喧鬧爭鬥仿佛與此地無緣,這兩個小家夥活在自己的快樂世界中。這條小白狗有著靈秀的眼睛、尖尖的耳朵和伶仃的細腿。

明麗說到這兒,我們的眼光不約而同落到她懷裏的小白狗身上。我敢斷言,這兩條小白狗雖然相似,但肯定不是同一條。即使年歲最長的狗可以活廿年,眼前此狗也非彼狗,除非狗會輪回轉世。

明麗是個健談的人,讓我們繼續聽下去:

“小鳳,小胖,小猴,小老丫,回家吃飯了!” 每日黃昏,我都能看見一個蒼白圓臉散著頭發的中年婦人敞著懷,大襟衫子兜著風,拖著步子,滿坡遍野地叫,她的聲音由高至低,從亢奮到嘶啞,震撼著這塊黃土旮旯,直到把四個孩子喚回家。

小鳳是孩子中的老大,隻比我大三歲,卻比我成熟得多。她拽著弟弟妹妹們的手,看管著弟弟妹妹,忠實履行著大姐的職責。

聽說她爸是印尼歸國華僑,因出身不好,找了一個文化程度不高但根正苗紅的當地婦女。她媽媽整日幹咳,還有心髒病,身體孱弱,卻養育了四個孩子。

我們的父親原在黑龍江一所石油大學教書,因特殊年代人與人鬥,諾大校園已擺不下一張寧靜的書桌,我們兩家被同時下放到這遙遠的村落,並做了鄰居。

我和小鳳本無交集,相識純屬偶然。我從小在上海長大,若不是因為臨時戶口,不能留在城市上學,也不會離開爺爺奶奶,跟隨下放的父母來到這窮鄉僻壤。

小鳳家的白狗和我家的黑貓是一對好朋友,經常玩在一起。看著它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常想,不同種類的小動物都能成為好朋友,大人們為什麽要相互殘殺呢?

我們兩家比鄰而居,每逢放學回家,小白狗和大黑貓總是歡快地一顛一顛跑過來,夾道相迎,趁機把小腦袋往我們的小腿肚上蹭。那個親熱勁兒簡直沒說的!

那是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填飽肚子是人生第一要旨。這裏,吃不到我在上海吃慣的大米白麵;大碴子,窩窩頭,高粱米是這裏的日常主食;土豆、大白菜是當地人炕桌上僅有的主菜。

一天,父母都不在。篤篤篤,有人敲我家的門,開門一看,原來是小鳳。

“明麗,快嚐嚐我媽剛做的豆包!”

她遞給我一包暖烘烘冒著熱氣的東西。好香甜啊!這黃燦燦的用苞米麵、粘米粉和大豆餡做的豆包,在我眼裏,和上海的大餅油條有一拚,好久沒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了。

“小鳳,你也來嚐嚐,” 趁媽不在,我探手到一個黑瓷罐裏掏出幾粒嘎崩脆的豬油丁,塞進小鳳嘴裏,“真好吃!” 我舔著自己油津津的手指頭。

“哪裏來的肉啊?”小鳳訥悶道。是啊,在這遙遠貧瘠的鳥也不拉尿的地方,我們已記不得多久沒有聞到肉香了!

“別管了,吃了再說!” 我想起前一陣子,有個孩子在大路上撿到一聽桃子罐頭,那是從一輛過路卡車上不慎震落下來的。餓極了的猴孩兒們很快想法子撬開了這個戰利品,你爭我奪,狼吞虎咽地消滅了這一瓶桃子。

是啊,我也正訥悶。前不久,我媽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豬肉,看她喜滋滋的樣兒,像無意中撿到塊寶兒。

她鋪開砧板,哢哢幾下,把白花花的肥肉和瘦肉截然分開。 媽的巧手好像神通廣大的魔術師沾了魔法的手指,每一寸肉都要派上用場。肥肉被切成小塊,放在油鍋裏嗞拉磁拉炸成豬油丁,再放在一個小黑瓷罐裏。瘦肉嘛,剔成薄如蟬翼的一片片。她用拇指和食指撚起薄薄的肉片,對著光仔細看。我也好奇地湊過頭去,這肉與普通豬肉竟有些不同,上麵鑲嵌著一粒粒大如黃豆、小似米粒般的小凸頭。媽細心地用刀尖兒把小豆豆一粒粒剜出來,再把肉斬成碎末,扒扒幾下剁成餡,塞進豬的腸子裏。幾天後, 屋樑上掛滿了誘人的肥嘟嘟的肉串串。

“這是過年吃的,現在可不許偷吃啊!” 我學著媽的腔調,小鳳和我捂著嘴笑出聲來。

過年,是孩子們最快活的日子。炮仗聲此起彼伏,一夜間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麽多花樣繁多的炮仗,拉炮,摔炮,埋炮,踩炮 ……我和小鳳夥著其他孩子們,拎著自製的罐頭瓶小燈籠挨家挨戶串門子。

都說狗鼻子靈,聞香識千裏。小鳳的小狗那些日子天天跟著她上我家串門,晶亮的眸子凝視著木樑上吊著的肉串子。

誰說小狗沒有靈性,沒有審美力?我家房樑子上吊著的鮮豔性感的肉串子肥嘟嘟的,不僅招人喜歡,也討狗喜歡。

此刻,明麗懷中的小狗白白,也瞪著靈秀的眼睛,朝天望著,莫非也看到了房樑子上吊著的肉串串?

“明麗,不好了,快來看看我家小狗!” 一天,小鳳突然急吼吼地來找我。我到她家一看,驚呆了!小白狗躺在她家泥地上,耷拉著腦袋瓜,翻著白眼,肚子漲得老大,還不停地打嗝,嘴角流出一串串白糊糊的哈喇子。

糟了,小狗看來是吃壞了肚子!莫非它偷吃了東西?我趕緊奔回家,我家房樑子上的肉串串果然少了一嘟嚕,屋角的小木櫈子也挪了位置。

說到此,明麗臉上現出了難以言狀的痛苦,事情已過去半個世紀,在這大洋彼岸的異邦,對一條小狗的牽掛,竟然如此刻骨銘心。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好不容易得來的肉並不是普通的豬肉,而是痘豬肉,肉中含有豬絛幼蟲。人吃了這肉,容易得囊蟲病。狗吃了,嘔吐,下痢,鼻涕,呼吸困難,昏迷,糞便呈黑色,血尿,終至心髒衰竭 …… 

幸運的是,我和小鳳偷吃的豬油丁因為用高溫炸過,減免了毒性,因此幸免於難。而可憐的小狗卻 ……

從此放學後,再也沒有了小白狗和大黑貓的夾道相迎,奮蹄狂歡。小狗白白離去後,大黑貓也瘸了蹄子,它和小白一樣犯了偷嘴的毛病,竟被平時老實善良得連螞蟻也不敢踩的父親活活打折了一條腿。

小狗死後,小鳳和我也漸行漸遠。沒多久,上海政策有鬆動,小學校開始招收外地借讀生。我從此遠離東北,遠離父母,也遠離了小鳳。

3) 結尾

咖啡很苦,明麗和我卻沒有加糖。她用小勺攪著咖啡,幽幽地說,

“過了這麽些年,我以為已徹底忘卻了,沒想到,異國他鄉又遇到小鳳,若沒有我媽引見,我自己是斷然不敢相認的。聽我媽說起,她家出身不好,孩子又多,父母去世得也早,長姐如母,她拉扯大弟妹,生活實在不易!80年代後期,我父母調離東北後,我們兩家就漸漸斷了音信。”

我試探著問明麗,“你媽還記得這事嗎?”

“我媽說,年紀大了,好多事不去記了!

是啊,人這一輩子,經曆得太多,歡樂,憂傷,喜悅,痛苦 ……隻記下使人高興的事,有選擇的遺忘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

但明麗記得,小鳳也一定記得。我敢肯定,在明麗心中,小鳳心中,都有一塊觸及不得的隱痛,那裏深藏著她們心愛的小狗白白。

我想像著,當明麗從BC SPCA領養到這條小白狗時, 是何等的欣喜!在狗群中,她一定是一眼就選中了它,靈秀的眼睛,尖尖的耳朵和伶仃的細腿,驚人的相似!

我又努力想像,當小鳳從明麗手中接下這條小白狗時,該是怎樣一種心情?驚喜,傷感,亦或百感交集?

那天,明麗牽著小狗,我們來到了小鳳工作的水果店。往日她站著理貨的鋪頭前,卻換了一個光頭中年男人。

“請問小鳳在不在?”

他忙著手中的活,不耐煩地打發我們,“小鳳今天沒來,請假!”

過了幾天,我們再去找小鳳,她還是不在。我們疑惑了,再問那光頭中年男人。他斜我們一眼,問,“你們找她有什麽事?”

“我們是她朋友,來看看她!”

“告訴你們吧!她辭職不幹了!”

這下,輪到明麗和我麵麵相覷。接下來,明麗找出小鳳留下的聯係電話,撥了幾次,也都是嗚嗚的錯號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存在!”

我們倖倖而歸。兩旁馬路上的櫻花竟已凋謝,露出了枯瘠的樹幹。美麗生命轉瞬即逝,盛開得如此短暫!

我倆試圖分析小鳳失聯的各種原因,拚織了上千種借口,也總是不能自圓其說。

不久,明麗告訴我,她找到了新的工作。

下次您如撥打 BC SPCA 動物保護熱線電話,就會聽到一個溫暖如春的女聲:

“您好,這裏是動物保護熱線,請問怎樣可以幫到您?”

這是明麗的聲音,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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