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小說)
他仆倒的那一瞬間,我相信隻有我看到了。
那個加油站看上去挺繁忙,人來車往,即使他的妻子就在不遠處的車裏坐著,懷揣著對水的渴望等待著他,時不時地會向加油站的商店方向看上一眼,但是他仆倒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恰巧遊離在一個正在加油的年輕女孩的身上。
那個短暫而緩慢地向著地麵倒下去的瞬間,仿佛被什麽無限延長,閃動著延綿不絕的畫麵:他被什麽絆了一下,他的腳下路麵平整,沒有雜物,連個小石子也沒有,但是依舊可以看出他被什麽絆了一下,身體突然間就失去平衡,兩隻青筋暴露手背上都是黑紫色的瘀斑的手裏拿著的兩瓶可樂開始被一種飛離他的力量拖拽住,一點點離開他緊握著它們的手掌,最終以飛翔的姿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而急促的弧線,然後蹦跳著停落在離他幾米遠之處,瓶內的可樂因為感受到飛翔與跌落的快感而泡沫四起,像是釋放出一陣自由的歡呼。
即使他的反應已經明顯遲鈍,在仆倒發生之初他顯然也很快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失衡。與其說他雙手裏的可樂瓶被一種力拖拽,不如說那一瞬間他本能地鬆開了緊握著它們的手,他想用雙手在那一刻抓住什麽以求得支撐,希望自己不要跌倒——那硬邦邦的水泥地麵上還殘留著冬天的冷酷和堅硬。他知道自己內在已經支離破碎但仍被血肉勉強連接在一起的身體衰老到什麽地步,知道那高高的跌落下去的後果。
而他身前隻有空氣。沒有一絲托舉力的空氣。假如空氣可以呈現出形狀,他麵前的那堵空氣的牆一定可以顯現出被他的十指驚恐地抓攫的印痕,那印痕銘刻著一個衰老的生命求生的欲望和本能。
他在終於意識到摔倒不可避免的時候放棄了掙紮,想把在空中徒然揮舞的雙手向自己身體收攏,以便在撲向地麵的一刻可以撐在身下護住身體——他的身體經不住任何帶力度的衝擊了。
三月底的風依然刺骨,而他一點也感覺不到,額前的灰白頭發像一麵小旗幟一樣飄起來。他忽然不再恐懼,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態——他早知道,尤其最近幾年更加清楚,這一天終將到來:他將無緣無故被自己絆倒,並且再也爬不起來。
他一生仆倒過無數次。他已經預知了那份疼痛,假如他這一次還可以感知到疼痛——那無疑是幸運的事。
他想起了第一次他能夠記住的跌倒。那時他還很小,剛會跑的樣子,仆倒在春天的青草地上,那草地好香,他趴在地上不動,貪婪地嗅著那氣味,那是大地的氣味。他的父母急忙忙地喊著他的名字向他跑來,他們以為他摔疼了,那時他的父母還那麽年輕。好像一轉眼的功夫,他就變成父親了,向著仆倒在草地上的女兒跑去……
最近的一次跌倒是在海邊,他剛進到海水裏,並沒有打算向海裏遊去,突然感覺到胸口一陣疼痛,然後一個浪頭冷不丁就撲上來把他一直推倒在沙灘上。那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不中用了,意識到他像條魚一樣縱情遊過無數次的大海,隨時都有可能吞噬掉他。
現在他又感到了那種大海的浪潮,那種黑色的能夠洗劫一切的浪潮從身後撲將下來,他感到嘴裏有一股甜腥的液體。
這時候他已經重重地像塊石碑似的僵硬地仆倒在水泥地麵上了。他聽到轟的一聲,仿佛炮彈在耳中炸開的巨響,而他清楚地知道,除了他沒有人能夠聽到這聲巨響。他的鼻子扭曲地貼著地麵,又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春天的青草地的芳香,好像他剛剛才第一次聞到,又緊接著第二次聞到似的。
“一生太短了!”他發出一聲歎息。他曾經無數次抱怨過人生漫長。那些時候他真是奇怪,怎麽會覺得人生漫長,人生其實短得來不及回想。
他想起妻子還在車中等他,她說她渴了,很想喝一瓶可樂。“麗莎……”他在心中無聲地喊了一句。她知不知道他現在很想靠在她的懷裏握住她的手。
青草地的香氣越來越濃,散發著使人瞌睡的蠱惑。他的意識越來越沉,最後試圖睜了一睜眼睛,實際上他隻是動了動眉毛,然後身後黑色的浪潮就徹底覆沒他了。
直到這時,一直坐在車中散漫地四處張望的他的妻子才看到他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兩支可樂瓶冒著泡沫滾在不遠處。
隨著一聲尖叫,人群開始朝他奔過去。
我也夾在其中朝他走去,猶豫著該向人群散布怎樣的消息。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