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陰河的時期 - 第十一章到第十五章

    十一、

   雖已是淩晨時分,但團部辦公室裏還燈火通明。披著軍大衣的劉長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就馬上結束了講話,隨即給了同樣披著軍大衣的段國成一個眼色,示意對方講話。

  在紅衛兵們裹著被子躺在熄了燈的飯堂裏時,團部正召開著排以上幹部的緊急會議。在這個會議上,還有兩名由上麵派來做向導的近五十歲的婦女。這兩名婦女是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

  在段國成講話時,劉長傑卻在悄悄地欣賞著自己手腕上的表,顯得很驕傲。他的這塊表是向他父親強行借來的。開會時,他雖是一臉的為適應眼下任務的肅煞之色,但心中卻春風得意,因為行頭最多,既有極少人數人才有的軍大衣、軍掛包,又有獨自一人才有的手表。

  “看看表,劉團長。你還有什麽話要給大家講?”講完話的段成國說。
  劉長傑盯著自己的表起身而說:“大家快走吧,時間快到了。”

  幹部們去向飯堂集合各自的人馬時,劉長傑等團部首領就直接走向了操場。
  幹部們輕腳輕手地走進飯堂後就壓著嗓門向自己的人馬催促道:“快起床,快起床,大家快到操場集合,注意不要弄出響聲,事關機密。”

  這時有人開了燈,但馬上就被喝令關掉。
  借著從門窗外投進屋的微弱燈光,一陣窸窸窣窣聲後,有人開始走出了飯堂。從飯堂通往操場的路很昏暗,顛顛簸簸行走的紅衛兵們猶如鬼鬼祟祟的幽靈。

  在一段路況較好的地方,郭永泰突然緊跨幾步上前抱住了李華新,並隨即低聲叫道:“好冷好冷!我穿少了。這氣溫怎麽降得這麽陡!李華新,取取你的暖(卵)。”

  “取你的卵。”李華新一拐肘撞開了郭永泰,“你小子在這個時候還說邪話。”
  “我說取暖怎麽是邪話?”郭永泰小聲地詭辯著,“你小子想邪了。”

  沒等郭永泰再發出聲響,這時梁鵬大步上前來抓住他的肩頭,惡狠狠地說:“你小子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今夜的事如果出了差錯,有你好受的,快走。”

  “經你這一嚇,我還真的暖和了許多。”郭永泰向梁鵬耍起了貧嘴。
  “快走!”梁鵬做出了踢人的架勢。

  紅衛兵們在昏沉沉的操場上集結時,劉長傑雙手叉腰,不時來回的踱著步,並將軍大衣顯擺開來,猶如一位臨戰前的將軍,既躊躇滿誌,又威風凜凜。

  待隊伍剛一聚攏,劉長傑就控製著音量說:“戰友們!咱們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光榮的一天來到了。在這以前,“八.一五”總說咱們是葉公好龍,對文化大革命運動陽奉陰違。可是現

  在我要說,他們對我們的攻訐錯了,並且大錯而特錯。接總部命令,今夜淩晨一時三十分,全市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們按照市總部統一部署行動,將潛伏在我市每個角落的國民黨特務抓出來......”

             

 劉長傑的話一到此,隊伍就騷動了,很多人不再聽團長講話,而是激動得交頭接耳起來。

  “什麽?抓國民黨特務?”董明明激動得順手抓住孫仲雲的肩頭搖晃起來,“我沒聽錯吧,孫仲雲?難怪保密工作做得這麽好!我太激動了,不久咱們就要把一個個深藏於我市的國民黨特務揪出來了。到時候,我要細細看看這些狗特務是個什麽樣子。”

  胡英才伸頭湊過來神情嚴肅地說:“說不定是個修鞋匠或是掃大街的糟老頭。”
  聽男生們議論得興致高昂,前排的黃曉玲和謝倩也轉過身來加入了興奮之中。

  黃曉玲微皺著眉,十分認真地說:“我早就懷疑那個老頭是國民黨特務。”
  “哪個老頭?”謝倩問黃曉玲。

  黃小玲猶豫了一下後說:“我懷疑打掃區北大街衛生的那個,就是腰間係有一根草繩的老頭是國民黨特務,你別看他衣衫襤褸,卻特有精神,一雙眼睛賊亮。”

  “掃大街的人都不該有精神?”董明明問道。
  “當然。”胡英才答話說,“我看那老頭像是國民黨特務。”

  在同學們竊竊議論“特務”之事時,孫仲雲沒有參與,而是靜靜地盯著劉長傑等人有些發愣。他對抓“特務”之事半信半疑,不信的原因之一是認為紅衛兵抓特務的動作太大了,大得使人有些感到莫名其妙。

  在劉長傑講話時,他身後的幾位排長已在接受抓特務的任務了。段國成每走到一位排長跟前,作為聯絡員的楊娟就將一張寫有特務家門牌號的紙條遞了過去,並用手電光指著紙條要求接受任務的人與街道辦事處派來的女向導交談一番,以免出錯。

  這樣的情形大略過了十五分鍾後,附四中抓特務的隊伍就按照命令悄無聲息地出發了。隊伍出發後不久,心情興奮,神情嚴肅的紅衛兵們就帶著豪情品嚐起今夜世界的精彩來。

  當一陣山風吹來時,紅衛兵們已踏上公路向區大街而去。身處“鴉雀無聲”的隊伍之中,滑稽客郭永泰實在是忍俊不禁了。於是他就附著身旁李華新的耳朵說道:“悄悄的進村,聲音的不要!”

  “還真像那麽回事。”李華新忍著笑一把推開了郭永泰。


  大略四十分鍾後,隊伍到了區大街。接下來,附四中紅衛兵便發現大街上不是隻有自己這支隊伍在寂寥的深夜急匆匆地趕來抓特務,而是有數支。隨著

  一條條岔路、一個個街口、巷口出現,抓特務的人馬就按照事先布置的分兵行動,有的走進了小街,有的鑽進了深巷。

  附四中紅衛兵來到區中心丁字路口後,仍繼續向北挺近。在北大街前進一段路後,劉長傑的隊伍每到有一個或兩個裹著冬衣的老太婆守候的巷口,就分出一支人馬隨老太婆而去。這些老太婆是最後一程路的向導。

  隨著一支支分隊神出鬼沒而去,按捺不住焦急心情的胡英才便張口向段國成問道:“段副團長,分給我們抓的特務距此還有多遠?我們抓的是大特務還是小特務?”

雖已是淩晨時分,但團部辦公室裏還燈火通明。披著軍大衣的劉段國成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總之有大家立功的事做,別著急。”
  人數越來越少的隊伍又前行了一段路後,孫仲雲突然對李華新調侃道:“李華新,是不是到你家的觀音巷抓特務?你看觀音巷就快到了。”

  對調侃毫無興趣的李華新說:“我知道觀音巷快到了。我們巷裏沒有特務。如果你孫仲雲不相信就看看巷口有沒有等待咱們的老太婆向導。”

  “我是開玩笑的。”孫仲雲說,“我早就注意到那巷口沒有老太婆。”
  “孫仲雲你怎麽知道李華新的家就在前麵的觀音巷?你何時去過?看不出你小子腿還長,哪裏都要去!”梁鵬揶揄起孫仲雲來。

  “去了李華新的家也算腿長?”孫仲雲反問梁鵬,“那些外出大串聯的腿又是多麽長呢?”

  一提起串聯的事,郭永泰就要發牢騷了。可是沒等他開口,孫仲雲就募地叫道:“快看,老太婆!”

  聞得孫仲雲的驚訝聲後,眾人朝四十米開外的觀音巷口望去,見果然有一個身裹黑裝的老太婆剛從巷子裏鑽出來。隨即紅衛兵們沉寂下來,用嚴肅的麵孔朝老太婆走了過去。果然,該老太婆是遵照居委會指示,前來幫紅衛兵指引特務家地點的向導。

  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手中拿著特務黑名單的楊娟和段國成上前與老太婆低聲交談了幾句後,紅衛兵們就在老太婆的引領下,一頭鑽進了觀音巷。如有魑魅魍魎的觀音巷,一下使

  剛興奮起來的紅衛兵們又增添了緊張感,造成人人睜大雙眼,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黑暗角落,以防階級敵人狗急跳牆。

  抓捕小分隊經過李華新家十幾米後,向導老太婆就在一戶屋簷隻有兩米多高的人戶前停住腳,繼而顯得有些畏縮地向紅衛兵們指了指該戶的簡陋木門,遂就迅速轉身離開了現場。

  終於見特務就在鼻子下後,紅衛兵們不由得倏地屏住呼吸,兩眼牢牢地盯著陳舊的木門,浮想聯翩地擬想起黑洞洞的屋裏特務的模樣來。

  立在最前麵的段國成舉起手來剛要敲門,卻一下被楊娟給拉住了。
  “再核對一次。”說話間,楊娟用手電光將門牌與黑名單對照了兩次。

  “就是這家。”楊娟用手電光指著門牌說。
  砰砰砰......段國成拍響了門。
    屋裏沒有動靜。
  砰!砰!砰!砰!段國成拍出怒氣來。
長“誰呀!”終於黑屋裏傳出了一個氣衰老頭的畏畏縮縮之聲。
  “開門!”幾個人同時壓著嗓眼嗬道。

  “睡了,有事明天來吧。”老頭半吞半吐地吭聲。
  砰!砰!砰!砰!朽木門亂響起來。

  “就來。”屋裏亮了燈。
  門閂滑動的聲音剛一結束,紅衛兵們就擠進門湧進了屋裏。

  “站好!所有的人都去牆角站好,不要妄動。”最先 衝進屋的段國成望空叫道。
  眨眼間,剛奔進裏屋的郭永泰和董明明像遇上鬼似的叫著跑出來:“該女生去!該女生去!”

  原來裏屋住的是女人。
  此屋土木結構,上見瓦椽,下是土地;大略二十平方米,從中一剖兩間,間壁上挖有一個小方孔,孔中掛十五瓦的燈泡一隻,供照明內外屋。外屋一床、一方桌、三條長木凳及一灶台、一碗櫃、一臉盆架;裏屋一床、一衣櫃、一梳妝台、一竹製書架及不多的雜件。

  外屋住的是父子倆,剛才披衣開門者是父親,名字叫晏和;現在正慌忙下床穿衣者是兒子,名字叫晏良。晏和六十多歲,體態清瘦,麵容安靜。晏良十八歲左右,身高舒朗,容貌溫良。裏屋住的是母女倆,母親即晏媽,女兒即晏豔。

  段國成見慌張奔到外屋的郭永泰、董明明如此窩囊,便斥道:“你倆逃跑什麽?難道階級敵人真要狗急跳牆?”

  董明明對段國成的態度相當不滿,於是就說:“我們怕死,你不怕死你去。”
  “你還要在敵人麵前丟人現眼?”段國成睖了一眼董明明後,就丟下晏氏父子,氣呼呼地向裏屋奔去。

  然而他剛一到門口,就被從裏屋衝衝趕來的範素芳給攔住了。
  “還在穿衣裳。”範素芳沉著臉,似笑非笑地說道。

  麵對這樣的狀況,段國成還迷糊了兩秒鍾後才回過神來。之後他搔著頭,一聲不響地轉回身又衝晏氏父子而去。

  “你也怕死了?”董明明報複著段國成。
  自知理虧的段國成沒有跟董明明較勁,而是扭頭向裏屋的女生大聲說道:“範素芳,你們幾個女生一定要睜大眼睛,決不能讓她們藏匿罪證。”

  段國成又轉過頭來將晏氏父子轟到牆角站好後,就向外屋的男生們一揮手說,“搜!”
  “搜什麽?”郭永泰情緒抵觸地說,“這外屋一眼就看了個穿,能搜出什麽?還是催裏屋的人快出來。”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段國成不但沒有斥責對自己不恭的郭永泰,相反卻按照對方的意見向女生門嚷道:“黃曉玲,你們搞快點,大家都等得發火了。”

 

  聽了段國成的催促聲,一直威嚴地立於裏屋中央的女生們便又一次惡凶凶地催趕起晏氏母女來。

  見紅衛兵們氣勢洶洶,怒氣騰騰,大有掀翻床的架勢,蓬頭亂發的母女倆就隻有顧不得顏麵,在眾目睽睽之下,衣衫不全地下了床。

  “快滾到外屋去站好。”黃曉玲向晏氏母女吼道。
  “讓她們再多穿一件衣裳,不急這幾秒鍾。”說話間,楊娟將一件衣裳甩給了晏媽。

  然而,在晏豔還在幫她戰戰兢兢的母親穿衣服時,急不可待的男生們已跨進裏屋來叫道:“快滾出去!快滾出去!我們要搜查電台了。”

  “還有密碼本!”胡英才綻放出笑容,別樣高興地叫道。


  母女倆被趕出裏屋後,心急火燎的紅衛兵們就像是挖山刨土般地搜查起電台來。隻一會兒功夫,巴掌大的屋就被抄了個底朝天,衣櫃裏的衣服被全部撂出,床板被掀翻,書架被推到,各種雜件遍撒一地,屋內狼藉一片。

  “哪有什麽電台?幾乎是挖地三尺了!”停止搜查的胡英才氣呼呼地叫了起來。
  眾人聽胡英才這麽一叫,似乎有點明白了什麽,於是就向楊娟問道:“楊娟你們上麵搞錯沒有,這家到底是不是特務?”

  楊娟想了想後說:“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家上了抄家黑名單。”
  “什麽?”梁鵬驚愕地叫道,“是抓特務還是抄家?”

  “大家別沮喪,”段國成從外屋走了進來,“碰上特務就抓特務,碰上黑五類就抄家,這是總部的指令。大家不要一抓不著特務就鬧情緒。這次全市統一行動的目的是要向世人說明我們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才是真正的革命派,已用實際行動向一切反動派發起了全麵進攻。”

  “還不是在打 死老虎。”胡英才不滿地說。
  “胡英才你這種認識可是錯誤的。”段國成用警告的腔調向胡英才說道,“地、富、壞、右哪是什麽死老虎?他們沒有一天不在妄想資本主義複辟。再說我們才搜查了多久?誰敢保證這家就是黑五類,而不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呢?走!我們還是先去審問那老頭。”

  紅衛兵們半耷著頭走向外屋。
  “老頭,我奉勸你主動把電台交出來,否則就別怪無產階級專政對你不客氣。”憋著火的段國成吹胡子瞪眼睛地威脅起晏老頭來。

  “小將,什麽電台?”晏老頭低眉垂眼地問。
  段國成沒等晏老頭話落音,就氣惱地衝著對方的後腦勺抽了過去:“是我們在問你!”

  晏老頭被淩辱時,晏媽、晏豔及晏良雖都十分害怕,但還是本能地挪動了一下腳,意向性地向被挨打的親人跟前靠了靠。

傑看發現黑五類家屬這一細微舉動的幾位紅衛兵同時惡狠狠而又輕蔑地叫道:“怎麽,你們要造反嗎?”

  沉寂片刻後,為啟獲電台,還不死心的紅衛兵們雖然對晏家四口都進行了恐嚇審問,可是仍然一無所獲。

  突然,梁鵬用疑惑的口吻問楊娟:“喂,楊娟,這家人到底是什麽身份?是特務還是黑五類?要是搞錯了,就讓咱們白費勁了!”

  經梁鵬這一提醒,若有所悟的紅衛兵們就紛紛向楊娟看了過去。
  麵對同學們不太友好的眼神,楊娟迅速掏出黑名單來說道:“這是街道辦事處給的名單,上麵寫的是逃亡地主跟偽海關員。聽說這逃亡地主是外調組最近才查出來的。”

  “海關人員也算是黑五類?”董明明問道。
  沒人敢回答董明明的提問。

  董明明見自己的隨意提問,竟然使場麵驀地噤若寒蟬,於是就趕忙又說:“我認為該算黑五類,不然怎麽會上黑名單呢。”

  “豈止是黑五類!”胡英才煞有介事地說,“大家想想能當上一名海關關員可不是件易事。海關員不但有相當的身份,而且見多識廣,最宜潛伏。”

  “那就又搜查外屋吧。”郭永泰懶洋洋地一偏頭,信心不足地說道。
  紅衛兵們剛對外屋展開搜查,段國成卻說道:“大家繼續下功夫搜查,我去別的組看看情況。”

  “我也去。”胡英才立馬向段國成說,“我去看看哪組運氣好,已抓著特務了。”
  大概是夜深人靜且又人困力乏之故,所以沒有人對胡英才的滑頭行為進行攻訐。段、胡二人走後,紅衛兵們就帶著索然寡味的情緒搜查起來。這外屋就更加沒地方可搜了,因為

  家徒四壁。不過還好,當紅衛兵們將床板掀開後,竟然從床底搜出來一個一尺多見方的黑布包裹。這黑布包裹裏藏匿的雖然不是電台,但也是稀罕之物,一台半新的三十二鍵手風琴。

  手風琴在學生們的爭論玩耍中發出了響聲,這時身為大哥的梁鵬站出來認真地說道:“夜深人靜,別人還在睡覺,別擾民。”

  隨後手風琴被棄之一旁,再無人問津,因為無人會用它。
  在紅衛兵們望著四壁神情蔫蔫時,郭永泰突然半調侃半認真地說:“我看咱們隻有挖灶台這最後一招了。如果還是搜不出電台,就算我們倒黴被分得這麽一戶。”

  “對。”黃曉玲閃亮著眼睛說,“大家都知道,咱們八路軍的地道不就是藏在灶台下嗎。”隨即大多數人都動嘴說道:“挖!”

了 可是大家都隻動嘴,而不動手,因為還是無信心。正在大家蔫得縮頭耷腦時,困倦的郭永泰突然壓著嗓門大叫道:“大家快到裏屋去睡覺,等天亮了再來審問他們。”

  在郭永泰的煽動下,嘻嘻哈哈的紅衛兵們爭先恐後地跑向裏屋,並紛紛抓來蓋絮、墊絮和衣物胡亂築起窩來。男生讓著女生,女生睡在床上窩裏,男生就蜷縮在地上的窩裏。

  不知是對抓特務之事已心灰意冷,還是又困又冷的緣故,很快紅衛兵們就進入了半眠狀態。沉寂了一會兒後,始終覺得自己的窩築得不夠暖和的郭永泰來到外屋抓起一床被子就往

  裏屋去。不過他沒能如願,因為馬上就被一直繃著臉呆在外屋低頭不語、來回踱步的孫仲雲給嗬住了。

  “你要蓋多少被子?”孫仲雲用憂忿而又冷峻的目光盯著郭永泰。
  驚了一跳的郭永泰目光詫異地望著孫仲雲說:“咦,稀奇了,我拿被子睡覺關你什麽事?”

  一時間裏,一心隻想著為晏家老倆口保住禦寒棉被的孫仲雲對郭永泰的質問還真答不上話來。就在孫仲雲發愣時,抱著被子的郭永泰又邁開了步。孫仲雲見狀不加思索地跨上前去將他攔住,並用不可抗拒的峻厲目光刺射著對方。

  “你怎麽變得這麽凶了?你沒瘋吧?”郭永泰對孫仲雲的目光產生了莫名的畏懼。
  這時麵目嚴厲的孫仲雲也活絡開了心,於是就邊從郭永泰手中抓過被子邊說道:“我不睡嗎?”

  “那裏還有一床被子。”郭永泰解釋道。
  仍然繃著臉的孫仲雲不理會郭永泰的話,而是將手中的棉被往狼藉的床上一扔,然後從地上抓起一件舊棉襖來塞給了對方。

  以為孫仲雲是在發馬瘋的郭永泰隻好抱上棉襖回到了裏屋。
  孫仲雲又低著頭在外屋踱來踱去。當他聽見裏屋傳來細微的鼾聲後,就走到立在牆角的晏氏兄妹跟前,一聲不吭地向對方指劃起來。晏良、晏豔按照孫仲雲比劃的意思,從垃圾堆

  一樣的屋裏找來一些厚衣裳給父母穿上了。最後孫仲雲又指了指床和被子,示意晏家四口可以坐在床沿用棉被圍著度夜。

  在看著戰戰兢兢的晏氏兄妹將他們抖抖嗖嗖的父母攙扶挪步靠向床前時,孫仲雲驀地被高鼻梁晏良的無比秀朗
容貌給驚了一大跳。不過孫仲雲最後還是隻好對晏良一聲歎息:“唉!你又不是壞人,怕得這麽厲害幹什麽?”
  沉重、隱匿的歎息剛過,孫仲雲無意間就發現自己的惻隱之心弄濕了眼角。為了不被晏家人窺出自己的心靈,他就轉身踱步到間壁門之處,並假模假樣地觀看起裏屋的狀況來。片

  片刻後,他掩飾自己心靈的假模假樣消盡,取而代之的是因目睹了如垃圾站般的臥室後所產生的義形於色。家具七歪八倒,物件七零八落,衣服、布片、書本跟小物件覆蓋地麵,再加同學們蜷於窩中而睡的情形,這使孫仲雲含著義憤轉身而去。

看由於心煩,轉身後的孫仲雲徑直來到低矮的大門處,一拉門,要開門鑽出屋外去。門剛一被打開,潮濕寒冷的霧氣就徐徐漫進屋來,這使沒有思想準備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麵對不知什麽時候降下的寒徹濃霧,他沒取消要躲到外麵去求清靜的想法。他跨到屋外,輕輕掩上門後,就裹著厚重的白霧朝大街上而去。在經過李華新家門前時,他才突然回想起

  李華新失蹤很久,根本沒有進過晏家。想到這,他欣慰地笑了,笑世上還是有人敢因維護情義而抵製階級鬥爭。

  出了觀音巷,他來到大街上站定後,不知道自己該向南去還是向北去。就在這時,北邊傳來了公雞的第一遍打鳴聲,這使他一下想起自己還沒去過街的北邊,該過去看看。

  霧像一張變幻世界的魔帕,又像清除萬物汙垢的洗滌劑,它使生靈既感到宇宙寂寥荒涼,又感到明天的天地值得期盼。

  在漫天大霧中緩緩而行的孫仲雲,此時心情十分灰黯,他望著路燈的一小團黃暈,覺得自己既像是飄行在人跡罕陟的天外,又像是踏進了冰涼陰森的冥道。

  憂忿且又消沉的孫仲雲埋著頭向北挪步行走了百米後就準備返身往回走。就在這時,前麵有隱約的說話聲傳入了他耳朵裏。他抬頭一看,見前麵不遠處街麵的霧罩被燈光染成了淡

  淡黃色。他進而仔細一看,見死寂的街上竟還有一戶臨街的人家大開門戶,把燈光送到了街上。稍許,他憑經驗明白了那戶洞開之所是一個亦官亦民的消防值班室。再憑經驗,他就搞不明白為什麽在夜裏還有人值班,通常值班隻是白天。

  本打算去消防值班室坐坐的孫仲雲又前進了幾步後,就頓覺無趣,於是又準備返身回走。但恰在這時,值班室裏響起了一個老頭賣力亢奮的說話聲,這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明白在這既

  寒冷凋零,又人困馬乏的夜裏為什麽還有高齡人在逞興侃話。對此他決定前去探個究竟。他前行了一段路後,就跨上隻見其棱廓的街沿,準備從側邊進入值班室。他來到門旁,卻突然站立了下來,因為值班室裏驀地響起了一個中年婦女的“咯咯咯”笑聲。

  隨後中年婦女說道:“蔫絲瓜,你今夜哪來這麽好的精神,快回去睡吧,今天不會發生狗急跳牆的事。天快亮了,我已困得不行。”

  “我精神還好得很。”蔫絲瓜說。
  “那我就回家睡了。”中年婦女說。

  “怎麽說困就困了呢?”蔫絲瓜抖擻起精神說,“剛才你精神還那麽好,最好是不要走,因為我們的治安工作責任不小,要嚴防階級敵人狗急跳牆。”

  “今夜全靠有這爐火,”中年婦女打著嗬欠說,“要不我早就不行了,哈——今年怎麽冷得這麽早喲!”手腕

上的表 蔫絲瓜打俏道:“我說今夜全靠有你,否則我早就蔫了。”
  “去你的,又開始沒正經話了。”婦女含笑罵道,“你這麽瘦,卻精神這麽好。”

  蔫絲瓜張口就說:“我這個人一輩子就這麽個勁,精力旺盛。唉,現在都差點勁了,上了點歲數。我年青時是什麽樣,嗨!你想都想不到......”他說到這兒,一下變了話,“喲!小將。小將您快坐下來烤火。快,來這裏坐;怪冷的吧?”原來蔫絲瓜看見了走進屋的孫仲雲。

  孫仲雲原以為屋裏隻有蔫絲瓜跟中年婦女倆。待進屋才知道還有兩個裹著黑布棉大衣像蔫茄子般皺巴巴的老太婆。倆老太婆並坐於一條長凳上,耷著頭向火而打盹。

  “冷吧?今天的霧又大又浸骨。”中年婦女有許討好地招呼著孫仲雲。
  “是有些冷 。”答話間,孫仲雲已麵對著老太婆、背對著門,弓身坐下來烤火。

  孫仲雲的落座,撓醒了兩個老太婆,致使倆人在半醒半眠狀態中向孫仲雲連聲道:“喔......喔......喔......”

  倆老太婆本心是想恭維孫仲雲,但就是想不起那幾句時下時髦話來。末了,倆老太婆還是隻有用“喔”來算是給對方打了招呼。

  孫仲雲覺得自己的到來使屋裏的氛圍有些尷尬起來,於是就埋頭裝著想盡快入睡的樣子。

  “你看!你看!這兩個老太婆又睡著了。”蔫絲瓜指點著老太婆說,“嘖嘖!這也叫值班?萬一這時有個什麽......俗話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而她倆......人家小將通宵忙,連眼睛都沒合一下,也不像她倆那樣。”

  “你這個人怎麽像長舌婦了?”中年婦女佯嗔著蔫絲瓜,“人家老太婆打瞌睡的事你也要管。你到了她們那把年紀比她們還要不如。”

  “我比她們又小得了多小歲?”蔫絲瓜振振有辭地說,“我今年吃五十六的飯了。我這個人就是這個勁,做事就要講個認真、講個負責;更何況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毛主席老

  人家親自發動的運動啊!咦!有人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嗎?我看這樣的人危險!別說我今年才五十六,就是六十六、七十六、八十六乃至九十六又怎麽樣?我照樣覺悟高、思想紅。不是咱提勁吹牛B......”蔫絲瓜下流話剛冒出來,就倏地想起屋裏多了個紅衛兵,於是就戛然住了嘴。

  “你這個人話又多,嘴又臭,還不分場合。咯咯咯咯......”中年婦女掩嘴幸災樂禍地笑起蔫絲瓜來。

  蔫絲瓜的淫邪跟中年婦女的輕佻,這使孫仲雲想起身來就走。但當他想到世上的很多事原本都是獨木難支,但因有了不少沐猴而冠者的吠影吠聲,才使繆論貌似成了真理。於是孫仲雲就決定繼續假睡,看蔫絲瓜要醜陋到哪裏去。

,“喂!你怎麽也埋頭睡了?”蔫絲瓜批評著中年婦女。
  “你不要說話了,人家小將需要休息。”婦女不悅地說。

  “嗨!這你就不懂了。”蔫絲瓜纏著婦女說,“正因為要使小將休息好,我們才不能睡。你想想,如果我們都睡了,萬一衝進來一個狗急跳牆的黑五類怎麽辦?要提高革命警惕,這

  話毛主席不知說過多少遍。再說這段時間是啥時期?是全市總行動,大抄黑五類的家呀!你敢保證沒有狗急跳牆的黑五類?喂,你怎麽越更把腦袋夾進胯裏了?快起來,快抬起頭來,

  打起精神。喂,你我胳膊上戴的紅袖章是做樣子的嗎?是要咱們做好治安工作嘛!唉!你這點苦都受不了嗎?解放前咱勞動人民是受的什麽樣的苦,忘本了?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來解放了我們,可能咱們早就去見了馬克思......”

  “你又不是黨員,有什麽資格見馬克思?”中年婦女突然抬起頭嘻笑起來。
  “雖然......嗯——雖然不是黨員,但我現在不是在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蔫絲瓜的眼睛由灰轉亮,“難道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還不可以見馬

  克思嗎?好,不說這事了,人死如燈滅,馬克思哪裏知道有誰去見他......喂!你怎麽又把腦袋夾到胯裏了?我看你是在故意跟我作對......”

  蔫絲瓜見中年婦女老是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因而就變得生氣地說:“睡吧!睡吧!把頭埋得再低些,好把你的毛都燒了,燒個精光。”

  這下婦女有了慍色,抬頭便說:“不知哪個瞎了眼的給你取了個蔫絲瓜綽號。我看你一點都不蔫,纏死人。”

  蔫絲瓜諂笑著說:“小聲點,小將在休息。算你說對了,我人雖然瘦了點,可並不蔫。不是吹牛,解放前我幫資本家的時候,兩百五十多斤的棉花包,我扛著能走幾十步遠。”

  “你在吹牛......婦女倏地害臊,戛然住嘴,並急急窺了一眼埋頭睡覺的孫仲雲。
  “我沒把話說完。”蔫絲瓜自豪起來,“當然要人幫忙把棉花包抬起來放在我肩上;不過那時候從來沒缺過帽兒頭。”

  帽兒頭:壘尖的大飯碗。
  婦女似乎有了興趣,說:“蔫絲瓜,你那時能吃幾個帽兒頭?”

  “兩個。”蔫絲瓜得意地說。
  “你不算厲害。”婦女說,“我見過吃三個的人。”

  “吹牛——吹牛東西。”蔫絲瓜不滿地說,“你知不知道那時候的帽兒頭是多少米煮一碗?差不多一斤米一碗,三個吃下去,不把那個人的狗肚子撐爆了才怪。”

  “我親眼所見,你還不相信?”婦女抿嘴得意起來。不

願輸麵子的蔫絲瓜向婦女擺起了資曆,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坐的這間房過去是作啥用?”

  “一直就是消防室嘛。”婦女淡淡地說。
  “不是,過去不是。”蔫絲瓜笑著說。

  “就是。”婦女強嘴說道,“你眼睛不好用了,你看,那不是消防抽水車嗎?牆上掛的不是鉤、耙、斧及藤帽等消防用具嗎?”

  “說不是就不是。”蔫絲瓜來勁地說道。
  “喔!現在是臨時治安值班室。”強起勁來的婦女自顧自地說。

  “解放前,這間房是一家飯館。”蔫絲瓜搖頭晃腦起來。
  “還說個屁,你把這事扯那麽遠。”婦女生氣地說。

  蔫絲瓜仍然得意地對婦女說:“所以說我對吃飯之事是十分了解的,也就是說我不相信有能吃下三個帽兒頭的人。退一步講,就算他能吃下三碗飯,但非吐出來不可,這不也等於吃不下。”

  “我就是見過。”婦女較勁地說道。
  蔫絲瓜不在意婦女的態度,接著自己的話說:“我看還不止把飯吐出來,還非得吐出清水來不可。”

  “我把你這個人看透了。”婦女瞪著蔫絲瓜說,“說話老是牛胯扯馬胯。即使要吐,也不是吐清水。”

  “那就吐的是白水,我見過。”蔫絲瓜堅持著說。
  婦女瞟了一眼蔫絲瓜說:“照你這麽說,吃飯就吐白水,吃菜就吐綠水,吞金就吐黃水?”

  “就是這樣。”蔫絲瓜玩著興致說道。
  “你蔫絲瓜打胡亂說。”婦女說著就將身旁的一個老太婆推醒了,“武老太,你來說說你隔壁那家的事。”

  從驚愕中醒來的武老太一臉茫然地望著中年婦女說,“發——發生什麽事了?”
  婦女壓著火氣,拍著武老太的膝蓋說:“你隔壁的那個吞金自殺的資本家吐的是什麽顏色的水?”

  武老太揉著眼睛說:“深更半夜發生的事,我連人都沒看清楚。喔!我沒說他是吞金自殺,是吃老鼠藥。”

  “吞金自殺的是另一個資本家,你記錯了。”蔫絲瓜有所醒悟了似的,一改爭吵麵孔,和顏悅色地對中年婦女說,“吃老鼠藥的那個資本家有他好受的,洗胃,沒話可說。洗胃那滋味真叫人難受,我領教過,至今想起來都還有些害怕。”馬上結束“你還知道害怕?”婦女笑著說,“說來聽聽,什麽叫害怕?你又是為什麽被洗胃?莫不是偷人家的東西吃?”

  蔫絲瓜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咧咧地說,“那是饑荒年的事......”
  “是自然災害,什麽饑荒年喲!別亂說,我們沒有饑荒年,隻有自然災害。”婦女猛地糾正道。

  “對對對!”蔫絲瓜急忙改口說道,“我一不小心就差點犯錯誤了,是自然災害。是自然災害。自然災害那年,我吃芭蕉頭和蕨棘頭中了毒。一進醫院 就是洗胃。一根叫人恐怖的

  橡皮管子,從喉嚨捅進肚子裏,就像整死豬一樣,那滋味老子他媽的一輩子也不想受第二次。我這二指寬的臉就是那場病造成的。在這之前,我可不是現在這個蔫像,肌肉還是不少的。”

  聽了蔫絲瓜的訴苦,一直埋頭假睡的孫仲雲差點笑出聲來。但轉而他又非常痛苦起來,搞不懂為什麽中國老百姓不是吠影吠聲就是言論相悖、頭腦一遍混亂。

  孫仲雲進屋時沒有正眼看過蔫絲瓜,現在倒想認識認識他那二指寬的臉了。於是他裝成是剛醒來的樣子,揉揉眼,慢慢抬起頭來。

  “小將,睡醒一覺了?”蔫絲瓜望著孫仲雲諂笑起來,“唉!你們這些毛主席的小將真是幸苦。隻有毛主席的革命小將才能這樣吃苦耐勞;這都是為了興無滅資呀!”

  孫仲雲飛快地掃了一眼蔫絲瓜後,就馬上將目光移到牆上。他為了使蔫絲瓜不疑心自己在審視他,就裝得若無其事地瀏覽起牆上掛的物件來。正牆上貼著毛主席肖像;肖像的上

  下左右都貼著“革命”和“忠心”的標語。左右牆上卻顯不恭,那上麵雖然也貼著“誓言”類標語,但各有半幅牆仍掛著鐵耙、鐵鉤、扁水桶、太平斧及藤帽等消防器材。最不恭的是那架人力抽水消防車,它板著臉以不祧之祖的神態立於毛主席像下,活像一個神龕。

  “小將,你們抄出來多少東西了?有沒有金佛、金羅漢之類的大家夥?”蔫絲瓜綻著笑問孫仲雲。

  “值很多錢。”假意打量著牆上消防工具的孫仲雲說。
  “那些龜孫子也有今天。”蔫絲瓜表演般地說,“解放前他們吃得好穿得好,還有舞跳。”

  這時,那個還在打盹的老太婆像是被噩夢驚醒,一睜眼就驚恐地盯著蔫絲瓜說:“我現在什麽地方?今年的冬天怎麽來的這麽早喲!喔!天快亮了吧?”

  蔫絲瓜對老太婆的打擾行為很是氣憤,於是嗬斥道:“老太婆,你值班完全是在做鬼樣子。依我看你的紅袖籠該交出來,免得有人說你是政治投機份子。”

  “我投什麽機了?”老太婆擠動著皺巴巴的臉也拉大了嗓門,“毛主席的運動人人都可以參加,隻要不是黑五類。蔫絲瓜,我看你一家大小全都是投機分子。”

了講話蔫絲瓜對老太婆的潑辣顯得有些無奈,於是就隻好說:“老太婆,我是在幫助你,免得一不留神犯了錯誤。”

  “我會犯什麽錯誤?”老太婆更來勁了,“我這麽大把年紀還會犯什麽錯誤?我看你才要犯錯誤.”

  蔫絲瓜也來氣了:“老就不犯錯誤了嗎?最高指示裏有這句話嗎?你倚老賣老,革命群眾就會怕你嗎?沒門!你在一廂情願,是搞資產階級的反動唯心論。”

  孫仲雲聽了蔫絲瓜和老太婆的話,不由得咬牙痛苦地皺緊了眉頭,隨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因此,看似悠閑的他“哼”一聲,跨出了臨時治安值班室。這時大霧裏又傳來了公雞的報曉聲。

  返回觀音巷途中,思考著問題的孫仲雲突然明白了偉人的製勝法寶是什麽。為此,他苦楚地笑了,認為這法寶會毀掉整個民族。

  他剛要往觀音巷裏鑽時,卻見南邊街的霧裏冒出來一個步伐匆忙的人。他定睛一看,見是胡英才就站立了下來。

  “抓著特務沒有?”孫仲雲揶揄著胡英才。
  “哪是抓特務。”滿臉興奮的胡英才邊說邊往巷裏走,“是抄金銀珠寶。”

  “抄金銀珠寶?”有許發愣的孫仲雲跟著走進了觀音巷。
  胡英才邊走邊對孫仲雲說:“就是抄家,抄黑五類的家。全都是這樣,我去很多小組看了。”

  孫仲雲譏誚地說:“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事奇怪,怎麽會一夜之間就冒出這麽多特務來。再說真要是抓特務,那也是公安局的事,怎麽也不會輪到學生身上。”

  孫仲雲的話還沒落音,性急的胡英才已一腳踹開了晏家大門。
  “快起來!快起來!抄金銀珠寶了!”喜滋滋的胡英才用腳逐個磕碰著男同學的窩。

  睡眼惺忪的郭永泰抬頭問胡英才:“抄什麽金銀珠寶?”
  “抄黑五類的金銀玉器這些珠寶。”答話間,胡英才又催促起蜷縮在床上的女生們來。
    “不是抓特務嗎?"郭永泰又問道。
  胡英才不耐煩道:“抓什麽特務?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抄家運動。大家快起來,我們一定要抄出珠寶來。我已去別的組看過,他們都抄出珠寶來了。”

  “電台也不搜查了呀?”從窩裏站起來的楊長江有氣無力地問胡英才。
  對楊長江那不陰不陽的態度,胡英才先是一繃臉,欲訓斥對方是在挖苦抄家運動。但轉而他又平和了態度說:“戰友們努力,我們這組也要做出成績來。”

  “我看做不出成績。”楊長江揉著眼,跨出了窩。
  “為什麽?”胡英才不滿地盯著楊長江。

,隨即楊長江踩著、踢著一地厚厚的布塊、書本說:“這屋已被咱們抄了個底朝天,若有金銀寶,早就現身了。”

  黃曉玲也發起牢騷來:“楊娟,你怎麽給咱們分配這麽一個黑五類家庭?特務不是特務,金子沒有金子,真是倒黴透了。”

  “我看還是隻有加力審問,因為敵人不會自己主動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郭永泰說。
  “我就不相信,一個黑五類家庭竟然沒有一點金子。對!隻有加大審問力度,我們才有可能取得成績。”說話間,胡英才已氣鼓鼓地朝外屋奔去。

  隨後,七嘴八舌的紅衛兵們踏著像草甸一樣軟綿綿的地麵去向外屋。
  在床前耷頭呆立的晏家四口雖已是受了半宿的驚嚇及冷凍,但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不,如果被人在意了,就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因為他們是階級敵人或階級敵人的家屬,被蹂躪是罪有應得。

  “說,珠寶、金子藏在哪裏?”胡英才惡洶洶地問晏老頭。
  “沒有。”晏和用蚊蠅般的聲音回著話。

  “放屁!”郭永泰幫腔說道,“今天你不把金子交出來,就過不了無產階級專政這一關。”

  接下來紅衛兵們盡管輪番上陣,是既恫嚇又勸導,但晏老頭不是用溫雅的話音說沒有,就是默不作聲。就在大多數人快心不在焉及胡英才越來越生氣時,不識事體的範素芳卻突然語驚四座地說道:“我們有些作法是不是不符合黨的政策?”

  驀聞範素芳的話,眾人先是一怔,然後才向她投去大惑不解的目光。
  “我們有什麽不對?”胡英才用極其不滿的目光打量著範素芳。

  見大家都用異樣的目光盯著自己,範素芳意識到自己非把話全說出來不可,否則會遭到同學們的政治誤會。不過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後才說:“那兩個子女是屬於能教育好的對象、團結好的對象,我們不能把他們同他們的父母一塊鬥。”

  “對!就叫他倆站出來吧。”梁鵬第一個讚同範素芳的意見。
  “對個屁!”胡英才氣恨地說,“即使要把子女與他們的父母分別對待,但範素芳也不應該在這鬥爭的節骨眼上說這話。”

  “*****蟲。”楊長江乜著胡英才說道,“黨的對能夠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還要不要?”
  “你們還講不講鬥爭策略和技巧?”胡英才氣生大了,“你們自己看,我們在黑五類麵前因意見不合而吵架,這丟臉不丟臉?”

  也來了氣的楊長江正要反擊胡英才,卻被梁鵬給製止住了。梁鵬也覺得胡英才的話有道理。不過幾乎是同時,同樣看不慣胡英才裝腔作勢的郭永泰別有用心地呼道:“李華新你來評一下理......”

  “哪來的李華新,他剛一鑽進觀音巷就溜走了。”孫仲雲邊說邊觀察著眾人的臉色來。
  “咦!還真是這樣。”幾個紅衛兵同時驚歎道,“怎麽我們現在才發現那家夥開了小差。”

給“他們是鄰居,可能是又怕又顧慮重重。”孫仲雲又說道。
  聽了孫仲雲的話,胡英才氣得憋了一口氣後才大聲說道:“看你們這點出息!怕什麽?顧慮什麽?難道是鄰居就不跟階級敵人作鬥爭了?你們還有沒有立場?還有沒有覺悟?真是羞煞人!現在是我們鬥敵人?還是敵人看我們的笑話?”

  楊長江見胡英才越說越得意,越說越威風,於是就衝他吼道:“喂,胡英才你是在訓斥李華新還是在跟大家過不去?我們又沒開小差,憑什麽被你教育?”

  “我去參加別的小組抄家,不跟你們這群飯桶攪在一起了。”說話間,胡英才摔門而去。
  胡英才離去後,已覺理虧的梁鵬馬上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對諸同學嚴肅地說道:“階級鬥爭這根弦,一刻也不能放鬆,大家繼續審問。”

  同樣,眾紅衛兵也因覺自己剛才跟胡英才的信口開河,確實有傷無產階級的威嚴,很不團結,於是就紛紛繃緊臉,從三麵而上,又將晏氏一家圍了起來。

  這次審問有所不同的是晏良和晏豔被區分出來,紅衛兵們隻審問晏氏夫婦,叫晏氏兄妹進裏屋作改造自己思想的鬥爭。

  這次審問珠寶的鬥爭剛一開始,範素芳又橫生枝節,說:“同學們,我們好像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這對夫婦的身份?”

  “怎麽沒搞清楚?”謝倩不滿的口吻說道,“男的是國民黨海關員,女的是逃亡地主。”
  “我不是逃亡地主。”晏媽衝口而出。

  晏媽的申辯膽量大出紅衛兵們的意料,所以人人麵麵相覷,氣忿著對方的膽大妄為。
  “這麽說是我們冤枉了你?”楊長江瞪眼威脅著晏媽。

  “先別管這女的之事。”若有所想的梁鵬招呼著大家,“我們還是繼續審問老頭,先把珠寶搜出來。”

  “海關員是什麽成份?”範素芳又問。
  “就你怕咱們掌握不好政策?”生了氣的董明明批評著範素芳,“上麵叫咱們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難道會錯?我仿佛聽說過國民黨海關是軍隊性質。

  再說海關員通過吃、拿、卡、要的辦法能搞到很多錢。這些錢也是勞動人民的血汗錢。對!就專政老頭,他肯定藏有不少金子。”

  紅衛兵們對晏老頭進行了略半個小時的猛攻後,仍沒一點收獲,對方還是用溫順的態度說沒有,然後一聲不吭。末了,不知是紅衛兵們有些相信了晏老頭的話,還是對抄家感到了厭倦,所以審問場景逐漸變得像貿易市場,隻是熱鬧,沒有威嚴。

  可能是出於在形式上要完成鬥黑五類任務的思想,不再願索然寡味地跟晏老頭磨蹭的紅衛兵們撇下對方,一下將不真不假的革命幹勁使用在了晏媽身上,以求其革命場麵火爆。

操“你是逃亡地主嗎?”黃曉玲裝得惡洶洶地問晏媽。
  “不是。”晏媽低聲答道。

  “咦!怪了,無產階級在冤枉你?”數人同時倏地伸長脖子,吃驚地等著晏媽。
  “我父親是地主。”晏媽將頭埋得更低地說。

  “你怎麽就不是地主了?”幾個聲音同時問道。
  沒等晏媽作答,認為要抓住批鬥重點的郭永泰猛地指著對方的鼻尖問:“你那當地主的父親好不好?”

  “不好。”晏媽從嗓眼裏擠出一絲兒音來。
  “當然不好。”郭永泰戲弄著晏媽說,“我問的是怎麽個不好,說具體事例。”

  晏媽沒出聲,而是用再把頭埋低一點的行動來表明自己不回答盤查。
  “你不想交代你父親殘害貧下中農的罪行嗎?”黃曉玲嗬斥著晏媽。

  晏媽顫顫驚驚地說:“我父親沒對貧下中農......不,我沒對貧下中農怎麽樣過。”
  梁鵬也火了,便厲聲訓道:“晏老婆子你想替你剝奪階級家庭翻案嗎?快老實交代你家剝奪勞動人民的罪行。”

  晏媽扭動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後說:“小將們,我確實不知道我父親對貧下中農幹了些什麽。因為我父親管的那個家在被日本飛機轟炸的那年就破落了。也就是那年,我跟隨逃難的人群來到了重慶。從那以後,我就不知道家裏的情況了。”

  “按你這話的意思,你們一家也是受苦人了?”郭永泰挖苦道。
  “我哪敢有那個意思,小將。”晏媽低聲說道。

  “你有那個意思也是白有。”謝倩一臉正氣地逼視著晏媽說,“我們都是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成長起來的革命新一代,知道日本鬼子和你們這些剝削鬼穿的是連褲襠,是狼狽為奸的惡魔。哼!你這鬼老太婆子休想欺騙我們。”

  晏媽像認定了什麽似的,不出聲了。
  “你那黑心肝的地主父親的水牢裏折磨死了多少貧下中農?”說話間,謝倩拍了一下晏媽的頭。

  紅衛兵們以為全世界的地主都像成都大惡霸劉文彩那樣,都有私家公堂和水牢。
  晏媽喘了喘氣說:“我在家的那些日子裏沒見到家裏有水牢。但——但我不敢保證我離家後,父親沒設水牢。”

  “你不是說,你逃來重慶那年家已破落了嗎?”董明明氣憤地詰問晏媽。
  “我被攪昏了,頭像是爆了一樣,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麽。”晏媽有節製地甩擺著頭。

  “我看你詭計多端,頭腦一點也不昏。”董明明繼續厲聲說道,“你不要自以為聰明能逃避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打擊。實話告訴你,國家是下了決心,不消滅掉你們資產階級,不把你們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錢奪回來,誓不收兵。”

什麽樣子。”

    晏媽用僵硬的手,揪下懸在鼻尖上的鼻涕後,無奈地說:“我初到重慶時,是有一點金子,但由於舉目無親,就陸續變賣掉了。”

  “你他媽的說了半天等於零。”楊長江怒了,“你老頭子剝削來的金子呢?我們奉勸你還是乖乖地把金子交出來,藏是藏不住的。我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金子搜出來。”

  “解放初期給孩子買盤尼西林治病,金子早就用完了。”晏媽說完話後,暗暗使勁搓撚著沾在手指上的鼻涕,心中緊張地等待著比皮鞭還可怕的怒斥和侮辱。

  “你也想用空話來打發我們?你這個又臭又硬的老東西。”楊長江揮舞著手,威脅起晏媽來。

  梁鵬接著說:“老婆子,你要跟我們打持久戰嗎?好,我們奉陪到底,看誰硬得過誰,看誰吃的苦頭大。”

  “對,我們可以輪番轟炸你們。我們可以輪換休息,而你們呢?”郭永泰笑嘻嘻地說。
  郭永泰的這句話似乎不說還好點,因為一經說出,紅衛兵們就頓覺疲憊、頓覺審問是在做過場,隨之一個個便相繼退下戰場找了地方坐下。

  就在屋裏因沉寂而快要使紅衛兵們陷入不體麵的尷尬境地時,遠處傳來了一個農民呼叫“倒桶”的聲音。這“倒桶”雖是挨家挨戶收人糞尿的髒事,但給紅衛兵紓了難,使人人有了議題說話。

  “恐怕天快亮了吧?農民都出來收糞了。”梁鵬似笑非笑地說。
  郭永泰也打趣地說:“喂,同學們,我們忙了一宿,好像還沒有發現晏家的尿罐?你們說我們連那麽大的尿罐都翻不出,哪裏還能抄出金子。”

  “低俗!無聊!”幾個女生同時撇了郭永泰一眼。
  “嚴肅!嚴肅!”梁鵬緊抿住嘴笑著說。

  就在男生們睨著忍俊難禁的梁鵬快要大笑時,悠揚的“倒桶”聲此起彼伏,傳遍了如八卦陣般的大街小巷。一會兒後,市民醒來,觀音巷裏響起了開門關門聲、倒罐聲、咳嗽聲及沾著破曉氣息的腳步聲。

  “天快亮了,走,該吃早飯了。”郭永泰邊說邊懶洋洋地站了起來。
  經郭永泰這一提醒,紅衛兵們便抱怨起自己白忙了一宿,早早地就饑腸轆轆了。隨之眾人就嘰嘰咕咕地出了晏家,披著霧上街吃早飯去了。

  楊娟跟隨同學們走出巷子,上了大街後才發現人群中沒有孫仲雲。於是她隨即轉身悄悄地返回晏家。

 

 楊娟一進屋,就看見板著臉的孫仲雲正在指使著晏氏兄妹幫他們的父母把衣裳穿戴整齊。對此,楊娟非常明白孫仲雲的惻隱之心又發作了。為了不打擾戀人的獨特享受,楊娟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站立一旁。當孫仲雲又一次指使晏氏兄妹時,便發現了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楊娟。

  “你怎麽沒去吃早飯?”孫仲雲望著楊娟諂笑。
  “我一個人吃得下嗎?”楊娟佯作生氣地說。

  殊不知孫仲雲對楊娟的親昵、依戀並不感到甜蜜,相反卻是眉頭一蹙,遂附著對方的耳朵說道:“喂,你要分清場合......”

  “裏屋還有同學沒去吃飯?”以為裏屋還有同學的楊娟捂著嘴大驚失色了。
  孫仲雲擺擺頭後,就先背對著晏家四口,然後才向楊娟擠眉努嘴,示意自己是怕傷了同樣是青年的晏氏兄妹。

  然而還不明白孫仲雲心思的楊娟卻發愣地說:“仲雲你怕什麽?”
  孫仲雲一急,又附著楊娟的耳朵說:“咱們要顧及別人的感受。”

  然而楊娟仍不懂孫仲雲的話意,所以還眨巴著眼睛發愣。見此情況,孫仲雲就撇下楊娟,快速轉回身去,繃著臉厲聲對晏氏兄妹說:“你們還不抓緊時間去街上買早餐回來吃?”

  晏氏兄妹像沒聽見孫仲雲的話似的,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怎麽還不快去?”孫仲雲訓道。

  可能是怕孫仲雲越來越凶,所以晏氏兄妹就怯生生地將自己狼藉一遍的屋掃視起來。

  孫仲雲還在對晏氏兄妹的舉動感到納悶時,楊娟已衝著他責怪道:“你叫人家拿什麽去買早餐?”

  經楊娟這一提醒,孫仲雲才恍然大悟,故心揣愧疚地向晏氏兄妹問道:“喔!找不著錢和糧票了?”

  就在孫仲雲邊問話,邊巡視打量著哪一處淩亂的物件裏最有可能淹沒著晏家的錢夾之類的東西時,楊娟已邊將一元錢、一斤糧票拍在飯桌上,邊對孫仲雲生了一點氣地說:“你叫人家現在到哪裏去找錢和糧票?”

  旋即,楊娟又冷冰冰地衝晏氏兄妹說道:“快去買早餐,我們的抄家任務還遠沒結束。”
  不知是楊娟不願意被黑五類及黑五類子女認為自己太凶了還是太仁慈之故,所以她的話未落音,就拉著孫仲雲急急地鑽出了屋。

  這時天已快完全亮開,霧罩迅速散去,大街上步伐匆匆的行人開始增多,醒來的世界又耷拉著頭不情願地轉動起來。

  孫仲雲和楊娟走出觀音巷就自然而然地朝南邊,也就是來時的大街走去。她倆前行了一百二十米左右後,就臨近了一家規模較大而又整潔的餐廳。這家餐廳名叫“三八國營餐廳”。

 

餐廳店堂麵積略一百平方米,柏木餐桌十幾張,這使它成為該地段最氣派的食店。孫仲雲和楊娟靠近該餐廳時,都不由得注目朝它有所打量。

  “今天我請你進大館子吃早餐。”孫仲雲故意調侃著自己的大方對楊娟笑著說。
  然而楊娟卻拉著孫仲雲繼續向前走,邊走邊說:“吃節約點。”

  被拉著走的孫仲雲說:“三八餐廳也有饅頭、稀飯,如果你要為我節約可以不吃油條豆漿。”

  “找家街道開的集體小館子吃麻辣小麵。”楊娟毫不放鬆的拉著孫仲雲繼續往前走。
  “吃麵也不節約呀!”孫仲雲說。

  “不節約就不節約。”楊娟死拽著孫仲雲的手。
  “怎麽又不為我節約了?”孫仲雲說。

  孫仲雲說到這裏時,正從三八餐廳的一長排窗戶前經過,他看見餐廳裏有很多本校的紅衛兵。

  “原來如此?”又說了話的孫仲雲取笑著楊娟,“你是想為我節約還是想躲著同學們?”
  “隨你怎麽想,沒情趣。”說話間,楊娟將孫仲雲的手扽了一下。

  楊娟的一句“沒情趣”使孫仲雲一下就知道自己錯了。因此他立馬就對楊娟說:“我知道你這是無產階級的革命情趣,不是資產階級的反動情趣。”

  “貧嘴。”楊娟抿嘴一笑,放開了孫仲雲的手。
  孫仲雲蹙起眉頭,檢討起自己取悅楊娟的“貧嘴”不合適宜,因為現在正有人在受苦受難。因此在接下來的路途中,孫仲雲一直微低著頭,沒去看一眼滿街來來往往的行人。

  由於孫仲雲悵惘而行,所以直至楊娟把他帶到距“三八餐廳”略三百米、也就是區大街最繁華地段的丁字路口時,他才發現楊娟的行為有些怪異。

  “喂,你帶我到哪裏吃早飯?”孫仲雲站立下來問楊娟。
  “我隻是想要你陪我多走走。”楊娟笑睨著孫仲雲,“嗨!早知道當聯絡員如此不方便不自在,我才不幹呢。”

  孫仲雲沒回應楊娟的話,而是說:“這地段哪來小館子?”
  鬼祟而笑的楊娟往丁字路口東邊的街道一指,說:“走,到那裏麵去看看吧,我記得那裏有小館子。”

  附四中紅衛兵對丁字路口及它周圍的環境是再熟悉不過。因為他們在這裏散發過傳單、趕過牛鬼蛇神遊街示眾、宣傳過毛澤東思想、與對立派展開過激烈的大辯論。

 

大致看去,南山就矗立在東街的街尾,這使東街顯得較短。孫仲雲和楊娟很快就在不長的東街背街找到了一家以街道集體名譽辦的小食店就餐。這背街

  別有洞天,有小餐館、油臘鋪、糖果店、肉店、菜店及方便市民生活的郵箱、百貨店、理發店、裁縫店、老虎灶跟修鞋店等國營性質或是集體性質的商店;沒有一家私人財產。

  大概是覺得這背街市井之氣特別濃的緣故吧,先吃完早餐的孫仲雲撇下楊娟,走出小店,然後轉身抬頭,慢悠悠地觀看起該店的門牌來。他見門牌上書寫著“保紅東”的街名後,就笑著向在街沿炸油條的師傅問道:“師傅,你們這條街的名字取得真革命。”

  被煤煙熏得半睜著眼的油條師傅揪下自己嘴上的煙蒂,故意顯醜地覥著臉笑咧咧說:“小將,我們這店名也是被逼出來的,因為不將四舊店名改為革命店名是過不了關的。”

  “改個革命的店名沒有這麽困難吧?”孫仲雲笑著問。
  油條師傅一邊動作麻利地用一雙長長的筷子翻動著沸油鍋裏的油條,一邊說:“嗨!怎麽不困難,像什麽衛東啦、悍東啦以及什麽紅衛啦都被別人搶先用了,所以我們就隻好搞組裝,把本店改為保紅東。”

  “這是誰的學問?”孫仲雲笑著又問。
  “街道辦事處的馬主任給我們取的這店名。”油條師傅說。
  “運動前這家店叫什麽名字?”孫仲雲消遣般接著問。

  油條師傅將快要燒手指的煙蒂一扔,來勁地說:“叫雲岫驛;百年的老店了!小將看,我們店前的鋪路青石板都被無數代的人踩出大凹小坑了!這條青石板路在我心中大莫與京,因為是先人們血汗築成。它上陟南山逶迤滇黔,下達長江出川入湖。再說此街長年商賈不斷,日日騾馬進進出出,所以我們店百年前就開在這裏了。”

  “這是哪年的黃曆了,師傅?”孫仲雲笑了。
  油條師傅自嘲地笑了笑後說:“當然比較久遠了!我是在回憶當年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景。唉!一晃我就一大把歲數了喲!”

  “師傅你還有不少文化呢!”孫仲雲細瞧起油條師傅。
  油條師傅笑嗬嗬地說:“慚愧慚愧,我隻念了三年私塾。不過我在這條驛道上跑了不少年頭,還算是比較見多識廣!”

  換了個悠閑愜意站姿的孫仲雲正欲問油條師傅過去是幹何營生時,氣鼓鼓的楊娟已來到他跟前,並旋即將其拉走。

  “大街上別拉拉扯扯。”孫仲雲笑著拂開楊娟的手。
  楊娟使著氣又將孫仲雲的胳膊一抱,說:“你沒有看過炸油條?哼,你一撂下碗就把我一個人撇下不管,嫌我話多?”

 

     然而仍笑盈盈的孫仲雲卻話不對題地說:“走錯方向了,我們該回觀音巷。”
  楊娟將孫仲雲的胳膊再一緊抱,說:“沒錯!今天我偏要你陪我去體育場慢悠悠地逛。哼,不知你們男生是什麽樣的心,我們這麽久沒單處了,難道你就不想?”

  “想!想!快把你的手拿開。”孫仲雲邊笑邊鎮靜地窺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我懷疑你口是心非。”心中高興的楊娟裝著不高興地放開了孫仲雲的胳膊。

  保紅東背街與外麵的公路大街向東延伸至山隅前一百米來處後就到了盡頭,其體育場就在街端與山隅之間。孫仲雲跨進體育場不久,就不陪楊娟散步了,而是仰望著青嵐騰升的南山有所喟歎起來。

  一旁的楊娟端詳了孫仲雲一會兒後,笑著說:“怎麽,這山景使你聯想起李白的‘日照香爐生紫煙’了?你也想作詩了?”

  孫仲雲先是笑而不答,然後才緩緩啟步,邊走邊說:“我不懂平仄,怕你楊娟見笑。”
  抿嘴笑得愜意的楊娟鼓勵著孫仲雲說:“我更不懂平仄。放心,我不會笑你。”

  踱步中的孫仲雲故意刁怪地乜著楊娟說:“我作出蹩腳詩來,你可以後悔。”
  “我後悔什麽?”楊娟愣住了。

  “可以改嫁,還來得及。”孫仲雲竊笑著說。
  “去你的!誰嫁給你了?”楊娟嬌嗔著推了孫仲雲一把。

  接下來的繞場踱步中,孫仲雲像是在為作詩的事而進入了冥思狀態。因此楊娟也一言不發,靜靜地陪伴著孫仲雲。當他倆繞場一周又麵對南山時,便不約而同地站了下來。楊娟見

  孫仲雲一次次仰觀大山、一陣陣莊重深情後卻仍是默不作聲,於是就輕聲說:“仲雲抒發你對大山的情懷吧,詩句隻要不拗口,管它什麽平仄不平仄。詩的主要功能是抒發感情,隻要不本末倒置,我想。”

  孫仲雲再一次將青嵐升騰的大山凝視後,就微閉上眼,沉吟道:“天開兀自一尊高,萬端思緒齎嵐飄;迷迷心飛骨離散,涔涔心淚盼何昭?”

  賦詩後,孫仲雲進入了空冥世界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擔心著戀人身心健康的楊娟見孫仲雲動了一下後,就趕忙體貼地說:“仲雲,快回吧,看,可能快十點鍾了。”

  現在孫仲雲有些不好意思了,故裝著驚訝地說:“什麽,快十點了?嗨!快走,再晚了同學們就以為我倆開了小差。”

  一返回大街上,孫仲雲就感覺到有一股熱浪在幹冷的街麵興風作浪。隨後他又感覺出這股熱浪在手舞足蹈,其興奮喜悅之程度猶如鬧元宵。不久,他發現在大街上的紅衛兵

  個個腳下生風,人人麵帶微笑,看上去像是打了勝仗的樣子。又行了一段路後,孫仲雲看見沿途有幾個黑五類頸掛著自己的黑身份大木牌子、弓腰低頭地站在自家門前凳子上示眾,他們一聲不吭地接受著路過的圍觀群眾的批鬥和辱罵。

     剛過三八餐廳,孫仲雲就見餐廳斜對麵的一處批鬥牛鬼蛇神的場景出奇的怪異,不隻是有圍觀群眾的起哄謾罵聲,而且還有牛鬼本人振振有詞的抗辯聲。這名壯年男牛鬼叫周興亞,身著中山裝,上衣口袋有兩支鋼筆,顯得有些文化,不像一般牛鬼那樣低三下四、逆來順受。而周興亞對批判他的紅衛兵振振有詞地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毛主席說的,我當年對黨和政府所說的話就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範疇......”

    “住嘴!”,一個男紅衛兵跳起來火速扇了周亞興的後腦勺,“誰跟右派分子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你這個右派板眼還深,竟敢幽默毛主席!”。

    然而周興亞很倔強,繼續大論民主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從而說明自己無罪。不過他很快就遭到了紅衛兵的拳腳伺候。

    對周興亞右派分子的圓鑿方枘行為,孫仲雲隻是苦笑著離去。

    “你苦笑什麽?”,行走中的楊娟盯著孫仲雲問,“你笑那右派分子太滑稽,也用起毛主席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來?”

    “想不到竟有這樣的右派!”孫仲雲抿笑著說。

    “滑稽吧?”楊娟也笑了。

    “滑稽滑稽。”孫仲雲忍俊難禁了。

    又前行了幾十米,孫仲雲見前麵不遠處友有一牛鬼掛著牌子站在板凳上立於自家門前供來往的行人觀看。對這個牛鬼,孫仲雲沒停下步,而是便走邊看。當他看見該牛鬼牌子上書著“偽軍官”時,步伐還是幾近停了下來。在慢走細看中,孫仲雲看清偽軍官隻是微低著頭,全然一付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太在乎的神情;特別是因穿著空心棉襖而使壯實的脖子暴露在寒風中的情形,這更顯得他不在乎、甚至還像是在笑。

    “哼!”孫仲雲對此不由得發出了聲。

    “你哼什麽?”楊娟不解地問。

    “階級鬥爭複雜、激烈呀!”孫仲雲說。

    “你怎麽突然冒出這話?”楊娟問。

    孫仲雲沒作答,而是隻顧看著前方。也就在這一刻,他終於看見觀音巷口也有一群人在圍觀黑五類。

    就在孫仲雲盯著觀音巷口剛一蹙眉,楊娟已低聲叫道:“仲雲你看,晏家老兩口也掛著牌子站在板凳上!”。


  孫仲雲和楊娟走攏觀音巷口的人群處朝晏氏夫婦一看,見一個牌子上書著“逃亡地主”,另一個牌子上書著“小業主”。對此孫仲雲不由得低聲問楊娟:“楊娟,海關員怎麽又成了小業主?”

  “小業主就是資本家,隻不過小點而已。誰叫他有生產資料。”楊娟向孫仲雲解釋。
  “怎麽不直接就給他掛資本家牌子?”孫仲雲淡漠地問。

  “可能戶口簿上寫的是小業主。”楊娟認真地說。
  “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孫仲雲環顧著四周問楊娟。

  “什麽怎麽辦?”楊娟反問道。
  孫仲雲頓了頓說:“我們是留在這裏還是進巷裏去?”

  楊娟察看了一下圍觀的群眾後對孫仲雲說:“你看,現在全是革命群眾在圍觀,我們還是先到晏家看看同學們在幹什麽。”

  孫仲雲正在猶豫時,黃曉玲和謝倩突然從巷子裏鑽出來分開圍觀的人,大步跨到晏氏夫婦跟前扮出一副被對方戲耍、捉弄了的憤怒模樣叫了起來。

  “你這兩個黑五類聽好,你們的兒子已供認你家有金子,快交出來吧!”黃曉玲叫道。
  “真沒有呀!”站在高凳上的晏老頭愁眉苦臉地說。

  “哼!還想頑抗嗎?等會兒就別怪無產階級對你們不講情麵!”黃曉玲又威脅道。
  晏老頭借故忙於抹鼻涕而不作答了。

  “你們應該替你們兒女的前途著想,不交出來,他們的前途是要受影響的。”謝倩轉而又做起晏家老倆口的思想工作來。

  當黃曉玲又要嗬斥、盤問晏老頭時,楊娟已來到她跟前,並迅速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後低聲說道:“你俗不俗?”

  “什麽俗不俗?”黃曉玲不解地盯著楊娟。
  楊娟沒作答,而是斜眼四顧,偷偷摸摸地察看起圍觀者們的神情。

  黃曉玲從楊娟的舉動中明白了同學剛才的話意,因此不禁掩嘴一笑,低聲說:“楊娟你說我們像無賴、痞子了?這不對吧,如果我們不對他們厲害點,他們會把金子交出來嗎?”

  這時,已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謝倩沒等楊娟說話,就暗暗使勁推動起楊娟和黃曉玲來,並急急說道:“走走走走,屋裏還有事等著我們去辦。”

  一走進巷裏,謝倩就接著自己剛才的話說:“我們還是該集中火力盤問晏氏兄妹,因為老東西們太頑固了。”

“怎麽,晏家兒子沒承認他家有金子?”楊娟盯著黃曉玲問。
  黃曉玲咧嘴笑著說:“我剛才是在詐晏老頭。”

  “哈哈哈哈......”三個女生麵掛些許赧色,微低著頭笑開了。
  見三個女生走後,孫仲雲也啟步朝巷裏而去。但他剛一邁腿,就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一下。於是他側頭一看,見一似曾相識的老嫗正憋著氣麵呈慍色地盯著自己 。為

  此,他頭腦一下飛快地進入了回憶老嫗是誰這事上來。他剛一回憶,已左右察看了一下的老嫗就壓著嗓子問道:“同學,我家那禍害來沒有?”

  孫仲雲一愣一驚後才微笑著對嫗老擺了擺頭。
  “沒來?”老嫗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

  “他很狡猾,沒來。”孫仲雲笑著說。
  “狡猾就好,在這事上。”老嫗放下心後就縮頭藏腦地要走了。

  “喂,您還認識我?”由於興奮,孫仲雲一時失控,竟討好、邀寵般地問老嫗。
  “你是我大兒的同學。”老嫗生硬地甩給孫仲雲這一句。

  原來老嫗是李華新的母親。她怕兒子抄晏家而傷了鄰裏關係,所以就罵這種行為是“禍害”。而孫仲雲之所以要“討好”李大媽,全是因為對方的厚道品質所感動。

  走進巷裏後,孫仲雲不由得又被李大媽說的“我家那禍害來沒有”的神態給逗樂了。之後他就覺一身清爽,並自語道:“哼,階級鬥爭完全是在自吹自擂,瞧,一個老嫗就知道不買它的賬。”

  孫仲雲帶著莫名的笑,在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晏家門前。他沒有馬上跨進屋,而是打量著如騾馬市場般的晏家暗暗喟歎起來。隨後,當他望著屋內一地的被踩來踏去的破布爛衣發

  愣時,嬉笑著從裏屋一下鑽出來的郭永泰第一眼就看見了他,並故作不滿地叫道:“好呀!孫仲雲你躲到哪裏去了?換班了,該你進去盤問那兩個崽子了。”

  孫仲雲靜靜地走到裏屋的門口往裏看去,見一大群同學圍著晏良跟晏豔正苦口婆心地做著思想工作,叫兄妹倆把家裏的金子交出來。盡管紅衛兵們是在用真誠的心給晏氏兄妹做推心置

  腹的思想工作,但似乎沒有作用,因為晏豔始終是寡淡著臉默不作聲,而晏良又總是以一副百口莫辯的苦楚模樣說自己真的不知道家裏是否有金子。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家裏有沒有金子啊!”做著掏心動作的晏良急出了淚來。
  然而固執的紅衛兵們卻說:“我們是真心的幫助你們。我們希望你們能與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決裂、與自己的父母劃清界線,從而回到革命隊伍中來。”

“我要怎麽做,你們才相信?”晏良痛苦得直晃頭。
  “就是把金子交出來。”紅衛兵們說。

  “我,我......”晏良急得抓住胸襟換不過氣來。
  有幾個紅衛兵氣得一瞪眼,同時斥道:“晏家大兒子,你不要跟我們演戲了。我們可是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起來的紅色接班人!你隻有把金子交出來,才有前途。”

  因氣不過同學們的憨勁,孫仲雲看到此就轉過了身。孫仲雲剛靠著外屋的方桌坐下,就聽見郭永泰在喊他。

  “你幹叫什麽?”拉下臉來的孫仲雲邊嗬問郭永泰邊尋找著對方的身影來。
  原來飯桌擋住了孫仲雲的一部分視線,使他沒能一眼就看見斜躺在如狗窩般床上的郭永泰。當他立起身看清躺在床上的郭永泰在玩著一小物件時,對方又張了嘴,信口說道:“喂,孫仲雲你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你想偷懶耍滑頭?”

  “你才耍滑頭。”說話間,孫仲雲重新坐了下來。
  坐下來的孫仲雲豎起耳朵探聽屋裏動靜一小會,郭永泰就突然激動地一躍身起了床,並隨即坐在了孫仲雲的對麵,說:“*****的有錢人家的人真是有些不同,看起來都比我們......我們那個點。”

 一頭霧水的孫仲雲瞧著郭永泰問:“哪個點?”
  郭永泰將手中把玩的模型電動機小物件往孫仲雲麵前一推,說:“仲雲你看,晏家的孩子有模型電動機,一看就比咱們高一檔;洋盤!”

  孫仲雲盯著模型電動機雖然沒有讚歎,但心中卻非常羨慕電動機的主人。片刻後他平靜地說道:“是洋盤。是比我們高一個檔次。”

  孫仲雲話音未落,就伸出手去拿電動機。還沒等他碰著電動機,早有思想準備的郭永泰已閃電般地將電動機縮回到身後。

  “這是抄家物資,應該上交。”茫然中,孫仲雲像小孩般說道。
  “我知道上交。我現在就將它交回學校去。”說話時,郭永泰已抬起腿來急於逃離晏家。

  孫仲雲望著郭永泰離去時那猶如雞鳴狗盜徒般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然而他更是在笑自己也有賊心。

  “特殊情況下,我也會幹偷雞摸狗的事?”孫仲雲帶著訕笑反複自問起來。
  突然裏屋爭論聲響起,把陷入自嘲中的孫仲雲給吵醒。隨之他用心一聽,便明白了裏屋所發生的變化。

  原來紅衛兵們對久攻不下的晏良產生了兩種認識,大多數人認為晏良確實不知道自家是否有金子,而少數人卻認為晏良是剝削階級的肖子賢孫,寧願一條道走到底,死也不願供出金子。

稍後,有紅衛兵大發脾氣地吼道:“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去抄那些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小組的活動。媽的!咱們真倒黴,給咱們安排的是一個家徒四壁的黑五類!”

  經人這麽一大發脾氣,本已對抄出晏家金子毫不抱希望的紅衛兵們就一哄而散,有的相邀著去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家,有的卻吆喝著去吃午飯。

  孫仲雲聽得同學們往外屋湧的聲音後,就慌忙起身大步奔到大門口,然後快速轉身麵對屋裏,裝出一副從外麵興衝衝趕來的樣子。

  果然,剛跨到外屋的黃曉玲一見孫仲雲就叫道:“嘿!孫仲雲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剛把金子抄出來你就來了!你快進去看,好大一堆金子喲!”

  為了不讓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孫仲雲裝傻沒有理會黃曉玲,而是又一轉身,夾在大家中間,向屋外而去。

  眾紅衛兵吵吵嚷嚷地走出巷子,來到圍觀晏氏夫婦的人群外對該夫婦泛泛地說了些諸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等威脅、恫嚇的語言後,就走向南街,四散而去。

  孫仲雲借著眼前人多的條件,藏進了人群中,從而完全避開了同學們的注意。然而他又馬上感到了手足無措,不知道單獨一人的自己眼下該幹什麽事才好。就在他將無聊的目光從晏氏夫婦身上移開時,一下便看見楊娟抿著笑從人群中出來,並徑直走向自己。

  “仲雲。我們去北街找館子吧。”楊娟竊笑著說。
  “又要吃飯?”孫仲雲情緒抵觸地說。

  “都快中午了。”楊娟笑嘻嘻地說。
  “咱們都快成造糞機了,整天就是吃。”孫仲雲哀歎地說。

  楊娟倏地拉下臉,正要斥責孫仲雲說話齷齪,就聽見身後有人在喊她。她轉身一看是段國成後,就馬上用一本正經的目光迎接著對方走上前去。

  “楊娟。學校有事,通知我倆馬上回去。”段國成說。
  “什麽事?非要這時回去不可?”楊娟有許不悅地說。

  “聽說是好事,走吧,走吧。”段國成興奮地催促著楊娟。
  猶豫中的楊娟見孫仲雲又在裝模作樣地觀看晏氏夫婦,於是就一生氣,跟段國成走了。

  孫仲雲見楊娟一走,便鬼使神差地鑽進巷裏朝晏家走去。他剛一進已沒有一個同學的晏家,就覺得一身不自在,搞不清自己現在該幹什麽或是要幹什麽。心緒紛繁雜亂的他走到裏屋門口往裏一看,見晏氏兄妹還呆傻、拘謹而膽怯地呆在屋裏,其形如被人丟棄的敝屣,甚是可憐。

“你倆還不去吃飯?”窘迫中,孫仲雲隨口對晏氏兄妹喊道。
  話未落音,孫仲雲就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實在是太滑稽,因而就馬上轉身,呆在了外屋。他在外屋邊埋頭轉圈、邊訕笑著自己的對晏氏兄妹無話找話的滑稽行為。

  “你明明知道人家不想吃飯的心情,卻偏叫人家去吃飯,這滑不滑稽?太滑稽了!太無恥了!”他反複這樣自嘲自責地苦笑著。

  漸漸的他感到了窘臊、尷尬,認為自己不該獨自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於是他腿一伸,跨出屋,決定去大街上吃飯或先瞎逛一陣。當他走在巷子裏時,突然聽見街上傳來晏氏夫婦的痛苦叫聲。因此他一蹙眉,帶著疑惑奔到巷口一看,見有幾個小闖將正口中念念有詞地用竹棘條抽打著晏氏夫婦。

  “小崽兒......”孫仲雲瞪眼跨上前怒氣衝衝地嗬斥小闖將。
  孫仲雲的氣勢洶洶隻是一瞬間,因為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嗬斥抽打黑五類的小闖將一點不占理——所以剛一張口也就沒有了語言。

  “我們是在打黑五類。”幾個小闖將果然理直氣壯地盯著孫仲雲不轉眼。
  這時孫仲雲已活動開了腦筋,故仍舊對小闖將惡洶洶地說:“這是我們負責的黑五類。我們還指望著他們把金子交出來。快滾,小崽兒。”

  由於個頭相差懸殊,所以小闖將們隻好一揮棘條,邊呼啦啦跑開,邊興奮地叫道:“走,那邊還有黑五類在等著我們去專政......”

  小闖將們奔跑得甚歡,猶如在鬧元宵——被示眾的一個個黑五類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盞盞走馬燈,任由欣賞。

  一直刻意繃著臉的孫仲雲目送著像一支騎兵隊的小闖將們離去後,才轉身來朝晏氏夫婦看去。當他看見晏氏夫婦的臉頰有沁著血絲的痕跡時,就決定放大膽子幹一下,把對方放回

  到屋裏去。行動前他還是有些心虛,所以就先賊頭賊腦地觀察了一下圍觀的群眾。他估計問題不大後,就突然板起臉來衝著晏氏夫婦惡狠狠地嗬道:“快滾回去!沒人願不吃飯老守著你們。聽好,你倆下午出來接著站。”

  一時間裏,晏氏夫婦沒明白孫仲雲衝著自己發飆的好意,因而就仍像木樁似的呆立在長板凳上。當他倆再次聽見孫仲雲的咆哮聲後,就開始抓著胸前的木牌,試著挪動起腳來。由

  於腿發僵,再加上大大的木牌遮住了看向地麵的一些視線,所以晏氏夫婦半天沒能跨下凳來,隻是不停地將清鼻涕一抽一放。

  麵對這種使自己尷尬、窘臊的情況,孫仲雲怕對方一頭栽到地上,也隻好不敢再佯裝發怒,相反卻抬起一隻胳膊來扶住體質好一點的晏媽、使其安全下地。

  晏媽扶著孫仲雲的胳膊回到地麵後,就轉過身去將自己的老伴也扶到了地麵。由於怕遭群眾的瓜田李下之嫌,孫仲雲等晏老頭的腳剛沾到地麵,就火速地吼道:“快滾回屋裏去!回去再好好想想,不把金子交出來,是過不了無產階級專政這一關的!”

  孫仲雲吼出這句話後,覺得沒有人盯著他的後腦勺發出質問,因而也就輕鬆了許多。
  緊接著他又對晏氏夫婦吼了起來:“你倆用的凳子還要我來搬嗎?”

  這下孫仲雲完全放下了心,他認為現在群眾是徹底相信他是個對階級敵人毫不留情的人。

  接下來晏媽左肩扛著長凳,右手牽著老伴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的家。望著晏氏夫婦的可憐背影,孫仲雲不禁喟歎一聲後自罵道:“媽的!你怕這怕那,防上防下,到頭來卻反而搞得人家越是手腳無措!呸!你是個什麽東西!”

  鑽進屋後,心情糟糕的孫仲雲仍按事先的想法叫晏氏夫婦徑直走進了裏屋,好讓晏家四口聚到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他見晏豔淚流婆娑地撲向自己的父母後,就轉身走出了晏家。在去向大街的一路上,他決定不再思考問題,盡力讓自己的思想同大眾一樣。

  之後的整整一個下午,除有幾個紅衛兵來晏家瞧了一眼就走了外,就再沒有人來找晏家的麻煩——這大概是抄家的人嫌晏家窮抄不出金子來的緣故。

  臨近晚餐時,大多數紅衛兵又聚集在了晏家。不過他們這次集中在一起不是為了再盤問晏家的金子,而是為了等候團部鳴金收兵的消息。但殊不知,他們等來的卻是市總部的“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命令——這意味著抄家還要繼續進行下去。

  為了安慰紅衛兵們。上麵發給每人兩封芝麻餅和八張免費夜班餐劵。因這事,從此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就被造反派譏諷為麻子兵。

  原來之前喊楊娟回校就是為了辦犒勞之事。
  “這餐券僅限於半夜時用,地點就是三八國營餐廳。”分發餐券的楊娟再三向同學們叮囑。

  “白天不可以用?”楊長江用戲謔加調侃的口吻問楊娟。
  黃曉玲見楊娟忙著發麻餅發餐券,於是就幫了腔,說:“楊長江你白天吃自己嘛。你以為抄個家有好大的功勞,還想市政府把你的夥食全包了?”

  “那我們白天就回學校去吃,身上沒錢。”郭永泰也嬉笑著替楊長江幫腔。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不抄家了?你在威脅誰?”謝倩也說笑起來。

  “誰說我們不抄家了?”郭永泰裝出很激動的樣子向大家抖動著自己手中的餐券說,“就為它,我也要把抄家運動進行到底!”

  “庸俗!你是在玷汙運動!”梁鵬藏著笑,半真半假地抨擊了郭永泰。
  一下醒悟到自己剛才的話會被人上綱上線後,郭永泰就飛快地叫道:“大家晚飯是吃麻餅還是吃飯?我吃飯去了,麻餅給我婆婆留著。”

“這事還要你來教?”董明明小覷著郭永泰說,“大家都是這樣。你看人家範素芳早已把麻餅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好了。”

  “那大家就快走吧,吃飯。”心有冷病的郭永泰抓住時機,一抬腿就走出了晏家。

  入夜後,天空斷斷續續地飄起了小雨,從而使氣溫繼續下降。八點左右時,吃完晚飯並分別到別的抄家小組呆了一會的紅衛兵們終於回到了晏家。帶著一身寒潮之氣和一雙濕腳的紅衛兵們一進屋就嚷著商討起分班休息的事來。

  “為了能跟階級敵人打持久戰,今夜我先回學校去休息,明天一早就來接班。”猴精的楊長江搶先說道。

  “我也是這樣!”董明明也爭先恐後地發表了意見。
  緊跟著又有幾個人表明了自己先休息。

  就在“要先休息”者們暗暗為自己搶先申請而高興時,郭永泰卻悠悠地說:“為了不折不扣地完成抄家這一政治任務,我至少八天不回學校休息。”

  郭永泰的話,使眾人摸不著頭腦,故紛紛問他這是為什麽。
  郭永泰仍高傲地說:“我革命覺悟高唄!”

  末了,還是猴精的楊長江搞懂了郭永泰的心思,故說道:“郭永泰,你的革命覺悟恐怕不比我們高吧?你為什麽要單單訂個八天不回學校休息?我想那夜班券也剛好是八張!你小子是不是......”

  “俗了!俗了!”郭永泰急忙打斷楊長江的話,嚴肅而鄭重地說:“楊長江,你小子也太庸俗了!你怎麽用你的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呢?”

  沒等楊長江譏笑郭永泰,抿著笑的梁鵬已說道:“郭永泰你別裝正神了。我看你馬上就要自己笑自己了。看,你不正在笑嗎?你何時像個君子模樣?君子就是為了能吃到免費餐就不睡覺了嗎?”

  “噗哧!”郭永泰立刻笑了,“我說過不睡覺嗎?我要一直睡在戰場上。”
  “我們也要一直睡在戰場上。”楊長江、董明明等人齊聲挖苦起郭永泰來。

  其實楊長江等人並非是完全在挖苦郭永泰,同時也是在為自己作想。原來郭永泰的舉動提醒了餐券的事後,他們才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一份免費夜餐可享用,如果回學校休息就會失

  去這少之又少的吃白食的機會。再說,對於一年到頭大都是靠粗茶淡飯來長身體的青年學生來說,“餐券”就是“美食”的代名詞,其誘惑力很難抗拒,因此,幾乎所有的紅衛兵都留了下來。

大概是因沒抄出金子來而愧對餐券的緣故吧 ,紅衛兵們就又將晏家四口盤問、嗬斥及教育起來。可隻十幾分鍾後,他們就沒有了勁頭,因為認識到自己是在死乞白賴地緣木

  求魚。隨後泄了氣的他們就把晏家四口趕到了外屋,然後就七倒八歪地或坐或倚地休息了。不過他們誰也靜不下心來,因為心緒雜亂。所以等了一會兒,他們就各自鬧起情緒來,有人

  後悔自己不該為好吃而影響了睡眠,有人擔心抄家時間長了會誤了自己的串聯好事;同時也有人揣著別樣的心思。

  “你們不連續作戰了?”孫仲雲突然問同學們。
  大多數人隻顧平撫著自己的心情而不答理孫仲雲;少數人哼了一聲;隻有胡英才嘲笑地說:“孫仲雲你先去連續作戰,下半夜我們來接班。”

  同學們的如此反映在孫仲雲的意料之中。因而他就接著說:“我們輪班幹保存了體力,但黑五類要是兩下被整翻了,我們去向誰要金子?”

  “莫名其妙,連續作戰不是你提出來的嗎?”胡英才搶白著孫仲雲。
  孫仲雲對胡英才的態度不但沒有生氣,卻反而麵帶抱歉的笑著說:“好好好,我去戰鬥上半夜,下半夜由你們接班。”

  孫仲雲轉身剛走了一步,卻又馬上轉回身來朝狼藉遍的地麵投去目光,裝出一副丟了東西的模樣。他是想用這樣的方法來給楊娟遞眼色,示意對方也參加自己上半夜的戰鬥。他幾次遞眼色後,終於將自己的訊息傳到了楊娟的眼裏。不過還沒等楊娟作出反映,黃曉玲已站起身來說道:“我也參加上半夜的戰鬥,你們幹下半夜。”

  又多了一個人陪自己戰鬥,孫仲雲自然心裏很高興。當楊娟站起身來要跟隨孫仲雲和黃曉玲去外屋時,懶洋洋的郭永泰卻對楊娟說:“楊娟自己休息,讓孫傻子一個人去折騰,誰會去接班輪換他,沒吃錯藥。”

  楊娟沒作答,隻是看了看因疲憊而處於半眠中的同學們後,就走了出去。
  先一步來到外屋的孫仲雲還沒看清晏家四口的狀態,張口就向他們說道:“隻要你們態度端正,我們會非常講政策。你們吃飯沒有?”

  坐在床沿打瞌睡的晏老頭被突如其來的話給驚醒後,就慌忙睜眼要站起來。與此同時,坐於床沿的晏媽和坐於板凳上的晏良、晏豔上前攙扶著顫抖的晏老頭立起身來。

  “我們是講政策的。”孫仲雲快速用手勢示意晏家人坐下,“我們鬥的是你們的思想,而不是人。還有父母的事歸父母,子女的事歸子女;子女是能夠教育好的嘛。你們吃飯沒有?”

  晏家人都微低著頭,閉口不言。
  “天寒地凍的,你們吃飯沒有?”黃曉玲也問道。

  繞了好大一個圈而感到心累的孫仲雲此時終於暗暗鬆了口氣,因為就要達到目的了。故他緊接著黃曉玲的話又說:“能走路的還不去買飯,難道還要我們買來喂你們?”


  “你叫人家現在到哪裏去買吃的?”楊娟若思若想地問孫仲雲。

  孫仲雲說:“現在三八餐廳肯定還開著門,要不我們怎麽吃加班夜餐。”
  “對!孫仲雲說得對,可以去看看。”說話間,黃曉玲已用命令的手勢示意晏豔快去拿盛食物的器物。

  然而晏家還是沒有一個人動。看晏豔的神情也是不領情,自抄家來,她一直都是沉著臉默不作聲,顯得很是抗拒。
  孫仲雲看出晏豔是在較勁,於是便搶在黃曉玲前麵向晏家人說道:“怎麽,想絕食?你們的錢包找到沒有?喂,你們誰去買飯?”

  沒等孫仲雲再往下說,晏媽便在自己腹前的褲袋裏掏動起來。一會兒,她終於從自己那層層迭迭而又亂糟糟的褲腰處摳出一個小布卷來塞給女兒,並說:“晏豔。我們借了人家一塊錢一斤糧,記住還。”

  看到捏著錢糧的晏豔還立著未動,孫仲雲就指著晏豔說道:“你看!你看!當父母的生怕你們餓著了,而你們呢......”

  孫仲雲還在說話時,晏豔已走向了斜倒在灶旁的木製碗櫃。孫仲雲見晏豔從碗櫃裏翻出一個搪瓷缽後,就馬上對楊娟和黃曉玲說:“我看現在去麻煩廚師,還得我們去交涉一下,否則她一個人去就有可能吃閉門羹。”

  隨後他們一行四人走出了晏家,晏豔提著缽悶聲不響地走在最後麵。此時雖然沒有飄雨了,但濕漉漉的地麵反射出來的路燈燈光仍刺得人心中發涼。在昏暗的大街上走了不久,他們遠遠地就看見了三八餐廳果然是燈光通明。

  漆黑蒼穹下,餐廳雖然燈火通明,但卻空無一人且又死寂瘮人,場景就像亮著長明燈的地下宮殿。孫仲雲隻身走進裏麵的廚房後,才嗅到了人氣,見一四十多歲的男廚師在邊吹口哨邊做事。他本想直接要求師傅煮麵什麽的,但覺不妥,於是就套近乎地說:“師傅,看你這麽精神,你單位的造反派肯定不是你們的對手吧?”

  廚師抬頭看了一眼孫仲雲說:“這還用問?那幾個造反派也不想一想,跟領導作對,能有好果子吃嗎?”

  “那是,那是。”孫仲雲討好著廚師說,“師傅,我們抄家抄餓了,現在想給肚子加點鋼。”
  廚師說:“小將忍一下吧,還有一個小時就吃夜餐了。如果你們現在把肚子撐脹了,等會就吃不下三鮮麵、肉絲麵了!”

  “餐券供應的是三鮮麵、肉絲麵?”孫仲雲半真半假地驚喜著。
  廚師自豪地說:“領導說了,要我們做好紅衛兵抄家的後勤工作,這是政治任務。”
  聽此,繞來繞去的孫仲雲覺得開口條件基本成熟,於是就馬上說:“師傅,我們有幾個戰友餓得難受,還是先給煮幾碗小麵吧。”

    廚師想了想就邊拿麵邊說:“肚子肯定是缺油水了,所以餓得快”。

  大略半個小時後的十一點半時,晏家四口開始把熱乎乎的食物送進肚子。由於有傳統的家庭教育,孫仲雲、楊娟、黃曉玲在晏家人剛端起碗吃麵時,就不約而同地走出屋子來到昏暗發冷的巷道,好讓他們一家能安心進食。

  從表麵上看,孫仲雲雖然跟楊娟和黃曉玲在不停地擺談,實際上卻豎著耳朵探聽著屋裏的動靜。不一會,屋裏果然出現了他所預料的情況——從裏屋走到外屋的郭永泰真假參半地驚訝道:“嘿!黑五類比我們還先吃加班飯!你們吃的什麽?好不好吃?”

  孫仲雲裝得若無其事地輕輕推門進去,遂立馬對郭永泰說:“我和黃曉玲、楊娟已去三八餐廳吃過了。夜餐供應三鮮麵和肉絲麵,但是廚師說他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知道準備得夠不夠,你快把大家喊起來去吃吧,去晚了就沒有了。”

  “三鮮麵?肉絲麵?”郭永泰驚喜地撲向裏屋,“我的口水都流有三尺長了,當然館子的東西比家裏的東西好吃多了。大家快起來,大家快起來,去晚了就沒有三鮮麵、肉絲麵了。”

  孫仲雲用身體盡量擋住一個個從裏屋走出來的同學們的視線,讓大家在這一刻徑直走出屋子,而不在意晏家人的吃飯。同時,他嘴上說:“要是自己花錢,咱們可能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頓館子煮的三鮮麵跟肉絲麵。你們搞快點,,去遲了吃不到了。”

  楊長江從孫仲雲麵前走過時抱著雙肩說:“不知道是天氣冷還是餓了冷,幸好有加餐。”
  孫仲雲推著走在最後的董明明揶揄著楊長江說:“我看你是饞得冷。快走吧,快走吧,三鮮麵下了肚就不冷了。”

  紅衛兵們來到餐廳時,燈火通明的屋裏已是人來人往,笑聲一片,抄家的人馬不斷增多。享受完美食後,紅衛兵們又回到了自己的戰鬥崗位。回到晏家的紅衛兵們沒有再去攪動晏家人,而是繼續蜷縮在自己占領的窩裏大睡起來。這樣一來,晏家四口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息。

  第二天,醒來後的紅衛兵們沒有再去過問晏家人,而是一上午都在東遊西蕩,無聊時就到別的抄家小組溜一溜看一看。

    下午時分,想起該敷衍塞責時,就將晏老頭弄來盤問著玩一玩。現在紅衛兵們隻拿一家之主的晏老頭來表明自己仍在執行任務,其他三人可以自由行事了。不過晏老頭也沒有頭天苦了,因為可以坐上較長一段時間,而對他的審問也隻是蜻蜓點水,做做過場而已。夜裏監押晏老頭的紅衛兵不但少了一些,而且堅守崗位的人也隻顧睡覺,把晏家人閑置一旁。這樣晏家人少了許多痛苦。

  第三天上午,正當紅衛兵們又一次把晏老頭圍起來敷衍任務時,昨夜就離開晏家的胡英才突然興奮無比地跑進來對眾人大聲喊道:“嗨!你們一個個還傻癡癡地在這裏盤問糟老頭做啥子!勞動村有個大資本家不得了,光他家孩子的玩具都擺了好大一街,所見之人都說可以開家百貨公司了;金子也被抄出來很多。你們快去看吧。”

   “吹牛吧?”郭永泰不相信地看著胡英才。
  “哼!”胡英才輕蔑地看了郭永泰一眼,“人家的玩具還非常高級,我們這裏的百貨公司根本就沒有,聽說是從香港進來的。”

  “你造謠了吧。”董明明自鳴得意地對胡英才說,“香港的東西能運進來?難道是偷渡運進?誰有這麽傻冒著生命危險偷運玩具?”

  “信不信由你。”胡英才不耐煩起來,“值得大家去開開眼界,那個大資本家還有兩張虎皮褥子,至於什麽皮衣毛毯,綾羅綢緞以及金銀首飾就更是不得了,浩浩蕩蕩擺了半條街。喲!差點忘了說正事,那個資本家的金條金磚有十幾斤,再且還有一個金菩薩。”

  “還沒上交?”楊長江伸長脖子問胡英才。
  “為了讓大家能更深地接受階級鬥爭教育,正在展覽。”胡英才說。
  “快走!快走!我連金條都沒見過,更別說金菩薩了。”楊長江激動地催促起大家來。

  單聽資本家孩子的玩具所展現出來的富有,就使工人家庭出生的紅衛兵們擺頭驚愕不已。所以他們沉著臉,步伐重重地跨門而出,在胡英才的帶領下,他們上了大街,經過三八

  餐廳,走進東邊的一條小街,最後在不大不小的石板道上七彎八拐就進入了勞動村的地域。遠遠的,當紅衛兵們看見勞動村一戶獨棟平房前圍了好大一群人時,就不由得又加快了速度。

  他們奔攏一看,果真是在展覽大資本家的家當,同時也在批鬥大資本家本人。資本家脖子上掛著寫有“資本家”字樣的大牌子正低頭立於自己的家門前。

  展覽的財富確實令人驚訝、咂舌,貴重物品擺了幾十張門板。
  “*****的,他們家孩子玩的東西都夠咱工人家庭生活大半輩子了!”楊長江無比感歎起來。

  “都解放這麽久了,資本家怎麽還這麽有錢?”黃曉玲不解地問眾同學。
  “我也想不通這件事。”幾個紅衛兵幾乎同時不滿地說道。

  “人家有利息吃。”梁鵬微蹙著眉頭說。
  “什麽?”楊長江驚叫了起來,“資本家不早就被咱們打到了嗎?他們怎麽還在吃利息?梁鵬你瞎說,解放了怎麽還能讓資本家剝削我們?”

  梁鵬略微沉思一下後接著說:“真的,資本家還在吃利息,隻是吃的利息沒有解放前多而已。”
  “你是怎麽知道的?不太多又是好多?”楊長江繼續問梁鵬。

  梁鵬平靜地說:“我小學時的一個女同學家就是資本家,公私合營後,她家就在吃利息。利息大概有三四個工人的工資那麽多。楊長江你還別生氣,那女同學一眼看上去就比咱這些工農子弟洋氣得多,有錢嘛!會穿戴!”

“你什麽時候洋氣過?”郭永泰抓住機會嘲諷起梁鵬來。
  梁鵬哈哈大笑後,對郭永泰說:“對對對,我是在刻畫無鹽,比擬不倫。”

  “錯錯錯。”黃曉玲急匆匆而又十分氣憤地壓著梁鵬的話尾說,“難道我們是在冒犯西施嗎?資產階級小姐成了西施?我們成了無鹽?”

  梁鵬又笑著說:“對對對,黃曉玲您批評得很對,我胡亂用成語了。不過這應該是郭永泰的罪過,他不該搬弄‘洋氣’一詞。”

  “明明是你自己思想有問題,還怪張三怨李四的。”郭永泰幸災樂禍地望著梁鵬直笑。
  在眾同學還在取笑梁鵬時,一直思考著一個問題的孫仲雲突然不經意間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這裏麵有問題似的。”

  “什麽問題?是我有問題還是郭永泰或者楊長江有問題?”仍在無奈自我嘲笑的梁鵬一下抓來孫仲雲當自己的擋箭牌。

  現在孫仲雲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更認識到不能把思考的問題說出來。
  “喂,你快說呀!誰有問題?”竊笑著的梁鵬進一步抓牢孫仲雲,“大家都知道你一貫別出心裁地想問題,現在你不把它說出來,就說明你思想有嚴重問題。喂,孫仲雲快說呀!”

  麵對梁鵬咄咄逼人的訛詐,孫仲雲還真不得不說了,因怕被同學們誤解深了。開口前,他心中自罵道:“哼,誰叫你在同學們心中留下了好奇思怪想的臭印象呢?”

  “我覺得......”孫仲雲欲言又止。
  “你覺得什麽?看你這害怕的模樣,思想定有問題。”越來越笑的梁鵬步步緊逼孫仲雲。
  “你不說出你想的那個問題,就證明梁鵬對你的懷疑是對的。”為助興,郭永泰也捉弄起孫仲雲來。

  “我覺得政府有點怕資本家似的。”孫仲雲快速崩出這句話來。
  孫仲雲的這句話果然是語驚四座,造成學生們頓時噤若寒蟬。
  “難道這是反動話嗎?”似乎心中有數的孫仲雲鎮靜地說。

  孫仲雲搶在同學們答話前,緊接著又說:“都解放十幾年了,我們為什麽還要付利息給資本家?我們是不是有點怕他們?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喔——原來你是這麽想問題的!”幾個同學同時明白了孫仲雲的話意。

  黃曉玲不認同孫仲雲的話,因而說道:“這怎麽叫政府怕資本家呢?明明是政府對他們寬厚為懷才對。”

  “我也不認同你黃曉玲的話。”一直孤傲一旁的胡英才也發言道:“無產階級怎麽會對資產階級施仁政呢?付給資本家利息,這是中國的赫魯曉夫似的當權者所為,而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的行為。付利息一事也正好說明了我們的社會主義革命不徹底;文化大革命運動就是要徹底的革命,把還能體現剝削印記之一的吃利息之事廢除掉。”

    “能廢除掉嗎?”楊長江問胡英才。
  “已經廢除了。”胡英才麵呈自豪地說。
  “你怎麽知道?”楊長江又問。

  “你去問那個資本家吧。”胡英才指著被示眾的資本家說。
  不過沒有一個紅衛兵去問那資本家,而是按著順序移步觀賞著琳琅滿目的抄家物品。當他們有意無意間擠走身旁的群眾參觀者而來到金磚金條展位前後,就都佇足下來,並“嘖嘖”感歎不已。

  “*****的還有金菩薩呢!好有錢!好剝削人!這是個什麽資本家?”郭永泰忿然叫了起來。
  郭永泰的聲音剛落,紅衛兵們的身後就有一婦女發話:“這個資本家是漢渝廠、也就是現在的衛東棉紡織廠的三大股東之一。”

  紅衛兵們見有人知曉自己眼前的這位大資本家的一些情況,於是就紛紛轉身麵向搭訕的婦女。搭訕者是一位少婦,她麵色光鮮,懷抱嬰孩,說話悠然平和,舉止坦然恬靜。
  “股東是什麽?”謝倩搶先問少婦。

  “股東就是資本家。”梁鵬搶在少婦答話前狠狠地白了謝倩一眼,其意思是說對方孤陋寡聞,丟了大家的臉。
  然而不服氣的謝倩同樣睖著梁鵬說:“你瞪著我幹什麽?有幾個人清楚股東這玩藝兒?在我們這群人中,肯定不止我一個人是第一次聽到股東這屁玩藝兒吧?”

  在謝倩生氣時,已有部分紅衛兵向少婦問了話:“衛東廠有多大?”
  “本地區最大的廠,有四千多人。”少婦說。
  紅衛兵們說:“怪不得這個資本家這麽肥!”

  “這個資本家是什麽身份?他肯定有背景。”
  少婦說:“是武漢的三個裁縫合夥開辦的漢渝紡織廠。這家廠是抗戰時期從武漢遷來重慶的。”

  “什麽?裁縫也能開大廠?”有幾個人不相信地驚叫了。
  “真的什麽背景都沒有?”梁鵬又一次問少婦。
  少婦反倒驚奇地說:“開廠要有什麽背景?自己能勤扒苦做就行了唄。”

  “你竟敢說資本家的剝削是勤扒苦做?”幾個紅衛兵同時盯著少婦。
  “是剝削,是剝削。”少婦邊回應邊轉身溜了。
  “喂,你好像對抄家運動有不滿思想?”胡英才衝著少婦的背景吼叫了一聲。

  眾同學沒有附和胡英才向少婦發出的警告,而是抿著一絲笑轉回身去又觀看起令人莫名悵惘的展覽品來。

  在返回晏家的路上,因心中憋著事而故意落在最後的孫仲雲瞅準梁鵬不被同學們注意時,就將其拉住了。

“你拉住我幹什麽?”梁鵬發愣地盯著孫仲雲。
  “我有個問題沒想通。”孫仲雲吞吞吐吐地說。

  因熟知孫仲雲心思詭異,所以梁鵬也先故作刁鑽地瞅了瞅對方,爾後才說:“喂,你又有什麽疑問?不過你別問我,我怕。”說完,梁鵬毅然離開孫仲雲向前而去。

  然而孫仲雲沒有放走梁鵬,而是奔上前去與之勾肩搭背地說:“該你倒黴,誰叫我信得過你。”
  “別別別,你別害我。”梁鵬佯裝驚恐起來。
  “你放心,我隻是有個疑問要與你討論一下。”孫仲雲嬉皮笑臉地說。

  “不討論。不討論。我不會討論。”答話間,梁鵬欲用力掙脫孫仲雲的手。
  孫仲雲緊抓著梁鵬的肩不放,說:“我怎麽會害你呢?害你不等於害我自己嗎?”
  “我不相信你。你隻有欺負我。”梁鵬仍心存疑慮地說。

  執意要討論一下問題的孫仲雲不再跟梁鵬矯情著玩,因而就張口說道:“喂,梁鵬,你說解放前裁縫真能成大資本家嗎?”
  “不知道。”梁鵬一使勁掙脫了孫仲雲的手。
  孫仲雲仍纏著梁鵬說:“要真是那樣,這說明那個時代的某種環境還不錯呢!”

  隻顧著整理衣服的梁鵬心不在焉地說:“不知道。哦!你說什麽?你說什麽環境不錯?”
  “沒有官吏的吃、拿、卡、要。”孫仲雲心中緊張地說。
  “唉!我就知道你嘴裏吐不出象牙。神經病快閉嘴,我不聽。我走了。”梁鵬話未落音就逃離開了孫仲雲。

  見識了大資本家的財產後,紅衛兵們各有思想。有的興奮高興,因為財產重又回歸到了人民手中;有的鬱悶中夾著悲哀,心想貧富怎麽竟這麽懸殊。

  心中有陰霾的紅衛兵東遊西逛去了;而興奮的紅衛兵趁興又向晏老頭盤問起金子來。不過熱切勁頭沒有持續多久,便又像以前那樣泄了氣,遂又三三倆倆也上街打發時間去了。

  夜晚來臨,開小差的紅衛兵更多了,隻有四五個人在沒精打采地看押著晏家人。淩晨兩點左右,既睡不著又百無聊賴的孫仲雲抱著消磨時間的想法走出晏家上了街。盡管夜空飄著

  霏霏細雨,地麵濕漉冰涼,但他還是在似有魑魅魍魎穿行的街道上踱步,他心情灰暗透了。糟糕的心情使他又一次期盼人有靈魂,這樣就不會使自己無處安身,避免痛苦。有了期盼靈魂的思想後,他便用腳連續踩壓了幾次地麵,其心思是要把地球踩沉,從而使自己恍若隔世。

  當他繼而想著人的思維是何等的精妙深邃時,便又恍惚了,其狀態就像是跟自己在夜空中的靈魂交談。鉤深致遠的探賾索隱,使他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三八餐廳前。此時的三八

  餐廳雖仍舊燈火通明,但卻寂寥如穴,夜餐後的紅衛兵都沒有了蹤影。對此他看了看在深夜裏強扮崢嶸的餐廳後,就返身回走了。

    返回晏家的路上,步伐拖踏的孫仲雲正對闃無人跡的陳舊老街憐生窮途末路的同情時,突然看見前麵靠右的一間房屋還亮著燈光。於是他帶著幾許好奇心走了過去。行進中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剛才是多麽的迷糊昏沉,竟沒有看見亮著燈的屋。近了,他才倏地想起,亮著燈的屋是那個被批鬥的偽軍官的家。與此同時,他又聽見了從屋裏傳出來的說話聲。如此一來,他更感到奇怪了。稍許後他才動了身,輕步上前將臉靜靜地貼在門縫處向屋裏窺去。

  瞄了一分來鍾,他帶著非常驚詫的神態躡手躡腳地退到了街麵上。緊接著他的驚詫變成了一絲喜悅,心想強大凶悍的階級鬥爭學說就這麽出人意料快地被撼動了嗎——原來他從門縫看見屋裏的情況是:幾個因尚武的他校男紅衛兵圍著火爐興奮地跟偽軍官學習著怎樣才能熟練地使用槍械——而將紅衛兵的“守正不撓”丟在了九霄雲外。。

  走進觀音巷後,孫仲雲一下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緊繃的心情似乎鬆弛了不少。因此他又感覺到了人性的堅韌、強大。不知不覺間他推開晏家大門走了進去,並無意識地用手抹起被細雨噴濕的頭發來。可是他剛抹了兩把,手就僵住了。原來他看見因睡眠嚴重不足而兩眼通紅的晏老頭正惶惑地盯著自己。對此,他閉目凝思了兩秒鍾後,就揮揮手示意對方接著睡。

  自抄家來,晏家人就過著被蹂躪的日子,有一餐無一餐,被鬥多休息少。現在他們雖然在休息,但卻是母女倆胡亂裹著皺巴巴的被子蜷縮在外屋的床上、父子倆披著厚布片耷頭伏在床沿邊。

  孫仲雲見晏老頭重又伏在床沿而睡後,就走進裏屋準備也睡上一會兒。他垂著眼皮看了看幾個裹著布團酣睡的同學後,自己也裹上布團閉上了眼。可是他剛欲入睡就打了個激顫,使擱在胸中的虧歉之心一下給抖了出來。原來他一直擔心被自己驚擾了的晏老頭是不是在揣著

  惶恐而不能入睡。因此他起身從牆根處拿起一件舊棉襖走向了外屋。他來到外屋,無聲無息地將棉襖披在晏老頭背上後,就欲轉身回屋。他剛一跨步就停了下來,並隨即轉身打量晏老頭,晏老頭微微動了兩下,其意像是在告訴對方,自己明事了,感謝你的送衣行為。孫仲雲要的就是這個,所以也放心了,今夜不再心神不靈。

  盡管四下沒有眼睛,但孫仲雲回到裏屋後還是細細地瞧了瞧睡得正香的同學後才入睡。


  第二天紅衛兵們的抄家行動還是老套路,先把晏老頭胡弄一陣再繃著臉將其他三人嗬斥、訓話一番,然後就各自行事了。

  為了讓自己覺得時間過得快,大多數紅衛兵都外出了。孫仲雲更是覺得時間難熬,因而也向大門外邁去。可是他剛一走到門口,就被天亮後才返回晏家的郭永泰叫住。
  “孫仲雲你到哪裏去?大家都出去了,還抄不抄金子?”

  “該換班了,我也學你們回學校補補瞌睡。”孫仲雲冷眼瞅了一眼郭永泰後就走了。
  這幾天都是夜裏降雨降溫,白天放晴轉暖,所以孫仲雲來到大街上後,就打起了一點精神。他盡管是一路瞅尋著吃早餐的館子,但也觀察著市井的氛圍變化。今天上午雖然沒有了

  黑五類站街示眾的事,但抄家的氛圍依然濃烈。嗅著鬥爭氣味、想著鬥爭結果,他在不知
  不覺間就離三八餐廳不遠了。當他決定奢華一次到三八餐廳好好吃上兩根油條喝上一碗甜豆漿時,卻被餐廳斜對麵的一大群人給吸引住了。他剛一想那群人在幹什麽時,就猛地回

  憶起那群人所處的地方就是右派份子周興亞的家門。果然,他再向前走了幾十米後,就看見被人群圍住的周興亞正默不作聲地低著頭任由人擺弄。

    右派份子周興亞今天沒有被他身邊的紅衛兵淩辱,而是在圍觀群眾麵前默默地承受著家庭即將分崩離析的苦難。原來周興亞已接到派出所通知,要將他一家人遣返回北方鄉下的原籍。而幾位好心的鄰居老大媽們為了不讓周家的四個無辜孩子被譴回農村,正在焦急而又心慌地幫孩子們知曉農村的厲害,竭力催促他們趕快與自己的父親脫離父子關係。因為自饑荒年後,在城市人的意識裏,農村幾乎等同於地獄,人人談農色變。

  周家雖臨街而坐,但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卻隻靠周興亞的鋼筆修理鋪維持,所以日子過得十分艱辛,時常是無隔夜之炊。周家不僅是糊口困難,其住房也是窄屋陋室,陳年的土木結構房子隻有兩米多寬。再則所謂的修理鋪也隻是個七十厘米長,四十裏麵寬的無漆爛木櫃而已。

    孫仲雲看見了令石獅子也心酸落淚的一幕:在兩個好心老太婆的慫恿、催促下,周家十六歲的大女兒毫無表情地把擱在爛木櫃上的與父親脫離關係的申明書簽上了字;人群騷動著,十四歲的二女兒在抽泣中也簽了字;輪到十歲的三女兒時,她卻是惶惶四顧,用雙瞳追問著大人們在幹什麽;而四歲的小兒子連人也不敢看,隻是哇哇直哭… …在這種如逃離山崩地裂的氛圍中,右派份子周興亞始終低頭不語似石頭一般,隻有鼻尖上懸著的一顆寒冷鼻涕在說明他還是個人。

  這個白天,孫仲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傍晚時,陰暗潮濕的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細雨,隨之氣溫下降。當街麵又一次被雨水澆得濕漉冰涼時,用畢晚餐的孫仲雲從一家街道開的小

  麵館裏鑽了出來。一踏上街,他就被石板路凹處的一窪窪積水給刺得心裏冰涼。冰涼的心使他心靈瑟瑟發抖。發抖使他情緒低落地觀察起在細雨裏、昏暗中的夜歸人的匆匆步伐來。當他

  正癡癡地看著水窪中人們腳步的倒影時,突然被人抓住了肩頭。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抓他肩頭的人 ,就聽見了梁鵬對自己的耳語聲:

  “孫仲雲,跟我們走,有情況。”
  沒容孫仲雲表態,梁鵬就拉著他轉身向相反的丁字路口的南大街而去。
  “有什麽情況?”孫仲雲淡淡地問梁鵬。

  梁鵬癟嘴抿著笑指著前麵十來米處的黃曉玲、胡英才、郭永泰、楊長江和兩個陌生紅衛兵說:“我們在支援別的抄家小組。”
  “支援他們什麽?”孫仲雲問。

“你看見那兩個戰友沒有?”梁鵬拍著孫仲雲的肩頭說。
  “看見了。”孫仲雲回答道。
  梁鵬盯著前麵說:“他們請我們支援,說是防止階級敵人狗急跳牆或轉移金銀財寶。”

  “怎樣支援?”孫仲雲問。
  “跟蹤監視。”梁鵬說。
  “跟蹤監視誰?”孫仲雲問。

  梁鵬手搭著孫仲雲的肩頭說:“你看見前麵二十多米外的那個近一米九的大漢沒有?我們就是跟蹤監視他。他還是老師。”
  “要我們跟蹤監視老師?”孫仲雲不解地問。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梁鵬輕輕推開孫仲雲,“誰會監視老師?你還沒聽懂我剛才的話嗎,他是黑五類子女。聽說他剛從他的黑五類父親家裏出來,現在是回他自己的家裏。”
  “這又怎麽樣?”孫仲雲隨意問道。

  梁鵬認真地說:“聽說他既狡猾又抗拒,還想方設法地讓他被鬥的黑五類父親能多休息一會兒。”
  “不讓他父親休息不就解決問題了。”孫仲雲假裝不滿起來。

  梁鵬說:“聽說他總是能恰到時機地幫他父親少受一點罪。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他有抗拒思想。所以我們要防他狗急跳牆。那麽壯一個大漢,真要狗急跳牆起來還真有點可怕。哈哈哈哈......”
  “抄出金銀財寶沒有?”說話間,孫仲雲向前看去。

    跟蹤了一段路後,孫仲雲看見大漢走到一盞路燈下、借抹濕頭發之機,扭轉頭來毫不避諱地看了看跟蹤他的紅衛兵們。到區大街三岔路時,他又一次扭頭看了看後麵的尾巴。

  見此情況,孫仲雲不由哈哈一笑,說:“梁鵬。人家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蹤監視他。這有什麽勁,故弄玄虛。”
  “有人要過癮。”梁鵬也笑了。
  “過什麽癮?”孫仲雲暗藏幸災樂禍地說。

  梁鵬癟嘴笑著說:“有人要學當年的小八路,監視跟蹤壞人。”
  “怕狗急跳牆是真假,過癮是真吧?”孫仲雲笑嘻嘻地問。
  “兩種思想都有。”梁鵬淡淡一笑。

  離開公路大略十分鍾後,一路跟蹤黑五類子女的紅衛兵們沿著民宅間的蜿蜒窄石梯路,爬到了一個山丘上的居民區。紅衛兵們在狹窄而又坎坷的石板路上隱隱藏藏地尾隨了黑五類子女一段路後,就貼著一道牆拐了個九十度的彎。殊不知走在前麵鬥誌昂揚的胡英才和郭永泰剛一拐彎過去,就像誤入了女廁所似的吐著舌頭猛地退縮回牆的這邊來。

  黃曉玲見郭永泰和胡英才的動作如此怪誕,於是就心存疑惑地問:“怎麽了,黑五類仔真要狗急跳牆?”

  郭永泰和胡英才沒有回答黃曉玲的問話,都隻是忍住笑指了指牆的那一邊。大概是有所擔心吧,黃曉玲沒有莽撞地轉過牆去把事情看個明白,而是靠著牆角把頭慢慢地探了出去。眨眼間,黃曉玲也吐著舌頭捂著笑轉身退回來,並推著郭永泰直說道:“笑死人了。笑死人了。真是太好笑了。”

  “現在真能有好笑的事發生嗎?”一頭霧水的梁鵬湊上前來問黃曉玲。
  “自己去看。”說話間黃曉玲讓出了路。

  梁鵬與楊長江幾乎同時探出頭去看牆角那邊的事,但同樣是忍俊難禁的縮了回來。
  什麽事使紅衛兵們既發笑又不好意思看?原來被監視的黑五類子女正立在自己家門前坦坦蕩蕩地直視著跟蹤者所在的方位。

  對自己的縮手縮腳,紅衛兵們笑著相互假意埋怨了一會兒後,就又伸出頭去察看黑五類子女的情況。這時黑五類子女剛好開門進屋,並快速打開了電燈。見燈一亮,紅衛兵們又來了精神,個個瞪圓眼抬頭準備好好監視一番躲進屋裏後的黑五類子女的行動。可是眨眼間燈又滅了,這使紅衛兵們很尷尬,隨之麵麵相覷。

  過了一會兒,梁鵬抿嘴笑著對大家說:“任務完成,該回去了。”
  大概是這時人人都或多或少地感覺到自己的監視跟蹤行為矯造、滑稽,所以就一聲不吭地轉身回返了。

  “‘小八路’的癮過足了吧?”孫仲雲靠攏梁鵬低聲問道。
  然而沒等梁鵬說話,緊跟其後的黃曉玲就突然驚訝地叫道:“哎呀!孫仲雲你怎麽知道大家的心思?”


孫仲雲張口就說:“梁鵬這樣說的。我隻是關心他一下。”
  梁鵬瞪著孫仲雲欲言又此,末了隻是忍著笑給了對方一拳。
  紅衛兵們在走下山丘的路上時,路燈燈光依然映照著飄揚的細雨,曲折的石徑仍舊濕漉,鱗次櫛比的房頂還是反射這刺人心寒的水光,層層迭迭的山城景象越更肅煞冰涼。

  剛一來到平地,孫仲雲突然有了心思,心想自己好久沒有看見楊娟了。為了馬上得到楊娟的消息,他就巧妙地對同學說:“嗨!有人真不劃算,費靜、趙文和、楊娟他們沒有過上當‘小八路’的癮。”

  果然,黃曉玲馬上就給了孫仲雲想要的信息,她說:“人家楊娟早就回團部去了,聽說劉團長給了她新任務。”

  “是不是要上北京串聯了?”郭永泰驚喜地問你黃曉玲。
  一提起“串聯”,被細雨澆著的紅衛兵們是個個笑得合不攏嘴了。
  回到三八餐廳前的街麵時,紅衛兵們有了兩種行為。一種是走進餐廳等候加班夜餐,另一種是要回到晏家先休息一陣再來就餐。

  今夜的餐廳已沒有了前兩日的熱火朝天的景象,前來享受免費餐的紅衛兵不僅人數減少,而且個個精神不振。用餐後的紅衛兵更是情緒消沉,有得開了小差,有得咕嚷著為什麽還不出去串聯,有的生氣地跑到別的富有黑五類家裏去了,剩下的仍舊回到晏家敷衍任務。

  大約淩晨兩點鍾時,裹挾著一身寒氣的郭永泰突然推開晏家大門莫名激動地躥了進來。他沒有去看一眼被他驚嚇了的晏家人,而是興衝衝地直奔進裏屋壓低聲喊叫道:“好反動!好反動!孫仲雲你們快起來去看。”

  然而沒人理睬郭永泰的叫喊,人人都隻顧著睡覺。
  “喂,你們怎麽就無動於衷?”郭永泰生氣地踢了踢董明明的腳,“那個黑五類真的很反動,簡直是反動得出奇。”

  “再出奇也要讓人睡覺吧?”董明明費力睜開眼後睖了郭永泰一眼。
  “不出奇我就不會裹著寒冷來叫你們了。”郭永泰生氣而又不滿地踢了董明明一腳。
  “你是不是要惹事生非?”董明明慍怒地坐了起來。
  “真的很出奇,說出來你們簡直不敢相信。”郭永泰改變態度笑了。
  “你就說出來給我們聽不就行了。”被吵醒的梁鵬揉著眼說。

  郭永泰壓著氣,掃視了同學們一遍後說:“我要敢說出來,還用得著深更半夜回來?這事你們得親自去現場看,我是不敢說出來,說出來就是在借機反宣傳。如果你們現在不去,天亮後恐怕就看不見了。”

  “不去不去,我們要睡覺。”董明明蜷著身又睡了。
  “到底是什麽事非得要人到現場看?別吵了,大家要睡覺。”梁鵬也對郭永泰不滿了。
  不甘心白跑一趟路的郭永泰略微沉思後說:“那個老頭是曆史反革命份子,他真是反動得出奇。不過他已自絕於人民,上吊自盡了。”

說完話後,郭永泰見沒人理會自己,於是就負氣地對眾人嘀咕道:“老子也該休息了。他媽的,你們都是些假革命。要不是胡英才叫我來通知你們前去接受現實版的階級鬥爭教育,我才不願回來遭受冷落。好,我也睡覺了。喔!順便告訴大家,我和胡英才找到了機會主義者李華新,他現在也在那個自絕於人民的反革命老頭那裏。”

  郭永泰的話剛一落音,剛才就猶豫的孫仲雲又動了一下,並隨即故作驚訝地坐起來問:“郭永泰你真的看見了李華新?走,我們去找他算賬,問他為什麽從一開始就開小差。”

  “我不去。我也要休息。”郭永泰反倒擺起架子來。
  “我主要是去看你說的事。”說話時,孫仲雲已煞有介事地站在了郭永泰跟前。
  “就你一個人去?”郭永泰問。

  孫仲雲說:“人家不去我有什麽法?”
  郭永泰愣住了,不過他很快就站了起來,並誇獎了孫仲雲。
  “別誇獎我了,快走吧。”孫仲雲率先朝外走了去。

  來到大街上,因氣溫大降、潮濕加重而聳著肩的郭永泰主動從後麵走到前麵來帶領著孫仲雲往北邊走去。在經過消防室(即臨時治安室)時,孫仲雲特意看了它一眼,其目的是要評估一下群眾的革命幹勁還有多大。過了消防室不久,郭永泰就領著孫仲雲鑽進了街左邊的一條

  十分昏暗窄小的巷子。由於左邊是一片往長江邊延展的坡地,陋房篳屋又是依山勢犬牙交錯而建,所以他倆在巷子裏隻走了幾步後,就開始左彎右拐地下石梯。這片居民區堪比難民區,擁擠、破爛、肮髒及陰氣凝重。在橫向穿過一個陰暗的“一人巷”時,孫仲雲突然調侃道:“嘿,這樣的鬼地方還真是反革命份子藏身的好地方。”

  郭永泰接過話來說:“那上吊自盡的老頭是個曆史反革命份子。不知他在解放前幹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解放後要跑到這樣的鬼地方藏身。”

  接下來孫仲雲正欲將不同身份的黑五類拿來比對著揶揄兩句,可郭永泰又開了口,說:“到了。再拐一個彎就到了。”

  還沒拐彎,孫仲雲就聽見從死寂巷子的幽深處傳來了人的低語交談聲。待一拐過彎,他就一下放慢了腳步,因為對眼前的景象有所怔忪。原來這是小巷的盡頭,兩邊的民宅都黑燈瞎火闃無人息,而從底端矮屋裏射出來的唯一燈光在霏霏雨中卻又昏花微弱,猶如幽靈搖曳。

  麵對如墓穴般的場景,孫仲雲稍有遲緩後就快步上前而去。盡管燈光昏沉迷茫,但孫仲雲在無意中一下就看見了立在人群邊沿一言不發的李華新。這群人有十來個,正在互相竊竊私語不敢憑心議論上吊自絕於人民的黑五類。為了使自己不顯眼,孫仲雲假裝聽著人們的話就慢慢挪步移向李華新。

  按以往的習慣,孫仲雲見到開小差的李華新定要熱熱鬧鬧地將對方調侃一番,而對方也要強詞奪理地將孫仲雲反唇相譏。可眼下,他倆誰也沒有嬉戲,都沉著臉,顯得心情沉重。他倆相對無言一會兒後,似乎是懂得了孫仲雲心思的李華新指了指亮著微弱燈光的小屋,其意是叫對方自己進屋裏看。

  “他家沒有別的人嗎?”孫仲雲輕聲問李華新。
  “孤人一個。”李華新答道。
  “他挨了打?”孫仲雲又問。

  “不知道了。我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李華新說。
  “還吊著?”孫仲雲再問。
  “嗯。”李華新點了點頭。

  孫仲雲還想問上一句兩句時,胡英才走了過來,並立馬義憤填膺地說:“孫仲雲你快進屋裏去看,那個老家夥好反動喲!反動得出奇!”

  現在孫仲雲才想起郭永泰就是為“出奇”二字才不辭辛勞來叫睡在晏家的同學的。於是他認真地向胡英才問道:“怎麽個出奇法?”

  “反動標語出奇的反動,可說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反標。”胡英才緊繃著臉說。
  “說出來聽聽。”孫仲雲淡淡地說。
  “自己去看;五個字。”胡英才拉下了臉。

  孫仲雲愣了一下後才說:“喔!胡英才你也是怕幫階級敵人作了反宣傳?難怪郭永泰也這樣說。”

  這時恰巧郭永泰靠攏來接過孫仲雲的話說:“孫仲雲你別問東問西了。你就想我們說漏嘴既幫敵人作了宣傳又害自己犯錯誤。你自己進屋裏看,反標隻有五個字,一看就知道階級敵人有多麽陰險惡毒。”

  孫仲雲本不是來看反標,而是想看一眼上吊自盡者的實際遭遇。現在又聽說自盡者是孤人一個,他的心又多了一分難受。難受的心使他在不知不覺中瞪直了眼;這使胡英才又有了興奮勁。

  “快進屋看呀!光瞪著眼恨敵人有什麽用?”胡英才催促起孫仲雲來。
  孫仲雲走向了屋裏。由於光源隻是一個五瓦的燈泡,再則四壁斑駁 屋瓦黢黑 土質地麵,家俱全是未上漆的木頭,所以鑽進屋的孫仲雲看見的全是影影綽綽的物體。懸在屋中間的影子最使孫仲雲心慌神亂,因為那就是黑五類冰涼的屍體。

  屍體很邋遢,下身的朱紅色棉毛褲隻穿上一半,使其小腹裸露,上身也露著胸,因為沒穿內衣,隻胡亂套上一件黑棉襖。孫仲雲不忍心去看處在半明半暗中的屍體麵部,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尊重心懷。特別是當他一想到死者是一位無親人收屍的老人時,其悲憐之心也有了。

  對此感到心疼和悲哀的孫仲雲不禁無奈地苦楚一笑後就緩慢抬起沉重的眼皮,用灰暗的目光尋找起陰暗牆上的反標來。對屋環視一遍後他沒找到反標,就陰沉沉地移步到了屍體的身後。他一下看見屍體身後的土牆上貼有一張報紙,報紙上隱隱約約有幾個雙拳大的毛筆大字。他湊攏一看,被報紙上用毛筆狂寫的五個大字嚇得目瞪口呆。因此他心裏連連叫道:“出奇!出奇!這個黑五類老頭還真有些別樣!”

  孫仲雲埋頭走出屋回到同學們跟前時雖然還在思考問題,但郭永泰卻開了口,說:“孫仲雲,那反標出奇吧?”

  孫仲雲頓了頓後說:“再怎麽樣,他也不該造謠啊!”
  郭永泰一下笑了,說:“同學們,他孫仲雲看反標後就得出這麽一個結論,他不說敵人可恨,隻說敵人不該造謠。”

  然而胡英才不讚同郭永泰對孫仲雲的批評,因此眼睛一亮,驚訝地說道:“嘖!我們怎麽就沒有想到階級敵人是在造謠?隻知道敵人反動就一通亂罵。人家孫仲雲會看問題,一針見血地就戳穿了敵人的陰險伎倆。對,那條反標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造謠惑眾......”

  “能惑眾嗎?”不高興的郭永泰打斷了胡英才的話,“大家的無產階級覺悟都非常高,能惑眾嗎?我覺得隻要是認為那反標能惑眾的人,那就說明了他已經有點相信那謠言了。”

  他們雖然是壓著嗓門說話,但已驚動並引起了旁人的觀看。所以李華新不加思索就急忙阻止了欲反擊郭永泰的胡英才,說:“你們還是小學生嗎?別人看著你們這樣爭嘴就覺不得好笑?”

  胡英才果然沒有再還擊,這大概是他也已意識到像這樣小兒科般的爭嘴,實在是有損自己和同學們的顏麵。
  孫仲雲抓住這個大家都靜下來的時機,將話題一轉,拉著李華新的手說:“走,你小子躲了這麽幾天了,現在也該回去為抄金子的事效效力了。”

  李華新掙脫孫仲雲的手,一本正經地對孫仲雲說:“哪裏不是抄家?今夜我就在這裏。我要等公安局的人來驗屍。”
  孫仲雲拉李華新走,原本就是找個要馬上離開此地的借口。所以他被李華新拒絕後,就立馬順理成章地對郭永泰和胡英才說:“你倆回不回去?雨下大了些,好冷喲!我走了。”

  孫仲雲獨自一走,郭永泰和胡英才就追了上去。郭永泰還抖動著身子說:“孫仲雲你小子不提起冷還好些。你一說起冷,我就真的冷得打抖了。”

  “那就走快些吧。”孫仲雲無意間也抖了起來。
  “今年怎麽冷得這麽早喲?是不是搞了這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原因?”胡英才也抖動著身子說。

  “你這是迷信。”郭永泰揶揄地批評著身後的胡英才。
  胡英才笑嘻嘻地說:“這樣的迷信是好迷信,這說明老天都不會放過資產階級的牛鬼蛇神。”

 

“我們也冷呀!”郭永泰說。
  “我們可以加衣,可以烤火。”胡英才說。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大街上。縮頭聳肩的郭永泰用肩去頻頻撞擊孫仲雲的肩,並真真假假地顫抖著說:“啊!好冷啊!哈,我噴口熱氣給你取暖......”

  “三期肺病,滾遠點。”孫仲雲笑著撞開了郭永泰。
  嬉皮笑臉的郭永泰又靠上去撞著孫仲雲的肩說:“我給你取暖你還不樂意?你看那個吊死的黑五類老頭還光著肚子沒人管。”

  “人都死硬了,哪還知道冷。”胡英才插言說道。
  “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孫仲雲突然發此感歎。
  胡英才正要批評孫仲雲的迷信思想,卻被郭永泰瞪著眼製止住,說:“你小子又要不分場合地衝革命先鋒。難道人家孫仲雲還沒有你革命嗎?人家孫仲雲在這裏說的靈魂隻是假設......”現在郭永泰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了,於是停頓了一下後才問孫仲雲,“假設什麽?”

  孫仲雲接口就說:“那個孤老頭......”
  “孤老頭又怎麽樣?”不解其意的郭永泰追問著孫仲雲。
  孫仲雲微微揮著手,若思若想地說:“會不會有東西飛出去?”
  “什麽東西飛出去?”郭永泰發愣地盯著孫仲雲。

  “哎呀!你這個傻子。”胡英才不耐煩地白了郭永泰一眼,“我還以為你早就懂了孫仲雲的話,殊不知卻是個傻瓜。孫仲雲的意思是說黑五類老頭的靈魂去找他的家人沒有。是吧孫仲雲?”

  “你怕他變成鬼來抓你?”郭永泰凶狠地回應了胡英才。
  “我是無神論者。”胡英才安之若素地回敬著郭永泰。
  “老子更是無神論者。”郭永泰拉開嗓門叫道。
  “你呢,孫仲雲?”胡英才轉過頭來問孫仲雲。

  孫仲雲想了想後說:“人的思維這麽精妙深邃,我想沒有靈魂不行吧?”
  郭永泰聽了孫仲雲的話,佯裝正派地說:“你孫仲雲要相信有鬼就明說,不要這麽虛偽。”
  來了勁頭的胡英才剛一張口欲給郭永泰幫腔,孫仲雲已迅速從自己濕漉漉的頭上抹下一把雨水來灑向胡英才,並同時急衝衝地說道:“雞都叫頭遍了,趕快回去睡幾個小時。”
  孫仲雲既沒有去看胡英才的反映,更沒有等胡英才開口罵人,而是竊笑著跑了。

  第二天上午天空雖已放晴,但幹冷的氣候仍使人難以打起精神。幾個紅衛兵吃完早餐剛一走出小麵館,郭永泰一眼就看見楊娟正步伐較為匆忙地在自己前麵一點的大街上趕著路。由於郭永泰知道楊娟是從團部而來,所以就邊呼叫邊趕上去心急地問道:“喂,喂,楊娟你別先急著趕路,我們在這裏。你是不是來通知我們串聯的?”

  已先轉過身來的楊娟沉著臉耐心地等郭永泰憧憬完串聯的事後才不悅地說:“你就想著串聯的事?大家趕快回去......”

胡“立馬回學校去?”激動的郭永泰驚喜地打斷了楊娟的話。
  “回晏家繼續抄家!”楊娟給了郭永泰一個劈頭蓋腦。

  郭永泰雖然是微笑著,但還是對楊娟不滿。他正要質問對方,這時在旁邊不遠的黃曉玲、謝倩、董明明等人已趕了上來。黃曉玲一張嘴就十分不服氣地衝著楊娟叫道:“你們這不是在逼公牛生崽嗎?人家沒有金子供咱們抄,我們有什麽辦法。”

  謝倩也生氣地說:“我們連抄個家的運氣也不好,攤上一個窮黑五類。怎麽不給我們分配一個大資本家?”
  “我不在乎誰窮誰富,隻想早點結束抄家,這樣晚上能休息好。”董明明懶洋洋地說。
  “我隻想串聯。”郭永泰憋著氣說,“我真擔心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檢閱紅衛兵了。這樣我們還有什麽理由上北京?”

  “我倒是非常希望嚐到坐火車的滋味,因為還從沒坐過。”董明明似笑非笑地說。
  “誰坐過火車?”黃曉玲佯嗔著董明明,“你革命不賣力,就想遊山玩水。”
  董明明對黃曉玲的刻薄話不但不生氣,相反卻哈哈一笑後說道:“黃曉玲,你終於暴露了自己私心雜念了吧?你想到的是遊山玩水。”

  “你們高興完沒有?”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楊娟繃著臉對大家說,“我是特意趕來叫大家好好抄家,因為劉團長發火了。”
  “嘿!這才怪了,人家沒有金子能怪我們嗎?豈有此理!”黃曉玲也發了火。
  “邊走邊說。”沉著臉的楊娟先邁開了步,“據反映你們這組沒有革命幹勁。”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們,我隻擔心突然停止串聯。楊娟你得到點消息沒有,我們什麽時候串聯?”郭永泰攔住楊娟問。
  “讓開!”楊娟一下拂開郭永泰,“你放心,市總部已在給我校安排車票了,抄家一結束就出發。”
  “真的?”喜不自勝的郭永泰轉過身叫著直奔晏家,“快快快,快抄家;快快快,快串聯。”

  這次回到晏家,紅衛兵們又有了跟晏老頭耗精力的幹勁。現在屋裏的紅衛兵已有二十幾個,大家在“串聯”的誘惑下,又抖擻起精神上陣了。

  這次紅衛兵們的心情似乎有了些變化,他們先是用近乎關照的語言叫晏家的兩個女人上街散心,然後就將晏家的兩個男人分開盤問。父親在外屋由十來個人猛攻、兒子留在裏屋歸十幾個人作思想工作。

  “我真的不知道咱家裏有沒有金子啊!”晏良又一次苦愁著臉,以百口莫辯的痛苦神情向紅衛兵們述道。
  然而仍有紅衛兵心平氣和地對晏良說:“隻要你揭發你父親藏匿了金子,你還是可以成為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

  “我......我......我,唉!我要怎麽說你們才相信?”萬般無奈的晏良淒苦得脖子一扭一強,腦袋一抬一耷。

 

    然而紅衛兵們似乎不看晏良的痛苦模樣,而是仍圍著對方自以為好心地勸導,“說出來吧。”

    黃曉玲溫和地對晏良說,“大家是相信你的革命覺悟的,因為你跟我們一樣,也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
  “我......我......”晏良攥著胸襟,擺晃著頭,急得快哭了。

  眾人仍沒看晏良那百口莫辯的苦象,其中溫良的謝倩也輕聲細語地對對方說:“隻要跟你的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我們是歡迎你回到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的。父母有罪,不等於子女有罪,黨的階級路線政策你是知道的,這就是重在表現,不唯成份論。”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晏良被勸導者們的真心話感動哭了,“我真要是知道家裏有金子,早就交出來了。”
  “這樣說就對了,快把金子交出來。”胡英才插言說道:“我就沒搞懂,這些黑五類為什麽要死命保著金子不肯交出來?現在這種情況金子跟石頭有多大區別?就算有你能用、敢用嗎?”

  胡英才的後一句話得到了同學們的一致讚同,他們都認為金子還不如家俱銅,因為後者還能換錢。
  “如有我真的會把它交出來。我和我妹妹都想要前途啊!”心懷感激的晏良揪鼻涕抹眼淚地說。

  晏良羔羊般的無辜可憐觸動了紅衛兵們的良知,因而大家都更加關懷起他來。其中範素芳加倍關心地對晏良說:“年青人的路要靠自己走,路就在你腳下。你是屬於能夠教育好的子女,隻要跟自己的父母劃清界限,你的前途還是光明的。現在大家都替你兄妹倆的前途著急,快抓住最後一點時間拿出實際行動來跟自己的家庭徹底決裂吧!”

  範素芳的細柔語調融化了紅衛兵與黑五類子女間心中的堅冰,使屋內的氛圍飄揚起了人情味。因此眾紅衛兵的語音也越來越充滿了對晏良的憐憫及關心。有的人甚至還向一直低著頭的俊逸晏良傾了傾身,以示自己的真誠之心。

  見自己終歸沒被人民和社會拋棄,晏良眼淚婆娑了。

  裏屋的思想工作雖然是進行到了春風化雨的程度,但外屋的攻堅戰依然寸功未獲,因為老老實實深埋著頭的晏老頭對紅衛兵們的詰問、嗬斥,不是坑坑哈哈就是說“沒有”。

  當然,對晏老頭的頑固態度有人氣得罵罵咧咧,但也有人不在乎。郭永泰就不在乎,所以就溜到一邊磨蹭起時間來。

  為了不讓自己的偷懶被同學們注意,郭永泰來到牆角坐在了一堆雜亂的破布爛衣上,並隨手從地上抓來一頁書紙裝模作樣地看起來。但稍後,他又覺得自己的動作很假,擔心會被同學們識破。於是近乎是坐在地上的他就四下打量起狼藉的地麵,並抓起一件東西假意琢磨,以遮人耳目。當他的目光搜尋到床下時,不由眼睛一亮,看見了灰頭土臉的手風琴。於是他由坐變蹲,將床底下的手風琴拖了出來,準備好好借它來消磨時間。殊不知郭永泰的這一舉動給晏家帶來了巨大災難。原來郭永泰在搗弄折騰手風琴時,發現手風琴的風箱裏有異樣,有東西老在裏麵隨著人的手式忽高忽低而刮來滾去。

  在胡英才的提議下,楊長江找來菜刀將風琴劈開了一個大口子,隨即二十四枚黃燦燦的金戒指展現在了紅衛兵們眼前。

  說來也怪,紅衛兵們終於搜到了自己數日來苦苦尋覓的金子後不但沒有歡呼雀躍,相反卻是繃著一張後怕不已的臉,其神態就像在驚呼自己差點就被陰險狡猾的階級敵人給騙了似的。

  外屋的氛圍很肅煞,裏屋的氣氛也在發生變化,當幾個紅衛兵氣呼呼地將金戒子杵到晏良眼前後,晏良一下變得臉青麵僵,剛才那被人救贖的快慰神情蕩然無存了。
  “這是什麽?我們差點就被你騙了!”幾個紅衛兵抖動著自己手掌上的金戒指,非常氣憤地嗬斥著晏良。

  對紅衛兵的驟然反目,晏良沒有挾恨或是淚水漣漣,而是麵容僵硬,目光恍惚。稍許後,當紅衛兵們還在彼此顧盼,喋喋不休時,晏良突然暗暗一咬牙,目光凶狠地疾步奔向外屋。外屋的紅衛兵還沒注意到氣衝衝奔出來的晏良時,晏良已跨到他那隻顧著低頭認罪的父親的身後,飛快而又高高地舉起了手。隨即晏良的手掌風馳電掣般地劈向了他父親那光溜溜的頸項,緊跟著“啪——”的一聲脆響,石破天驚,天地失色。

  兒子劈父親的清脆巴掌聲繞梁不絕,懾得紅衛兵們瞠目結舌,噤若寒蟬。
  冷不丁被人劈了一巴掌的晏老頭在初瞬間還安之若素,因為他以為是紅衛兵打了他。但當他扭頭看見打己者是自己的兒子時,霎時眉射威嚴,目光如炬。四目對視時,晏良雖然被父親的目光刺得退縮了一下,但眨眼間裏又恢複了對父親的怒視。晏良認為自己的前程將毀,全是因為父親死活都不願將藏匿的金子交出來所造成,所以他仇視起自己的父親來。

  父子倆四目圓瞪,相對無言,這一刻,仿佛空氣凝固,地球停止了轉動。百口莫辯的晏良流著淚搶在呆若木雞的紅衛兵們發聲前狠狠咬著牙,衝著父親咆哮出一聲:“你!......”,遂悲愴地奪門而出,奔向了大街。

  大概是良心不好過,或是已抄出金子、再或是擔心串聯之事會生變,所以在這天剩下的時間裏,紅衛兵們都沒有再去作弄晏家人,而是坐等上麵鳴金收兵的命令。

  白天紅衛兵們在東遊西逛中度過,夜裏在昏昏沉沉睡去。淩晨五點鍾左右時,孫仲雲被郭永泰推醒了。
  “孫仲雲快醒,你看就隻剩我倆了。”郭永泰像吃了大虧般地叫道:“下半夜本來人都不多,看,全都開小差了。”

  醒來後的孫仲雲毫不生氣,而是平靜地說:“可能他們被串聯的事折磨得心神不寧,所以就急著回學校打聽消息去了。”
  “我也心急呀!”郭永泰不滿地站了起來,“我也走了。”

伸郭永泰剛一走,孫仲雲也心神不定了。但稍後,他就對自己的“堅守崗位”勃然大怒,故暗自罵道:“呸!你好糊塗,為什麽不趕快走?你一走,晏家人不就有一陣安寧了嗎?”

  孫仲雲剛站起身來,就聽見外屋有婦女的抽泣聲。於是他就走出去看個究竟,而不再思量走與否的事。他來到外屋一看,見果然是晏媽在抽泣,便一下沒有了主意,不知道是安慰兩句的好,還是裝瞎裝聾一溜煙跑出晏家好。在這片刻間,他已看清楚晏老頭像隻卷葉蟲似的蜷縮在床上,而晏氏母女沒有睡下,是相互緊挨著坐於床沿。

  “冷,進裏屋睡吧。”對晏氏母女說話時,孫仲雲感到自己的嘴唇很厚重。
  晏媽沒回話,而是瞟了孫仲雲一眼後又端詳起女兒來。隨後她加大了抽泣。
  現在孫仲雲明白了晏媽傷心的原因是她的兒子晏良不見了。由此孫仲雲就一下回憶起了晏良瘋癲般逃出家的那一幕。

  眼下孫仲雲為難極了,想拔腿就走,但又怕自己的過份無人性會增加晏母傷心;如不盡快離開,又怕立場發生問題。不過孫仲雲還是有板眼,他去裏屋假意查看了一下就轉回身來對晏氏母女說:“你們進裏屋睡吧,人全都走了。”

  自己也覺得既虛偽又可笑的孫仲雲剛打開大門便又回轉頭來向母女倆說道:“我們不回來了,放心。”
  由於有所汗顏,孫仲雲話未落音,就一頭鑽出晏家而陷進了天地一片色的濃霧中。今晨大霧濃重,五十來米處的路燈都隻是一團如燈盞般大小的黃暈。

  匆匆前行中,當孫仲雲看見三八餐廳窗戶處的由室內燈光洇染成的兩團黃色霧暈時,就一下感到了又冷又餓。因此他想到了要進餐廳再奢侈一次 ,喝上兩碗甜的熱豆漿,吃上兩根油條再加上一塊糍粑塊。然而他沒能如願,因為還早,餐廳大門緊閉,隻有廚師的咳嗽聲及咯痰聲傳到了大街上的濃霧裏。

  如此一來,孫仲雲隻好加速前行,因為學校裏有熱稀飯、熱饅頭。沿街前行中,當不時有老人的穿透前胸或是後背的痛苦咳嗽聲透過濃霧傳到孫仲雲耳朵裏時,他總覺得自己恍如隔世,眼前的世界不真實,而是鍾馗行走的地界。

  走出市區來到郊外,銜天接地的霧更使孫仲雲的心靈空濛,直至被霜露凍僵才回過神來。感覺到饑寒交迫的他,這時才想到自己為什麽老趕不上郭永泰的事來。

  郭永泰跨出晏家走到三八餐廳前時,有與孫仲雲同樣的要進餐廳奢侈一下的想法。但他與孫仲雲同樣的失望了,也是想著學校裏的稀飯、饅頭而加速了前行。當穿破重重濃霧而氣喘籲籲的他在走進學校靠近教學大樓時,無意間注意到了底樓的一間教室燈火通明,且氛圍煊火。片刻後,來到樓口站定的他再豎耳一聽,又覺得亮著燈的教室卻十分安靜,不像有人的樣子。當他正準備離開時,卻又見教室遠端的門敞開著,因此他悄悄地走了過去。

  由於總覺得教室寂靜得有些異樣,所以郭永泰輕步來到教室門口處就站立了下來。果然,他一眼就看見了教室裏有個人,那人並且還低著頭專心致誌地看著他麵前桌子上的什麽東西。他看清那人是劉長傑後就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教室。劉長傑觀物太用心,而且背對著門,所以郭永泰靠近時他還渾然不知。當他感覺出身後有人時,已經晚了,因為郭永泰已看清了他的行為。

頭 “嘿!你嚇我一跳。”慌張的劉長傑邊一巴掌猛地按住了桌子上的一本十六開的畫冊,邊扭過身來嗔責郭永泰。

  郭永泰對劉長傑的驚慌始料不及,所以就沒有說話,而是準備轉身走開。然而郭永泰越是悶聲不響,劉長傑就越是心中發虛。故劉長傑立馬麵帶笑容地對郭永泰說:“你都看見了?他媽的資產階級太腐朽了,看,連這樣的東西都有,真不知羞恥;太黃色了。我正在批判這些黃色東西。”說話間他已裝出激動、抖動起手中的畫冊來。

  郭永泰噗哧笑了,一是笑劉長傑賊喊捉賊,二是畫冊裏的女人畫太下流,自己平生未曾見過。
  “你笑什麽?”有些心虛的劉長傑睨著郭永泰。
  “光胯”郭永泰紅著臉又噗哧笑了。

  聽了郭永泰簡短又精辟的裸體語言後,劉長傑也忍不住笑了。但片刻後,他又裝扮起領導者的矜持對郭永泰說:“資產階級的毒素真是無處不在,我聽說抄家物品中有這些黃色畫冊就前來了解情況。你想不想了解這些東西?”

  郭永泰連說:“想了解,想了解。”
  劉長傑說:“對資產階級的這些東西,沒有免疫力、或者抵抗力差的就離它遠點為好,我走了。你走時要把門關好,屋裏的抄家物資一樣也不能丟,都是要上交的。”

  還在說話時,劉長傑已不露形色地卷動著手中的畫冊,並果斷地將畫卷成軸狀塞於腋下夾住,“我拿去批判。”

  郭永泰見劉長傑拿走了畫冊,便感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遺憾,但又不敢說出來,隻是不甘心地衝著劉長傑的背影叫道:“喂!嘿……”

  轉過身來的劉長傑見郭永泰哼哧兩聲後就沒有了下文,於是就指著那張桌子向郭永泰說:“你也要批判?那桌上還有,注意自己的免疫力、抵抗力啊。”

  郭永泰見自己的汙穢思想被對方識破,馬上就倏地脹紅了臉。為了掩蓋自己的鬼崇,他邊走向其它的抄家物品、邊說道:“我才不批判它,我隻是想好好欣賞一下咱們抄家來的勞動成果。”

  郭永泰嘴上雖這麽說,但心裏卻癢癢著。他等劉長傑背影消失後,就趕忙轉向擱放黃色畫冊的桌子,並竊喜地自我調侃道:“誰不想批判?除非是太監。”

  這間教室是專門騰出來放置抄家物品的,隻留下部分課桌拚成一排擱放抄來的禁書、字畫和值錢的小物品,其餘的凳子課桌都搬走了。郭永泰來到拚成一排的課桌前,先是望著琳琅滿目的貴重物品感歎了一聲、才將目光和心放在了劉長傑指給他的十幾本黃色畫冊上。

  想到自己剛才從劉長傑身後看到的那幅少女裸體畫像,他頓時心如貓抓,隨即就打開了畫冊。他還沒有看清楚畫像的“顏色”,就像被閃光晃了眼睛似的火速側過頭,並嘖嘖含笑罵道:“*****的資產階級,真是會想敢幹,把人家一絲不掛地展現給眾人看!嘖嘖!稀奇,稀奇!”

湊最終郭永泰還是沒能把持住自己,又轉過頭來,羞羞答答地翻動起畫冊來。就在他越看越興奮時,孫仲雲走了進來。

  “郭永泰你跑這麽快就是為了早點看看抄家成果嗎?”說話間孫仲雲慢悠悠地打量起滿屋的抄家物品來。

  驚了一跳的郭永泰見孫仲雲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可恥行為,於是就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說:“*****的,老子看見這些值錢的東西就來氣,原來咱們太窮了。喂,孫仲雲你怎知道我在這裏?”

  “我剛碰見劉長傑,他說你在這裏。”淡淡回話的孫仲雲踱著步,一一觀看起抄家物品來。
  教室裏堆放的抄家物品大致分為大件與小件兩類。大件有鋼琴、手風琴、洋號、縫紉機、自行車、電風扇、牛皮沙發、牛皮箱等;小件有書籍、字畫、瓷器、電動玩具等。繞場漫步觀看中,快靠近郭永泰的孫仲雲在沒看見金子時,就問道:“郭永泰,怎麽沒看見金子?”

  “金子能放在這裏嗎?笨蛋!”郭永泰觀察著孫仲雲的神情說。
  孫仲雲漫不經心地說:“放在這裏不安全嗎?不是說金子跟石頭一樣嗎,有也用不了。”

  “私人拿金子沒用,但國家有用啊!”郭永泰說。
  孫仲雲沒再說話,繼續瀏覽著桌麵上的小物品靠近了郭永泰。正當孫仲雲轉身抬頭欲喊郭永泰時,郭永泰突然將一本展開的畫冊猛地貼在了孫仲雲臉上,同時還幸災樂禍地大笑道:“你聞聞,你聞聞!有什麽味道?”

  懵了一下的孫仲雲邊本能地後退邊抓扯著畫冊,還生氣地叫道:“什麽東西?快拿開,你小子在搞什麽鬼?”

  開懷大笑的郭永泰手疾眼快地收回畫冊後再高高舉著畫冊展示給孫仲雲看,害羞中帶著激動地連聲向對方道:“快看!快看!光胯!”

  剛被畫冊蒙了臉而糊裏糊塗的孫仲雲正要問什麽光胯時,就看見了郭永泰手中舉著的一絲不掛的少女裸體畫。孫仲雲像觸電似的一下扭開了頭。

  “怎麽啦?怎麽啦?熏著啦?”得意笑著的郭永泰偏著頭追著要孫仲雲看畫。
  孫仲雲連連躲開郭永泰的臉說:“你小子……你小子……什麽東西從你嘴裏出來都那麽臭。”

  “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有不臭的嗎?”郭永泰樂嗬嗬地說。
  “難怪,你就拿它來毒害我?”孫仲雲快笑出聲來了。

過郭永泰更加揶揄著孫仲雲說:“別假正經了,我看你眼睛鼓起、鼻血都要流出來了。快看,快看!”

  郭永泰話音未落,孫仲雲就猛地抓過畫冊扔在了地上。
  郭永泰並不生氣,相反卻扮著一副十分心疼的麵孔飛快地從地上撿起畫冊、殷勤地再次展示給孫仲雲看,還故意矯情地說:“仲雲你看一眼吧!我知道你 此刻很痛苦、很矛盾……”

  “放你媽的屁!你才痛苦。”孫仲雲憋著笑嗬斥郭永泰。
  他罵完郭永泰就要走出教室,但是又馬上站住莊重地對郭永泰說:“批判倒是可以,但千萬不要中了資產階級的毒。”

  見孫仲雲要離開,本打算將畫冊扔回桌上就跟著走出教室的郭永泰快速地將畫冊塞在孫仲雲手中說:“批判,批判!劉團長都拿了一本去批判。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這裏,恐怕連我倆批判的畫冊都沒有了,可能會被劉長傑全拿走了。”

  在說話間,郭永泰不但將畫冊塞到了孫仲雲手中,而且已轉回身去,想給自己再挑一本畫冊。

  在這沒人盯著自己的片刻,心中癢癢的孫仲雲抓住時機、慌慌張張地將眼睛火速落在了畫冊上。按理說,借批判名義的孫仲雲本可以厚著臉皮好好觀看一下畫冊,可兩三秒後他就將畫冊扔在了地上。

  等又拿起畫冊來的郭永泰笑嘻嘻地轉過身來時,孫仲雲已走到門口外。摸不著頭腦的郭永泰邊趕邊叫道:“喂,你不批判了?”

  孫仲雲邊走邊說:“你叫喊什麽,生怕沒人知道嗎?我不批判了。”
  “你是害羞,還是虛偽?”郭永泰追著問。
  “什麽都是,什麽都不是。”孫仲雲沒停步地說。

  見孫仲雲如此舉動,郭永泰站在過道上猶豫了一下後就一本正經地說:“孫仲雲,我也不批判了,你等一下,我回去把畫冊放好,要不批判大家都不批判,誰也抓不住誰的辮子。”

  郭永泰轉回教室片刻後就又跑了出來,並很快就追上了已走出教學大樓的孫仲雲。
  “你小子把臉轉過來,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害羞。”一臉喜悅的郭永泰想揶揄、挖苦孫仲雲。

  孫仲雲果然轉過身來,並還用意味深長的笑玩味地細細打量著郭永泰的神情。
  “原來你也笑得歡,並不害羞嘛?”郭永泰對孫仲雲的表現略微一驚。

  沒等郭永泰再說話,孫仲雲就猛地伸出雙手去搜對方的身,同時還哈哈笑著說:“搜身!搜身!”
  “搜什麽身?”郭永泰慌忙打開孫仲雲的手。

  “你小子肯定藏了一本畫冊在身上。”孫仲雲再次動手搜身。
  “有證據嗎?”郭永泰用力地抵抗著搜身。
  “你的笑就是證據。”孫仲雲笑歡了。

來為了鄭告孫仲雲不要再搜自己的身,郭永泰不僅毫不客氣地打開了孫仲雲的手,而且還倏地拉下臉說:“孫仲雲你小子太虛偽了!你自己的苦難得不到解脫,就靠詆毀同學來減輕痛苦嗎?不許搜身,我先走一步了,對不起。”

  “你再怎麽周吳鄭王,也不像個正神。”孫仲雲跟上郭永泰笑嘻嘻地說,“我看見了,你把畫冊藏在了腰裏。”

  一聽這話,郭永泰又轉過身來望著孫仲雲笑開了。他邊倒退著走,邊快速地檢查著自己的衣服有無不妥之處。末了,仍是倒退著走的他交叉不停地拍著腰、腹、胸和腋下,邊逗弄著孫仲雲邊說:“有,沒有;沒有,有。氣死你,看你還悶不悶?悶可是要傷人的。”

  “你馬上就要原形畢露了。”孫仲雲大笑著,張牙舞爪地撲向了郭永泰。
  早有準備的郭永泰撥腿就跑,並勝利地回到了被霧籠罩的宿舍裏。

  午飯時,校園一下歡騰了,原來附四中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已從市總部領到了他們渴望已久的 上北京串聯的火車票。此消息傳到宿舍後,那些還在大補瞌睡的紅衛兵就再也睡不著了。於是他們紛紛起床,樂不可支而又匆忙地做起踏上旅途的準備工作來———因為登車時間是當晚八點。

  串聯的消息更使女生們手舞足蹈。在女生宿舍,有人激動得唱起了忠心歌曲: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 ,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誒——千萬顆紅心在劇烈地跳動,千萬顆紅心向著紅太陽,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

  “你 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劇烈!”黃曉玲突然將謝倩的手抓來強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是真的還是假的?沒這麽誇張吧?”謝倩泛著一絲嘲笑用力地收回了手。

  自己過分顯得有些假忠心的心雖然被同學質疑,但是黃曉玲還是硬著頭皮說:“喂!謝倩,難道你不激動嗎?你要什麽事才激動?”
  “我看你是為自己將要坐上火車的事激動吧?”謝倩笑嘻嘻地挖苦著黃曉玲。

  “不坐火車怎麽能見到毛主席?”黃曉玲悄悄鬆了口氣,因為自己剛才的過分表演有了台階可下。
  緊接著全宿舍的女生都衝著謝倩笑嗬嗬地叫道:“對,不坐火車怎麽能見到毛主席?謝倩你難道步行去嗎?”

  女生宿舍歡樂,男生宿舍也歡鬧。在男生宿舍,同學們就坐火車的滋味和到了北京的喜悅擬想得正歡樂時,孫仲雲冷不丁地對大家說:“我有些不暢。”
  “你有什麽不暢?”粱鵬用異樣的目光死盯著孫仲雲說,“你不會不喜歡坐火車吧?你不會不想到首都北京大開眼界吧?”

  “恰恰相反。”孫仲雲矯扮出愁像說,“我希望火車能開慢點。”

神“神經病,這是為什麽?”郭永泰嗬問著孫仲雲,“大家都想火車跑快點,因為這樣就能早點見到毛主席;而你卻想火車跑慢點。”

  孫仲雲感歎地說:“乘坐了這次火車後,不知道我們今後又要什麽時候才能坐上火車了!”
  “喔!原來你是怕不能過足坐火車的癮?”粱鵬望著孫仲雲樂了,“你別擔心這個,接受毛主席檢閱後,全國的大城市任你遊,不,任你串聯。”

  沒等孫仲雲再生感歎,郭永泰就對他批評道:“你小子也太貪心了,碗裏的都還沒動,就盯著鍋裏的了!”緊跟著董明明也幫腔批評孫仲雲,“你知不知道這次全國性的大串聯,要花掉國家多少錢?單就是免費乘車這一項就不得了。”

  “錢的事咱們不用擔心。”胡英才搶過話來說,“大家知不知道這次抄家獲得了多少金子?我想足夠串聯用了。聽說上海紅衛兵從一個資本家家裏抄出來一張金圓桌。那資本家雖然狡猾,將金圓桌塗上了漆,但還是被心紅眼亮的紅衛兵給識破了。”

  接下來紅衛兵們不由自主地將話題轉移到了談論抄家之事上來。在大家又將抄家之事拿來使自己喜不自勝時,孫仲雲借故上廁所而走出了宿舍。

  其實孫仲雲是想起了李華新還沒有回宿舍。他見李華新到現在都沒有回宿舍,就替他著急起來,怕他錯過了千載難逢的串聯機會。他站在走廊上向下麵的大路觀望幾次都沒盼到到李華新的身影後,就決定立馬上對方的家裏看看。

  由於幾小時後就要登上開往北京的火車,所以孫仲雲一路上是即心情愉悅又步伐輕快,感覺沒用多長時間,就跨進了觀音巷。他剛靠近李華新家,就聽到了李華新的母親的罵人聲。
  “……不是禍害是什麽?人家是挖你祖墳還是踩了你尾巴?解放前的棒老二都沒有這麽凶……”李大媽斥責著大兒子李華新。


  “你不要亂比較喲!”李華新打斷母親的話央求道,“求你了,不要越說越反動,你以為沒有人能聽懂你的話意嗎?”

  “我怕誰聽懂了我的話意?”李大媽叫了起來,“不是禍害又是什麽?”
  “你真不怕,是嗎?”李華新對母親吼了起來。
  “不怕。“李大媽音量小了些。

  李華新見母親膽小了,於是就變了音調,輕聲說:“我給你說了多少遍,我沒有去抄晏媽的家。“
  “誰知道你夜裏去了沒有。”李大媽說。

  “沒有!”李華新衝母親發火了。
  李大媽還較著勁說:“我看見你那些同學白天黑夜都在晏媽家鬧,你還能不去掙表現?”
  “沒有 沒有沒有!我一次也沒有去晏媽家!”李華新氣急敗壞了。

  “你這麽凶幹什麽?想打誰?”李大媽音量不高不低地說。
  “您放心,我回學校去了。”李華新主動向母親緩和了語氣。
  “我管你去哪裏,這一陣我連自己的酒都忘了喝。“李大媽說。

情這時孫仲雲一步跨到李華新家門口,飛快地偷窺了一眼坐在小方桌前呷酒的李大媽,然後才神秘地朝李華新招了招手。

  李華新剛來到外麵,孫仲雲就感慨地對他說:“幸好你小子在家,不然我到哪裏去找你!”
  “別這樣故弄弦虛,說,找我有什麽事?”李華新不以為然地說。

  “串聯了,今晚八點鍾的火車!”孫仲雲喜不可滋地說。
  “你怎麽不賣關子?你該吊吊我的胃口。”暗暗激動的李華新有些失態地抓緊了孫仲雲的肩。

  “我也是激動了,忘了吊你的胃口。”孫仲雲愜意地說。
  “咱們這代人真有福,免費旅遊。想想都害怕!”李華新綻笑感歎著。

  “怎麽反而還害怕呢?”孫仲雲不解地問。
  李華新沉思一下後說:“這串聯是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的事。如果我們不生在這個年代,就趕不上串聯,如果去不了北京,豈不是害怕?”

  “喂,你別盡想好事,我們可是搞革命的串聯,不是遊山玩水。”孫仲雲揶揄著李華新。
  “二者兼有。二者兼有。”李華新推了孫仲雲一把,“我比你耿直,快走吧。是晚上八點的火車嗎?”
 

 

 

 

 

 

 

 

 

 

 

 

 

十二、
 


  下午三點,一直盼著開洋葷乘火車的部分紅衛兵在征得團部同意後,就活蹦亂跳急匆匆地跨出學校,直奔隻有一小時路程的火車站。

  在乘公共汽車去輪渡碼頭的路上,所有的紅衛兵都變得光鮮活潑,全然忘了自己因抄家還欠著瞌睡的事。可是他們下了車剛一踏上碼頭,就被一個人的出現,搞壞了一點心情。原來他們看見了晏良獨自一人在碼頭上遊蕩,看上去像神經出了問題。

  “肯定是瘋了。”楊長江低聲對身旁的同學說。
  “我看不像。”胡英才說,“大家看他那輕蔑一切的眼神,就像是在跟無產階級專政暗中較勁。”

  胡英才之所以如此警覺晏良,是因為晏良的行為太乖張了。
  原來晏良一臉灰霜,二目忽左忽右輕蔑睨人,特別是他自掛於胸前書有“黑五類子女”的大木牌,氣得人有火發不出、有話難張口。更氣人的是,當有過往行人在睃視他的牌子時,他還特意將牌子凸顯出來,讓人慢慢端詳。

  急於要乘渡船趕去火車站的紅衛兵們從晏良身前走過後,郭永泰突然笑嗬嗬地對同學們說:“大家都看見了,晏良這小子還多瀟灑,他將胳膊肘橫擱在那塊黑牌子的上沿,就像是出差人員護著自己的包,好不悠哉遊哉。”

  “什麽瀟灑,他這是有仇恨。”胡英才嚴肅地告訴大家。
  “你把他抓起來不?”梁鵬佯繃著臉使勁推了胡英才一掌,“趕快走,乘掉了這班船,又要多等半個小時。”

  由於江麵風大,怕寒風割臉的紅衛兵們一上渡船就坐在艙中,唯獨一向沉默寡言的趙文和扶著欄杆久久地觀望著碼頭上晏良的孑立身影。

  船快駛到江心時,費靜借吐口水為由來到趙文和身邊低聲問道:“文和,你在看什麽?快到艙中坐,切莫感冒了。”
費靜說完話後就回到了艙中。

    過了一會,見船駛遠再也看不到晏良後,趙文和也回到艙中坐下。坐下後的趙文和似乎在沉思中,因而一不留神便衝口說道:“想起就後怕!”

  趙文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眾同學搞懵了,因而大都用詢問的目光盯著他。
  趙文和望著大家一笑後,如芒在背般地說:“真是想起就後怕,如果投錯胎的話。”
  “喔,你是說晏良投錯了胎?”楊長江賣弄著聰明搶在同學們前頭問趙文和。
  趙文和點了點頭。

嚴肅眾紅衛兵似乎對“投胎”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他們隻關心自己已是幸運者就行了。不過郭永泰卻有興趣,他閉上眼,脖子前伸,腦袋轉動,口中念道:“嗡嗡嗡嗡,不知道人 投

  胎時是什麽情形和樣子?鑽進肚子裏去了?不知道。鑽進哪家人的肚子裏去了?不知道。嗡嗡嗡嗡,好神奇!嗡嗡嗡嗡,我們怎麽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投胎的呢?嗡嗡嗡嗡,我們不停地飛呀、找呀!嗡嗡嗡嗡……”

  在郭永泰在自己擬想的一遍朝霞世界裏心曠神怡,準備悠然地睜開眼睛問同學們對投胎的理解或是想象時,“鑽腦袋紅衛兵,你下不下船”一個水手的吼聲把他給驚醒了。

  郭永泰慌忙睜開眼後的第一反應是要找驚嚇了他的人問罪。可是他沒有立馬這樣做,因為他發現同學們已不在船上,已悄悄丟下他登上躉船離開了。他隻好訕笑著起身跨上躉船,準備去追趕同學們。

    一門心思追趕同學們的郭永泰剛登上躉船,就被一個壯年水手用風趣的口吻問道:“你的腦袋不鑽了?”

  回過神來的郭永泰正欲找水手新帳舊賬一起算時,突然看見了對方胳膊上的“工人糾察隊”袖章。於是他立馬笑嘻嘻地對水手說:“老師傅,咱們都是一派的;謝謝您及時喚醒了我。”

  水手含著笑,誇張地端視著郭永泰說:“一看就知道,赴北京串聯吧?”
  “師傅,你怎麽一看就知道?”郭永泰笑咧了嘴。

  水手邊做著自己的工作,邊說:“我家也有兩個跟你一樣的,說起串聯臉都笑爛了。快去追你的戰友吧,別隻顧著轉腦袋高興。”
  水手師傅的話,使郭永泰頓時感受到了作為一個紅衛兵的榮耀,因而就撒著歡地追趕他的戰友們去了。

  火車站幾乎全是赴京串聯的紅衛兵,而社會旅客隻有二三成。附四中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在不堪嘈雜喧鬧的候車室、激動地等候了近五小時後,於二十一點左右時,終於開始朝檢票口一步步移動了過去。剛一過檢票口,像潮水一樣向前湧的紅衛兵們就大呼小叫地奔向長長的站台,其激動之情猶如小孩。

  由於幸福來得太突然,站台上竟出現了有紅衛兵惶惶四顧的情景,不知道該選哪節車廂才好。

  一路向前奔跑的梁鵬們也在拿不定主意上哪節車廂時,突然他們前麵一節車廂的窗口傳來了李華新跟郭永泰的大聲疾呼:“喂,你們這群傻子,快上這節車廂,我們已幫你們占好了座位。搞快點,晚了座位就沒有了。”

  然而一個個都想擁有座位的各路紅衛兵已把車門塞得水泄不通,這使黃曉玲等女生著了慌,生怕自己擠上車時,已沒有了座位。因此在黃曉玲的先導下,女生們再也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一個個在男生們的連拽帶推的幫助下,從車窗進入了車廂。

  又是一陣興奮的大呼小叫後,梁鵬班的紅衛兵終於人人都爭得座位安坐了下來。謝倩剛一坐下,就馬上捋起了褲子,察看起爬窗時小腿被窗沿擦掛的傷情來。

地謝倩一看見自己的小腿破了皮、沁了血,就嘟著嘴對李華新、郭永泰埋怨道:“你們是怎麽拉我上的車?我的腿受傷了。”

  笑了的郭永泰張口就說:“喂,謝倩。這可不能怪我和李華新,應該怪在站台上推你的人。”
  “怎麽怪我們在下麵推的人?”楊長江猛地站起來乜著郭永泰會心地笑著說。
  “當然該怪你們。”郭永泰也會心地笑著說,“你們隻顧抓著女生的小腿往上推,這還不容易受傷嗎?”

  “那……那你說我們在下麵推的人該怎麽辦?總不能犯規吧?”楊長江笑問郭永泰。
  “我管你們怎樣推;如果犯規又不是我。”郭永泰盯著楊長江笑開了。

  黃曉玲見男生們暗中得意,於是就對郭永泰嗬斥道:“你別說了!你是不是想說應該推女生的屁股?”

  “我的思想可沒有你想象的那樣複雜!”郭永泰急忙向黃曉玲申明。
  黃曉玲瞪著郭永泰說:“你們在上麵拉的人也太不負責,從頭到尾都隻攥著女生的手腕使蠻力拉,從沒想過向手腕上方挪一把。現在回憶起,你們拉我們就像拉死豬。”

  “我和李華新也怕犯規呀!”心中甜甜的郭永泰佯裝委屈地說。
  “抓手膊怎麽會出錯?”黃曉玲正經地說郭永泰說。
  “萬一滑了手怎麽辦?”郭永泰假裝正經地說。

  “去去去。我看你郭永泰在思想上早就滑了。”說話間,黃曉玲帶著幾分厭煩的情緒側過了身去。

  黃曉玲這句平時的套話用在現在的郭永泰身上,還真把對方傷得不輕——因為在大庭廣眾下涉及男女作風問題。因此郭永泰臉色一變,要找黃曉玲把話說清楚。可就在這時,火車突然晃動了一下,緊接著車廂裏爆發出了歡呼聲:“開了!開了!火車終於開動了!”

  當平生第一次乘坐火車的學生們還眨巴著眼睛浸在感受車輪滾動的喜悅中時,車廂裏的廣播突然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

  不需人多言,按照規矩全列車的人就合著廣播唱到:“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不用廣播提示,紅衛兵們一張嘴一擊掌又合上了廣播的第二首歌唱道:“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在劇烈地跳動,千萬顆紅心向著紅太陽,我們忠心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頌歌完畢後的片刻裏,全車廂別樣靜寂,這致使紅衛兵們麵帶著一絲害臊而相互窺視起對方的神情來。人們害臊神情的原由各有不同,有覺得自己的幸福感過於出類拔萃,有意識到自己的紅心還遜於人,有認識到自己不該質疑別人的忠心及有羞愧自己把“忠心”與“串聯”作交易。

說就在這時,剛靜下來的車廂突然又有了大動靜,一個軍人在車廂的前端指揮著他身旁的幾個說普通話的紅衛兵齊聲向車廂中間呼道:“重慶的,來一個!重慶的,來一個!”

  “來一個啥子喲?”最先注意到這莫名呼叫的李華新問郭永泰。
  緊接著不少的山城紅衛兵都注意起這事。不過大家仍是一頭霧水。

  “重慶的,來一個!重慶的,來一個!”鼓勵聲不歇氣地呼叫著。
  “盡說半句話,來一個啥子嘛;神經兮兮的。”郭永泰端視著遠端的呐喊者們說道。

  “他們可能是北京紅衛兵。”黃曉玲邊說邊認真注視起還在一個勁叫喊的軍人來。
  “我們也這樣喊。”梁鵬笑咪咪地指揮起大家來,“北京的,來一個!北京的,來一個!”

  梁鵬等紅衛兵這麽一喊,那邊一下就停住了呼叫,轉而回應道:“來一個就來一個。”
  隨即那個軍人端端正正地挺立在過道上,非常認真地唱道:“戰士最愛讀毛主席的書,預備唱…….”

  梁鵬恍然大悟道:“原來他們是要我們演唱革命歌曲!嗨!剛出門就長見識了。”
  軍人帶領他的人剛一唱完,那邊立馬就叫道:“我們唱了你們唱。重慶的喲,來一個喲…….”

  “來一個就來一個。”郭永泰用普通話腔調說,“費靜你來唱。”
  郭永泰的鸚鵡學舌把大家逗樂了。
  “別笑。別笑。”郭永泰強裝正經地瞪著大家,“咱們快叫費靜唱,不然就丟麵子了。”

  在同學們的熱烈催促下,費靜唱道:“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一邊讀來一邊想,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隻覺得心坎裏頭熱乎乎。哎——好像那旱地裏下了一場及時雨呀!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呀!毛主席的著作滋潤了我,我幹起那革命勁頭兒足——”

  費靜的歌聲還在車廂裏繚繞時,為了將表演唱推向高潮的軍人就鼓噪地問北京紅衛兵:“唱得好不好?”

  “好——”北京紅衛兵訓練有素地齊聲吼道。
  “再來一個要不要?”軍人的興奮同樣訓練有素。
  “要——”北京紅衛兵又吼道。

  這一來,重慶紅衛兵又長了見識,原來這是一套相互邀歌的模式。
  “重慶的來一個喲!來一個喲,《紅梅讚》喲……”那邊繼續邀請著。
  費靜又唱道:“紅岩上,紅梅開…….”

  盡管車廂裏如開聯歡會般的熱鬧,但孫仲雲卻漸漸地耳失聰眼失明了,他麵朝車窗,迷茫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燈光。當火車駛離城市進入沒光亮的荒野時,他終於又大著膽子將羅大剛跟朱麗的死拿出來質問“運動就該草菅人命嗎?”。每當黑夜中有一星燈光迎著列車撲上前來時,感傷的他就覺得是羅大剛跟朱麗的靈魂在眷戀、追趕著車廂裏的歡聲笑語。

:  在一次次歎息年青生命的夭折時,沮喪自憂的孫仲雲神誌模糊了,總覺得追著列車奔跑的羅大剛跟朱麗的雙眼正貼在窗玻上往車廂裏看,似乎是非要進來不可。
  就這樣,在長久的與窗玻璃上的四隻眼睛的對視中,孫仲雲漸漸地睡了過去。

  天剛蒙蒙亮時,長喘了一夜的火車抵達了成都站。列車上的紅衛兵還處在睡眼惺忪的狀態時,成都站的紅衛兵就像潮水一樣地湧進了車廂。

  疲憊的火車長嘯一聲後又啟動了,就在這時,郭永泰突然驚慌地叫道:“糟了……”
  有同學見郭永泰半天無下文後就不滿地問道:“郭永泰你說什麽糟了?”

  郭永泰頓了頓後說:“車輪別壓扁了。”
  郭永泰的回答,遭到了同學們的白眼。有同學說:“郭永泰,一大清早你怎麽擔心起這事來?你有多重,能把鐵輪壓扁?”

  郭永泰笑著說:“我沒有多重。但你們看,行李架和過道上都坐滿了人,這叫人怎麽上廁所?”

  “真沒想到會是這個樣的享受火車。”梁鵬笑著插言道:“看來對不花錢的事還是少一些期待為好。”

  接下來,火車每停靠一站,車廂就增加一度擁擠。到後來擁擠的程度達到了極致,連座椅下都睡上了人。

  火車過了秦嶺進入北方後,車廂裏漸漸沒有了說話聲,幾乎所有的人都像處在聽天由命的狀態,任由擁擠、熏天濁氣、饑渴、膀胱難受及給人精神帶來暮氣的蕭瑟原野的折磨。

  火車從西安站駛出後不久,吃了點東西的孫仲雲突然感概地對同學們說:“唉!人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出發前我還擔心這次串聯不能過足乘火車之癮,可現在,我已愁著怎樣來熬過回來時的三天三夜的乘車之苦。”

  聽了孫仲雲的話,梁鵬笑嗬嗬地站起來對孫仲雲說:“你需不需要大家幫忙?”
  孫仲雲不解地問:“大家怎麽幫我的忙?”
  “把你甩出車廂去。”梁鵬笑咪咪地說。

  “嗬!你梁鵬以為我孫仲雲怕吃苦?”孫仲雲綻著笑說,“笑話了。說到吃苦,我孫仲雲絕不會輸給眼前的任何一位。我剛才的話意是想達到舉一反三的效果,即凡事不要過早作出認定;豈是怕吃苦。”

  論起吃苦之事,範素芳也有了興趣,說:“我們這代人誰怕吃苦?大家看,我的小腿都開始腫了。”

  “你那是在饑荒年裏把菜吃多了,現在腎虛。”郭永泰毫無思考地揶揄了範素芳。
  “你這張臭嘴怎麽這樣說女同學?”梁鵬快速繃起臉,忍住笑嚴厲地批評郭永泰。

    時下,男女青年都痛恨別人說自己腎虛,因為這意味著性無能,難以找到配偶。
  梁鵬的嚴厲批評,自然使郭永泰一下認識到自己嚴重地冒犯了最本分的範素芳同學。為此他真想扇自己幾耳光。不過他轉而一想,認為自扇耳光會使範素芳同學繼續著受難。

 

    於是他胡謅道:“其實我的腿比範素芳還腫得厲害些。不過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還算幸運,隻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了點菜。”

  過了幾秒鍾後,楊長江見郭永泰沒有了下文,於是就說:“郭永泰你快接著說呀!難道你也虛了,說這麽兩句話也要休息?”
  “你還要我說什麽?”郭永泰不解地問楊長江。

  “最不幸的人是誰?”楊長江問。
  “喔!”郭永泰若有所悟地說,“是饑荒年出生的人。”
  “為什麽會是他們?”楊長江追著問。
  郭永泰欲言又止,末了“嘿嘿“一笑後就不理楊長江了。

  楊長江見郭永泰的舉止既鬼祟又有些邪臊,於是就審察般地質問道:“郭永泰你小子怎麽不敢說出最不幸者們的不幸原因來?小子你思想肯定有問題。“

  郭永泰笑嗬嗬地說:“楊長江你的激將法對我不管用。如果你真想知道原因…….“
  “怎麽又不敢說了?”楊長江催促著郭永泰。

  一旁的梁鵬把郭永泰的又一次不願說和遲疑全看在眼裏。因此他認定郭永泰欲言又止的話肯定不雅。他為了避免女生陷入尷尬,於是就嚴肅但又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向郭永泰招呼道:“請注意場合啊。現在我們是在赴京的路上。”

  梁鵬的行事技巧,果然使女生們沒發現麵前的情形有所變化。不過郭永泰反倒來了勁,因為不服梁鵬的“招呼”.。於是他向楊長江一招手,說:“爾將耳附過來。”

  求之不得的楊長江立馬傾身過去,將耳貼在了郭永泰的嘴皮子上。
  郭永泰不等楊長江靜下心來聆聽,突兀一張嘴細語道:“他們是菜精子所造。”
  “什麽?”楊長江發懵了,因為他既聽得不明不白,又覺得像聽見了天外來音。

  話音未落,郭永泰就感到了不好意思,所以就強裝鎮靜地要開窗向外吐痰。也就在這時,楊長江似乎回憶清楚並明白了郭永泰告訴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於是就用指頭點著對方忍俊難禁地說:“郭永泰啊郭永泰,這樣看待問題,全世界就隻有你一人,什麽菜精……”

  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郭永泰已顧不得吐痰,而是反身回來及時地捂住了楊長江的嘴,同時說道:“楊長江你怎麽恩將仇報?”

  見郭永泰如此緊張,楊長江這才意識到眼前的場合確實不宜說“菜精子”三個字,因為有女生在場。

“說不楊長江雖然閉了嘴,但有幾個人卻非常想知道郭、楊二人的私語之事是什麽。其中黃曉玲的反應最為激烈,說:“楊長江你吹噓郭永泰什麽了?他能說出全世界絕無僅有的話嗎?他隻說了一個蔡金什麽的就達到了那麽高的水平嗎?什麽蔡金?快說出來大家聽後再評論。”

  這下楊長江的臉快紅了。不過他反映機敏,裝著惱恨的樣子盯著郭永泰說:“郭永泰,你剛才對我耳語的什麽?我沒聽清楚。“

  郭永泰見楊長江把球踢給了自己,就幹脆來了個不認賬,說:“我什麽也沒有對你說。”
  郭永泰的不認賬反倒使他陷入了困境,因為黃曉玲立馬向他質問道:“你當時為什麽不否認?這說明你心中有鬼。”

  “紅衛兵心中有什麽鬼?”郭永泰邊應付邊飛快地轉動著腦筋想對策。
  “你心中沒有鬼,就快說出什麽蔡金還是蔡銀的事吧。”黃曉玲窮追不舍。
  “唉!”郭永泰不由得苦笑著歎了口氣。他真沒想到那麽一句話竟讓自己繞著圈的受了大累。

  同學們見一貫樂嗬嗬的郭永泰也愁眉苦臉了,於是就高興起來,故紛紛嚷道:“郭永泰快說出最不幸的人的不幸原因來。”

  “這全怪楊長江耳背舌頭大,既聽錯了又說不明話。”已緩過神來的郭永泰說,“我說的是‘擔驚受怕’。”

  “那些最不幸的人為什麽一出生就要擔驚受怕?他們有思維嗎?”謝倩掄在黃曉玲前頭質問郭永泰。

  “問題就出在這裏。”郭永泰又神氣活現了,“他們剛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擔心媽媽沒有奶水給他們吃……”

  梁鵬見郭永泰已基本哄騙過女同學們,於是就抓住時機打斷了對方的話而對大家說:“同學們別再聽郭永泰胡扯,我們還是用好這串聯的大好時機,多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吧!看,窗外就是廣袤無垠的華中平原,這樣寬廣的土地,過去我們隻能在地圖上看見……”

  等同學們都把精力放在觀看大平原上後,梁鵬瞅準郭永泰看他一眼之機,用手指點著對方也笑了。

  旅途的單調乏味,很快又使紅衛兵們因疲倦而再次蜷縮在座位上沉默地等待著目的地到達。夜裏,郭永泰和李華新經過商量,合力去了一趟廁所。回轉時,郭永泰才注意到搖晃的車廂裏是那樣的冰涼跟死寂,故隨口對李華新說:“我們像是在上西伯利亞似的;看,大家都被寒冷和空寂折磨的耷下了頭。”

  “你直接說冷、空洞不就行了。什麽西伯利亞?”李華新乜了郭永泰一眼。
  第二天中午,火車駛上黃河大橋時,竟沒有人對初次見到的母親河黃河歡呼,表現得最好的人隻是隔著模糊的窗戶默默地看著像水窪地一樣的河麵。不久,窗外出現了窯洞,這才使車廂裏有了交談聲。

定形單影隻的火車在肅煞的原野上奔跑,昏沉迷糊的紅衛兵們在冷清的車廂裏捱著時間,這一切顯得沒落,完全沒有了他們出發時的歡天喜地的精神麵貌。

  十一月五日二十時左右,奔跑了三天三夜的火車駛進了石家莊市。盡管麵對省會大站,但紅衛兵們也懶得多動一動,因為體質下降,體質差的紅衛兵已是雙腿浮腫,體質好的也一個個沒精打采。火車一駛出石家莊就變成了慢車,每一個小站都要停靠。當火車又在一個小站上停靠時,突然一列南下的火車風風火火而來,停在了重慶紅衛兵的對麵。由於來車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一遍,所以就驚醒了重慶紅衛兵。醒來的北上紅衛兵開窗剛一向對麵南下的紅衛兵看去,南下的紅衛兵就迫不及待地向北上的紅衛兵哭著迭迭呼叫道;

  “我們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了!”
  “他老人家身體十分健康!”
  “林副主席也十分健康!”
  …….
  剛接受了毛主席檢閱的南下紅衛兵還在眼淚婆娑地激動時,而北上的紅衛兵卻是坐立不安,神情大亂。故北上紅衛兵紛紛將頭伸出窗外,誠惶誠恐地向對麵的紅衛兵大聲問道:

  “毛主席還接不接見?”
  “要——”對方呈榮耀之色、如犖犖大端者答道。

  “你們是第幾次被毛主席接見?”北上紅衛兵問道。
  “第六次。“南下紅衛兵答道。

  “到底還接不接見?都六次接見了。”北上紅衛兵誠恐誠惶地問。
  “聽說還要。”南下紅衛兵說道。

  “聽說?”黃曉玲焦急起來,“可千萬千萬不要終止接見啊!毛主席,我們來了……”
  就在這時,火車晃動一下繼續向北京開去。

 

紅衛兵們

走下火車踏上北京站時,已是淩晨時分,深夜裏的冰涼站台,並沒有被傾倒下車來的一千多顆有著紅心的紅衛兵烘托出火紅景象,相反卻使站台更加蕭瑟,因為幾乎所有的紅衛兵都像是從壇子裏抓出來的鹹菜,皺皺巴巴,毫無生氣。

  涼風嗖嗖、陰霾沉沉的站台上,在同學們有的檢查自己的腫腿、有的抱肩跺腳叫冷、有的嚷著快去找接待站、有的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簡陋的車站時,黃曉玲突然驚叫道:“這就是北京火車站嗎?這就是北京十大建築之一?”

  “丟臉!”郭永泰急忙製止住黃曉玲的驚叫,“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小站,哪是什麽北京火車站。黃曉玲你別再大驚小怪了,免得丟大家的臉。”

  “沒坐過火車的人是這樣。”黃曉玲強著勁說。
  “難道你沒聽說過北京火車站有東、南站之分?”郭永泰睖著黃曉玲說。

  黃曉玲更是來氣地瞪著郭永泰說:“你這麽怕丟臉?咱沒出過遠門的人就是這樣。你把我吃了不?”

    郭永泰正對黃曉玲無可奈何時又被李華新冷不丁地踹了一腳屁股。對此,他轉過身去就要向李華新發火。可李華新像不知道郭永泰心中窩著火似的,仍麵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經地說:“快上前,劉團長在清理人數了。”

  雜亂中,劉長傑和段國成經過一番忙綠後,終於把自己的隊伍集合起來。
  同樣疲憊的劉長傑站在隊伍前清點了一下人數後就困乏地說:“大家日夜思念的地方終於到了。出站後大家要注意紀律,時常保持聯絡,北京城太大,不要走丟了。”

  紅衛兵們剛一走出車站就又停了下來,原因是要等待團部領導去接待站辦理接待手續。在這點時間裏紅衛兵才看清自己離北京城還很遠,而展現在眼前的卻是冷漠的蕭瑟曠野。

  當紅衛兵們又啟步開拔時,已少了許多剛才的消沉情緒,因為他們已得知楊娟身上保管著接待站發給每個人的毛主席紀念像章。

  在向導的帶領下,躬身縮頭的紅衛兵們頂著寒風一直朝地平線上的那一些燈光走了去。當他們來到天壇公園的南大門時,天已大亮。

  天亮後的北京天氣不僅一掃黑夜時的陰霾,而且氣溫迅速上升、氣象漸漸溫暖。當排隊而行的紅衛兵們走在天壇公園的中軸大道上時,南來的他們不禁驚歎起大道兩旁的鬆樹林

  來。鬆樹林的肅穆及中軸大道的莊嚴,這使一些紅衛兵感受到了昔日天子的陰鷙、冷酷跟威嚴。在這沁出昔日皇家威嚴的禁地裏,空中不僅響著廣播播放的一曲曲文革歌曲、林中空地上還有軍人在軍訓著一隊隊紅衛兵——這似乎在顯示另一種威嚴。

  中軸大道不僅莊嚴肅穆,而且又直又長。所以當重慶紅衛兵們來到大道的盡頭、也就是天壇的下方時,陽光已沐浴了大地。

 聽大道盡頭的右邊搭建有十來排作為臨時之用的棚屋——其中的一排就是接待站給附四中紅衛兵安排的住宿地。

  一到住宿地,紅衛兵們隻是泛泛地看了一眼棚屋裏的潮濕地麵及用稻草跟草席加木架構成的排排睡鋪後、就轉身心急火燎地找劉長傑索要毛主席紀念章了。

  在棚屋外的寬大道路上,劉長傑泛著榮耀之笑,親切地對大家說:“喂。你們別這樣猴急行不行?你們這樣急幹什麽?還是先安頓下來再發紀念章吧?”

  “我們不放心?”郭永泰率先叫道。
  “不放心什麽?”劉長傑問道。
  “還是盡早捏在自己的手中才放心。”李華新態度堅決地說。

  劉長傑笑開了,說:“嗨!原來大家是擔心我們幾個領導會把你們的像章吃了?你們簡直是在杞人憂天,難道我們能做出這種事來嗎?”

  “那不一定。像章越多越神氣。”郭永泰說。
  “你這話倒是說得不錯。”劉長傑讚歎地說。
  “還是快發給我們吧。”幾個人同時催促起來。

  劉長傑甜甜地笑了笑後說:“楊娟,馬上就把像章發給大家,免得他們睡不著覺。”
  紅衛兵們拿到像章後就立馬將像章戴在了左胸上。加上在學校時發的像章,如今的附四中紅衛兵已是兩枚像章佩戴在胸前。擁有了兩枚像章的他們個個是覺得自己的腰更硬,胸更挺了。

  就在紅衛兵們各自滿意地摸著、瞅著胸前的像章時,早飯送到了。餐食是兩大筲箕凍硬了的饅頭、一搪瓷盆黢黑的鹹菜及兩木桶冒著一點熱氣的白菜湯。待饅頭、鹹菜、湯桶擱

  上了靠樹而立的兩張方桌後,接待處的一位四十多歲的男性接待員便對紅衛兵們說道:“紅衛兵小將們,請聽我簡單說兩句,我們知道你們南方人不大喜歡吃麵食,特別是你們眼前的

  凍硬了的饅頭,所以我要事先給大家打個招呼,就是吃多少拿多少,不要一個饅頭咬兩口就扔了,這饅頭雖然凍得比較硬,但它是豐台區人民連夜做好又連夜送到這裏來的。豐台區人民為了

  支援文化大革命,像這樣已經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大家可能要問,為什麽饅頭要從那麽遠的地方運來?這是因為從五湖四海湧來的紅衛兵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北京城對付不過來。

  看,前天四號時,毛主席第六次檢閱了紅衛兵,而今天才六號就又來了這麽多。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裏,我們的接待任務還會越來越重,上百萬的革命小將要吃要住啊!再提醒大家一次,不要扔饅頭,吃多少拿多少,要尊重豐台區人民的勞動。”

  盡管饅頭像石頭一樣硬,但紅衛兵們扔得很少。可鹹菜卻不一樣了,扔了很多,這是因為大家吃前都不知道像煤塊一樣的鹹菜真是名副其實的鹹菜,不僅隻有一個鹹味,而且鹹得滿口發苦。由鹹菜上可見,即便是首都周邊的人民,生活也很糟糕。

    吃早餐時,陽光已普照大地,紅衛兵們在不知不覺中恢複了精力,就連那些在車上時就打定主意一到接待處首先要睡上一天一夜的人都招呼著好友要立馬去觀瞻天安門了。

  劉長傑同意大家自由活動後,紅衛兵們就隻是進棚屋確認一下自己的鋪位,連散落在床上的稻草也不收拾一下便邀友聯袂而出了。

  由於站在棚屋外抬頭就能看見天壇,所以郭永泰一跨出棚屋就向同學們大聲建議道:“喂,諸位,我們還是先就近參觀皇帝搞迷信活動的地方吧。”

  由於天壇近在咫尺,所以大家都同意了郭永泰的建議,並在十來分鍾後就登上了有居高臨下之勢的天壇。天壇上雖有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在觀看“天壇”建築物,但該建

  築物依然是一副沒落的神情。大概是心思不同的原因吧,梁鵬班紅衛兵登上天壇不久,就漸漸分散,有的圍繞建築物看、有的在意地麵的磚、有的抬頭感歎北京冬季裏的好天氣、有的手扶欄杆極目遠眺。

  由於出門前就計劃著去天安門,所以不久後,泛泛一遊的大多數紅衛兵就集中到了正扶欄向北眺望的梁鵬周圍。

  “你們看見天安門沒有?就在前麵不遠。”梁鵬喜悅地指著天安門城樓對上前來的同學們說。

  有的說早已看見,有的扶欄伸長了脖子。
  就在這時,梁鵬隱著笑,卻又是甜美地吟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喂!打住!打住!”胡英才急忙打斷了梁鵬,“你在皇帝老兒拜鬼神的地方吟誦毛主席的這首詩合適不?”

  “這是哪裏跟哪裏?莫名其妙。”李華新白了胡英才一眼。
  已是想了一下的梁鵬喟然道:“胡英才,我吟這首詩的目的是想要同學們知道我們也風華正茂。風華正茂的年齡有多好啊!”

  “我好像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李華新對梁鵬說。
  “你就老了?”黃曉玲佯嗔著李華新說,“你看,我們這群風華正茂的紅衛兵齊聚在毛主席身邊有多幸福啊!嗨!現在我感觸最深的事是年青真好!楊娟、謝倩、範素芳、費靜你們認為呢?”

  “在毛主席身邊尤有其感!”謝倩挺胸答道。
  笑盈盈的楊娟也要豪邁一下自己的青春光華時,範素芳突然驚奇地指著正在埋頭拾級而上的郭永泰對眾同學說:“大家看,郭永泰在幹什麽?像是在找東西?”

  眾人順著範素芳所指的右前方中軸線上的台階處看去,果然見郭永泰正傻乎乎地專心盯著一步步台階拾級而上。

男“他的錢包丟了?”黃曉玲挖苦道。
  “你怎麽這樣挖苦同學?”謝倩含笑打了一下黃曉玲。

  “那就是別人的錢包丟了。”黃曉玲忍俊難禁地說。
  “你的嘴真損。等郭永泰來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謝倩笑睨著黃曉玲說。

  黃曉玲仍舊笑道:“他郭永泰不是為了拾錢包就肯定是在數這一坡台階有多少級。”
  “數台階有什麽意義?”謝倩問。

  “激動唄。”黃曉玲說。
  “為什麽激動?”幾個男女同學同時問黃曉玲。

  沒等黃曉玲著答,孫仲雲突然說道:“郭永泰是在探幽。”
  “探幽?探什麽幽?”又是幾個人同時問孫仲雲。

  “他在尋覓皇帝的腳印。”孫仲雲回答道。
  “郭永泰有這麽怪異嗎?”有人吃驚地問。

  “我想這並不怪異。”梁鵬若思若想地說,“大家可以這樣想,如果不是幸遇大串聯,我們能來北京嗎?不來北京,我們能登上這皇帝祭天的天壇嗎?想想,皇帝留下足跡的地方多嗎?所以他郭永泰要珍惜這次可能是他人生絕無僅有的遊覽皇家園林的時機,嗅嗅昔日皇帝的氣味。”

  “嗅個屁。皇帝老兒的氣味有什麽好嗅的?”胡英才不滿地批評了梁鵬的設想。
  “咦!”驀感驚奇的楊長江緊接著胡英才的話對同學們說,“等郭永泰來了,我們問他嗅到了皇帝的屁味沒有。”

  “無聊!無聊!”眾女生起哄著楊長江。
  然而楊長江一變臉,嚴肅地對女生們說:“我是在說正事。你們說皇帝爬這麽長的台階放過屁沒有?”

  “你越說越無聊了。”黃曉玲話未落音就不再看楊長江,而是跟著同學們呼喊起郭永泰來。

  郭永泰見眾女生在喜笑顏開地呼喚自己,心中就不免有些得意。可當他一臉喜色興衝衝地快奔攏同學們眼前時,得到的卻不是自己想象的某種讚許,而是大家的取笑聲。

  “郭永泰,你的錢包丟了?”黃曉玲取笑道。
  李華新緊接著黃曉玲的話說,“郭永泰,看你那埋頭找屎吃的樣子,肯定是想撿別人丟的錢包?”

  隨之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大肆戲謔起郭永泰來。

生們郭永泰見同學們原來是在嘲笑自己,於是就瞪著大家不滿卻又得意地說:“你們這些傻子懂什麽?你們為什麽不珍惜這次可能是自己一生唯一的一次來北京的機會做點別開生麵的事呢?你們知不知道我說的別開生麵是什麽?量你們這些傻子也不知道。”

  “就是撿錢包。”李華新先挖苦起郭永泰。
  隨之眾人呼啦啦地用“貪財”、“撿錢包”來挖苦郭永泰。

  就在大家嘻嘻哈哈地拿郭永泰取樂時,梁鵬突然製止住同學們的戲鬧,笑咪咪地說:“我們還是來猜猜郭永泰的別開生麵是什麽。看是不是孫仲雲所說的那樣。”

  “孫仲雲說我什麽了?”問話間,心有警覺的郭永泰用目光尋找起孫仲雲來。
  “他說你在尋覓皇帝的腳印。”黃曉玲搶先對郭永泰說,“你剛才埋頭拾級而上是不是在嗅昔日皇帝的氣味?”

  “咦!神了!”郭永泰不由睜大了眼睛,“孫仲雲成了我肚子裏的蛔蟲?”
  “你剛才真是在尋找皇帝的氣味?”幾個女生同時驚奇地問郭永泰。

  “是的。我想踩踩皇帝以前走過的腳印。”郭永泰說。
  “嗬!這就是你的別開生麵?”梁鵬重重地拍打了郭永泰的肩頭。

  郭永泰的別開生麵引起了同學們的驚愕,其中謝倩最為不解和擔憂地說:“郭永泰,人類曆史已發展到了今天,你怎麽還迷戀皇帝這具骸骨?難道你白受了這麽多的現代教育?”

  郭永泰見同學們批評自己既激動又認真,於是就慌忙陪著笑臉說道:“我隻是覺得好玩,隨便踩踩皇帝的腳印而已。”

  “我看你是想當皇帝。”黃曉玲幸災落禍地耍弄起郭永泰來。
  殊不知信口開河成性的郭永泰聽了黃曉玲的話後,一下忘記了自己此時是在乖巧地接受同學們批評幫助,反而一張口就喜滋滋地說道:“哈哈,我要能當上皇帝就好了!”

  “什麽?”眾同學哭笑不得地直盯著郭永泰。
  同學們的使人冷颼颼的吃驚表情使郭永泰如夢初醒,故慌忙扮出乖巧相飛快地想著給自己解套的辦法。

  還是梁鵬厚道而又敏捷,他見郭永泰深陷麻煩,於是就抿著笑,突然猛地由下往上抽了他後腦勺一巴掌,同時嗬道:“你小子也想當皇帝?把你自己的老百姓當好就不錯了。快走,時間這麽緊大家都在等你一道去天安門。快走,今天時間緊。”

  郭永泰非常曉事知趣,絲毫沒有計較自己所挨的那一大巴掌,而是若無其事地大步朝來時方向奔下天壇。邊走邊裝著火急火燎樣子的他對同學們告誡道:“你們還不快走?你們別以為天安門不太遠,說不定步行要花很多時間。我可不想留下今天到不了天安門的遺憾。”

議  郭永泰的煞有介事的告誡不但沒有使自己走出尷尬,相反卻更使同學們望著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來。

  紅衛兵們走上中軸大道不久,就無意中三五成群的各自朝公園大道兩旁鬆林間走去。鬆林處歌聲、笑聲一遍,來自五湖四海赴京串聯的紅衛兵正樂滋滋地觀賞著軍人表演的《老倆口學毛選》。

  梁鵬班紅衛兵之所以有興趣邊走邊看,一是因為沿途各表演點都是在表演《老倆口學毛選》,這較能連貫觀賞,二是年輕的軍人扮演老頭、老太婆確實詼諧可笑。

  不自在了一陣的郭永泰見同學們為觀賞軍人的表演而各有所忙後,才長舒了口氣。隨後秉性快樂的他一下就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尷尬之苦,轉而很快就跟李華新有說有笑地纏在了一塊。

  人在北京的自豪、身沐陽光的愜意,這些使行走中的郭永泰時不時的也學著軍人表演者的動作捋胡子蹬腿地表演一下《老倆口學毛選》。

  突然郭永泰興致高漲,不知不覺間嘴爽的舊毛病複發,故上前攔住李華新說:“我倆也來表演,你扮老婆子、我扮老頭子。嘿!老頭子,嘿!老婆子,咱倆來學選毛……”

  郭永泰的突然學唱表演,一下讓很多人回過頭來,並用驚訝的目光盯著他。李華新也猛然停步,用不滿的目光直盯著郭永泰不說話。

  在李華新的目光刺來的一瞬間,郭永泰清醒了,知道自己的臭嘴又惹了大禍。不過他立馬鎮靜下來,裝出受了不白之冤的神情質問李華新:“你用你的牛眼睛盯著我幹什麽?你不願扮老婆子就算了。”

  李華新沒理會郭永泰,而是照舊走著自己的路。

  紅衛兵們在天壇公園門口聚集清點人數後,又三三兩兩各自結伴緩步朝南邊的天安門方向走去。初時紅衛兵們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條什麽樣的街上,隻是邊走邊觀察首都馬路上的汽車別致否、商店神奇不、街道有靈光嗎、熙熙攘攘的人們精神不。

  突然梁鵬驚訝地叫道:“嘿!前門,大家看。原來赫赫有名的前門就在這裏。”
  男生們見到前門後都有些激動,故紛紛感歎道:

  “我們真有福,一出門就碰見了前門。我原以為前門會在一個什麽高不可攀的地方。“
  “我原以為前門是城池之關隘,圈著北京城。現在一看,才知道它是一座孤零零的城樓。“

  “前門好看,是一種標誌。“
  走在最後的梁鵬笑咪咪地拍著孫仲雲的肩頭說::“孫仲雲,你看前門像不像法國的凱旋門?”

  梁鵬見孫仲雲不作答後才發現對方的目光和注意力此時不在前門城樓上,而是在前門的大道上。

  “你盯著路發什麽呆?”梁鵬小有不滿地推了一下孫仲雲。
  孫仲雲笑著頓了頓後說:“梁鵬你覺得前門的這條大道怎麽樣?”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梁鵬不耐煩地說。‘
  孫仲雲沉思了一下後說:“不知道這條大道曾有多少鐵騎走過?”

  “鐵騎?什麽鐵騎?”梁鵬一皺眉不解地問。
  孫仲雲沒有回答,而是望著梁鵬一味的訕笑。

  “心中有鬼了吧?看你這副笑臉就知道。”梁鵬用目光審視著孫仲雲。
  自嘲而笑的孫仲雲微笑著對梁鵬說:“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諺語。”

    “快說,我看你心頭有什麽鬼。”梁鵬含著笑哬令著孫仲雲。

    孫仲雲假裝害臊地瞟了梁鵬一眼後就略微打量著前門城樓低聲吟道:“金戈鐵馬入城來,昔日交賦今吃稅。”

    聞得孫仲雲的如天外來音,梁鵬剛一發楞就又緊張地飛快明白過來,因此他用目光黥著對方問道:“這就是你要說的諺語?你創造的吧?”

  孫仲雲不慌不忙地說:“新中國之前的所有王朝更迭不是這樣的嗎?”

    梁鵬略思一下後說:“孫仲雲你是什麽腦瓜子?你以為自己很聰明?走快些吧,同學們都穿過了前門.”

    過了前門,便有一片樹林。樹林雖不大,但蒼翠而規整,給人以道貌岸然的感覺。走出樹林所見奇景猶如:洞中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原來天安門城樓及天安門廣場赫然展現。

    天安門廣場上的幾大建築及人山人海的景象使行走中的梁鵬、孫仲雲左顧右盼,目不暇接。當梁鵬又一次忙裏偷閑地用目光去跟隨前麵的同學時,卻發現同學們不見了。

    於是梁鵬癟嘴一笑,樂嗬嗬地對孫仲雲說:“快走,同學們都走不見了。咱們真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土得有鹽有味。”

     “有鹽有味不好嗎?”孫仲雲笑著說道。

  梁鵬沒理會孫仲雲的貧嘴,而是大步朝人群密集的廣場中央走去。

  “跑得快就不土了?”孫仲雲笑著跟了上去。
   廣場中央人歡馬叫,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麇集在此喜形於色地展示著自己的無限忠心。紅衛兵們展示忠心的主要方式就是捧著毛主席語錄在天安門前拍紀念照。因此每個攝影點前都是由紅衛兵排成的長蛇陣。

  沒留意間,孫仲雲失去了梁鵬的身影,因此他隻好在每個攝影點尋找起已四下散開的同學們來。漸漸的孫仲雲放慢了找尋同學的速度,而是觀察起一個個被褐懷玉的紅衛兵在鏡頭

  前擺弄忠心姿態。當他來到一處攝影點被一個滑稽的男紅衛兵的過分誇張的擺弄姿勢逗得“噗哧”一笑時,其衣袖突然被人使勁給拽了一下。心頭詫異的他扭頭一看,見楊娟正麵呈竊喜之色站在自己身旁。

  “你也跟同學們走散了?”孫仲雲邊問邊觀察楊娟周圍有沒有其他同學。
  “我故意躲開他們的。”楊娟得意地說。

  孫仲雲正要問這是為什麽,卻又一下閉了嘴,原因是似乎明白了楊娟的鬼祟之心。
  果然楊娟稍許忸怩地對孫仲雲說:“我們去北海公園劃船吧。”

  孫仲雲笑咪咪地盯著楊娟思索了一下後說:“你怎麽一下就想到去北海公園劃船?我還沒有在天安門留影呢。你呢?”

得楊娟目光閃爍地說:“我好羨慕林道靜…….快走吧。留影的事放到明天吧。”
  現在孫仲雲明白了楊娟急於去北海公園的原因。原來喜歡浪漫的女生對電影《青春之歌》的女主人公林道靜泛舟北海湖那一幕的印象深刻到了心慕手追的程度。就因為這個原因,

  孫仲雲放棄了準備矜持對待楊娟的想法,轉而裝成驚喜的模樣說:“嗬!從電影裏看北海湖可大了,在那裏劃船才算劃船,不像咱們重慶的小河溝,劃船如像牛滾水,怎麽也蹬打不開。那快走吧,趁現在還沒有碰見同學。”

  見孫仲雲喜形於色,楊娟更是喜不自勝,故激動地挽住了孫仲雲的手。然而孫仲雲像觸了電似的,慌忙拂開了楊娟的手,並認真地說道:“嗨!你高興得忘乎所以了?看,周圍全是人。”

  “我說你瘸了,需要人攙扶。”笑盈盈的楊娟邊說邊先向前走。


  然而北海湖不給楊娟飛揚青春光華的機會——原來串聯期間,公園取消了泛舟遊玩。
  “林道靜劃著遊船就是從這個橋孔穿過去的。”沮喪的楊娟指著北海橋孔不死心地對孫仲雲說。

  隻顧著對昔日皇家林園探幽的孫仲雲沒發現楊娟的情緒變化,所以指著高高的白塔有許驚訝地說道:“楊娟你看那塔的頂端有一條長絲紋。”

  “那破罐有什麽好看。”楊娟氣鼓鼓地說。
  “你怎麽生氣了?”孫仲雲驀然回首,詫異地盯著楊娟。

  楊娟見孫仲雲已注意到自己的不悅心情後雖是有許寬慰,但仍生氣地說:“咱們外地紅衛兵一來,就封湖停舟了!真氣人!”

  不以為然的孫仲雲爽朗一笑後說:“你為這事生氣?這事有什麽好生氣的?你今後就考清華、北大或是北京的其它大學,這樣你不就有劃不完的船嗎。”

  “你嘲笑我?”楊娟嗔大於嬌地推了孫仲雲一把。
  “我怎麽會嘲笑您呢?”咧嘴而笑的孫仲雲一本正經地說。

  “我能考上北京的大學嗎?”楊娟嘟著嘴含著笑瞋了孫仲雲一眼。
  “那就在北京參加工作。”說話間,孫仲雲偏過頭去狡黠地笑了一下。

  “你也覺得好笑?你還要取笑我!”楊娟撅嘴憤怒起來。
  “我沒有笑,真的。”孫仲雲笑著說。

  “你真是個傻子。”楊娟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傻子。”孫仲雲垂首抿笑而答。

興致高昂,前排的黃曉玲和謝倩也轉過身來加入了興奮之中。

    “你還真成了傻子?”楊娟生氣了。
  “當然。”孫仲雲隻顧著笑。

  楊娟一跺腳,氣呼呼地說:“我在北京上大學跟同學們一起劃船?我在北京工作跟同事們一起劃船?”

  孫仲雲被楊娟的話紮得一愣。隨之他明白了楊娟泛舟的本意並不是貪玩,而是想和自己卿卿我我的浪漫。

  因此孫仲雲心生內疚,但卻微笑著說:“當然不想。”
  “不想什麽?”楊娟笑了。
  孫仲雲含笑不語。

  就在這一刻,像是經過深刻檢討的孫仲雲突然抓起楊娟的手說:“娟。我們去那邊最寬闊的水域看看,你看有條大船還在湖中遊動。”

  手被突然抓住的楊娟反倒緊張而害臊了,因為時時刻刻都有遊園的紅衛兵從他們身旁經過。不過她知道孫仲雲崩出來的大膽行為是在向自己表白體貼、關愛,所以就不顧路人的窺視目光,讓戀人牽著自己沿著湖邊大道向最寬闊的水麵之岸走去。

  然而楊娟終沒能抵抗住路人的異樣目光,所以沒走多遠後,她就從孫仲雲手中取出自己的手來,並驚異地問道:“仲雲,你怎麽一下子比我還勇敢了?”

  已有欣慰之色的孫仲雲笑著說:“我看你花容失色又可憐的樣子,就恨起自己的粗心跟膽小來.。”

  “你現在不膽小了?”楊娟綻出已滿足的笑容問孫仲雲。
  “不膽小了。”孫仲雲品著楊娟的笑靨長舒了一口氣。
  “我不生氣了,安心走路吧。“楊娟邊說邊將心用在了走路上。

  接下來,芬芳之心得到撫慰的楊娟不再計較自己不能泛舟北海湖的失意,而是有了應該關懷孫仲雲的思想。因此她對寬闊湖麵上的擺渡船隻瞅了一會兒後就對孫仲雲說:“仲雲,你不是想近距離地看罐子的裂紋嗎?”

  “什麽罐子?”孫仲雲剛一問話就明白過來,“嘿!楊娟看你說得有多難聽。那不是罐子,是白塔。”

  為了催促孫仲雲快走,楊娟裝著不耐煩地說:“去不去?”
  感受到楊娟溫暖的孫仲雲卻微笑著慢悠悠地說:“我要乘船。”

  “我走了。你去乘那擺渡船吧。”說話間,楊娟竊笑著轉身走了。
  現在孫仲雲完全放心了,因為他從楊娟的肢體動作上知道了她已重新歡快起來。
 由於不能泛舟,孫仲雲和楊娟瀏覽了白塔後就徑直走向北海橋,準備結束遊園。過了橋,一步步朝公園大門處走去時,孫仲雲終於將一直硌著自己心的事掏出來清算。這事就是他的粗心或是不懂體貼。為了贖過,他扮出燦爛的笑來指著橋頭旁的一處攝影點對楊娟說:“楊娟,你看咱倆去留個合影紀念照不?”

  “真的?”楊娟乍喜還嗔,“你不怕流言蜚語了?”
  “這裏沒熟人。不不不!咱倆拍革命照怕誰看見?”口中忙亂不迭的孫仲雲自己也笑了。

  “就是要你受罪。你快去排隊吧。”說話間,楊娟抿笑側身,示意孫仲雲快去服勞役。
  合了影,又將用於郵寄相片的家庭通信地址告之攝影工作人員後,孫仲雲和楊娟邊感歎北京冬季的好天氣、邊向大門而去。

  行進中,一直會心抿笑的孫仲雲冷不丁地說:“我今天戀愛了。”
  “什麽,你今天才戀愛?”略顯緊張的楊娟驚愕地盯著孫仲雲問。

  仍是會心笑著的孫仲雲先是有許害羞地避開楊娟那火辣辣的目光,然後才認真而沉穩地說:“我今天才懂得了戀愛。”

  楊娟被孫仲雲的話搞得有些迷糊。過了一小會兒後,她才綻著笑對孫仲雲說:“你是說你進步了?”

  “好聰明。”孫仲雲揶揄起楊娟來。
  “你才聰明。”楊娟含笑而說。

  孫仲雲進一步揶揄道:“我不敢不聰明,因為害怕。”
  “害怕什麽?”問話間,楊娟已是心花怒放。
  “我再不進步,你就不要我了。”孫仲雲扮出愁苦模樣而說。

  孫仲雲的表現使楊娟感到很幸福,因此楊娟“噗哧”一笑後,就笑盈盈的將孫仲雲一推,說:“你也學郭永泰油腔滑調了?快走,抓緊時間多到幾個地方看看。”

  大約三點鍾時,一路悠閑而行的孫仲雲和楊娟按來時的路返回到天安門,並在廣場上拍了合影紀念照。


  接下來,在重慶登車時就決定要去細看金水河及金水橋的孫仲雲就攜楊娟到了天安門城樓前。看罷金水河及金水橋後,孫仲雲有了一個觀點,就是宣傳的東西不要盲目相信———原來實際的金水河和金水橋與紀錄片中的金水河、金水橋相去甚遠,特別是金水河並非波光粼粼,而是水麵泛渣。

  在天安門城樓前一陣漫不經心的遊逛後,孫仲雲就叫上楊娟回返了。回返途中,他們觀瞻了人民大會堂,也到閉館謝客的中國曆史博物館前沉思聯想過。

    他們走出前門不久,已是黃昏時分。前門前的古樸街道,使他倆想起了人間煙火。因此他倆逛起了商店來。此間他倆在一家小餐館吃了第一餐不適合自己口味的北方麵條。他倆回到住地天壇公園時已是夜裏十點鍾了。

  孫仲雲、楊娟在分手去向各自的棚屋宿舍時,約定了第二天去參觀他們心慕手追的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

  燈光幽淡的男生宿舍情景使孫仲雲有點詫異,因為大部分同學都還沒有回來,而回來的也都卷被而睡了。

  半夜時分,光著雙腿、凍得瑟瑟發抖的郭永泰從屋外鑽進屋裏來驚叫道:“我中梅毒計了!我中梅毒計了!奶奶的北京的晝夜溫差怎麽這麽大?我被冷水刺透了骨髓,真受不了。”

  原來郭永泰被焐在被窩裏的柿子打髒了自己的腳,故到屋簷下的水龍頭洗腳,不曾想被冷水紮得齜牙咧嘴地叫。


  由於劉長傑宣布了在接受毛主席檢閱之前的時間裏屬於自由活動,所以第二天紅衛兵們仍舊各行其事,有的起床早,有的起床晚。孫仲雲在送餐員吆喝開飯後一會兒就起了床。簡單漱洗後的他來到供餐點抓起一個冷冰冰的饅頭剛啃了兩口,費靜和趙文和就出現在了他麵前。

  “孫仲雲,你今天是怎麽安排的?你打算到哪裏去?”費靜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孫仲雲睜亮眼睛說:“當然是清華、北大。故宮、頤和園改天去。你呢?”

  心情有些鬱悶的費靜遲疑了一下後說:“我要幫我的一個鄰居、也是我初中同學的一個忙。她拜托我去輕工部幫她問問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成份政策。”

  “喔!你今天還去不了清華、北大。”孫仲雲不經心地替費靜惋惜起來,“要去輕工部谘詢成份政策,你那同學的家庭成份很複雜?”

  費靜說:“我那同學的父親是紡織廠的工人。她聽說他的情況該找本係統最高部門輕工部谘詢。”

  “她是個什麽情況?”孫仲雲有所用心地問道。
  費靜頓了一下後說:“我那同學很不服氣,因為沒能當上紅衛兵。她母親雖是地主,但父親卻是血統工人。也就是說她認為自己有資格加入紅衛兵,因為家庭成份是以父親的成份

  為準。可是她的學校剝奪了她參加紅衛兵的權利,理由就是其母親是地主。她要谘詢的事就是家庭成份到底是以父親為準還是以母親的為準。孫仲雲你能陪我去嗎?北京這麽大,我擔心找不到那地方。我把趙文和也叫上了。”

  孫仲雲猶豫中又大咬了一口饅頭。隨後他爽快地應道:“可以。你們吃沒有?我還要喝碗熱湯暖暖肚子。”

 

    孫仲雲從桌子上拿起碗到旁邊的木桶舀既不冷也不燙的白菜湯時,楊娟溢著笑走了過來。

  “費靜,你今天是怎樣安排的?”楊娟邊問邊去拿桌上大筲箕裏的饅頭。
  費靜答道:“我們三個去輕工部上訪。”

  “去輕工部上訪?”楊娟有許詫異地說:“你們哪三個?”
  “孫仲雲、趙文和和我。”費靜愉快地答道。

  楊娟雖然被費靜的話搞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說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真的?”費靜高興起來。


  吃完早飯後的四人來到了人山人海的天安門廣場。他們一出門就來到這裏的原因是認為此地能打聽到輕工部的地址。可殊不知,廣場上全是來自外地的紅衛兵,因此他們沒能如願。無奈的他們隻好走出廣場中央,一步步朝天安門城樓下走去。到了城樓下,心神不寧的他們就隨意地朝東邊走去。不久,他們竟意外地來到了文化宮。

  “嘿!原來文化宮就在這裏?”楊娟驚喜地說,“我原以為勞動人民文化宮會遠離封建皇宮。我們還真算有運氣,不用到處尋找,一出門就碰上了文化宮。”

  “我也有點驚奇,怎麽勞動人民的場所跟封建統治者的場所靠得這麽近?”費靜說。
  “我也有點你們那樣的看法。”趙文和說。
  “嘿!奇怪了,我也有點。”孫仲雲稍有所思地說。


  說話間,他們走進了跟天安門城樓一樣的紅牆黃瓦的文化宮。在文化宮裏,他們不但找到了幾個北京本地人,而且還得到了其中一個人的有益建議。建議者說輕工部自身難保,並無接訪處,勸他們去北京紡織公司,那裏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訪者。

  經過詢問車站、乘車、轉車及再問路,大約兩個小時後,他們終於找到了北京紡織公司所在地。近似四合院的紡織公司的大院裏果然人多噪聲一遍,大約四百來個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谘詢者或是上訪者在相對而立的兩幢陳舊樓房的四個樓層走來走去,顯得很嚴肅和焦心。這些在每個房間進進出出的男女青年,幾乎全是紡織係統的家屬或是工人。他們來到首都紡織公司的目的就隻有兩種,一種是谘詢文化大革命的成份政策,一種是控訴、揭發本單位走資派迫害革命造反派的罪行。

  大院裏站滿了微鎖著眉頭的人。費靜在人群中詢問了幾個人後,就帶著她的三個同學爬上了右邊樓房的第二層。楊娟、孫仲雲和趙文和在走廊上沒等多久,費靜就從一間有著不少人進出的屋裏走了出來。

  楊娟沒等費靜站穩就問道:“怎麽樣?工作人員怎麽說?”
  費靜癟了癟嘴說:“說了等於沒說。工作人員說按本地的具體情況解決。管它的,反正我是幫到忙了。”

黃“本來就隻是個信守承諾。走吧。”孫仲雲邊說邊轉身朝樓下走去。
  走出公司大院,楊娟望了望陽光燦爛的天空後說:“今天怎麽感覺很疲倦?我想回去了。”

  費靜接上楊娟的話說:“怎麽會不疲倦,我們不隻是走了很多路,而且還精神不爽、心事重重。”

  “我們連午飯都沒吃,現在我餓了,走快些吧。”趙文和插了話。
  同樣打不起精神的孫仲雲也懶洋洋地說:“這樣也好,我們可以早點回住地休息。唉,我在火車上欠的瞌睡帳都還沒還清。”

  “那我們到哪裏吃飯呢?”楊娟問孫仲雲。
  孫仲雲立馬說道:“先回前門的那條街再說,這一帶我們一點不熟悉,如路上出了點什麽問題,恐怕在天黑前趕不回住地。”

  “嗬!你對前門的那條街就很熟悉了?”趙文和說。
  孫仲雲得意地笑著說:“我真有這感覺了。”
  “孫仲雲說得有理,我們就再走快些吧。”趙文和用話催趕起大家來。


  孫仲雲一行紅衛兵跨進天壇公園裏的駐地時,太陽還照射著大地。然而特意趕回住地補瞌睡賬的他們並未如願,原來他們的棚屋前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大鬧。

  “看,郭永泰又在逗黃曉玲著急了!”遠遠的,趙文和指著前方對身邊的同學說。
  “來到北京的郭永泰還這麽調皮搗蛋。”楊娟嘀咕道。

  “今天他們怎麽也回來得早?”孫仲雲隨口說道。
  “他們像是在爭奪一張紙?”說話間,費靜睜大了眼。

  快走攏棚屋大門前時,孫仲雲看清了郭永泰跟黃曉玲果然是在爭奪一張十六開大小的紙。爭奪那張紙的倆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表情,黃曉玲是氣憤而又小心地捏著紙的一端,而郭永泰卻是嘻嘻哈哈且又粗魯地抓住紙的另一端。

  郭永泰看見孫仲雲後就更是嬉皮笑臉地說:“孫仲雲,你看不看黃曉玲的革命傑作?我要好好端詳,她卻不肯。”

  “誰說我不肯?我拿著你看是一樣的嘛。”黃曉玲辯解著。
  “你怕我笑話你?我就要自己拿著看。”郭永泰得意忘形地逗著黃曉玲。

  “你敢笑?”謝倩立馬抓住郭永泰的肩膀嗬斥道:“你敢笑話黃曉玲的忠心?”
  大意的郭永泰受柄於人後,其他的男女同學便不約而同地嚷了起來——

     女生們認真地叫道:“郭永泰你死不要臉。你怎麽不自己寫一張?”
  男生們卻是不懷好意地說:“郭永泰你鬆了手就去跳河。今天你肯定不會鬆手。”

  可是男生們的激將法不但沒有整著聰明的郭永泰,相反卻是幫了他的大忙。原來已知自己言有所失得厲害的郭永泰正愁怎樣不露劣跡地退下場——經男同學們一激後,他就抓住時機立馬鬆開捏著紙的手,同時又借勢大為不滿地指著以李華新、楊長江為首的興風作浪者說道:“你們想慫瞎子跳崖?我能上你們的當嗎?我能不讓著女生嗎?我就是要鬆手。我已鬆了手,讓你們白興奮一場吧?”

  郭永泰在連珠炮般的說話時就鬼祟地將自己挪開了中心地帶,而把黃曉玲展露了出來。謝倩從黃曉玲手中拿過那張紙來給孫仲雲看:“孫仲雲你看,人家黃曉玲多有心,這是她用手指從文化宮的牆上一點一點抹下來的牆灰寫成的‘毛主席萬歲’。她說她本想用天安門城牆的牆灰寫,但靠不攏去。她還說文化宮城牆的抹灰跟天安門城牆的抹灰一樣,都代表著紅色首都、紅色政權。郭永泰就笑人家的字寫得歪歪倒倒的。他郭永泰隻知道笑,卻不想想人家黃曉玲寫這幾個字有多艱難,手指在牆上要抹擦上七八次才能寫出一筆。她還帶了一小包文化宮城牆的抹灰回來,說是要帶回家作永久的紀念。孫仲雲,明天我們也去吧?”

  為了避開謝倩的話,孫仲雲假裝認真地看著那幾個像 木條搭起來的字說:“真是不容易!黃曉玲真是有心人。剛才郭永泰是不是想霸占黃曉玲的勞動成果?”

  話到此,孫仲雲就急著向郭永泰走去:“你小子還真不要臉?人家能寫你為什麽不能寫?”

  郭永泰一張口正要對孫仲雲不客氣,可是孫仲雲已揉著眼向棚屋裏走去。
  隨之大家都感到了疲憊,故各自安排起自己的事來。

 

 

 

    翌晨,楊娟第一個起了床。她早起的目的是要避開所有的同學而單獨跟孫仲雲溜出去逛。由於棚屋外還空無一人,心有所虛的她就隻好到屋旁的大道上消磨時光。

  隨著日光越來越亮,楊娟的心情開始變壞,原因是已有不少的男女同學出現在了棚屋前,而孫中雲還沒起床。使她更氣惱的事還在後麵,早餐送來後,當她陰著臉走到開飯地點時,費靜笑眯眯地走到了她跟前。

  “楊娟,今天我們又結伴外出吧?”費靜說。
  一聽費靜這話,楊娟氣得一下失態地睖了對方一眼。然而和善的費靜卻毫不在意楊娟的臉色,反而綻著笑說:“楊娟你是瞪我還是瞪誰?誰借了你穀子還了你糠?”

  立馬就認識到自己錯誤的楊娟靈機一動,指著旁邊桌上盛饅頭的大筲箕有氣地說:“我是在生這饅頭的氣,硬得像石頭一樣。”

  費靜滿不在乎地說:“慢慢嚼,多喝湯。”
  “隻有這樣了。”說話間,楊娟避開費靜的目光,側過身靠攏了桌子。
  然而費靜又跟上了楊娟,並再次說:“楊娟,今天我們又結伴外出吧?”

  楊娟蹙了一下眉頭,假裝沒聽見。可費靜更來了勁,她立馬向正在木桶裏舀湯的趙文和叫道:“趙文和,今天我們又一道外出。你吃快點啊。”

  隨著前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孫仲雲也出現了。孫仲雲剛一出現,嚼著饅頭的費靜就趕上前說道:“孫仲雲,今天我們又一道外出?”

  沒加思考的孫仲雲隨口說道:“可以可以,隻要你們不怕等我耽擱你們的時間?”
  “隨你吃多慢。”費靜商定好孫仲雲後就輕盈地朝趙文和那裏走去。

  在一旁一直生著悶氣的楊娟見孫仲雲拿上饅頭、端著湯從人群中走出來後就迅速靠上去低聲地說:“你怎麽就答應了呢?”

  “什麽答…….”孫仲雲由迷轉醒,“喔!是不該答應。不過還有時間,明天咱倆天不亮就出門。”

  “萬一毛主席明天就檢閱我們呢?”不高興的楊娟擔心地說。
  孫仲雲擺出輕鬆的姿態笑嘻嘻地說:“不會。在這以前的六次檢閱,中間都相隔了半月左右。再說,檢閱之後也還有時間嘛.。”

  “你還想人家等到那個時候?人家早就等不得了。”楊娟不悅地說。
  孫仲雲笑了笑說:“咱倆不是單獨去過北海公園了嗎?”

  楊娟用決斷的口吻說:“那不算,因為沒能泛舟湖上。我早計劃好了,咱倆要去頤和園的昆明湖泛舟。”

    “今天的事已至此,這該怎麽辦呢?”孫仲雲歪著嘴問楊娟。

  “你別歪嘴。”楊娟含笑佯嗔道,“你要是早起床,咱倆現在就快攏頤和園了。”
  “你事先又沒跟我商量。”孫仲雲笑了起來。
  “今天我起個大早,算是咱一廂情願的事吧!”說話間,楊娟歎了口氣。

  之後不久,十來米處傳來了費靜呼喊孫仲雲和楊娟的聲音。楊娟抬眼一看,見渾身輕快的費靜正領著趙文和朝自己這邊走來。楊娟見費靜如此輕快,於是便欲用目光抱怨對方。

  瞅著這一幕,楊娟猛地發現費靜和趙文和兩人在一起時既坦然大方、又歡快活潑。對此,楊娟快速側過身來匆忙地向孫仲雲問道:“仲雲,我就納悶了,為什麽費靜和趙文和在一起就那麽安然自在?而我倆在一起就老是心中驚慌而又鬼鬼祟祟?”

  一是費靜快走到眼前、二是覺得楊娟的問話十分有趣,所以孫仲雲抿著意味深長的笑邊側轉身避開費靜、邊快速地向楊娟擠出一句:“人家心頭沒鬼。”
  “我們心頭就有鬼了?”楊娟噗哧一笑,“唉!做賊心虛這句話一點不假。”

  “楊娟你在笑什麽?”上前來的費靜隨口問楊娟。
  孫仲雲怕楊娟言有所失,於是就趕忙接過話來說道:“楊娟在笑大家真傻,在重慶登車時,人人都擔心坐不夠火車,可如今呢,還沒接受毛主席檢閱,就又愁著回去受罪的事來。”

  “快走吧。回去受罪的事愁也沒用。”楊娟邊說邊率先邁動了步。
  楊娟的配合默契,使孫仲雲笑了。笑盈盈的他幾步跨到桌前將湯碗放下後,就跟隨同學們而去。他們一行四人出了天壇公園,在大門處,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下來。

  “我們先去哪裏?”費靜喜氣洋洋地問大家。
  壓根不想答話的楊娟故意避開費靜投來的征詢目光,一側臉,假裝對人頭攢動的大街好奇起來。不過趙文和及時地回應了費靜,說:“取文化大革命之經,當然首推清華、北大。我們先去那裏吧。”

  然而孫仲雲卻說:“我們還是去中宣部。聽說那裏的大字報最有份量。”
  “中宣部?”費靜有許驚訝起來,“中宣部裏也有兩派?不會吧,那是黨的喉舌,豈容有別的聲音。”

  “去那裏看看很有必要。走吧。”孫仲雲沉靜地說,“有不少小道消息都是從那裏的大字報上得來的,值得一去。”

  統一了意見的四人,經過好一番輾轉後,終於看見了在他們心目中是黃鍾大呂般、而現實卻是灰頭土臉的中宣部。剛一跨進中宣部大門,孫仲雲就察覺院內氛圍凝重而陰沉,進進出出的人都麵色陰鬱,沉默少言。

  中宣部雖院大房多,但非常不規則,也就是它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院子,而是較為雜亂的建築群。由於看大字報的人密密麻麻、再則大字報分多處張貼,所以不久後孫仲雲就跟他的同學們分散了。當沉下心來的孫仲雲正揣著自己的心思蹙眉細看著蕭牆上的一張張大字報時,楊娟、費靜及趙文和突然不聲不響地靠到了他身旁。

    “仲雲……..”楊娟拉了一下孫仲雲的衣袖後又住了口。
  孫仲雲見三個同學都臉色難看、像是被什麽嚇住似後就緩緩開口問道:“你們怎麽了?我們保皇派身份在這裏被暴露了?”

  在楊娟搖頭時,心急而又驚愕的費靜迫不及待地小聲對孫仲雲說:“打倒劉少奇的大字報都貼出來了。仲雲,怎麽會這樣?”

  聽了費靜的話,孫仲雲麵無表情,隻是不由自主地擰了下眉頭。
  “你怎麽不感到驚訝?”楊娟壓著嗓門問孫仲雲。

  孫仲雲沒理會楊娟的質問,而是沒精打采地冥想著什麽來。冥想中,他的臉上漸漸泛起了一絲帶著苦笑的愁容。

  見孫仲雲的懶洋洋麵容,不解其意的楊娟又問道:“孫仲雲你怎麽不感到驚訝?”
  然而孫仲雲卻假意張望著四周的人說:“難怪這裏的空氣如此凝重,人人都陰沉著臉。”

  “還有一張大字報寫的是打倒‘劉、鄧、陶’。”趙文和插言道。
  “我也去看看。”孫仲雲邊說邊示意同學們前麵帶路。

  在同學的帶領下,孫仲雲在蕭牆的另一麵果然看見了那張打倒劉少奇的大字報。不知何故,看完大字報的他突然自語道:“果然如我所料。”

  “你所料什麽了?”詫異的楊娟盯著孫仲雲問。
  像是明白了一點孫仲雲心思的費靜專注地盯著孫仲雲說:“你怎麽對這張大字報一點不感到驚訝?難道在這以前,你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回事?”

  孫仲雲怕被兩旁看大字報的人嘲笑,於是就假裝生氣地對費靜說:“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會事先知道?”

  費靜一笑後,欲張嘴又要問孫仲雲什麽,可被趙文和一下給製止了。趙文和說:“費靜,你說話小聲點。看你問孫仲雲的話多使人掛不住麵子。”

  “我的聲音夠小了吧?”費靜低聲說道,“我想旁邊的人沒聽清楚我說的話。”
  孫仲雲怕話多會招來旁邊人的窺視,於是就對同學們說:“我們該走了吧?你們不是說還要去清華、北大嗎?”

  “你不是說這裏的大字報最有份量嗎?怎麽不多看看再走?”費靜說。
  “一葉知秋,不用多看了。”孫仲雲說,“我們還是抓緊時間盡早去目睹清華、北大的風采。”

  “你的一葉知秋是什麽意思?”楊娟盯著孫仲雲問。
  孫仲雲顯得有點不耐煩地說:“走吧。邊走邊說。”

    他們剛跨出中宣部大門,心存疑惑很久的費靜先開口向孫仲雲問道:“孫仲雲你好像在這以前就知道劉少奇要被打倒?”

  孫仲雲沒答問,而是裝出一副被車水馬龍的街景搞得應接不暇的樣子。
  “喂,你說話。”楊娟催促起孫仲雲來。

  孫仲雲扭頭看了眼身後、再沉思般地向前又走了幾步後才對自己身旁的三位同學說道:“其實這事,人民日報社論和十六條早就說了。”

  接下來是一小會兒沉寂,原因是三位同學都以為孫仲雲的話才開始;而孫仲雲卻認為自己已把話說清楚了。見此,楊娟在孫仲雲隻顧著走路而不再張口,就催促道:“孫仲雲你快把話說完吧,別在厚道的同學麵前賣關子。”

  孫仲雲聽了楊娟的話先是一愣。他發愣的原因是不明白為什麽同學們還沒能聽懂自己的話。要是按剛才的心思,他是不打算把話說得太明,因為這樣比較安全。現經楊娟提到厚道的費靜、趙文和兩位同學後,他就決定一口氣把話說完。

  恰在這時,越更感到納悶的費靜又向孫仲雲問道:“人民日報社論跟十六條說了什麽?那裏麵沒有說打倒劉少奇呀!”

  費靜的最後一句話,使不想歎息的孫仲雲還是歎息了一聲後才說道:“唉!簡單地說吧,‘中國確實存在著赫魯曉夫似的人物’這句話你們理解嗎?”

  “那是政治理論話語。”趙文和說。
  “中國的赫魯曉夫就是指劉少奇嗎?”費靜仍疑惑不解地問。

  顯得有點憋氣的孫仲雲頓了一下後才又說:“在中國除了毛主席誰的地位最高?毛主席總不能自己打倒自己吧?剩下的就是劉少奇能有與赫魯曉夫一樣的地位…….”

  “萬一指的是劉少奇以下的大人物呢?”楊娟突然岔斷了孫仲雲的話。
  孫仲雲聽了楊娟的話先是不由得苦楚一笑,爾後想了想什麽後才對三位同學說:“喂,你們願意把自己的家砸得個稀巴爛嗎?打倒赫魯曉夫這件事,隻要按常理思維就能知道七、八分。”

  “莫名其妙,聽不懂。”楊娟抱怨著孫仲雲。
  “我好像聽懂了一些。”趙文和突然一閃亮眼,若思若想地說,“孫仲雲的意思是說我們這個國家是劉少奇在當家……他能砸自己的家嗎?換言之砸家的人定不是當家的……所以要…….哎呀!我不敢說了,因為孫仲雲都說一半留一半。”

  “你們怎麽都不把話說完?”楊娟接口說道,“你倆的話意思是說文化大革命運動一開始就是衝著劉少奇來的?”

這時費靜似乎是嗅到什麽危險氣息,於是就打著馬虎眼地說:“嘿!怎麽眨眼間大家都成了政治家了?別貽笑大方了吧,大家都還是中學生。剛才大家什麽都沒說,如說了什麽,那也是在批判劉少奇。好,大家說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其實現在的他們什麽地方也不想去,一是當天的時間已過去大半,二是陰翳的心使他們打不起精神來。一路上他們誰也沒提及乘車之事,更沒有談論去什麽地方,隻是朝著來時的大致方向有心無心地一步步回返。行走中他們雖走錯過路,但他們不但不生氣,相反卻有點高興似的——由此看得出他們是在有意消磨當天剩下的時光。

  太陽西沉時,在外將午飯、晚飯並用後的他們早早地就回到了住地。

  接下來的三天裏,孫仲雲和楊娟避開同學們去了清華、北大及頤和園。第四天當他們準備去參觀故宮時,可是沒能成行,因為十一月十二日淩晨四點鍾左右時,隱隱綽綽的整個天壇公園突然出現了不少神情蕭殺的軍人。

  這些軍人在林間的一塊昏暗空地上接受完指揮員那三言兩語的訓導後,就輕車熟路地奔向了各自的責任區。其中一個同樣是帶著幾許忐忑心理的軍人剛一鑽進劉長傑部紅衛兵的棚屋,就訓練有素地壓著嗓門喚道:“起床了,起床了。迅速到林間空地集合,不得發出任何響聲。誰發出響聲,將承擔後果。”

  紅衛兵們雖是被人從夢中驚擾而醒,但表現得很乖,沒有抱怨聲,也沒有嘻笑戲語———因為他們從軍人的神態及言語中嗅到了緊張的氣氛。因此,紅衛兵們一個個丟三落四且昏頭昏腦地奔出棚屋,向著林間空地上的集合地點跑去。

  “不錯,不錯。大家集合迅速。”軍人隨口對紅衛兵們有所表揚。
  其實軍人的這句話表揚本是一句慣常用語、或是一句套話,然而不辨事體的郭永泰卻當了真,因而接口說道:“那是當然!咱們是在大風大浪中鍛煉出來的……..”

  “住口!注意肅靜。”軍人毫不客氣地嗬斥了郭永泰。
  軍人冷冰冰的麵容及對人異常的不客氣,使紅衛兵們更加地提醒自己當下要噤若寒蟬,否則就會遭到指鹿為馬的威力。

  “大家原地站好,不要亂動,更不要發出響聲,現在聽我的口令。”軍人壓低聲音訓道,“立正——稍息——立正——報數。”

  昏暗中,紅衛兵們相互難見表情,大家遵照命令,呆板地模仿著軍人的低沉音調報起數來。

  這時林中漂浮起寒冷的薄霧,這使體弱者跟衣著少者微微抖動起身子來。隨著軍人整理隊伍的進程一步步進展,若大公園的很多林間空地上都響起了由紅衛兵發出來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紅衛兵們剛一報完數,軍人又急迫地命令道:“第一排向前五步走;第二排向前三步走;第三排向前一步走”

在嚴厲而又帶著幾分惶恐的氛圍下、在軍人的有些不耐煩指揮下,紅衛兵們那亂七八糟的隊伍隻花了幾分鍾後就集合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方隊。此間,別的林間空地上也相繼出現了隱隱約約的紅衛兵方隊。

  “大家可能已猜到了吧?”昏暗中的軍人似乎是帶著一點笑靨對紅衛兵們說道,“你們盼望已久的幸福時刻來到了!大家日夜思念的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就要……”

  “毛主席今天就要接見我們了?”黃曉玲率先激動得驚呼起來。
  “大家日夜思念的偉大領袖就要接見你們了!”軍人有些機械地重複著話語。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有些紅衛兵壓著嗓門激動地歡呼起來。
  “怎麽搞的?”軍人火速地沉下了臉,“注意革命紀律,必須做到不要發出響聲。”
  被軍人熗了的人心中雖有不悅,但還是噤若寒蟬了。

  “現在我宣布紀律。”軍人口辭嚴厲地說道,“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第二,出發後不許上廁所,更不許離隊不歸,如果被值勤隊抓住,一切後果自負;第三,現在將小刀及金屬類東西交上來,檢閱完後再還給大家。大家不要感到驚奇,階級鬥爭是激烈複雜的嘛。”

  “水果刀交不交?”有紅衛兵低聲問道。
  “當然要交。”軍人毫不含糊地給與了回答。

  如此氛圍下,紅衛兵們以往那敢想敢幹、敢革命幹鬥爭的精神似乎已蕩然無存,個個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唯恐出了差錯被嫌疑。

  然而軍人一點沒有被小刀及金屬類的東西累贅,因為無人上交。無人上交的原因是學生們幾乎無水果刀及成串的鑰匙。因此,郭永泰不滿地嘀咕道:“誰拿水果刀來幹什麽?咱一年吃不上三斤水果,拿水果刀來幹什麽?裝模作樣?虛偽嗎。”

  旁邊的李華新聞得郭永泰的嘀咕後就側頭貼著對方的耳朵低語道:“你家也太富有了嘛!老子一年難吃上兩個蘋果,橘子倒是能吃上好幾斤。”

  “活該!”郭永泰用腳薅了一下李華新的小腿以示肅靜。
  李華新正要向郭永泰發作,卻轉而對他旁邊的梁鵬怒問道:“你怎麽掐我?”
  “小聲點。我是怕你把動靜搞大了。”梁鵬解釋道。

  李華新不敢再做聲了。恰在這時,兩個長官模樣的軍人來到組織劉長傑隊伍的軍人前聽取、檢查安全工作。趁這個機會,李華新不解地悄悄向梁鵬問道:“即使有階級敵人混進了受檢閱的隊伍中,可那小小的水果刀又能起什麽作用呢?這我真沒搞懂。”

  梁鵬低聲說道:“金屬東西會幹擾探測器。”
  “喔——但這也好像不對。”李華新若思若想地說,“百萬人的大群體,探測器忙得過來嗎?”

    “可能是重點抽查。”梁鵬隨口說道。

   

    天色仍暗,隊伍終於出發了。所有的紅衛兵隊伍到公路後變成八路縱隊前行。隻有謹慎行事心態、沒有興奮喜悅的紅衛兵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後神經才有所鬆弛。隊伍沒有
直奔正前方的天安門而去,而是按照謀劃的線路東繞西拐的行進。有一小會兒甚至是南轅北轍。幾經折騰後,紅衛兵們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因此有人認為自己是在轉諸葛亮的八卦陣。更有覺悟高的人認為轉八卦陣的目的是要打破圖謀不軌者的陰謀。

  在轉來繞去的一路上,從天壇公園出來的紅衛兵隊伍曾與由別的住地出來的紅衛兵隊伍相望過——看得出大家都在轉八卦陣。

  紅衛兵們每轉上一陣,就離天安門近了一些。破曉時,紅衛兵們終於不再轉圈,而是直奔天安門廣場。當紅衛兵們從一條支公路鑽出時,天安門廣場驀地出現在了他們眼前。這時天剛亮。

  時間雖早,但廣場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隊伍及層層疊疊招展的紅旗跟氣衝牛鬥的語錄歌,使天安門廣場上的情形似壯闊滄海,如翻騰火山。

  劉長傑的隊伍剛一到廣場邊沿,仍是一臉矜持的軍人就有許矯作地命令紅衛兵們把毛主席語錄掏出來拿在手中。賡續,紅衛兵們就在軍人的帶領下,不快不慢地向廣場裏走去。

  由於此時的廣場已是遍布人群,幾無空地,所以黃曉玲就氣鼓鼓地抱怨道:“天啦!我們那麽早就起床,怎麽還來晚了?看,廣場中間已快塞滿了,剩下的空地好像都在邊上。我們離城樓那麽遠,怎麽能看清楚毛主席?”

  費靜也著了急,說:“會把我們安排在哪個位置呢?這麽多的人,占這麽大的麵積,不是每個地方都能看見毛主席呀!”

  由於大家都有跟黃曉玲、費靜一樣的焦灼心情,所以在人群方陣穿行時,人人都默默祈求著隊伍不要就此停下,而是向著天安門城樓前行前行再前行。

  在這前行中,謝倩突然偷偷摸摸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並心中念念有詞道:“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給我們安排一個好位置。”

  諳熟謝倩名堂的黃曉玲不惹人眼地偷偷推了對方一下後說:“你在幹啥?如此場合竟做起這事來了。”

  殊不知謝倩卻理直氣壯地對黃曉玲說:“保佑我們能看清楚毛主席他老人家有什麽錯?你是說我還在講迷信吧?這你不懂,此種心情下的磕拜與剝削意識的磕拜截然不同。”
  “強詞奪理。”黃曉玲不理會謝倩了。
 

曉  果然隊伍在一直往前走,並且是過了萬眾夾道的長安街還在向前走。現在紅衛兵們開始激動了,因為他們已離天安門城樓不遠,能看清楚毛主席了。

  然而郭永泰卻還不知足,他半閉著眼邊走邊喃喃念道:“走走走,不要停下來。走走走。”


  兢紅衛兵們的願望得以實現,他們不僅穿過廣場,而且過了金水河還朝左邊靠近天安門城樓的觀禮台去。如此意想不到的高規格的待遇,使紅衛兵們受寵若驚,就連一貫少言寡語的範素芳也激動地抓著胸襟驚喜道:“哎呀!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站在這裏仰望毛主席,可能連他老人家下巴上那顆痣也能看清楚。”

 

    紅衛兵們將仰望毛主席的動作再三練習後,就側轉過身看起整個廣場來。此時的廣場是人的海洋、歌的世界、紅寶書的天地及造反的王國——萬民來朝,唐哉皇哉!
  然而孫仲雲望著一望無際的人群卻愁上心頭,竟自語道:“天呀,這麽多的人一天要吃多少飯!”。

    郭永泰也對吃、喝、拉、撒來了興致,說:“一下來這麽多人,這可把北京周圍的農民樂壞了。”

  黃曉玲和謝倩幾乎同時側過頭來睖著郭永泰說:“俗不可賴!”
  “我怎麽了?莫名其妙!”郭永泰竭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黃曉玲和謝倩沒有理會郭永泰,而是跟一部分同學又仰望著天安門城樓來。
  不知趣的郭永泰上前一步拉了拉黃曉玲的衣袖說:“我被你們搞糊塗了,我有什麽錯!”

  一下就生了氣的黃曉玲猛地轉過身來瞪著郭永泰說:“你那俗不可賴的話是說北京郊區的農民這下能得到很多很多的肥料了吧?此時此地能談肥料之事嗎!你太......”

  “誰像你?這是多麽莊嚴的地方!”說完話,黃曉玲又瞪了郭永泰一眼後就轉身麵向城樓。

  “莊嚴”一詞,使郭永泰赧色滿麵。故而他就乖巧地跟同學們也向天安門城樓望去。就在他的目光剛落在城樓上還沒來得及捧出虔誠之心時,耳畔就驀地爆發出一遍嘈雜但卻是激動萬分的驚呼聲:“毛主席來了,毛主席來了。。。。。。”

    在這猶如狂風大作般的驚呼聲中,踮足翹首的郭永泰在仰視間邊用目光掃視著城樓,邊焦急地望空大聲道:“毛主席在哪裏,毛主席在哪裏?我怎麽就看不見?”

  在郭永泰還沒合上嘴時,他就見前麵的人像被風吹著的蘆葦那樣,齊刷刷地右轉身,向低處的廣場上看去。隨之他明白了,這次毛主席是乘敞篷車檢閱紅衛兵,而不是在城樓上。

   盡管遠離毛主席,但郭永泰還是看見了毛主席的額頭。大約幾分鍾,由東而來,往西而去的檢閱車就從觀禮台上紅衛兵們的視線裏走過。隨後不久,紅衛兵們就在軍人的指揮下,開始有序地撤離廣場了。

   夜裏,喜上心頭的紅衛兵們坐在被窩裏開始用無愧疚的心理商談起南下蘇、杭二州串聯之事來。說紅衛兵們現在對遊山玩水心中無愧,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受毛主席檢閱的任務。

 

    本來多數紅衛兵想立即南下去蘇杭二州,但有小道消息傳出串聯隨時都有可能結束,這就使他們有了新計劃,決定在北京多呆幾天。

    第二天,他們在接待站的重新安排下,遷到了半步橋小學。當紅衛兵們聽說接待站的工作人員考慮到他們是四川人、不習慣北方夥食而特意將其遷到半步橋小學吃機關夥食時,人人都有些被感動了。其實紅衛兵們隻是在空無一人的半步橋小學住宿,吃卻是在離學校不遠的人交分公司的站點裏。在這裏紅衛兵們不僅吃上了熱騰騰的白饅頭,而且還喝上了有許肉片的白菜湯。

 

    來到半步橋小學的第二天上午,紅衛兵們就遇上了一件使他們既憤慨又耿耿於懷的事。這天上午九點鍾左右時,紀律渙散的紅衛兵們勉強集合在空曠而又冷清的操場上聽劉長傑交代外出應注意的諸多事項時,突然一個金屬盆底像一把飛刀、帶著風聲急速旋轉著從他們身後由上而下地飛旋而來,險些削著他們。嚇得不輕的紅衛兵們飛快地轉身一看,見三十多米外一棟三層樓的教學屋頂上,有一個十來歲、穿著很好的白胖小學生正衝著他們仇恨無比地叫道:“外地來的,滾回去!”

  小學生的辱罵使紅衛兵們很震驚很憤怒。震驚的是竟有人敢公然地驅趕毛主席的紅衛兵,憤怒的是自己這個外來人遭到了北京人的歧視。

 

 

    憋著一肚子火的紅衛兵們見攻擊自己的小學生不但沒有逃跑,相反卻更加仇恨地大罵起來後,就大步奔到了教學樓下。

  “小崽兒下來,你他媽的是什麽成分?”郭永泰望著樓頂威脅起小學生來。

  “你們這些紅五類算老幾?快滾回去!”小學生盛氣淩人而又憤懣地罵著他腳下的紅衛兵。

  “他肯定是黑五類的狗崽子,如此仇恨紅五類。走,抓下來揍。”李華新提議道。

  “你見過這麽大膽的黑五類崽子嗎?”梁鵬對李華新說:“依我看他的婆婆爺爺或是外公外婆是走資派。”

  “對,梁鵬說得對!”謝倩用恍然大悟的神情對同學們說:“大家想想,他家的走資派被打倒了,能不仇恨運動和紅衛兵嗎?”

  黃曉玲也說道:“你看他穿得好、長得好,家裏肯定有個大走資派。”

  “唉!埋下仇恨的種子了呦!”郭永泰揶揄般地歎了口氣。

 

    一會,仍傲立於房頂的小學生看見身手敏捷的李華新衝著自己已悄悄攀到了一樓門庭的棚板上後,就先做怪相鄙夷對方,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抱著方形的排水管往地麵滑下去。

  當小學生離地麵還有兩米來高時,一慌神,就跌倒在了地上。接下來,紅衛兵們將小學生團團圍住了。

  “你是什麽成分?怎麽如此仇恨紅衛兵?”數位紅衛兵同時氣憤地質問小學生。

  “你爺爺準是走資派。”郭永泰戲弄地摸著著小學生的頭。

  “哼!”小學生從地上爬起來後睨著紅衛兵們大罵道,“滾滾滾,滾出北京去!”

  這下小學生的傲慢可真把紅衛兵們激怒了,因而有人叫道:“打黑市!”

 

“打黑市”是一群人分別見機偷襲被打人的後腦勺,使被打人認不準打他的人是誰。這樣的作法並不在於體罰對方,而在於羞辱。

  然而“打黑市”之事沒能馬上發生,因為被女生們給製止住了。

  “小胖娃”,楊娟批評著小學生,“你就沒想想,那盆底如果削著人的頭會是個什麽後果?”

  “滾!北京不需要紅衛兵。”小學生更加傲慢而又氣大了。

  “我們是毛主席請來的紅衛兵,你竟敢叫我們滾?你是不是走資派的肖子賢孫?”說話間,李華新氣憤地打了一下小學生的頭。

  緊接著,小學生遭到了幾個男紅衛兵七分力的“打黑市”。初時小學生是既傲慢又倔強,仍帶著恨罵紅衛兵。可不久後,他就意識到自己掉入了有著數不清滾石落下的深穀,是既躲不開砸來的飛石,又辨不清凶手。小學生頻頻數次一百八十度的飛快轉身後,不但沒看清打自己後腦勺的人是誰,相反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揶揄的笑臉對他說:“我可沒打你啊 !” 知道情況會越來越糟的小學生最終還是明智地逃離了“深穀”。不過小學生依然倔強,他呈著剛強姿態邊朝陰冷的校園深處退去、邊還罵著紅衛兵們什麽。

   目送著小學生背影的梁鵬半笑半鬱地對同學們說:“我看那小學生是很淒涼的。大家看,除我們外,整所學校就隻有他一個人,沒有一個同學,沒有一個老師。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一直沉默的範素芳也說道:“我也覺得那小學生有些淒涼,剛才男同學的爛作法要不得。。。。。。”

  知羞的郭永泰一轉身,打斷範素芳的話說:“他肯定是走資派的孫。走,別管這事了,忙咱自己的事去。”

  紅衛兵們當天外出回來後,首先就是向劉長傑要南下的火車票。由於接待站沒有辦好火車票,所以紅衛兵們就隻好邊等待邊天天出去遊一遊、走一走。

  住進半步橋小學的第三天,外出回來的幾個紅衛兵已沒有戴他們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袖章了。原因是他們的保皇派身份已被揭穿,走在全國造反軍總司令部的北京,有安全之憂。

  接下來的又三天裏,劉長傑的人馬出外全都沒敢戴袖章了。

 

    第七天,紅衛兵們終於拿到了他們各自要去城市的火車票,並當即找楊娟開了介紹信、在劉長傑那裏蓋了組織的公章。夜裏十點左右,最晚回來的幾個紅衛兵也拿上車票和介紹信離開半步橋小學去了火車站。

  劉長傑的人馬離開北京時顯得有些沒落,主要原因是他們在首都北京成了過街老鼠、不敢戴自己組織的袖章了。

  絕大部分紅衛兵是南下,他們的目的地是蘇州、杭州及廣州。而悄悄帶著楊娟的孫仲雲卻反其道而行之,繼續北上。他北上的理由有二:一是自己就是南方人,不需為不知曉南國婉麗而歎息,而是要珍惜千載難逢的串聯時機,去了解、觀賞壯美的北國風韻;二是自己向往廣袤雪原,因為幹淨.

 

    孫仲雲和楊娟先到天津,後到沈陽,最後到了哈爾濱。在按原路返回北京的路上,大出孫仲雲和楊娟意料的是,火車不但不擁擠,相反卻是空空蕩蕩----這說明串聯已接近尾聲。

  孫仲雲和楊娟於12月下旬進入了家鄉大門成都。他倆一到成都,先是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後孫仲雲撐了一斤二兩米飯,最後兩人連吃了幾頓酸辣小麵。他們遊玩了杜甫草堂、青羊宮、武侯祠等名勝古跡後又專程去大邑縣參觀了劉文彩的地主莊園。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他倆曾一度小有不愉快,原因是孫仲雲推測了坐水牢的貧農月母子冷月英的夥食不差,理由是如果沒有一定的體質,水牢會使她病魔纏身;而楊娟卻說孫仲雲思維怪誕而又吹毛求弊。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淩晨二十分左右,闊別家鄉五十多天的孫仲雲和楊娟終於回到了山城。一下火車,孫仲雲就望著江畔的燈光倒影和江岸的燈火銀河喟然道:“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還是家鄉好啊!”

  然而當孫仲雲走進寒風中、頂著漫天霏霏細雨時,其心轉陰。他領著楊娟爬完近兩百級石梯由下半城登上上半城的兩路口舉目一望時,不由得頓生城市有江河日下之感。原來寒潮的夜空下,市井凋敝、街道死靜,沾染塵世汙穢的大字報、標語,有的腳碾成泥、有的迎風搖弋、有的臨風飄蕩。

  最使孫仲雲有日削月朘之感的是橫跨公路的最新標語::

    炮轟西南局!火燒省市委!
  掌握鬥爭大方向,向黑市委奪權!
  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發起總攻!

    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奪權!
  打倒劉、鄧、陶!
  打倒李井泉!
  打倒任白戈!

  山城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孫仲雲感覺到了。
  在護送楊娟回家的一路上,當偶有一輛轎車飛奔在濕漉漉的城市街道上時,孫仲雲都要猜測或是聯想一下,認為車上的人不是忙於保衛權力就是忙於奪取權力。

 

 

“楊娟,你真認為走資派被打倒後,學生就能掌權、或是掌一些權?”沉默許久的孫仲雲突然問楊娟。

  “誰說學生要掌權?我就從來沒想過。”疲憊不堪的楊娟有氣無力地說。

  這時一直猜測運動下一步方向的孫仲雲才發現楊娟又冷又乏,故立馬脫下外套披在了楊娟身上。楊娟剛有推辭,不聲不響的孫仲雲已將手牢牢地壓在她肩上,示意不容拒絕。

  “下一步運動會不會進入無政府狀態?”沉思中,孫仲雲不由得又問了楊娟。
    像已思考了一陣問題的楊娟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一路上看了所謂造反派的那些誓要奪權的標語後,我在想我們所謂的保皇派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就真的要完蛋了嗎?我不服!我不認輸!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更要為自己檔案裏的材料負責。”

    “尊嚴?是為了自己的尊嚴?不再是為了別的什麽?”孫仲雲別有用心地問楊娟。

    由於疲憊且又感到寒冷,楊娟沒注意到孫仲雲的表情,隻是邊大步前行邊自信地說:“我就不相信,所謂的造反派能對我們拔城易幟。快走,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媽媽了。”
 
   約一小時後,他倆離開大街走進了背街,不久便來到了楊娟家的院門前。
  “你敢不敢去見我媽媽?”楊娟邊送還孫仲雲衣服、邊強打精神揶揄對方。

  “一到家,你就有精神了?你不怕我更不怕,看你媽媽要把我怎麽樣。”孫仲雲也調侃起來。
  “真的嗎?”楊娟笑著敲響了院門。

 

 

 

    這時孫仲雲想起還有很重要的話沒對楊娟講。於是他壓著嗓門急匆匆地對楊娟說:“楊娟,你看我們還能回學校去嗎?從現在的形勢看,不久有可能真會‘城頭換了大王旗’”。

  沒等楊娟回話,更沒等孫仲雲再說話,院子的大門就發出了開啟的聲音。孫仲雲見勢不妙,拔腿就飛快地逃走了。

  “不要感冒了。”楊娟望著孫仲雲那影影綽綽身影笑了。

  母親一見到女兒就說:“深更半夜的,你叫這麽大聲幹什麽?我批了棉衣,不得感冒。”

  由東返回到兩路口後,孫仲雲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西行,靡靡之雨時密時疏,路時明時暗,他的心情也時而敞亮時而鬱悶。他心情敞亮的是自己對待運動還很清醒;鬱悶的是不知道運動還要耗掉自己多少時光。

 

 

 

 

 

 

 

 

 

 

 

 

 

十三、

 

 

 

 

 

天蒙蒙亮時,孫仲雲來到了離家很近的大街上。眼下雖然是奪權與反奪權的關鍵時刻,但為了犒勞自己在過去一年裏的辛勞,市民們還是早早地就上街采購年貨了。

   新年降臨的歡樂氛圍使孫仲雲的心也暖和起來。他剛一推開虛掩的家門,就興奮地叫喊起來:“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然而迎接孫仲雲的卻是一屋的冷清。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孫仲雲揪著心又喊了一次。

  稍許,孫仲雲的父親孫洪久才慢吞吞地從裏屋走出來見兒子。
  “回來了?”孫洪久招呼一聲兒子後就靠飯桌坐下來卷土煙。

  “爸爸,就您一個人在家?”孫仲雲憂心忡忡地說:“媽媽呢?新年了,她們還沒回家?”

  然而打不起精神的孫洪久卻對兒子說:“你快去燒水洗澡,再把內衣換下來用開水燙。聽說串聯回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虱子包包;注意莫把家裏染上了虱子。”

    子包包;注意莫把家裏染上了虱子。”

    孫仲雲這才想起要把掛包放下。他先是小心地把掛包放在大門外的角落,然後才輕手輕腳地上樓取來幹淨衣服,最後走向廚房。廚房的景象使孫仲雲蹙著眉撅著嘴笑了,因為廚具橫七豎八,地上汙漬斑斑,一眼就看出主人對夥食的態度是得過且過。由此孫仲雲也就知道了母親和妹妹很久沒有下過廚房,是父親在料理自己,勉強對付著過。

  麵對冷清髒亂的廚房,孫仲雲一挽衣袖,立馬就幹起活兒來。在除縫紉之外的家務事上,孫仲雲是位斫輪老手。他先生火,燒水時就做廚房的清潔;然後洗澡、燙衣,不一會,他連飯菜也做好了。

  十二點後,孫仲雲已將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上了桌。這次下廚孫仲雲自己也覺得幹得出色,不僅快,還給廚房做了個大掃除。他唯一覺得幹得不好的是,為生火快而在柴禾上澆了幾滴菜油。

  吃飯時,孫仲雲刻意時不時地仰起頭,扮出一點欣欣向榮的笑靨來使家裏的氛圍暖和一些。然而孫洪久並沒有注意到兒子的表現,而是耷著眼皮悶聲悶氣地吃飯,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孫仲雲知道父親生母親的氣已很久了,所以就沒有編造一些好事來讓父親高興,因怕弄巧成拙。漸漸的餐桌上的情況使父子倆都感到了拘謹。
  
   “仲雲,我有話要問你,可你又一直在忙。”孫洪久突然問兒子。
   “嗯,我聽著的,你說吧,爸爸。”心頭一熱的孫仲雲小心翼翼地答道。
  
   但孫洪久卻沒有開口,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思考。過了好一陣後,吃完飯的孫洪久邊慢悠悠地卷著土煙、邊軟綿無力地對兒子說:“我真擔心你媽媽、擔心我們這個家。近來你媽媽沒日沒夜的在廠裏跟她那幫工人造反軍大鬧著要奪廠
  
  領導的權。仲雲,你看你媽媽是不是鬼迷心竅了?唉!這怎麽得了,五八年還隻是給領導提提意見,但最後給領導提意見的人都被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並且株連其子女到如今———入黨入團不要右派子女;稍好一點的學校也不要;就是當工人學了個好工種、一不留心得罪了人也要遭人詬病。你看這次不止提意見那麽簡單,卻是要奪人家的權!仲雲你想想,這事到頭來會怎麽樣?依我看到時候鬧奪權的人不死也要坐大牢,而且他們的子女也將永遠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埋頭吃飯的孫仲雲略微想了想後,就按照自己設定的先寬父親的心、後轉移父親注意力的計劃說:“爸爸,這次文化大革命與五八年的反右鬥爭有所不同,媽媽是不會出事的,你就不要太擔心。爸爸,明天就是新年了,媽媽怎麽還沒回家?”
  
   然而孫洪久仍擔心地對兒子說:“你叫我不擔心我就不擔心了嗎?今後一家人,有的是反革命,有的是反革命家屬,你說我們這個家不就家破人亡了嗎!一個工人奪什麽權......喔!你媽媽心目中早就沒有咱們這個家了!哼!我們幾十年的夫妻......算了,現在說這些話真丟人!”
  
   孫洪久話到此,不禁歎息一聲後就深吸了一口煙。為了使父親少擔憂,孫仲雲頂著父親噴出來的一團濃煙說:“爸爸,運動結束就好了。”
  
   “等運動結束了,恐怕咱們這個家也結束了。你媽她為什麽要去奪領導的權?”孫洪久愁苦地晃起了頭。

    “爸爸,你不要把奪權的後果看得太嚴重了”,孫仲雲平靜地對父親說,“因為這畢竟是在響應毛主席發出的號召。”
  
   “奪共產黨領導的權還叫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孫洪久甚是不解地盯著兒子叫道,“世上哪有這本書賣?我真是沒搞懂,像我們這些保衛領導的組織反倒成了破壞文化大革命的保皇黨;像我們這些為黨為國家辛勤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工
  
  人反倒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敵人、成了人人喊打的保皇黨!喂,我問你,那些領導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當然是共產黨羅!因此你媽媽她們奪權不危險嗎?再說......再說我們又服氣嗎?”
  
   現在孫仲雲才明白了父親的悲憤還來自於他自己的工人糾察隊組織已是日薄西山、行將就木。

    洗著碗的孫仲雲正在泛泛地想著一些事情時,突然聽見仍在堂屋的父親勃然大怒道:“肚子餓了就回來了?你去造你的反噻!你去奪你的權噻!我還沒聽說過造反奪權肚子還會餓。”
  
   聞得父親的怒吼後,以為是母親回家的孫仲雲就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大步奔向堂屋。他還沒到堂屋,就聽見妹妹毫不示弱地對父親說:“我回家不是為吃飯,你們這些保皇派庸不庸俗?你們就知道吃,不知道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老子是啥保皇派?”火冒三丈的孫洪久拍案而起,“我們保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保衛廠領導有罪嗎?你們奪市領導的權絕無好下場!”
  
   “你們保皇派才沒有好下場!”孫仲霞斬釘截鐵地回敬了父親。
   “老子沒有好下場?你敢說老子沒有好下場?”暴跳如雷的孫洪久撲向女兒。

孫仲霞邊向屋外退、邊更加肯定地對父親說道:“我是說你們保皇派沒有好下場。你要當保皇派,拿你沒辦法。”
  
   孫洪久沒能將他那青筋暴脹的拳頭落在女兒身上,因為他被兒子孫仲雲給牢牢抱住,而且還被按坐了下來。
  
   “爸爸您消消氣。”孫仲雲安慰著父親說,“即便妹妹再不是,但她總是你的女兒,量她也不敢對您不敬。”
  
   孫仲霞見父親被二哥牢牢擋住,於是就一仰頭,邊龍驤虎步地奔向自己的臥室,邊叫道:“這個家我早就不想回了,我回來是拿東西。”
  
   女兒的得意勁氣得孫洪久快憋了氣。
   “你看!你看......”孫洪久用顫抖的手指著女兒大罵道,“你看她那個樣子......像——像個什麽......”

見父親又要蹦起來,孫仲雲又慌忙按著父親的肩頭說:“爸爸您別氣,別氣。我這就去批評妹妹。”
  
   孫仲雲見父親沒有再動身起來的意思後,就呈出一副兄長的威嚴麵孔走向了妹妹的房間。但他來到妹妹的房門口時,卻變了麵容,隨即輕言細語地說:“仲霞,你出去給爸爸道歉讓他消消氣吧,咱們畢竟是一家人,派別再怎麽不同,這隻是對運動的觀點不一樣罷了。實實在在的穿衣吃飯才是父母對我們的血汗真情......”
  
   “你們保皇派快完蛋了!”孫仲霞不耐煩地告誡著哥哥。
  
   孫仲雲對妹妹的鸚鵡學舌是又氣又惱又好笑。他最終還是溫和地向妹妹問道:“仲霞,媽媽怎麽還沒回家?明天就是新年了。”
  
   然而孫仲霞對哥哥的友好態度卻視為低三下四,故傲慢地說:“媽媽已成了她們廠的造反名人。咱們造反派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今天!咱們現在開始奪權了!”
  
   “奪權?工人、學生真能奪取權力?”孫仲雲苦笑著愣住了。

立在門口的孫仲雲還在思考發愣時,收拾好衣裳的孫仲霞發了話,“二哥,你是不是在想反戈一擊,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
  
   清醒後的孫仲雲卻對妹妹說:“你們真信進去了?”
  
   “什麽?什麽叫真信進去了?”孫仲霞驚愕而又氣憤地盯著二哥,“二哥,你的思想問題到了何種程度!我勸你盡早反戈一擊。毛主席說革命不分先後,造反隻等朝夕。讓開,我要回學校去了。”
  
   孫仲雲沒有馬上給妹妹讓路,而是焦慮地說:“妹妹,你的變化怎麽這麽大?積極搞文化大革命是對的,但總不能把家人也視為敵人吧?”
  
   “革命隻有一條路,不是革命派就是反革命派。讓開,我要走了。”說話間,孫仲霞已從二哥身旁擠過。
  
   由於在二哥麵前盡顯了革命英姿,所以孫仲霞一得意,竟忘記了堂屋的父親。因此她張口就唱到:“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不親就不親!”堂屋裏猛地爆發出孫洪久對孫仲霞的咆哮聲,“哪裏親你就滾到哪裏去,永遠別回這個家!”
  
   沒等父親咆哮完,驚駭中的孫仲霞已邊朝屋外跑、邊對父親還以顏色:“你們保皇派沒有好下場!你們保皇派快完蛋了!”
  
   “你這個死丫頭,要打翻天印了?”震怒的孫洪久一擊桌,躥起身來要去追女兒。
  
   就在這時,已有準備的孫仲雲擋住了父親,並泛著笑說:“爸爸,您別跟妹妹一般見識,她一個學生娃娃懂得什麽,隻知道餓了要飯吃。看她出去找誰要飯吃,餓了還是隻有跑回這個家。”
  
   一是無奈,二是兒子的話對自己有所安慰,所以孫洪久又坐了下來。不過孫洪久仍是氣不小,因而就卷著土煙,接過兒子的話挖苦道:“不!造反奪權會有飯吃,哪裏還用回家端碗。”

為了讓父親盡快消氣,孫仲雲也調侃道:“可能造反派會管妹妹一輩子的飯。“
  
   “我也這樣認為”,孫洪久更是戲謔道,“哪有對造反奪權的人連飯都不管的道理。”
  
   孫仲雲見父親的氣消了很多,於是就改變話題說道:“爸爸,您不上街走走?我好困,想睡個午覺。”
  
   “現在上街去哪裏耍?連茶館都不準開了!”孫洪久發了火。
   “坐在老虎灶旁過過幹癮吧。”孫仲雲開導著父親要樂觀。
  
   “好,你去補瞌睡吧,我出去逛逛。”孫洪久溫和地對兒子說.

    第二天雖然是家家戶戶歡樂的新年,但孫家還是隻有孫洪久跟孫仲雲兩人。孫仲雲為了不使父親麵對冷冷清清的家而煩悶憂愁,於是早早地就起床幹起家務,把個家搞得響動很大,似熱火朝天一般。
  
   他伺候完父親早飯後就端來茶杯竊笑著說:“爸爸,您又去老虎灶坐坐吧,我已給你泡好茶了,自己帶茶杯去不算坐茶館吧?”
  
   卷著土煙的孫洪久淡淡地說:“不去那裏了,一個人都沒有。等會兒,我就上街隨便逛逛。”
  
   “今天過新年,爸爸您想吃什麽?”孫仲雲親切地問父親。

    孫洪久拿出二十元錢來放在桌上對兒子說:“哪能將就我,你長期都吃外麵的夥食,回到家你想吃什麽就買什麽,我這就出去逛逛,吃午飯時回家。”
  
   孫洪久走出家門時,偷偷摸摸地端詳了兒子一眼,心想怎麽兒子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然而午飯時,熱切盼望父親回家來享受自己孝心的孫仲雲卻遲遲不見父親回家。帶著幾許不安和困惑,他曾去街上的老虎灶找過父親兩次,但不見蹤影。晚飯時也如午時的情況,孫仲雲仍不見父親的影子。有了這樣的情況後,孫仲雲有生以來第一次牽掛起父親來,並從中體驗到了親人間的牽掛滋味是多麽的不好受。直到掌燈時分,他仍沒等回父親來,隻好獨自一人孤零零地進餐了。

孫仲雲沒吃出飯菜的味道,而是在回憶家庭的往事中迷迷糊糊地笑著、甜甜蜜蜜地品嚐著。突然一個身影在他麵前一晃,把他給驚醒了。
  
   “是你?哥哥!”孫仲雲驚喜得彈起身來。
   “嘿!怎麽你一個人在吃飯?”大咧咧問話的孫仲海邊說邊上樓去放他腋下夾著的那包東西。
  
   孫仲海下樓來到餐桌前時,孫仲雲已盛好飯恭候著他了。孫仲海坐下就吃,完全沒有跟弟弟說話的意思。然而孫仲雲卻對哥哥表現得特別親熱,不是夾菜就是送湯,簡直一副拍馬屁的嘴臉。
  
   “嘿!你今天怎麽了?你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孫仲海瞅了弟弟一眼。
  
   “出去串聯久了,特別想你們。”孫仲雲故意訕笑著說。

    孫仲海塞進一口飯後語音不清地說:“你們隻知道串聯好耍,知不知道造反派快翻天,我們快完蛋了?喔,我在廠裏碰見了爸爸,他叫你吃飯不要等他。”
  
   “過新年爸爸還去廠裏做什麽?”孫仲雲問哥哥。
   “還能幹什麽?當然是不服輸,關心咱們組織的事。”孫仲海憋著火氣說。
  
   然而孫仲雲卻微笑著說。“從奪權的標語來看,我們這些所謂的保皇派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呸!呸!呸!”孫仲海擱下碗瞪著弟弟叫了起來,“你還在笑?誰是保皇黨?保衛領導就是保皇派嗎?我們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隻要毛主席不親口說我們是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人,我們就要跟造反派幹到底。事實也是這樣,我們廠的工人糾察隊至今一點沒輸給工人造反軍。工人造反軍也不想想,他們要臉皮
  、我們就不要臉皮了?運動到了現在,我看大家都是在為自己的臉皮而戰。
  至於這樣那樣的幹叫,大都是作為幌子來用。”

“你就這樣詆毀大家的革命覺悟?”孫仲雲竊笑著問哥哥。
   “我感覺現在的人真變得有些隻看重自己的麵子了。”孫仲海十分認真地說。
  
   “爸爸沒退出他的組織?”孫仲雲問。
  
   “退出?為什麽要退出?”孫仲海歪著脖子睖眼盯著弟弟說:“沒有了組織日後好穿人家的小鞋嗎?你不要以為隻有拿工資的人才有小鞋穿,我看學生同樣有。比如在檔案裏塞進一條不積極、不有始有終地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的評語,你不就完了。”
  
   “你把參加運動的作用想得那麽深?”孫仲雲笑著對哥哥說,“真是該刮目相看你了!你真像個工人師傅了。”
  
   這時已吃完飯的孫仲海氣派地將空碗順著桌麵一推,說:“大家都說再老的師傅也得要點政治資本,否則定個七級、八級就難了。好,今天我累了,現在要洗臉洗腳睡了。”
  
   “今晚咱倆睡一床。”說話間,麵帶笑容的孫仲雲已站起身來,“我去給你打水,你現在是家裏的貴客了。對了,你搬進廠裏住有多久了?”

一聽弟弟說要給自己打洗臉洗腳水,孫仲海不由得楞了一下。隨後他盯著已去向廚房的弟弟背影,頗為得意地調侃到:“嘿!孫仲雲,你今天怎麽變得這麽乖了?你就像太監伺候皇上那麽可愛。”
  
   孫仲雲在給哥哥倒洗腳水時,才注意到天已黑了很久。
  
   一想到今夜要與哥哥屈膝談心的愜意處時,孫仲雲馬馬虎虎地洗漱完就急匆匆登上了樓。上樓後的第一眼他看到的是哥哥半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抽著煙。
  
   “嘿!你好久學會抽煙了?這事爸爸知道嗎?”孫仲雲半笑著責問哥哥。
   “來,你也抽一支。”孫仲海瀟灑地甩給弟弟一支煙。
  
   “我不抽。”孫仲雲邊遞還煙邊興衝衝地爬上床與哥哥躺在一起。
   孫仲雲的興奮使孫仲海大笑起來。因而孫仲海就對弟弟調侃道:“嘿!你這麽激動幹什麽?我又不是女的。”

“二流子,虧你想得出來。”孫仲雲笑著擰了哥哥的大腿。
  
   孫仲海叫著疼,樂嗬嗬地對弟弟說:“我說這麽一句話就成二流子?工人有工人的高興方式......咦!想起來了,你的那位女同學還對你特別不?”
  
   孫仲雲正欲對哥哥提到的事表示堅決的否認,但他轉而一想後就另樣說道:“之所以說咱們保皇派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原來是有私心的人太多,比如你哥哥,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想著女孩子之事。”
  
   “你是跟我開玩笑還是挖苦我?”孫仲海盯著弟弟高興了,“我們是保皇派嗎?我們是響當當的毛主席革命派!”
  
   孫仲雲見哥哥很高興,於是就嬉皮笑臉地去撫摸哥哥額頭上的那條傷疤說:“你該高興,你已有工作,正該想女孩。”

孫仲海將弟弟的手一掀,裝著一本正經地說:“想什麽女孩?你這個臭知識分子別拿工人老大窮開心。”
  
   “我一個高中生算什麽知識分子?是你在拿我尋開心吧?”孫仲雲笑嗬嗬地說。
  
   “我是在給你打預防針。”孫仲海振振有詞地對弟弟說,“高中生當然算知識分子,要不怎麽會有高中生是右派分子呢?”
  
   “你給我打得什麽預防針?”孫仲雲心不在焉地說。
   “毛主席說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最反動。”孫仲海敲著弟弟的頭說。
  
   孫仲雲抓住哥哥的手,表示糊塗不懂地說:“學校是學生成堆的地方,你別借機打擊我。”
  
   “我打你是關心你。”說話間,孫仲海拿出當哥哥的威嚴,又要敲弟弟的頭。
  
   就在這時,樓下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是爸爸回來了。”孫仲雲擱下哥哥就下樓開門去了。

孫仲雲開門後見到的是一個臉上蕩漾著幾許躊躇滿誌般得意的父親。因此他不再擔心父親心情不好,故小有揶揄地說:“爸爸,今天是新年,有人請你吃飯了?”
  
   似乎是有點飄蕩的孫洪久沒回答兒子的話,而是輕輕一揮手,叫兒子快上樓睡覺,不要感冒了。
  
   沒得到回答的孫仲雲仍問道:“爸爸,你吃飯沒有?”
   “你快去睡吧,我吃了。”孫洪久又向兒子揮著手。
  
   孫仲雲爬到樓口時,突然感到身後的樓梯在響。於是他回頭一看,見是父親在慢悠悠而又有些靦腆地上樓。對此,孫仲雲馬上回頭向被窩鑽去,這為的是不讓父親尷尬。
  
   孫仲雲奔到床上時,見哥哥已打起鼾來。
   “爸爸來了你就裝睡著,真滑稽。”孫仲雲邊嘲笑哥哥邊擰了哥哥一把。
  
   聽見父親腳步聲的孫仲海不敢報複弟弟,隻好忍著疼,繼續打鼾。

   上樓來的孫洪久完全沒有跟兒子說話的跡象,而是一味的低著頭在屋裏轉圈。末了他嗓門不清地自語道:“今天碰上了曹師兄,我才去了廠裏。誰說咱們工人糾察隊快完蛋了?放屁!我們的組織照樣強大,我看工人造反軍才要完蛋了”
  
   之後不久,心情舒暢的孫洪久看了看床上的兒子後,就一聲不響地下樓而去。

    第二天,心情不錯的孫洪久早早地就起了床。他第一眼看見兩個兒子就說:“喂,你兩個今天好好弄一頓午飯來吃,咱父子三個保皇派要好好喝喝酒。”
  
   早飯後,孫仲雲望著像是要出門的父親說:’爸爸,你是又去廠裏還是上街逛逛?”
   “我上街觀察觀察形勢。”孫洪久有許驕傲地說。
  
   繼續吃著早飯的孫仲雲問哥哥自己去北京串聯期間重慶有沒有發生新鮮的事。孫仲海一定神,一擊桌子說:“有!剛重現了一年的農民挑著肉穿街走巷的事又消失了。媽的,全國人民都成了革命家,誰還在乎生產。可是不革命又行嗎?不革命就要受欺侮。”

    “咦!”孫仲雲驚奇的盯著哥哥說:“想來還真是這樣,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欺侮不願革命的人。”

    “注意自己的語言啊,好好吃自己的飯。”孫中海半真半假地警告著弟弟。
   孫仲雲若思若想地搔起頭來。


   快中午時,孫仲海大咧咧地對弟弟說,“你去找爸爸回來吃午飯,我來炒菜。”

    一上桌孫洪久就發了氣,他沉下臉來對兩兒子說:“怎麽就這點肉?快去把留給別人的肉端出來。”
  
   孫仲雲知道父親是不願給母親和妹妹留肉,所以要叫自己把肉全端出來。然而孫仲雲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坐著沒動。
  
   “給她們留個屁!”孫洪久借機宣泄出對妻子陳鳳珠的不滿,“咱們還擔心人家造反奪權的人過不好年嗎?快去把肉全端出來!”
  
   孫仲雲還是沒動,隻是埋著頭吃自己的飯。
   正因為孫洪久隻是想借“留肉”之事來詆毀造反派,所以就對兒子繼續發火。
  
   過了一會,孫洪久雖不在為難兒子,但飯桌上的氛圍卻還是尷尬,沒有節日的酒來酒往的歡笑聲,有著的隻是沉悶的嚼飯聲。
  
   餐至中途時,像不速之客的孫仲霞回來了。她嗅到家裏的氣氛對自己不利,所以就陰著臉一聲不吭地盛上飯鑽進了自己的臥室。
  
   接下來,索然無味吃著飯的孫仲雲正在為一家人因派別不同而不相往來的事愁來愁去時,他竟驀地驚叫道:“媽媽,您回來了?”
  
   陳鳳珠還沒在屋中站定,孫仲雲就已起身為母親張羅起進餐的事來。

“媽媽您快坐下,我去給你盛飯。”孫仲雲雲邊說邊上前去恭迎母親。
  
   然而陳鳳珠卻不冷不熱地對兒子說:“仲雲,你串聯回來了?”

孫仲雲認為母親的冷漠態度是針對父親,而不是自己,所以依然親切地對母親說:“媽媽。我前天就回來了。您餓了吧?您坐下來再說。”

    誰知陳鳳珠不但沒坐下來與家人緩和氣氛,卻反而呈露出幾分造反派傲氣大步跨向自己的臥室。孫仲雲見母親這般態度,就知道事情快糟了,因為他知道母親是在鄙視、譏笑當保皇派的父親。為此,他抬眼向父親瞥去,見父親果然是氣得臉色發青。

  此刻的孫仲雲是既難過又緊張。為了避免父母爆發大戰,機敏的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了母親的房間,並輕鬆活躍地說道:“媽媽,您就在裏屋吃飯嗎?我這就去給您端來。”

  “別忙,我還不餓。”剛打開衣箱、背對著兒子的陳鳳珠若思若想地說:“仲雲,你可能還不知道近兩個月來、重慶的革命形勢吧?我相信你很快就能辨清革命的大方向。哦,外省的革命形勢怎麽樣?在開始奪權了嗎?”

  巧的是陳鳳珠的話被剛走到屋門前的丈夫孫洪久聽了個清清楚楚,孫洪久進屋來的原本目的是要拉兒子孫仲雲出來。可當他聽見妻子那沐猴而冠的話後,就氣得七竅生煙,

  故不由得接過妻子的話,暴怒地叫道:“雞巴個形勢!雞巴個奪權!陳鳳珠,你以為自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了?你想坐牢,我們卻不想……”

  陳鳳珠雖然怒了,但當她一想到自己是大莫與京的造反派後,就刻意睥睨著丈夫說:“當著孩子的麵,請你不要說下流的話。你有本事就去造走資派的反,何必在家裏耍威風。保皇派快滅亡了,你是不是感到了悲哀?”

  妻子的毫不留情麵,使孫洪久指著妻子的鼻子不顧體統地大罵道:“嗬!你才革命?老子看見你這副裝腔作勢的鬼樣子就作嘔。隻可惜你投胎晚了十幾年,要不你今天就是老幹部了。當了老幹部有多好,這樣就不勞你在今天像個跳梁的小醜似的到處上躥下跳地表演!你自以為怪神氣、怪有能耐?其實很可憐。你不相信,就撒泡尿照照。”

  孫洪久一鼓作氣地大罵一通後,就覺得自己已占了上風。殊不知今日的陳鳳珠令人刮目相看了。她不再是過去的紡織女工、家庭主婦,而像一個職業社會活動家。所以她用不著跟頭腦簡單的丈夫比嗓門大,而是用不屑一顧的神情對丈夫說:“你還自以為

  是個男人?依我看你剛才的表現比潑婦還不如。你潑革命造反派有何用?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能被你們資產階級的保皇份子給潑倒嗎?你們隻知道潑、隻知道抱住走資派的大腿不放,就是不好好學習社論,就是不用心領會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就是不反

  戈一擊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鐵杆保皇、鋼杆保皇,簡直就是自甘墮落!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打倒任白戈,奪回人民權!這樣的口號你們保皇派早就知道了吧?可沒見毛主席說咋們是反革命?這就足以說明我們的鬥爭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

陳鳳珠之所以能較長時間地斥責丈夫,是因為孫洪久不但被孫仲雲推到了堂屋,而且還被看護,不讓進裏屋。

  最終,孫洪久對妻子的無情奚落是忍無可忍,於是就一聲長嘯、一揮胳膊,將一桌飯菜掀下地,遂厲聲叫道:“老子就是要潑!老子就是要墮落!老子就要看看你們王八造反派能把我怎樣?”

  麵對丈夫那一觸即發的打人凶煞象,陳鳳珠不但沒有畏懼,相反卻是跨前兩步,義正言辭地說:“孫洪久,走什麽樣的道路,全靠自己。你不要執迷不悟,一味地當走資派的禦用工具。”

  “老子就要執迷不悟!”大吼間,暴怒的孫洪久掀開兒子撲上前去欲重重扇陳鳳珠耳光。

  說時遲、那時快,孫仲雲和哥哥沒讓父親打到母親,就已將父親給牢牢抱住了。
  “媽媽你快走吧!“孫仲雲欲哭般地催促著母親。

  然而緊繃著臉的陳鳳珠仍站在原地不動,像是要跟丈夫決一雌雄似的。就在這時,被怒氣憋得滿臉通紅的孫仲霞從裏屋衝出來指著父親怒斥道:“走資派的狗腿子,你就這副能耐?你有本事就到廠裏跟走資派鬥!你要搞明白,造反派跟保皇派的較量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不是私人的家庭問題,容不得你耍家長威風。”

  女兒的大逆不道,氣得孫洪久快背了氣。他突然一聲咆哮,強力掙脫了兒子的束縛,抬起雙手朝女兒撲了過去。此刻,陳鳳珠見丈夫雙眼腥紅,於是就飛快地站上前去替女兒做擋箭牌。

  麵對一身是膽的巾幗英雄般的陳鳳珠,孫洪久遲疑了一下。但他最終將牙咬得咯嘣一響,雙爪就朝妻子臉上抓去。

  所幸的是陳鳳珠的臉皮沒被丈夫扒下來,一是因為她自己有所防範,二是孫仲雲和孫仲海及時趕上來又將父親給抱住了。

  不過陳鳳珠的臉上還是負了點傷,兩道被指甲劃破的臉皮沁著血。因此陳鳳珠也大怒了,張口就對丈夫大罵道:“保皇狗,決無好下場!”

  自尊被糟蹋盡了的孫洪久邊與兒子的箍抱掙紮、邊也大罵道:“陳鳳珠,你才沒有好下場!我會看著你進大牢。”

  “媽媽,你帶著妹妹快走吧!”孫仲雲急得流下了淚。
  為了維護造反派的尊嚴,陳鳳珠不但沒有逃走,而是用更加厲害的語言撻伐起保皇派來。
陳鳳珠再三強硬的做派,終於激怒了大兒子孫仲海。孫仲海鬆開父親,怒指著母親和妹妹氣勢洶洶地叫道:“你們到底要怎麽樣? 欺咱工人糾察隊好說話嗎?今天要不是看在一家人的麵子上,老子……”

  “嗬!保皇狗還裝得人模人樣了?真是滑稽!”孫仲霞也罵開了。
  這下可苦了孫仲雲,因為他要同時隔開兩對連罵帶抓扯的人。這一來堂屋如碾場,隻一會兒工夫,五雙腳就將地上的飯菜及碗碟碾了個遍,狼藉不堪。

  “媽媽你快走吧!”累得渾身冒汗的孫仲雲又一次焦急地催促母親。
  “怕什麽?”陳鳳珠氣勢如虹地高聲說:“真理是辨出來的,難道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還怕劉少奇資產階級路線上的人?”

  “就是!”這時大門口處有人威猛有力地接過陳鳳珠的話來說道:“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還虛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嗎?陳鳳珠雄起,我們這一條街的造反派都是你的堅強後盾。他孫洪久今天隻要再傷著你,我們造反派就不答應了。這是你死我活的兩條路線的鬥爭,不是家庭糾紛,我們決不會袖手旁觀!”

  孫仲雲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抬頭一看,見家門口已開始有鄰居湧來塞門論道。初來者中多數是造反派觀點的人,他們不是給陳鳳珠搖旗呐喊、對孫洪久譴責戲罵,就是聒嗓自己的革命大方向是如何的正確。

  一家人被鄰居評頭論足,這使孫仲雲衝著大門口的人群勃然大怒地吼道:“滾——”

  緊接著氣急敗壞的他,顧不得母子之情,像發瘋似的一鼓作氣地將母親及妹妹推到了大門口處。由於他推母親和妹妹的的動作既狼狽又粗暴,這引來了造反派鄰居的開懷大笑。

  “滾——”孫仲雲再次聲嘶力竭地打斷了一中年婦女的話。

  這一來,人數占優的造反派觀點鄰居憤怒了,他們爭先恐後的顯示自己的革命覺悟,把孫仲雲的那聲“滾”無限上綱上線,說成是敵視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因此有人大叫著要將他拉出來批鬥及向毛主席請罪。

  不過人數處於劣勢的保皇派觀點鄰居也毫不示弱,他們不僅不遺餘力的給孫家父子三人助威,而且跟對立派鬧騰到了抓扯推搡的程度。

  就在兩派鬥士鬧得烏煙瘴氣時,陳鳳珠突然大聲地向屋裏的丈夫喊了話, “孫洪久。今天我沒時間跟你鬥。走之前,我最後一次提醒你,這場運動是兩條路線的生死鬥爭,何去何從,事關你的政治生命……”

  “卵子生命。”孫洪久隔著人群咬牙切齒的地打斷了妻子的話。

 

孫洪久的這聲怒吼,驚得造反派群眾是即目瞪口呆又憤怒至極。故隨之孫家前門響起了造反派群眾的聲討聲:“孫洪久好反動!孫洪久反革命、現行反革命 ……”

  這一來,把“政治生命”怒罵成“卵子生命”的孫洪久不但自己心虛膽怯起來,就連同派同觀點的人也不好開腔,幫不上他的忙了。

  造反派群眾嗬斥孫洪久正酣時,又一次檫拭了臉上血漬的陳鳳珠又說道:“戰友們,你們都看見了,階級鬥爭有多激烈多複雜!兩條路線的鬥爭有多尖銳!看,在一個家庭裏都有如此不可調和的矛盾!”

  “*****的保皇派好歹毒!”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接過陳鳳珠的話說道:“大家都看見了,把我們的戰友打成什麽樣了……”

  “跟他離婚!”有人替陳鳳珠吼了起來。
  “我就是有這個打算,跟他離婚。”陳鳳珠氣狠狠地說。

  “你說什麽?”沒聽得太清楚、仍被兩個兒子攔住的孫洪久伸長脖子朝家門口的妻子問道。

  “離婚!”陳鳳珠斬釘截鐵地說。
  “離就離!”孫洪久倏地一笑,“你這個臭婆娘,老子早就不稀罕 !老子求之不得!滾!”

  “你還有理了?”一直氣狠狠的孫紅霞又站出來幫母親斥責著父親,“你自己死不悔改還有理了?”
  “斷絕關係!斷絕關係——”孫洪久衝著女兒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

  “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孫紅霞不以為然地用嘹亮的嗓音對父親說“你不要拿資產階級的什麽孝道、恭敬等虛偽東西來要挾我。資產階級的那一套今天行不通了。現在都什麽時代了……”

  “毛澤東思想紅旗插遍全世界的時代!”圍觀中的一位少年拿腔拿調地插了言。
  緊接著,一個女生帶著忿慨說:“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掃除封、資、修的東西嘛!仲霞,你馬上跟你那保皇狗父親斷絕關係,我們堅決支持你。”

  “我們堅決支持你。”一群人笑嘻嘻地附和著女中學生說。

  隨後人數占優的造反派調戲起孫家父子三人來,且還有人帶頭唱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革命是暴動的,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正當沾沾自喜的造反派用眼神互相鼓動著唱第二遍時,突然“啪”的一聲脆響連同人咆哮著“滾”的聲音把語錄歌給截停了。片刻後,住嘴停唱的造反派才發現破壞者是孫仲雲。原來忍無可忍的孫仲雲一咬牙,將一塊碎碗片砸在了大義滅親者的妹妹額頭上。

造反派群眾看了看額頭上有血、還有一片菜葉貼著的孫仲霞後,就紛紛向孫仲雲投去了憤怒的目光及罵聲:

  “這*****的保皇派太囂張了!”
  “這是路線鬥爭,決不是家庭私事。咱們毛主席司令部的人決不能讓保皇狗白打。”
  “把他*****的抓出來打!要打都來打!”

  不知是不是因為鄰居的關係,一時間裏,造反派群眾隻是在嚷,而沒有行動。就在眾人瞪著孫仲雲表現出遲疑時,替女兒擦著血的陳鳳珠大嚷道:“孫仲雲你有本事就該去造走資派的反。你打你妹妹算何本事。”

  陳鳳珠氣恨恨的叫嚷刺激了幾個血氣方剛的造反派,使他們感到了某種恥辱。因此有人壓著怒火,威風凜凜地向陳鳳珠說:“陳阿姨,您看這事怎麽辦?我們的人總不能讓保皇狗白打。”

  陳鳳珠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抓起女兒的手就大步走了。

  其實孫仲雲早就感到了恥辱,並且也很憤怒,所以他剛一聽見作為街坊的造反派發出威脅的話時,就陰鷙著臉挪步向門外走去。可就在這一刻,不知是顧及鄰裏關係還是怕吃眼前虧的孫洪久一把掀開擋著自己的大兒子、跨上前去猛地將二兒子拽進了屋。

  “放開我!”孫仲雲竟對父親吼了起來,“他們都不顧及鄰裏情麵、我們為什麽還要想那麽多?我們家夠糟了!放我出去!”

  沒讓二兒子再往下申明自己要對抗的理由,孫洪久邊全力將孫仲雲往屋推、邊大為光火地對大兒子命令道:“快把大門關上!”

  接下來造反派並沒有上前來敲打孫家的門,因為他們已被保皇派給纏住了。
  等門外沒有動靜後,孫仲雲略微喟歎地向哥哥問道:“唉!哥哥,怎麽造反派越來越多了?”

  “大概是‘奪權’的原因吧!”孫仲海淡淡地說。
  “真有那麽好的事?我才不信。”孫仲雲說。

   

 

    第二天一大早,孫仲雲被哥哥起床時發出的動靜給擾醒了。他見哥哥一副不甘雌伏的神態後就知道哥哥還在為昨天一家人受辱的事懷恨在心。因此他半開玩笑的地對哥哥說:“你起這麽早是去投奔梁山?”

  沒放慢穿衣速度的孫仲海冷冰冰地對弟弟說:“你這小子剛睜開眼就說不正經的話。工人糾察隊是正經的革命組織,不是梁山。”

  “我看你那要報仇雪恨的模樣就像是去投奔梁山。”孫仲雲揶揄著哥哥說。

  “你小子現在還沒正經話!”孫仲海嚴肅地說,“你這個讀書拔尖的家夥怎麽對人人都關心、人人都熱衷的運動卻不大上心似的?你這樣過份了不好!你還回你的組織去不?昨天家裏發生的事你都親曆了,一個人沒有組織是很可怕的事。”

  “現在想起來還真是那麽回事。”孫仲雲約有所思般地說。
  “你現在才認識到這個問題?”孫仲海盯著弟弟說,“這麽說在這以前,你參加組織是為了敷衍塞責?爸爸媽媽早就告訴過我們,一個人沒有組織不行……”

  孫仲雲打斷哥哥的話說:“你現在參加組織的目的是為了麵子?還是為了在困難時能得到幫助?”

  “是為了尊嚴!”孫仲海衝著弟弟叫了起來。
  “你別發火嘛。”孫仲雲笑了。
  “我回廠去了。你要不要尊嚴?”孫仲海白了弟弟一眼就下樓去了。

  哥哥走後,躺在床上的孫仲雲檢討起自己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是不是像哥哥說的那樣有些過分了。隻琢磨了一會兒,他就感謝起哥哥對自己的提醒。因為他認識到了自己的某些自以為是是在玩火。

  之後不久,孫仲雲也起床下了樓。來到樓下的他一下就感覺到了家裏的安靜有些異樣。心中有數的他來到父親的臥室一看,見父親已無蹤影。由此他望著父親的空床不由啞然一笑,遂自言自語地揶揄起父親,說:“嘿!他也為了尊嚴,一大早就趕回廠裏去了。”

  從父親的房裏退出來,孫仲雲頓覺家裏暮氣繚繞,隨之便有些消沉了。消沉的精神狀況使他覺得自己又快要被邊緣化了。

  草草吃完早飯後,孫仲雲想到了要去街上細細觀察一下時局,看奪權之事真否、觀保皇派氣數盡否。

  如今大街上風雲變幻的曆史情景跟運動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情況一樣,人人呐喊、發飆,一心要不遺餘力地掌握住自己的政治生命。

  孫仲雲在大街上漫遊一圈後,發現呐喊、發飆的人全是佩戴“八一五”袖章的造反派。而佩戴“毛主席思想紅衛兵”袖章的保皇派卻一個也沒有。

 

 

 

現在孫仲雲明白了,保皇派在一夜間已消亡,而造反派卻如日中天,正忙著收獲權力。

  在沿著大街回家的路上,孫仲雲無意中看見了走在街中央的初中同學加鄰居的陸大勇。當他綻著笑要上前去喚陸大勇時,卻又驀地一愣,停住了步,原因是突然注意到了對方的神情很亢奮。他認為亢奮是由奪權的喜悅心情引起的;奪權者當然就是造反派了。

  就因此,孫仲雲不但不招呼陸大勇,相反卻要馬上轉過身去想避開對方。可是此刻陸大
  勇已看見了他。

  “喂!孫仲雲,你的眼睛何時長到頭頂上了?匆匆趕路的我都看見你了、你還沒看見我?”陸大勇大步跨到孫仲雲眼前。

  “喔!是你?”孫仲雲假裝吃了一驚。
  在假裝吃驚之時,孫仲雲看見了陸大勇身旁有位英姿颯爽的女紅衛兵。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興奮的陸大勇指著女紅衛兵對孫仲雲說,“這是我的戰友吳海燕。海燕,這是我的開檔褲朋友孫仲雲……”

  這時幹勁足、目光閃爍的吳海燕盯著孫仲雲那沒有袖章的胳膊打斷了陸大勇的話說:“喂,這位同學你是逍遙派還是保皇派?”

  冷不丁地遭人如此盤問,孫仲雲還真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就冷靜下來,盯著陸大勇的造反派袖章毫不心虛地說:“大勇,你來告訴你的戰友我是什麽派。”

  “你是逍遙派吧?”陸大勇想了想就帶著幾許惋惜的口吻反問孫仲雲。
  “我也不想當逍遙派。”孫仲雲努力鎮靜地說。
  “你家庭成份有問題?”吳海燕問孫仲雲。

  “嗨!別讓我朋友難堪了。”陸大勇對吳海燕說,“他父親解放前做過兩年小生意。”
  “哼!資產階級的唯成份論真是害死人。”吳海燕安慰起孫仲雲來,“這位同學,不要消沉,隻要 你造走資派的反,加入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前途照樣一片光明。”

  聽了吳海燕的套話,陸大勇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後才對孫仲雲說:“仲雲。我們有急事要走了。你可以回學校參加造反派,現在不怎麽講究成份了,隻要造走資派的反、奪走資派的權就行。”

  陸大勇走出兩步後又轉回來將自己手中的幾份報紙遞給了孫仲雲,並說:“仲雲,你好好看看這段時間的報紙,無產階級已向資產階級發起了全麵總攻,很快就要全國山河一遍紅了。”

 

    望著陸大勇那遠去的矯健身影,孫仲雲心中悵然,不知道腳下的路在哪裏。由於心情不好,他沒有馬上看報,而是專注地打量起映入他眼中的一個個行人來。在他看來,那些憋著氣卻又不敢聲張的人是保皇派,而既興奮又手舞足蹈的人便是正在奪權的造反派。

  今日的市井景象又如運動初期的“三家村”時那樣,大潮翻滾,改天換地。
  盡管孫仲雲對這次改天換地依然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但一想到運動把自己當蹩屣般拋棄後,還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一些傷害。

  關心到自己的自尊心後,孫仲雲就不再打量行人,而是埋頭沉思而行。不悅的心情使他突然自語道:“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一開始就當個逍遙派!”

  由於埋頭而行,孫仲雲走過了牙刷廠圍牆後才想起該看看牆上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字會怎麽樣了。於是他倒了回去。當他來到牆下時輕蔑地笑了——原來牆上的八個大字被潑上了大糞。

  孫仲雲在牆前沉默了一會兒後、就不由得苦笑著低語道:“玩玩就革命勝利了!餓死了才舒服?”

  既暮氣沉沉又心神不寧的孫仲雲一回到家就想睡覺。不過他想起手中的報紙後,便靠桌坐了下來。打開報後,他才發現是兩天的報紙,即元月一號和元月二號。他先看了《新重慶日報》轉載《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一九六七年元旦社論。

  元旦社論:
  一九六六年,在我國興起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大的事件。這個革命,使我國的社會主義革命發展到一個新階段。這個革命,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曆史上開辟了一個新紀元……在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指引下,文化大革命開始曆史性轉折……

  接下來他看的文章使人有石破天驚之感,即標題為“東北的新曙光”。此文如下:
  黑龍江省紅色造反者革命委員會第一號通告——

  世界上一切革命鬥爭都是為奪取政權,鞏固政權。堅決響應毛主席關於“抓革命,促生產”和“節約鬧革命”的偉大指示……

  ……我們的偉大統帥毛主席發出戰鬥號召,人民解放軍應積極支持左派廣大群眾……

  黑龍江省臨時最高權力機構誕生。紅色造反者和駐軍指揮員舉行大聯合大奪權誓師大會,鄭重宣告原省委和省人委的一切大權歸紅色造反者革命委員會。

  無產階級革命派大聯合萬歲!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看來社論和文章,即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向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發起了摧枯拉朽般的攻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孫仲雲天天看報並琢磨文章,思忖運動方向。
  這段時間裏,全國各省市的造反派相機效仿黑龍江省造反派奪取了最高政府的權力,逐
  步實現了“全國山河一遍紅”。

  “全國山河一遍紅”即獲得了全國的奪權勝利。

    不過這“勝利”並非完全、徹底,也非一勞永逸,因為有不少口號跟社論文章的旨意不是相互矛盾、相互衝突,就是混亂,從而使人無所適從,各行其事,造成社會動蕩。

  當孫仲雲看見平淡無奇的“抓革命,促生產”時,就覺得此口號的主張矛盾,與當前的如火如荼的“奪權”行動背道而馳。在他看來,處於心急火燎中的奪權人原本隻應該一股腦兒地為奪權而“抓革命”,而不該不顧生存而補偏救弊地“抓生產。”    

    因此他認為“抓革命,促生產”就好比一個戰士在拔旗易幟的緊要關頭,卻在擔心自己的紐扣會被掛掉一樣滑稽可笑。由此他便隱隱覺得“抓革命”中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掣肘著“奪權風暴”,其目的似乎是想漁利。

  總之,孫仲雲用最樸素的思維方式來將眼下的運動態勢作了一下分析,認為“抓革命”是一個人,“促生產”是另一人。他甚至還認為“抓革命促生產”是“同床異夢”的暴露。

  自己的這種極其庸俗的思想,也使孫仲雲時常有可恥和羞臊的感覺。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萬事因由,世間紛爭,其道同條共貫,爭之入主出奴。

  由於文章及口號矛盾、混亂,故造成人心各異,社會動蕩。

    一九六七年一月被文革運動稱之為“一月奪權。”在這場由頂層指示的奪權風暴中,保皇派雖然乖乖地退出了曆史舞台,但殊不知已奪到權的造反派卻發生了內訌,從而造成了各運動組織間的大分化、大改組,形成了新的兩大派別,即“革聯”派與“反到底”派,使全社會進入了新一輪的動蕩。
    大分化、大改組是奪權後的必然產物,因為那些在“權力”上沒分得一杯羹的人要造革聯派的反。
  革聯派的身份地位相當於過去的保皇派,或有政府權力或依附政府權力,也稱“八一五”;

    反到底派的身份地位相當於過去的造反派,處於“在野”,仍要繼續造反奪權。反到底也自稱是“砸派”,意為徹底砸爛舊世界。

  反到底攻訐革聯派是假奪權的“大雜燴”、“偽革聯”及黑市委的傀儡——換言之,毛主
  席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並沒有真正奪回掌握在資產階級司令部手中的權。
  革聯派怒罵反到底是現行反革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雜(砸)種”。
  

  在革聯派與反到底派為爭奪權力而大動幹戈時,時有沮喪心情的孫仲雲找來近期的《新
  重慶日報》一一閱讀。閱覽中,使他發生琢磨、思忖的文章有——

  反對經濟主義,粉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新反撲。
  人民解放軍堅決支持無產階級革命派。

  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發揚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大民主。
  哈爾濱市駐軍某部堅決鎮壓反革命。

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一個組成部分。
  正確對待革命小將。

  革命的大聯合好得很!
  合二為一的大雜燴。
  重慶人民廣播電台造反了。重慶人民紅色造反廣播電台宣告誕生,這是毛主席的革命
  路線又一新勝利。

  給毛主席的致敬電——
  “最最最最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我們,重慶市紅岩機器廠革命造反派全體職工,向您,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致
  以最崇高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我們以萬分激動的心情,收聽了您親自決定向全國廣播的上海各革命群眾組織發表的
  《告上海全市人民書》和《緊急通告》這兩個極其重要的文件……

  今天,我們廠三個革命造反派組織聯合召開了抓革命促生產,徹底粉碎資產階級反動路
  線的新反撲誓師大會…..”

  把大權牢牢掌握在革命派手裏,決不能轉移鬥爭大方向。
  無產階級革命派在毛主席思想偉大紅旗下聯合起來,從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手中把權奪過來。天津、沈陽、廣州、西安、成都及重慶等大城市無產階級革命派匯成一股銳不可擋的巨大革命洪流,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新反撲發起全麵總攻擊,把如火如荼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推向新階段……

  斬斷李井泉和重慶市委的黑色通訊線。歡呼本市郵電部門新生。
  本市交通公司革命造反派奪了權好得很!
  給毛主席的一封信——

  “重鋼一工人在信中揭露了重鋼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指使受他們操縱
  的工人糾察隊搞假“奪權”的醜劇。他們指使他們一手炮製操縱的禦用組織,演出了一場美其曰“奪權”的醜戲。官老爺摘冠交印,退居幕後,可謂樂乎,禦用組織“造反”大捷,趾高氣揚,洋洋得意。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萬炮齊轟黑市委。徹底砸爛黑市委的禦用保皇軍。

  軍隊和地方的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
  本市駐軍院校紅色造反者昨日誓師。誓師大會通過了《給毛主席的致敬電》。

  昨日本市駐軍舉行盛大的武裝示威遊行。駐軍決心和山城革命造反派團結在一起,戰鬥
  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重慶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大奪權暨抓革命促生產誓師大會給毛主席的致敬
  ——

  最最最最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我們山城革命造反派,向您,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致以崇高的無產階級文化
  大革命的敬禮!”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懷著無限興奮,無限激動的心情,向您老人家匯報重慶山城的無
  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在奪權鬥爭中的成績。今天,我們全市各條戰線上的革命造反派數十萬戰士,匯集在這裏舉行‘重慶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大奪權暨抓革命促生產誓師大會。’在這個大會上,我們莊嚴地向全市人民宣告了重慶市委、市人委的一切權力完蛋了,由革命造反派接管。這個權奪得好,好得很!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

  重慶市革命造反派聯合公告:本市臨時最高權力機構誕生。
  重慶市革命造反派聯合委員會宣告成立,這標誌著山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入了一個嶄新階段…….

  重慶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
  重慶中學生紅衛兵總指揮部
  八一兵團

  重慶工人“二七”戰鬥總部
  紅岩機器廠“八?三一”戰鬥團
  重慶機械兵團
  農民造反軍總部

  重慶市公安局革命造反派、重慶市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政法兵團、中國人民解放軍重
  慶警備司令部、中國人民解放軍重慶軍分區發出聯合公告:支持革命左派。

  本市造反派集會遊行,齊聲高呼“革命大聯合好得很!
  機械係統六十多個革命造反組織勝利大聯合,成立“八?一五”機械兵團。

  革命的大聯合好得很!(井崗山紅色造反團)
  宗派主義和小團體主義是實現革命造反派大聯合的大敵。(四川處語學院紅衛兵 “三?二
  六”戰鬥團《造反者》)
  ……
  “私”字第一、“唯我獨左”、“老子天下第一”都是革命大聯合的敵人……革命造反派
  在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下聯合起來……

  …….在關鍵時刻、不敢挺身而出,而是退避三舍,鼓吹“策略”、采取“明哲保身”的
  態度;他們不願意做艱苦細致的群眾工作,卻熱衷於上層圓桌談判,甚至滑到了充當極可卑的政治交易所中的市儈角色的地步。而這種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傾向給山城文化大革命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這樣的人怎麽能搞得好大聯合。如果聯合,也隻能是無原則的大雜燴而已。
  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渝部隊聯合公告。

……牛鬼蛇神紛紛出籠是一件大好事,我們要趁此機會來一個大掃除,要掃除一切害人
  蟲。我們緊決支持公安機關行使職權,保護廣播電台、報社、銀行、倉庫等重要目標的安全;膽敢破壞者,定予嚴懲不貸。對於反革命組織,要堅決消滅之。對於反革命份子,要好不遲疑地實行法律製裁……

  殺回學校去,複課鬧革命。
  大造“私”字的反。

  響應毛主席的新號召,節約鬧革命,步行串聯好!
  《人民日報》社論:正確地對待革命小將。

  “……必須指出,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衝鋒陷陣的千百萬革命小將的本質是好的,主
  流是好的……當前,社會上出現了一股資本主義複辟的反革命逆流。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對革命小將玩弄陰謀詭計,在革命小將之間播弄是非,拉一批,打一批,妄圖分裂革命小將的隊伍,將革命引向邪路。同時,他們賊喊捉賊,把那幾個資產階級反動路

  線的提出者一貫主張的在幹部問題上的‘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的反動政策強加在革命小將頭上,攻擊革命小將。他們勾結社會上的牛鬼蛇神,抓住革命小將的某些缺點、錯誤不放,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全盤否定革命小將的大方向,甚至操縱已垮台的保守派組織進行翻案底活動,把一些革命小將重新打成‘反革命’。他們這樣做,就是反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就是否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本市二十六萬革命群眾大集會示威,狠批劉少奇的黑《修養》。
  學好“老三篇”,批臭黑《修養》。
  孫仲雲把以上文章的內容解讀為“漁利”與“反漁利”間的鬥爭。

  新的派別鬥爭又引領著人們展開了文化大革命的第二輪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在水火不
  容的鬥爭中,很快就發生了被反到底稱為“一.二四”慘案的事件。一月二十四日上午,當革聯派在大田灣體育館集會舉行“重慶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大奪權暨抓革命促生產暨師大會”時,反到底卻抬屍前來大示威大遊行,咆哮著要砸爛假奪權,真翻案的“偽革聯”。

  砸派人士說,他們所抬的兩具屍體,是其生前戰友,死於退居幕後的“走資派”操縱“偽革
  聯”迫害至死的。

  兩派的激烈打鬥,造成不少人血肉模糊。由於反到底大肆散布自己在這場為了“將無產
  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而要砸爛“偽革聯”的戰鬥中又死了不少人,所以就有了“一.二四”慘案一說。

  其實讓世人長久地記住“一.二四”慘案是另有原因的,這原因是這天下午四點多鍾時,
  長江裏發生了朝天門至彈子石航線上的輪渡沉船事故,溺斃一百多人。死者多是從大田灣體育場回返家中的兩派紅衛兵,所以大家才能長久地記住“一.二四”慘案。

 

    新的兩派的鬥爭使孫仲雲鬱悶、消沉。他鬱悶的原因是感覺到結束運動遙遙無期;消沉
  的原因是也有些認為那些仍在運動第一線衝殺的人是識時務者——他們從此會走在人生的康莊大道上,而自己卻會被時代埋葬。

  “一.二四”慘案後不久的一天上午,孫仲雲正在大街上百無聊賴地信步時,突然聞得
  有幾個人長一聲短一聲地驚叫道:“那邊十字街頭上,革聯派跟反到底打起來了……”

  在這半是新聞報道半是節目廣告的高呼大叫聲中,市井的熱度一下增高,沒有詢問,沒
  有遲疑,隻要聽見這消息的人都情緒亢奮地朝十字街頭疾奔而去。

  孫仲雲也跟隨著人群朝十字街頭跑去。跑動中他竟然莫名自嘲地笑了。

  十字街頭確實人聲鼎沸,兩百多人攪成一團,大家怒目相視地推來搡去,其角鬥的場景就像
  一群大象跟一群河馬在抵額角力,誰也不甘雌伏。圍觀的觀點群眾就更多了,也更聒噪不休。這情形跟運動初時保皇派與造反派的大辯論情況一樣,人人黨同伐異,氣勢逼人。不過也有不同的地方,這就是過去兩派的爭鬥氛圍還相對慢條斯理,而如今的兩派爭鬥氛圍卻是間不容發。

  突然推推搡搡的人群一下炸開了鍋,原來被圍在人群中央的十幾個反到底紅衛兵集中力
  量把包圍他們的革聯派紅衛兵的包圍圈衝了一個大缺口。突圍的反到底紅衛兵邊向外衝、邊鼻孔噴著火般地大叫道:“偽革聯迫害革命造反派罪責難逃!偽革聯還我戰友!血債要用血來還!為‘一.二四’死難戰友報仇!偽革聯假奪權真複辟是黑市委的幫凶、是走資派的傀儡……”

  片刻後,人多勢眾的革聯派又將反到底派團團圍住,並用更大的嗓門叫道:“反到底是
  反革命組織!抬屍遊行就是敵視毛主席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決不允許雜(砸)種造共產黨的反!堅決鎮壓反革命組織…..”

  兩派的劇烈衝撞,帶動了圍觀人群的更大喧囂。革命派觀點的群眾振膊高呼道:“雜
  種要文鬥不要武鬥!誰搞武鬥誰就在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

  與此同時,反到底派觀點的群眾更是揮拳罵道:“要文鬥不要武鬥!偽革聯迫害死我戰
  友罪該萬死!血債要用血來還…..”

  這又一輪的嗓門大比拚,把個市井鬧得烏煙瘴氣。更甚的是黨同伐異的憤怒情緒使場麵
  充滿了火藥味。眼看雙方要拳腳相向了,這時不知覺中被裹在人群中的孫仲雲才想起要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來。

  他擠出唾沫四濺,嘴大過臉且又推推搡搡的人群來到臨街的商店門前,挨著一群五十歲左
  右的圍觀群眾站了下來。然而這裏也不是派性鬥爭的真空地帶,同樣是唇槍舌戰的戰場。

  “*****,怎麽不把你們的那些死人抬回自己家裏供起?”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義憤填膺地大罵咂派,“死得好,狗*****!怎麽不多死些?死得越多越好!”

    “放你媽的屁!”一個近乎老頭的人一下蹦到婦女跟前怒不可遏地叫道:“偽革聯假奪權,
  難道革命的人們不該砸爛它嗎?黑市委勾結革命的背叛者‘八.一五’,迫害了那麽多的革命造反派,難道我們不該繼續造走資派的反嗎?你這個黑心肝的潑婦簡直就是走資派的幫凶……”

  沒等砸派老頭把氣和恨發泄完,另一個中年婦女掄先朝他開了火:“你才放你媽的屁,
  睜著眼睛說瞎話。翻船死人有什麽稀奇?再說我們這派也死了人。那天的翻船事故又不是頭一次。你們那天在大田灣衝擊成立革命委員會大會就是反革命行為。革命委員會是新生的紅色政權,是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政權,你們為什麽要去搗亂破壞?砸派不是反革命又能是什麽?”

  “我們跟你們這些傻婆娘說不清。”又一個四十多歲的砸派工人幫腔說道,“你們知不知
  道重慶搞的是假奪權真複辟,毛主席的革命司令部並沒有從資產階級司令部奪回權力……”

  “你們沒掌到權就說是假奪權。”另一個模樣善辯的革聯派中年婦女打斷前者的話挖苦
  道:“這的,拿去吧,大權你們掌,這樣你們就說是真奪權了。”

  大概是被挖苦了的原因,幾個男女砸派群眾同時站出來氣勢洶洶地反譏善辯模樣的婦女,
  “這的,拿去吧,把大權抱回家美美享受。你們偽革聯就是黑市委的傀儡……”

  “這的,搶去吧,大權……”革聯派群眾起反攻了。
  “這的,大權,黑市委爸爸把它交給乖兒子……”砸派群眾嘲弄起革聯派群眾來。
  兩派群眾越說越激動,繼而便相互指指戳戳,找岔動手教訓對方。

  孫仲雲又退出了這堆人群。他站在人群外,頗懷感觸地朝滿滿一大街人望去,見幾乎沒有一
  個人閑著,他們不是在第一線與對手比腳劃手地漫罵、就是在亂成一團的人群中隔空怒斥,撻伐著敵對派的罪行。怒罵激烈時,就連體弱者也抖動著嘴唇呈出一副與敵人不共戴天的怒容。

  眼前這一宏大的群眾革命熱潮場麵,使孫仲雲越看越心情沉重,精神也越來越萎靡。稍
  後,他便轉身回家了。

 

    日子一晃,就臨近春節了。在這段時間裏,基本上都是孫仲雲一人獨守家中,由保皇派
  變成革聯派的父親和哥哥隻是偶爾回家一下。而由造反派變為反到底派的母親與妹妹就根本沒回過家。

  臘月三十這天,孫洪久和孫仲海終於回到家裏。在父子三人吃團圓飯時,孫洪久反倒有
  意見地批評孫仲雲道:“仲雲你怎麽不回學校去?你被砸派的瘋狂嚇住了?”

  “我,我……”不敢冒犯父親的孫仲雲結巴起來。
  “我什麽?”因心有所虛,孫洪久強裝鎮靜地訓斥著二兒子。
  “沒什麽。”孫仲雲借故專心吃飯而埋頭不語了。

  “我知道你在笑話我們。”孫洪久一下坦然了,“你是在笑我們怎麽一下子由所謂的保皇
  派變成了革聯派,是吧?”
  “沒有。”孫仲雲忍住笑偏過了頭去。

    “沒有才怪了。”孫仲海接過父親的話意,接著戳穿弟弟的嘲笑,“你肯定是在嘲笑我和爸爸居然改換門庭投進了過去造反派敵人的懷裏?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經過大分化,大改組,過去的朋友成了敵人,而過去的敵人卻成了朋友,隻要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就沒有錯。”

  “我懂這個道理。”孫仲雲口是心非地說。
  “你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可為什麽不回到組織裏去呢?”孫洪久認真而嚴肅地問二兒子。

  “恐怕我們的組織已不存在了。”孫仲雲低聲說道。
  “胡說。”孫洪久不滿地盯著二兒子,“我想你的組織也加入了革聯派。你打算哪一天回學校?”

  “我不想了。”孫仲雲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想了?為什麽?你就這樣沒骨氣?”孫洪久生了氣。
  “這跟骨氣有什麽關係?”孫仲雲小聲頂了父親一句。

  孫洪久先睖了二兒子一眼,然後才抓起桌上的煙杆和土煙袋邊起身邊說道:“回不回去
  你自己好好考慮。可你要知道,被人踩著的日子不好過喲!”

  孫仲海目送著父親進了裏屋後,才轉回過頭來小聲對弟弟說道:“你服輸了?你害怕了?
  你被砸派的窮凶極惡嚇倒了?你可能還不如你的那個女同學?別再傻乎乎的跟著什麽社論跑了,因為社論老是說兩派都是革命群眾,你隻要站在掌權派一邊,就不會吃虧。”

  住了口的孫仲海見弟弟沒搭理自己,於是又說:“你在暗暗嘲笑我和爸爸?”

  “你說的是我的哪個女同學?你見過?”問話間,孫仲雲似乎有一激顫,仿佛是從夢中
  醒來。

  孫仲海見弟弟如此魂不守舍的神情,於是就調侃道:“嗬!你不理睬我的原因是在想那位女
  同學了?你既然想人家就該回學校去見她。”

  “胡說八道。”孫仲雲瞪了哥哥一眼。
  “我聽爸爸說過你的那位女同學。”孫仲海說。

  “去!”孫仲雲不高興地對哥哥說:“大家都忙著幹革命,你竟還有心思開這樣的玩笑。
  恐怕你和爸爸又要返回廠裏了吧?”

  孫仲雲不等哥哥回話,已收拾起碗筷朝廚房走去。
  孫仲海沒有回答弟弟的話,而是盯著弟弟的背影,嬉皮笑臉地說:“喂,小子,時局很
  亂喲!你就不擔心人家的安全?”

  獨自在廚房洗碗的孫仲雲既羞愧難當又心亂如麻,他恨自己在亂局下,怎麽就變得這麽
  薄情寡義,回家一個多月來,似乎還沒有真正思念過楊娟、甚至是覺得自己還沒有戀愛。

    哥哥的“時局很亂喲!你就不擔心人家的安全”之語如炸雷般的劈醒了孫仲雲,使他決定
  盡快去楊娟家看看,以贖其罪。

  初四這天早餐後,在家苦挨了三天半的孫洪久、孫仲海父子倆又去了廠裏。隨後不久,
  孫仲雲也鎖上門、進城看望楊娟去了。

  在經過牙刷廠土圍牆時,孫仲雲難禁惆悵之苦,便又停下來打量起“人人為我,我為人
  人”來。凝神注視著被大糞汙穢了的八個大字,他突然恬靜地笑了:“哼!公道自在人心,潑大糞又能怎麽樣?遺憾呀!”

  在接下來的一路上,孫仲雲幾乎沒有心思去觀察一下人們的精神麵貌,因為他在思考兩
  件事:一件是猜測自己的保皇派組織是消亡了還是改換門庭而繼續存在;另一件事是該勸楊娟當逍遙派呢還是自己也再一次紮進運動中。

  可是今天他沒能作出選擇,因為楊娟家大門緊鎖,沒人在家。
  離開楊娟家,心情悵惘的他走在繁華的市中區時,曾兩次想回到學校看楊娟是否在那裏,
  可都沒踐行。他希望楊娟沒回學校,而是外出玩去了。

  漸漸的,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人們的麵容上,其目的是觀察大家在新的派別鬥爭中會是一
  副怎樣的精神麵貌。

  不久他蹙起眉頭。原來據他觀察,他認為革聯派與反到底派的鬥爭不同於過去的保皇派
  與造反派的鬥爭。後者鬥爭雖然激烈,但隻是吵吵鬧鬧,尚無被秋後算賬之虞;而前者的鬥爭就不同了,大家的目光都噴著“你死我活”的凶光、神情都寫著為“入主出奴”而戰。

  想著運動波濤洶湧而又結束遙遙無期,孫仲雲又擔心起楊娟來,希望她認輸當個逍遙派。

  接下來的返家路上,孫仲雲老想著哥哥的那句“時局很亂喲!你就不擔心擔心人家 的安全?”
  之語。初時他不大明白為什麽哥哥的這句話總是往自己心裏鑽,後來便有些明白了,原來是“騎虎難下”在揪著心,又怕楊娟會為麵子而不顧一切地又跳進越來越危險的派別鬥爭中。

  下午兩點鍾左右時,頭腦紛繁雜亂的孫仲雲沒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門前的街道上。當他快
  走攏家門口時,才發現家門洞開。

  “是誰回來了?”孫仲雲帶著驚喜撲進了家。
  他見堂屋沒有人,就又直奔父母的臥室,見母親正在神情凝重地翻弄著箱子。

  “媽媽!您回來了?”孫仲雲脫口叫道,“您怎麽連過年都不回家?”
  然而陳鳳珠對兒子的親熱叫聲並沒有多大的觸動,而是抬起頭來審視了兒子一會兒後才用遲疑的神情說道:“仲雲,你……你…….”

  “媽媽,你好像很累?”說話間,孫仲雲快速思忖起母親的近況和思想來。
  “你……你是……”看著兒子,陳鳳珠又一次欲言又止。

    為了不讓母親心裏受累,看出母親思想的孫仲雲略微思考一下說:“媽媽,您想問我
  現在是哪一派吧?”

  陳鳳珠將目光移開兒子的臉,回過頭來邊繼續在箱子裏翻找東西邊說:“仲雲,你要
  趁這次大分化大改組的機會反戈一擊,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偽革聯是假奪權,真複辟。黑市委還在幕後掌權,無產階級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回自己的權力來。所以你要加入真正的革命派,繼續革命,一反到底。”

  現在孫仲雲明確地知道了母親是反到底派、是又一次站在了掌權派的對立麵,並繼續跟
  爸爸和哥哥是敵對派,而且還勸自己加入反到底派。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孫仲雲對母親的師直為壯的話有其用心地質疑道:“媽媽你想過沒
  有,連解放軍都站在革聯派一邊喲!這,這,這好像……”

  “好像什麽?你說出來呀!”陳鳳珠猛地轉過頭來繃著臉盯著兒子,“你認為他們有部隊
  支持就是正確的?可是‘十六條’已說過,部隊裏也有走資派。仲雲你到底關心了多少國家大事?你過去是保皇派,現在又是哪一派呢?看來是逍遙派吧?你現在才來當逍遙派合適嗎?你知不知道當前的形勢?我來告訴你,所謂的‘一月奪權’是假奪權,眼下的所謂‘部隊支左’是反革命的‘二月逆流’”。

  “‘二月逆流’是什麽?”孫仲雲脫口問道。
  陳鳳珠沉著臉說:“它否定文化大革命,專門打壓革命造反派,特別是打壓迫害我們這
  些要把文化大革命運動進行到底的組織和人,還有人說這是賀龍的兵變呢!”

  “我不大相信。”孫仲雲隨口說道。
  “總之這裏麵有人在使壞。”陳鳳珠說,“不然毛主席的偉大戰略布置怎麽會顯得有些亂套了呢?”

  “我不懂這些。”孫仲雲轉移了話題,“媽媽,這個年你還沒有吃上湯圓吧?我這就去給你煮。”

  “不吃。我馬上就要走。”陳鳳珠立馬阻止了兒子。
  遭到母親的拒絕,孫仲雲不但毫不生氣,相反卻是敬佩起母親來。他望著已開始往掛包
  裏裝衣物的母親的背影,心想自己的母親還真有點不同凡響,幹起自己的理想工作來,就是一個巾幗英豪。

  大概是為了暗示母親她隻是一個紡織女工,頭腦要清醒之故,孫仲雲突然說:“媽媽,
  你們廠的生產還正常嗎?”

  陳鳳珠繃著臉不耐煩地說:“不正常。這都是躲在幕後的走資派在挑起群眾鬥群眾所造成
  的。”

    “現在不是在大力宣傳抓革命促生產嗎?”孫仲雲有其用心地說。
  “別拿生產壓革命!”陳鳳珠發了火。
  “喔——”孫仲雲露出一絲笑。

  陳鳳珠扭過頭來盯著兒子嚴肅地說:“你喔什麽?你還不懂走資派、偽革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伎倆嗎?他們就是拿生產來壓製革命。湯圓麵是誰磨的?”

  一時間裏,孫仲雲被母親的顛三倒四的話給搞糊塗了。明白過來後,他便回答道:“是
  我磨的。”

  陳鳳珠提著包,走到兒子的跟前十分認真地說:“仲雲,你不該呆在家裏,自己的路自己選擇,可別掉了隊。我走了。”

  “媽媽,我送送您。”說話間,孫仲雲拿過了母親的掛包來。
  出門不久,孫仲雲就查覺自己心律不齊,胸悶氣短,眼睛幹澀,總是想哭。隨後他就發
  現自己今天特別眷戀母親。因此他就大著膽對母親說:“媽媽,您就不能在家裏把年過完了再走嗎?”

  然而陳鳳珠卻說:“仲雲,你這次可不能再站錯了隊。運動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涉及到
  每個人的前途和命運、也越來越無情,所以你不要掉以輕心,要掌握住自己的政治命運。我堅信反到底是正確的…..”

  孫仲雲沒有聽母親後麵的話,而是頻頻偷看著母親的那幾縷花白的頭發和不得不要擔
  負起家庭擔子的肩頭。看著母親的肩頭,他想起了母親在工廠裏的熬更守夜、在家庭裏的節衣縮食、及望著他孫仲雲的老師時所綻放出來的生輝目光。由此,他眼圈紅了,快要掉下淚來。

  “…..仲雲你想好沒有?”陳鳳珠突然停住了話。
  孫仲雲突然聽清楚了母親的這句問話,一下愣住了,因為不知道問話之意。這時他們剛
  好走到牙刷廠的土圍牆下,因而孫仲雲就趕忙一側臉,假裝看起牆頭上的野草來。

  陳鳳珠見兒子發愣,於是就站住了。緊接著她就說道:“仲雲,原來你沒有聽我說
  話?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吧,要是一開始就當個逍遙派還問題不大。可要是參加過組織,有了敵對派,那運動結束後,就很難說不被秋後算賬。當然,我們反到底不是怕秋後算賬才繼續革命的,而完全是為了保衛毛主席,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陳鳳珠,快回廠裏去,要出大事了!”突然一個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朝陳鳳珠
  跑來。

  陳鳳珠停了話,一蹙眉從兒子手中抓過包來後就邊朝中年婦女迎上去邊急急地問:“車
  幺妹,工糾真要動手了?”

  車幺妹喘著氣說:“他——他們說我們是反革命,解放軍都支持他們來砸咱們的團部。”
  “快走!”陳鳳珠鐵青著臉奔跑而去。

    望著突然離去的母親的身影,孫仲雲忐忑、悵惘,佇立良久,心中空空蕩蕩。
  獨自返回家中的這一小段路上,孫仲雲的腦海裏老浮現出母親匆忙離去時的身影,這使他
  一陣陣動情地回憶著母親的慈愛及辛勞。

  接下來的日子裏,獨自呆在家中的孫仲雲心神不寧,他時而覺得自己從此該聽天由命卷入
  運動、時而又認為自己不該太迂要有點私心,不問事情正確與否,隻圖能不憋屈地混過這個時代。

  眨眼間人們已進入四月的光陰。盡管天氣一天比一天豔麗,但兩派的鬥爭卻使社會越來
  越混亂、人心也越來越陰暗險惡,這造成有人總把忙碌采花的蜜蜂當成蒼蠅來驅趕。

  在這段日子裏,孫仲雲時常去江邊用沐浴陽光和散步的辦法來驅趕心中的煩悶。
  經過一冬養息,江邊的恬靜讓人靈魂 出竅、時空的靜謐使人忘卻人間煙火、江水的清
  澈喚人感受到心靈光華、沙灘磧埧厝日積月的滄桑感使孫仲雲恍若隔世。

  一天上午,又要去江邊“恍若隔世”的孫仲雲剛行至牙刷廠的圍牆處時,突然聽見有人
  高聲呼道:

  “快去看鎮壓反革命喲!”
  “鎮壓反革命了,好多喲!”
  “反革命被遊街示眾了,是解放軍押著的!”
  “新舊反革命都有……“

  隨著傳呼人的增多,不久萬人空巷,市民紛紛奔到大街上,翹首望著一長串載著反革命
  份子遊街示眾的軍車緩緩移動過來。當一點也不激動、還陰沉著臉的孫仲雲來到大街上時,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這支遊街示眾的車隊非常有威懾力,因為它是由清一色的軍用卡車和全副武裝的警備區
  軍人組成。當開道的宣傳車上多個高音喇叭賣力地吼叫出“堅決鎮壓反革命”的口號時,那些反對革聯派的觀點群眾僵著臉露出了人人自危的神情——原來所謂的現行反革命全是運動中很活躍的反到底份子。

  隨著卡車臨近,觀看熱鬧的群眾從街麵走到了街沿。由於高興,一些革聯派觀點的群眾
  數了數車輛共有42輛。除一輛指揮車、一輛宣傳車、四輛滿載軍人的車外,其它36輛車全是載著反革命份子在遊街示眾。

  每輛車的車身都貼有“堅決鎮壓現行反革命份子”的標語,每個反革命份子胸前都掛有“現行反革命份子某某某”的大牌子。其實被遊街示眾的不全是“現行反革命份子”,也有眾多的被用來陪“殺場”的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大都被綁押在車廂的兩邊,每個牛鬼都被兩個軍人揪著胳膊按著頭;真正的主
  角砸派份子是被綁押在車箱前麵,同樣被兩個軍人一左一右伺候著。

    由於“遊街示眾”是殺雞嚇猴,所以車隊每到人口密集的地方,被示眾的砸派份子就要
  被揪著頭發仰麵朝天,以恫嚇、震懾同類。

  突然孫仲雲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似乎看見母親正被人揪著頭發仰麵朝天,示眾於市。
  稍後,他的眉頭凝成了疙瘩,原因是看清楚了那個被人抓著頭發往後拽、但卻一直掙紮著、表現出決不屈服的中年婦女正是自己的母親。

  接下來“遊街示眾”所發生的事孫仲雲沒有去看,而是隻顧著為母親的堅強而驕傲。
  由於陳鳳珠從運動一開始就表現得積極活躍,彰顯出性格剛毅,所以不久她就成了
  廠裏的頭麵人物。
    其實對大多數民眾來說,參加哪一派並不完全是靠政治上的清醒認識,而是碰巧打彩——先被人拉入哪一派就是哪派。此後就抱著先入為主的思想,用不二法門的道德理念來捍衛麵子,就算自己不滿意被拉入的這一派,也會礙於麵子而羞於改換門庭。

     自“一月奪權”風暴刮起後,工廠的生產就處於半癱瘓狀態,隻要兩派發生一點爭鬥或是爭吵,正在上班的工人大都要跑出車間前去鬥爭現場支援自己的戰友。進入“二月逆流”時期後,革聯派與反到底派的鬥爭就進入了決一雌雄階段,都想掌握權柄。同時兩派都認識到,靠“社論”,靠“最高指示”來打倒對手隻能是癡人說夢,想要掌權或是分一杯羹,就隻能用武力作後盾。

   所謂的二月逆流,其實就是過革聯派想借生產之名來立馬結束運動,從而使自己掌握到的權力確定下來。。因此想火速結束運動的人就對還要繼續搞運動的反到底派給予了果斷打擊。可是反到底派堅決不願替人做嫁衣,所以就指出了“走資派還在走”之警句和發出了“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戰鬥號召。反到底就是仗著社論而不懼被打成反革命,因而繼續造反,把駐軍的“支左”稱為“二月逆流”。

    其實駐軍的“支左”與社論所說的“支左”是兩碼事,或者說是一個“支左”被另一個“支左”給將計就計地利用了。

    進入三月,山城的支左工作就迅猛地加大了力度。為了不給反到底任何幻想和徹底清除他們,支左工作首先給打擊對象扣上了現行反革命帽子。可是正因為有“走資派還在走”和“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強有力撐腰,所以反到底仍有恃無恐地要砸爛偽革聯。

 

    月底一天的淩晨,當上夜班的陳鳳珠在落最後一輪紗時,車幺妹慌慌張張地跑進機器轟鳴的細紗籠檔裏,貼著她的耳朵大聲說道:“鳳珠,工糾要砸我們的團部,現正在團部門口挑起事端,我們人少,他們人多,你看我們該怎麽辦?”


    昔日的工人糾察隊雖已改頭換麵為“工人戰鬥軍”,但反到底派還是稱他們為“工糾”。 因為工糾等同於“小醜、無賴”。


  “老保真是要複辟翻天了?他們還真會選時候。”憤怒間,陳鳳珠已撂下紗簍,疾步奔
  出籠檔。

  這時幾個看見了陳鳳珠氣急敗壞而去的革聯派女工也朝籠檔外跑去。他們追上陳鳳珠
  後,就喜氣洋洋、幸災樂禍地衝著她的身背拉大嗓門,長一聲短一句地吼道:“喂?反到底要抓革命促生產喲!反到底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是沒有好下場的喲!陳鳳珠沒有好下場……”

  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中,陳鳳珠雖然是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身後的咒罵聲,但她並沒有反
  轉身去反唇相譏,因為像這樣的相互咒罵在兩派間已是家常便飯。

  掀開厚重而又被露濕了的棉門簾走到車間門口時,陳鳳珠冷不丁地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由此她才想起自己沒回換衣間穿上脫在那裏的厚外套。不過她根本就不想倒回去穿外套,而是就此穿著沾滿飛絮的工裝心急火燎地奔向團部。

  由於淩晨的空氣濕度很大,所以不一會兒陳鳳珠那渾身毛茸茸的飛絮就被露濕而貼
  在了衣服和帽子上。不過這時晨曦已微露,潮濕的薄霧也迅速散去,不久天空就會有太陽了。

  順著廠內貨物運輸軌道而匆忙行走的陳鳳珠突然扭轉頭向緊跟其後的車幺妹質問道:“怎麽不放高音喇叭?”

  “我來喊你時,正在修。”車幺妹答道。
  “又壞了?”行走中的陳鳳珠氣憤起來,“哼,沒有權力就是使人惱火,連個喇叭都是
  撿來的。”

  “等我們掌了權就好了。”車幺妹信心滿滿地說。

    剛一轉過彎,陳鳳珠就看見同派男工友王師傅正推著裝有棉花包的軌道車迎麵而
  來。於是她趕忙叫道:“王師傅快走,偽革聯要砸我們的團部了!”

  “真的?他們反倒砸我們了?老保真要複辟翻天了?”王師傅猛地一把將車推出去老
  遠,遂跟著陳鳳珠們而去。

  兩派的團部相隔一百來米,反到底的團部設在飯堂的一個閣樓上,閣樓的房頂上裝有一個
  高音喇叭。革聯派的團部設在過去的保皇派團部的地方、即廠辦公大樓,房頂同樣裝了高音喇叭,並且是兩個。

  陳鳳珠三人趕到自己團部門前時,那裏已有幾十個革聯派人員在叫囂著要摧毀反革命組
  織的老巢。

  盡管革聯派人多勢眾,但在十幾個眾誌成城的反到底戰士的驃勇抵擋下,他們的進攻多
  半是停留在口頭上。

  “老保要翻天嗎?”陳鳳珠斥罵道。
  陳鳳珠突然到來,一下使場麵沸騰起來。原來十處打鑼九處都有她的陳鳳珠早就成了革聯派的眼中釘,所以革聯派蜂擁而上,將她圍住又罵又推。這一來,反到底的人馬也衝了出來,隨即兩派邊推搡邊罵地轉戰到飯堂裏抓扯起來。

  相互仇恨中,雙方都咬牙切齒地瞪圓眼睛大張其嘴——
  革聯派罵道:


    “砸派*****!砸派*****!*****反革命!*****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決沒有好下場!革聯
  派必勝!反到底必敗!強烈要求黨中央鎮壓反革命!”

  反到底罵道:
  “偽革聯必敗!反到底必勝!保皇狗複辟,決無好下場!誰跟毛主席對著幹,就砸爛誰的狗
  頭!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就在兩派爭鬥得不可開交時,反到底的高音喇叭驀地在空中以萬分緊急的形態炸響:

  “反到底戰友們!反到底戰友們!請火速趕赴廠裏,請火速趕赴廠裏,偽革聯正在攻占
  我們的團部,請立馬趕來支援,請立馬趕來支援……”

  稍後,革聯派的高音喇叭也疾呼道:
  “革聯派戰友們!革聯派戰友們!砸派正在破壞生產,也毆打我們的戰友,請火速趕來
  支援,請火速趕來支援……”

  就在雙方的喇叭叫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急迫、一聲比一聲憤怒及一聲比一聲催
  得人汗毛豎立時,陸續有革聯派和反到底派的人風風火火地趕來支援;之後不久,雙反趕來飯堂支援的人有好幾百人之多。

      趕來支援戰友的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從車間來、有從宿舍來、有從家裏來及有從附
  近的工廠來。

  兩派在飯堂推搡、抓扯、攻訐和謾罵幾十分鍾後,才各自鳴金收兵。大家氣呼呼地離去後,飯堂一遍狼藉。現場的鞋子、帽子、圍腰、袖套、毛刷、絞花簽、染血的紙及飯碗、搪瓷盅、匙子、筷子等工人身上的東西和隨身攜帶的工具散落一地;桌子、凳子也七倒八歪。

  快吃午飯時,有幾個荷槍實彈的軍人、幾個公安局身份的人以支左鎮壓反革命的名義氣勢洶洶來到廠裏將陳鳳珠、車幺妹等幾個砸派骨幹抓走,關進了區看守所。

  有人將風起雲湧、雲譎波詭的一季度鬥爭歸納為:一月奪權、二月逆流(二月兵變)、三
  月鎮反。

  陳鳳珠被關進看守所兩天後就進入了四月。又關了幾天後,陳鳳珠、車幺妹連同所有被抓起來的反到底人員被一起拉出去遊街示眾了。

  其實這時“鎮壓反革命”已開始逆水行舟了。原因是四月二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
  “正確地對待革命小將”的社論。這篇社論是專門為治服“二月逆流”跟“三月鎮反”而發表的。

  盡管反到底有了救星,但一時間裏他們還是被繼續遊街示眾,被繼續關押;直至四月下
  旬才獲得平反,獲得釋放。

  死灰複燃後的反到底的思想和性情大變。他們沉默寡言,不再跟革聯派鬥嘴皮子,而是
  積極備戰,全力壯大自己的隊伍。他們這樣作,是因為已認識到“秋後算賬”並不是不可能落在自己的頭上。因此,他們進一步認為“入主出奴”才是運動的最終結果。

  回廠裏的陳鳳珠表現得更加活躍,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呆在組織裏。由於被資產階級反動
  路線迫害過,所以她有所被照顧,不再上班,而是全職搞運動。
  不久,陳鳳珠的組織用楠竹和木板在高音喇叭處的房頂上搭建了高高的瞭望塔,以居高
  臨下之勢,給予革聯派俯視眈眈的威脅。

  東山再起的反到底已不再迂腐,他們把用強力手段搶來的公家物資用在了迅速壯大自己威力的事
  上。因此瞭望塔建得威風八麵,它不僅戰旗招展,而且四角都各裝上了一個嶄新的高音喇叭。

  隨之革聯派也效仿,搭建了比反到底還高出一截的瞭望塔,同樣戰旗飄飄,四個高音喇
  叭各守一方天空。

  從此雙方展開了廣播大戰。廣播宣傳不再爭辯誰是誰非,而是鼓動自己的人要與敵對派
  血戰到底。

  革聯派叫囂得最多的話是:堅決鎮壓反革命,決不手軟。
  反到底疾呼得最多的話是:徹底砸爛偽革聯,決不讓秋後算賬之事發生在革命群眾頭上。

  

 

 

 

 

 

 

 

 

 

 

 

十四、

 

 

    由於時局更加混亂、動蕩及運動結果不可預測,這使一向自以為頭腦清醒的孫仲雲也有些心慌和六神無主了,隨之他那從容對待運動的唾麵自幹的思想也開始動搖起來。在此情況下,他雖然想到並害怕“秋後算賬”、“入主為奴”的可悲結局,但想得最真的事還是擔心楊娟的安全。 因此在看到母親被遊街示眾的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楊娟的家。
  因為楊娟家的大門又緊鎖,所以回家的路上他不僅垂頭喪氣,更是心神不寧,腦海裏老出現楊娟在洪水裏掙紮的景象。

    現在孫仲雲開始自我檢討了。他檢討自己薄情寡義,竟因自己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已消亡,就將自己與楊娟的戀愛關係快否認得一幹二淨了。由此他又快速地檢討起自己的“沒工作就不戀愛”的偏執觀念——認為脫離運動工作就渺茫了。

 

    盡管他已決定第二天就回校打探楊娟的消息,但還是心中忐忑。心緒煩亂的他為了散散心和觀察時局,故沒有馬上乘車,而是拖踏地步行起來。當他行至兩路口時,就突然聽見前麵不遠處人聲嘈雜,並見一群人纏成一團,像是在為什麽事奮勇地較著勁。
  孫仲雲本沒心思前去看熱鬧,但見人行道上的人突然像過江之鯽般湧過去後,他還是奔了過去。他來到“熱鬧”現場還立足未穩,就聽見有男性青年對人警告道:“今後哪裏碰上哪裏發財,見一次打一次。”
  緊跟著又有幾個男性青年半是憤怒半是神氣得意地附和道:“哪裏碰上哪裏發財,見一次打一次。”
  由於是站在人群處,所以等那二十幾個打人者離去時,孫仲雲就從那群人的袖章上知道了打人者是“反到底”的中學生。之後他擠進人群要看看被打者是何許人。當他看見幾個被打者中竟然還有一位女生時,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楊娟。
  他沒有去多看被打者淌在地上的血,而是直盯著他們失去尊嚴的可憐樣。特別是那個女生的如鱉屣般的破爛相。由此,他又想到了楊娟。
  他陰鷙著臉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時,圍觀的群眾突然翻騰,紛紛怒不可遏地發表著自己的意見。
  革聯派觀點群眾大叫道:“誰不會哪裏碰上哪裏發財,要動武大家都動武!”
  反到底觀點群眾譏謔道:“說服教育沒用,就得想點別的辦法,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變顏色啊!”
  在走向車站的路上,思考著問題的孫仲雲突然苦楚著臉自嘲地笑了。他嘲笑自己孤傲矜持,全然不顧楊娟及戰友們的尊嚴。由此他決定隻顧著眼前,不再在乎當下尊嚴之外的事。
  一路埋頭行走中,他曾幾次希望楊娟已沒有參加運動,而是一個逍遙派了。


  在離家還有四十多米時,突然抬頭平視前方的他驀地顫抖了一下,隨之心中驚叫道:“真有這麽巧?真是楊娟?”
  原來孫仲雲看見楊娟正在前麵向自己的家走去。他估計楊娟又是來叫自己的後,就不由得冒出了轉身想跑掉的念頭。他現在很害怕楊娟,因為知道自己對不起人,太薄情寡義。一陣陣汗顏緊張後,他還是硬著頭皮向前走去,心想過了與楊娟搭話這一關就好了。

    不過他還是緊張,還是羞愧難當,所以一攥一鬆的拳頭沁出了汗。快靠近楊娟的他正被無地自容慚愧折磨得萬分痛苦時,突然有了一個痞子主意。他一提速,從楊娟身邊一閃而過,假裝沒看見她。


  孫仲雲的從天而降讓始料不及的楊娟又驚又喜,並還有短暫的顫抖。盡管楊娟的喜悅遠勝過哀怨,但她還是準備按照原有的打算先將數月的嗔怨之火一古腦兒地砸向對方,然後才來聽其辯解。不過當她剛一撅嘴正欲衝著孫仲雲的身背發出嗔斥時,卻猛地閉了嘴。

     原來孫仲雲從她身後跑到眼前時並沒有停下來,而是一溜煙的從她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目瞪口呆的楊娟在那裏傻傻發呆。

    以鬼魅般速度跑到家門前的孫仲雲,手中早已攥著鑰匙,眨眼間就開鎖推門進到屋裏。

 

    無奈的楊娟隻好氣鼓鼓的追到孫仲雲的家裏。不過當她想到孫仲雲一副可憐的狼狽相時,氣就消了很多,並抿著嘴得意地笑了,突然還覺得他越加可愛。

     看到楊娟追進家裏,孫仲雲慌亂得往樓上爬去。

     正欲佯嗔孫仲雲“瞎子”的楊娟見孫仲雲向樓上爬,

她就取消了佯嗔,轉而笑咪咪地望著正在爬樓的孫仲雲,心語道:“哼,你知道虧理了?好小子你裝瞎?我看你今天怎麽跟我說第一句話。”

 

  
  有了好心情,楊娟決定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裝聾裝瞎。主意打定後,她就不聲不響地泰然倚飯桌而坐,靜候孫仲雲下樓來。
  楊娟用這樣的方式來向孫仲雲撒嬌,是有她的道理,一是完全相信對方看見了自己,二是堅信對方還非常在乎自己,否則是不會無緣無故地縮頭藏腦,羞羞答答。
  十幾分鍾後,孫仲雲攜帶著行禮歪歪倒倒地從樓上走了下來。來到樓下,他變低頭為埋頭,還特意在楊娟跟前站立了兩秒,之後才轉身朝屋外走去。經過這一片刻過程,楊娟快要笑逐顏開了。
  楊娟抿著笑,跟著孫仲雲剛走到屋外就欲抱著對方的胳膊痛痛快快地扭扭身,撒撒嬌。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因為她見孫仲雲還是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樣。由此,她閉緊嘴一步跨到孫仲雲身後,讓出路來讓他鎖門。
  在孫仲雲鎖門時,楊娟幸福地盯著孫仲雲的背,心語道:“哈哈,我看你今天要認罪到什麽時候。傻瓜,沒出息,幹嘛這麽肯認罪?”
  背對著楊娟的孫仲雲在鎖門時,心裏越來越慌,因為還沒想出該向對方說的第一句話。就在他咬牙自恨著轉身時,口莫名其妙地一張,說:“複課鬧革命搞得怎麽樣了?”
  說出這句話來,孫仲雲自己也懵了,心想自己怎麽溜出這句話來當救命稻草。
  也糊塗了一下的楊娟佯裝氣呼呼地說:“孫仲雲你還知道有複課鬧革命這件事?恐怕你把所有的事都拋到腦後了吧?”
  瞬間裏,楊娟的第一句話使孫仲雲又痛苦又憋氣。不過他馬上抓住楊娟的第二句話、也就是抓住了體麵贖罪的良機、瞟了對方一眼後,笑嘻嘻地說:“走吧、我怎麽會把所有的事都拋到腦後了呢,總有一些事是永遠擱在心中的。”

     由於心虛、心愧,孫仲雲在說話時已大步朝前走了起來。
  完全高興了的楊娟趕上去嘟著嘴向孫仲雲問道:“喂,你把哪些事永遠裝進了心裏?”
  “你連這都不知道?真讓人失望!”孫仲雲誇張地笑睨著楊娟。
  “好呀!你幾個月不回學校反倒有理了?”楊娟拽著孫仲雲的胳膊撒起嬌來。
  隻一會兒,楊娟就漸漸地停止了撒嬌,原因是她發現孫仲雲不僅步態僵硬,更是一臉灰霜。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仲雲您怎麽了?現在已離你家很遠了,你還在怕遇見熟人或是鄰居?”
  其實孫仲雲臉色難看不是因為發生了楊娟的大膽撒嬌,而是在深深地自責。他恨自己辜負了楊娟的愛。他更被楊娟的一如既往的癡心感動得到了百身何贖的程度——所以他臉色凝重、難看。末了他還是微笑了。他微笑的原因是認為自己是在楊娟到來前就已決定回到學校去、回到組織裏去,並且是單純地為了楊娟而去。
  心有所安後,他微笑著拈了拈楊娟的手說:“你還在小看人?”
  “我怎麽小看你看了?”楊娟不解地盯著孫仲雲問。
  孫仲雲微微一挺胸,直視著前方笑著說:“一到學校我就向同學們宣布我倆的關係。”
  對孫仲雲的表現,楊娟剛一高興卻又慢慢地蹙起了眉頭,似乎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於是她拉了一下孫仲雲的衣袖說:“喂,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孫仲雲心不在焉地說,“是我膽量變大了不對勁嗎?”
  楊娟突然掩嘴笑了笑後說:“仲雲你的如此大膽像是要掩蓋什麽?我突然明白了,你怕我責備你為什麽幾個月都不回學校,是吧?”
  對楊娟的問話,孫仲雲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瞅著對方別樣地笑著。孫仲雲如此笑而不答,是因為心中高興。他高興的原因是沒想到自己馬上就能卸掉因幾個月都沒有關愛楊娟而 產生的虧心、虧理的思想包袱。
  孫仲雲認為自己馬上就能卸掉虧心、虧理之思想包袱的理由有三:一是返校之事既已提出,自己就不得不答,答後事結。二是在楊娟到來之前,自己已決定回校,這說明他並非薄情寡義。三是自己的男兒氣魄就是為了楊娟,並會被對方認識。
  楊娟見孫仲雲老是笑而不答,於是就挖苦道:“該不是你家裏又有什麽事吧?”
  孫仲雲假裝委屈地說:“嗨!楊娟你太冤枉人了,我家裏真有事。但我一直牽掛著您。你知道不,上午我剛去了你家。再說你到我家什麽都沒說,我也沒有問你一句,就乖乖地跟著你走了。這說明了什麽 ?”

     “嗨!我早就沒有埋怨你了,專心走路吧。”楊娟笑咪咪地挽住了孫仲雲的胳膊。
  為了保持已取得的不錯成績,孫仲雲接口又說:“複課鬧革命搞得怎麽樣了?”
  “快接近尾聲了。”楊娟淡淡地說。


  “怎麽,大家不願複課鬧革命?”孫仲雲隨口敷衍道。


  孫仲雲的話可說是弄巧成拙,因為楊娟不但沒有表揚他仍關心著國家大事,相反卻是倏地停下來,用驚愕而又有許生氣的目光打量著他說:“你以為我叫你回校是為了複課鬧革命之事?”
  聰明的孫仲雲立馬話鋒一轉,笑著說:“楊娟你這次來通知我返校,怎麽又沒有戴袖章?我們的組織還存在不?”
  “你還沒有忘掉我們的組織?”楊娟邊說邊從隨身攜帶的軍用掛包裏掏出一個紅衛兵袖章來遞給孫仲雲:“看,這就是我們的新組織,名叫四野戰鬥兵團。”
  孫仲雲雖然對這毫無興趣,但卻裝出高興的樣子說:“邊走邊說。怎麽取這麽好個名字?”
  重又邁步的楊娟十分得意地說:“林副主席是‘四野’的,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是哪一派?”孫仲雲注意力有所集中地問。
  “革聯派。”楊娟很有氣勢地答道。
  “還有多少人?”孫仲雲有心無心地問。
  楊娟想了想說:“人雖然少了不少,但留在組織裏的人是個個堅強無比,誓死要與反到底決一雌雄。”
  “還決一雌雄?”孫仲雲不由得笑著說,“兩派真有這麽大的仇,不共戴天了?”
  “你還笑?你還不相信?”楊娟不滿地盯著孫仲雲說,“你知不知道李華新一不小心被衛東紡織廠技校的砸派抓去用皮鞭抽得遍體鱗傷。”
  “不講革命道理?不是說要文鬥不要武鬥嗎?”孫仲雲別有用心地問。
  “你像是在挖苦嘲笑誰似的?”楊娟不高興地問孫仲雲。
  孫仲雲見心情剛有所愉快起來的楊娟又快要不高興了,於是就一轉話題,十分高興地說:“革聯派好!楊娟,我們過去組織裏的人全都加入了革聯派嗎?”

    然而楊娟沒有馬上搭理孫仲雲,而是高傲地笑睨著對方說:“我看穿了你的心眼,你還是怕我批評您,所以就轉移了話題?”
  孫仲雲笑著說:“說正事,說正事。我們學校留下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是不是整體加入了革聯派?”
  楊娟說:“我們班隻有楊長江一人當了叛徒,他投靠了砸派,這就是大分化、大改組帶來的變化。”
  不在乎得到什麽訊息,隻在意氛圍輕鬆的孫仲雲又問道:“楊娟,李華新怎麽會被衛東廠技校的砸派抓去呢?”
  楊娟氣憤地說:“時下是‘哪裏碰上哪裏發財’;那天李華新從衛東紡織廠大門前經過時,碰上了該廠技校的砸派,所以就被抓去痛打了一頓。”
  “他們怎麽知道李華新是革聯派呢?”孫仲雲問。
  “通過袖章知道的。”楊娟說。
  “喔!難怪你出學校到我家來也不敢戴袖章。”孫仲雲微微點著頭說。
  “現在你不笑了吧?”楊娟認真地對孫仲雲說,“現在你該相信時局是既混亂又充滿了危險吧?”
  孫仲雲搔著頭,故作羞愧之態忸怩地說:“怎麽大家都不聽社論的話了呢?楊娟,報上可是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啊!”
  楊娟欲言又止,因為他及時識破了孫仲雲的伎倆。
  隨後楊娟改口說道:“哼,你孫仲雲就想我說不要相信報紙,是吧?”
  “不相信報紙,這還得了!”孫仲雲假裝驚訝起來。
  “你別裝了,孫仲雲。”楊娟生了氣,“我現在才發現你好像對什麽都不在乎。你回學校是為了敷衍我吧?”
  孫仲雲裝出一付百口莫辯的樣子說:“楊娟,你好冤枉人,我就是為了你才回學校的,怎麽會是敷衍你呢?”
  “就隻為我一個人?”楊娟偷笑著瞟了孫仲雲一眼。
  “當然還為了解放全人類。”孫仲雲竊笑著說。
  “貧嘴。說正事。”楊娟麵呈喜悅地睨了孫仲雲一眼。

 

   

    到此,孫仲雲知道該消除拘謹氛圍了。於是他一正臉色,思忖狀地對楊娟說,:“運動一進入奪權期,社會怎麽一下就變得窮凶極惡了?我還有騎虎難下的感覺,因為誰都怕敗,不知敗了的一方今後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下場。”

  孫仲雲的話使楊娟端視了他一眼,像是有什麽意見。不過沉默了一小會兒的楊娟還是沉靜下來,心有所憂地對孫仲雲說道:“現在確實已亂世紛紛,我們的據點與砸派的據點犬牙交錯,誰稍有不慎就會落入對方的手中倒大黴,李華新便是一例。”

  “正因為這樣,我才跟你回學校。”孫仲雲對楊娟說。

  “你是怕我一個人呆在學校裏不安全吧?”說話間,楊娟望著孫仲雲甜甜地笑了。

  如此輕鬆甜蜜的氛圍,兩人都沉浸在喜悅中久久不願說話。

    過了一會,還是楊娟笑著推了孫仲雲一把率先開口道,“學校可熱鬧了,特別是上午……喔!仲雲。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不好的事。”

  孫仲雲見楊娟老蹙著眉不說下文,於是就催促道:“什麽不好的事?你快說。”

  楊娟縐著眉說:“不知劉長傑他們從哪裏找來幾個社會青年進入了我們組織。劉長傑說這樣做是為了增強我們對付砸派的戰鬥力。為首的社會青年叫丁老六。丁老六不僅長得虎背熊腰,聽說還會點武術。不過讓劉長傑等同學看好丁老六等社會青年的主要原因是他們下手狠。當然也有人討厭丁老六等人,說他們有流氓氣。”

    話聽到此,孫仲雲突然低下頭笑了。

    “你笑什麽?”楊娟有許惱火地盯著孫仲雲問。

 

    繼續埋頭而笑的孫仲雲說:“看來我回學校是對的。”

 

    “莫名其妙。”楊娟更是惱火地打量著孫仲雲,“人家說東,你說西......喔,我懂你所笑之意了。你是在譏笑堂堂正正的紅衛兵竟與社會小混混攪在一起了?”

 

    “我回學校是對的。”孫仲雲又笑了。

  “喔!這下我懂你的笑意了。”若有若想的楊娟笑盈盈地說,“你是怕有人欺負我?不過我想丁老六一夥社會青年還不至於對咱們這些響當當的紅衛兵無禮。”

  孫仲雲一撇嘴,用輕蔑的口吻說:“嗨!丁老六一夥算什麽。我擔心的是社會會越來越險惡,因為大家都隻相信武力才能解決問題。”

  “不是越來越凶險,而是階級鬥爭越來越激烈。”楊娟十分認真地糾正著孫仲雲的話。

  “好好好,是階級鬥爭越來越激烈。快走吧。看,車來了。”迎合著楊娟心意的孫仲雲大步朝車站奔了去。

  見此情況,楊娟慌忙叫道:“別,別忙,我早就餓了,還是找家小飯館,吃碗豆花飯再回學校吧。”

  在前麵繼續奔向車站的孫仲雲卻說:“時間緊,下了車再找飯吃。”

 

 

 

   

    楊娟隻好無奈地叫道:“仲雲,你就給我占個座位吧,我一下就覺得渾身乏力了。”

  雖然是中途上車,但還真有一個空位被孫仲雲搶先占得。楊娟坐下後,孫仲雲像門神一樣的立在她身旁。

  仲春的陽光雖不強烈,但特別使人困乏,因而楊娟很快就睡了過去。抓著扶手而立的孫仲雲也要昏昏入睡時,卻一下被熟睡中的楊娟的可憐疲憊模樣抓住了心。因此他沒有了困意,用憐惜的目光凝視著楊娟。漸漸的目光迷糊的他似乎沉思起來。沉思中,他突然嘴角不經意地一翹,泛出了一絲笑。這笑帶著得意、充滿自豪,像是戰勝了誰。

  這一淡淡的笑,使孫仲雲從沉思中醒了過來。醒來後的他一下覺得自己已理清了所有事情的頭緒,決定揣著明白,為楊娟玩世不恭一把。

  接下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見人人都在打瞌睡,就去捋了捋楊娟耳旁的幾絲頭發,並心語道:“娟,你就看我今後的行動吧。我也要自私了,附和你的快樂,少操心社會。”

  在渡口下車後,孫仲雲就向還揉著眼處於半迷糊狀態的楊娟大獻殷勤,說是要請她吃擔擔麵。

  可是精神倦怠的楊娟抬頭看了看已偏西的太陽後說:“節約一頓。回到學校就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你還不餓?”孫仲雲關心地問。

  “餓過了。快走吧。”楊娟軟綿綿地說。

  孫仲雲見楊娟十分疲憊,隻顧著回學校休息,所以自己也隻好忍著餓,要盡快同對方回到學校。

   

     接下來不管是乘渡船、乘車還是走路,孫仲雲和楊娟都很少言語。直至他們來到學校大門前的大道上時,精神好了些的楊娟才認真地孫仲雲說:“仲雲,如果同學們問你這段時間到哪裏去了,你就說步行串聯去了。”

  然而孫仲雲卻笑睨著楊娟別樣神情地說道:“幸好我回學校了。”

  楊娟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端視著孫仲雲說:“我沒聽懂你的話。”

  孫仲雲笑而不答。

  “你在笑話我了?笑話我什麽?”楊娟假裝要生氣了。

  孫仲雲繼續掐頭藏尾地說:“就憑這點我就該回到學校來。”

  “憑哪點?”楊娟撅著嘴重重地推了孫仲雲一把。

  孫仲雲嬉笑著重又靠攏楊娟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剛才有好可憐?就為這點,我就該回到學校。”

  “我可憐?我怎麽沒有一點感覺?”楊娟納悶地問。

  孫仲雲沒有正麵回答楊娟的話,而是伸出手悠然地撫摸著楊娟說:“楊娟,我想到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們北京串聯回家後,你是什麽時候回到學校的?”

 

    然而楊娟卻不悠然,她氣鼓鼓地說:“過元旦節時我就想回學校。憑什麽所謂的造反派都正確;我們這些真正捍衛毛主席的人反倒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敵人?我不服氣!我不服輸!我們要堅決捍衛自己的尊嚴,不然今後就要被人秋後算賬。”

 

    孫仲雲本不在意楊娟的回答,心中還揣著另一件事的他接著說:“我也拍被秋後算賬!楊娟,大分化、大改組很消耗時間吧?”

    楊娟高興地說:“當然消耗時間,要不我早就來把你拉回學校了。”

    孫仲雲借此好時機義形於色地說:“本來過完元旦我就要回學校,因為我一直掛念著你。可殊不知我這幾個月去醫院護理我表弟了,他步行串聯到遵義時在結冰的路上摔斷了腿。”

    楊娟笑眯眯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我......”話沒說完,楊娟閉了嘴。

 

    原來楊娟看見劉長傑和段國成跨出校門,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

  楊娟在看見劉、段二人後,急忙對孫仲雲叮囑道:“記住,你步行串聯去了。”

     距劉長傑還有十幾米遠,孫仲雲就看出對方的身姿形態大變,已沒有了“奪權風暴”前的馬首是瞻的傲氣,有著的是的吊民伐罪般的崢嶸及義氣。

  果然,老遠劉長傑就綻開笑向孫仲雲招呼道:“孫仲雲你終於回來了!戰友們都怪想你。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劉長傑話到此,就急忙用肘碰了碰段國成,示意對方趕快跟自己的同班同學說話。

  這時四人已站定相對,似乎都準備張口說話。已領會了劉長傑肘碰意思的段國成先開了口,說:“孫仲雲你去步行串聯了?你串聯起癮了?同學們、戰友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因此有人開玩笑說,說你隻想占國家的便宜,串聯完了就躲起來不參加運動了。”

  孫仲雲笑著說:“串聯不但不好玩,反而是受罪,我步行串聯後身體不好,要不然我早就回到組織裏了。”

  “此話怎講?”段國成問。

  “我在家修養了一段時間。”孫仲雲說。

  “快讓人家去跟戰友們見麵,有話過了這陣再說。”劉長傑邊說邊拉上段國成要走。

  “已快吃晚飯了,你們現在還要到哪裏去?”楊娟問段國成。

  “去衛東紡織廠。”段國成答道。

  “那裏又出事了?”楊娟急急問道。

     “看你又擔心又氣憤了。”劉長傑故著輕鬆地笑看著楊娟,“衛東廠的砸派再凶也敵不過我們。我和段國成去跟衛東廠的工人戰友商議文攻武衛之事。”

  “你倆快去見戰友們吧。我和劉長傑要急著去衛東廠。”段國成催促楊娟。

  四人分手各自走動起來後,孫仲雲向楊娟問道:“楊娟,他們怎麽認為我去步行串聯了?”

  楊娟淡淡地說:“同學們都是聽我說的。”

  “喔——原來是這樣。”孫仲雲暗暗感激著楊娟。

  剛一跨進校門,孫仲雲一下就察覺校園裏的情況異樣,一是空氣呆滯,二是操場上已生雜草。因此他不由得向楊娟問道:“楊娟,不是複課鬧革命了嗎?怎麽學校幾近荒蕪了?”
  “是複課鬧革命,不是複課讀書。”楊娟說,“真實情況明天你一看了就知道了。”

  孫仲雲本想還問,但他見楊娟有氣無力,就作罷了。

  不久他倆就鑽進了像要塞一樣的教學大樓裏。剛一置身底樓,孫仲雲就覺得像被推進了廢棄的地下倉庫,四下寂靜,空氣沉悶,門窗殘破,桌凳落滿灰塵且七零八落狼藉一遍。

  “難道這裏根本就沒有人來坐過嗎?”孫仲雲神情詫異地問楊娟。

  “上樓。”楊娟邊登樓邊對孫仲雲說,“複課的第一天同學們都沒有做清潔的心思,隻在教室裏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接下來的日子裏 ,大家根本就不進教室,上午都是在室外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下午就不來了。”

    “大家是在敷衍複課鬧革命?”孫仲雲問。

  楊娟想了想說:“也不怪大家敷衍,因為大家是不來也不好,來也不好;如不來,會說人家不響應複課鬧革命的號召;來了,可又沒有人組織複課。”

  “逍遙派比過去多了吧?”孫仲雲問。

  “嗯。”楊娟說,“很多人都被砸派的所謂文攻武衛給嚇到了。”

  “你怎麽不當逍遙派?”孫仲雲有其用心地問楊娟。

  孫仲雲見楊娟麵色不悅,就急忙滿臉堆笑,恭維地改口道:“楊娟,你怎麽沒被嚇倒?”

  這次楊娟雖然仍沒有答話,但卻含著驕傲的笑瞅了孫仲雲一眼,其意向是在說咱革聯派能被砸派嚇倒嗎?

  大概是心中充滿了能與砸派戰鬥到底的驕傲之心,來到二樓的楊娟忘掉了饑餓與疲憊,輕鬆快意地對孫仲雲說:“三樓是男生宿舍,四樓是女生宿舍,你現在是到宿舍呢、還是先去二樓的團部領取新袖章?”

  “隨便怎樣都行。”孫仲雲說。

  楊娟考慮了一下後說:“你還是先去跟戰友們、同學們見麵吧。”

  他倆剛踏上二樓樓梯,迎麵就碰上了由上而下的梁鵬。梁鵬一看見孫仲雲,倏地沉下臉,雙手叉腰,一言不發地矗立在孫仲雲跟前,像是要把對方狠狠鞭笞一頓似的。

     “梁鵬,你有本事就莫笑。”楊娟取笑起梁鵬來。

  梁鵬被楊娟這麽一逗一激,果真快要笑了。為了不使自己佯唬孫仲雲的把戲馬上就成了笑話,梁鵬立馬緊憋住嘴,忍著笑,吹胡子瞪眼睛地衝上去,一把將孫仲雲的右手反扭於背,並斥責道:“你小子太耍滑頭了,遊山玩水後就不想革命了,你現在來了,是要尊嚴的緣故?還是也怕秋後算賬?”

  瞬間裏,孫仲雲疼得溢出了一點淚。但轉眼間,他卻忍著疼痛笑嗬嗬地對梁鵬反唇相譏道:“我是遊山玩水?但你梁鵬也不是搞革命串聯。”

  “你小子還要強詞奪理?”梁鵬癟嘴一笑,將孫仲雲的胳膊扭緊提高了一度。
  孫仲雲雖是疼得大叫了一聲,但仍取笑著梁鵬說:“你——你有本事就莫笑。你就不怕我今後報複你嗎?”

  “你還報複不?”笑著的梁鵬又提了一下孫仲雲的胳膊。

  “不報複!不報複!”孫仲雲疼得連聲認錯。

  這時一直歆笑一旁的楊娟開了腔,說:“梁鵬你喜歡孫仲雲這麽一陣子已夠了吧?你快把他帶去安頓好。今後有的是時間讓你們戲鬧。”

  “喲!你心疼了?我怎麽沒有孫仲雲這樣的福氣?”梁鵬笑問楊娟。

  “去你的!”隱笑的楊娟嗔笑梁鵬說,“咱心疼誰了?”

  孫仲雲見情況不妙,於是就連聲叫疼,想以此來岔開話題。

     梁鵬被孫仲雲的無病呻吟給逗笑了,因而就說道:“孫仲雲。我現在又沒有使勁,你疼從何來?我看你是心虛得厲害吧?”

  為了攏亂梁鵬的思路,情急中,孫仲雲信口拈出一句口頭禪說道:“梁鵬,你不怕今後無產階級專你的政嗎?”

  “我現在就專你的政。”笑眯了眼的梁鵬邊說邊給孫仲雲的胳膊小使了一把勁。

  孫仲雲也笑壞了。他邊掙紮邊說:“梁鵬,你娃娃大有長進了,也要搞階級報複嗎?”

  梁鵬不再理會孫仲雲,而是別樣笑嘻嘻地對楊娟說:“楊娟,你把這個投機份子交給我來處理。”

  梁鵬話音未落,就扭著孫仲雲的胳膊登三樓而去。此時的孫仲雲很是狼狽,因為他不僅是彎腰踉蹌而行,而且還單肩、單手負重著行禮。

  “嘿!站住!什麽投機份子?人家孫仲雲是去步行串聯了。”楊娟攆著梁鵬十分認真地說。

  剛跨到三樓的梁鵬扭頭向身後的楊娟眨眼狡黠地笑著說:“這不,又心疼了吧?”

  “去你的!你梁鵬也變得鬼頭鬼腦了。”楊娟怕話多有失,匆匆笑睨梁鵬一眼後就奔向了四樓。

  見楊娟離開後,又推著孫仲雲走起來的梁鵬就用一隻手搓著對方的後腦勺嬉笑著說:“孫仲雲,你小子這點小東西誰沒看出來,別再羞羞答答了。”

     孫仲雲見梁鵬的話有些厲害,於是就不顧胳膊疼痛,用力扭頭盯著對方認真嚴肅地告誡道:“嘿!梁鵬,這種話可不要亂說,我可輸不起啊!”

  仍是滿臉堆笑的梁鵬眼一眯嘴一癟,先是給狡賴的孫仲雲的胳膊加了把力,爾後才貓戲老鼠般地說道:“孫仲雲你心虛什麽?我說你什麽了?你以為你才有女朋友?告訴你,串聯把很多人都搞醒了,現在有女朋友的人不少了。”

  “我沒有女朋友;別人的事與我無關。”步態狼狽的孫仲雲仍一本正經地說。

  梁鵬又將孫仲雲的胳膊提了一下,並隨即笑哈哈地說道:“你小子的嘴還真硬,能有女朋友是好事嘛!我都想有一個。”

  梁鵬的大膽使孫仲雲大吃一驚,但又不怎麽相信。故爾他有其用心地說:“梁鵬,你小子口是心非,就想拉我下水。”

  一時間裏,梁鵬不懂孫仲雲的話意,因而就若思若想地說:“我口是心非?孫仲雲我什麽時候對你口是心非了?如要說口是心非,你小子才口是心非。你小子真渾,我拉你下什麽水?喔!懂了。這樣吧,你拉我下水吧,給我拉個女朋友,我不怕下水。”

  梁鵬的大膽,是孫仲雲又一次扭頭看他。

  “你盯著我幹什麽?怕我下水?”抿著笑的梁鵬輕輕提了一下孫仲雲的胳膊。

  孫仲雲見梁鵬很愉快,便接過話來說道:“梁鵬,你不怕下水,我可怕下水,因為那是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是與時代不相符的自私自利行為。”

  “嘿!你小子說一套做一套還真上了癮!”嗬斥間,梁鵬已一把將孫仲雲推到了宿舍門前。

 幾步踉踉蹌蹌後的孫仲雲還沒站穩,就猛地意識到不能再跟梁鵬調侃,而是要給對方一些恭維。原來他想到了,在闊別數月後的同學加戰友們麵前、自己的一些顏麵還要靠梁鵬來幫忙圓場。

  “戰友。我們的宿舍是哪一間教室?”孫仲雲直起腰來用恭維的語調問梁鵬。

  梁鵬沒有理睬孫仲雲,而是一掌推開門,大步跨進宿舍就嚷道:“大家快來看是誰回來了!孫仲雲這家夥……”

  梁鵬本想在同學們麵前調侃孫仲雲,說他花國家的錢串聯一點不含糊,可要他將革命進行到底就忸忸怩怩了。但當他看清楚宿舍空無一人後就戛然住了嘴。

  由此梁鵬搔著頭驚奇地自語道:“咦!怪了!剛才宿舍裏還有人,怎麽一下就不見了呢?”

  情緒驟然有些低沉了的孫仲雲環視著室內午睡時才特有的惺忪倦怠之氣說:“真沒想到學校會這麽冷清。”

  “現在這個時候當然冷清。”梁鵬對孫仲雲說,“我本想叫同學們來迎接你,可眨眼間不知他們跑到哪裏去了。”

  “打野狗去了。”這時從屋角的一張關閉上蚊帳的床裏傳來了李華新的聲音。

  梁鵬站在屋中央問:“李華新。他們去哪裏打野狗?我怎麽沒看見他們下樓。”

  李華新冷冰冰地說:“郭永泰把他們叫去紅星亭打野狗了。大概他們走的是東邊的樓梯,”

     “難怪沒照麵。”梁鵬急匆匆地說,“我也去,爭取能打個大牙祭,孫仲雲你就坐享其成吧,快去安頓你的行李。”

  梁鵬剛走出兩步又倒轉來附著孫仲雲的耳朵說:“注意,別惹李華新。他被砸派的皮鞭抽慘了,心情很不好。”

  梁鵬走後,孫仲雲帶著一絲莫名的若有所失的心情緩緩走到了宿舍內唯一的一張空床前。隨後他邊心不在焉地將床上的盆、箱、襪、抹布等雜物擱置到上鋪或放於床下、邊計劃著怎樣跟性情有可能變得怪異的李華新交談。

  為了初步掌握李華新的性情,還在收拾東西的孫仲雲背對著李華新的床說道:“單身漢的宿舍全是臭襪子、臭膠鞋味。李華新你沒聞到臭?”

  孫仲雲沒有得到李華新的回應後又借故問道:“李華新,哪裏叫紅星亭?”

  “就是過去的翰林亭。”李華新不耐煩地吐出話來。

  “喔!想起來了。”孫仲雲故作恍然大悟之態。
  為了不冷場,孫仲雲馬上放下手中的活兒,轉身就朝李華新的床前走去。孫仲雲還沒靠攏李華新的床,就透過蚊帳看清了李華新並沒有睡覺,而是盤腿坐在床上幹著什麽手工活兒。因此孫仲雲輕聲問道:“李華新你在忙什麽活兒?”

  問候間,孫仲雲伸出手就要去撩李華新的蚊帳。這時一臉沉寂的李華新卻自己將蚊帳撩開,並用筷子充當掛鉤將蚊帳掛好,然後盤腿坐在床上繼續忙自己手中的活兒。

  “你在忙什麽?”孫仲雲小心翼翼地問。
  李華新答非所問,說:“孫仲雲你終於回來了!你坐,。你回來就好,咱們又多一份力量了。” 

    已看清李華新手中活兒是什麽東西的孫仲雲邊坐下邊觀察著他的神情。孫仲雲見李華新不僅臉色陰鷙,而且還渾身透著恚恨之火,於是就想到了此刻要體恤對方被毒打的痛苦,而不能說對現實情況不管用的套話。故,他假裝興奮地拿過李華新手中的東西來驚詫道:“李華新,你製作匕首?”

  李華新笑而不答。

  為了使李華新心情進一步好起來,孫仲雲邊用手指反複抹試著亮光閃閃的匕首是否鋒利、邊讚歎道:“李華新你的匕首做得真好,是什麽材料做的?在哪裏加工的?”

  又隻是笑了笑的李華新馬上下床從床底刨出來幾把八寸、十寸及十二寸的三角銼刀來給孫仲雲看,並說道:“仲雲,你拿兩把去做吧。三棱匕首真好,放血快。”

  “我不要。”孫仲雲笑著溫和地說。

  “傻瓜!”李華新有點詫異地盯著孫仲雲說:“現在的男生誰不想有匕首之類的防身武器,再說砸派的人幾乎全都武裝起來了。你要不要?這材料不好找喲!明天我帶你去衛東紡織廠做匕首,那家廠是咱革聯派的勢力大,那裏的幾個鉗工師傅我們都混熟了。你做不做?”

  “暫時不做。”孫仲雲說。

  “形勢看來大有必要帶防身武器,你再考慮考慮吧。”李華新話罷後就將銼刀推進了床底。

  李華新還沒坐停當,就沉著臉從孫仲雲手中抓過匕首來用布條繼續纏著匕首柄。

  孫仲雲見自己得罪了李華新,於是就找話說道:“華新,你一直都在纏匕首柄,沒午睡?”

 

 

    “寶器。”李華新繃著臉說,“我不是纏手柄是在做什麽?難道我還把磨刀石搬進帳子裏磨刀?”

  被李華新嗆了,孫仲雲隻是悄悄地笑了笑。他心想這都怪自己不會找話搭訕,活該。接著他便又向李華新問道:“衛東廠能讓咱們大張旗鼓地做匕首嗎?”

  “你真是個寶器!”李華新停下活兒來盯著孫仲雲說,“你這個寶器連這也不懂?不知道?衛東廠是咱們這派掌權,隻要你願意去做,那裏什麽條件都有。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砸派以文攻武為名,早就武裝好了。”
 

 

     

  不知怎麽的,此時像另有所思的孫仲雲靜靜地笑了。因此,李華新一下蹙起眉,顯得生氣地端視著孫仲雲說:“你笑什麽?你好像滿不在乎大家的事?”

  被驚醒了的孫仲雲已意識到自己那樣的笑無意中把李華新得罪得不輕,故趕忙反倒裝出受委屈不小的生氣模樣說:“李華新,我怎麽對大家的事滿不在乎?不在乎我還回到組織裏來嗎?我知道你一心想報仇……來,讓我看看砸派在你身上留下的他們的罪行。”

  孫仲雲的舉措奏了效,李華新輕拍著他的肩頭說:“我冤枉了你。”

  “讓我看看你的傷情。”孫仲雲按著自己的思路行事。

  “不看,恥辱。”李華新堅決地拒絕了孫仲雲。

  隨後李華新快速翻動了幾下手後就將匕首柄纏好了。緊接著,他用手指試了試匕首的鋒利程度後就用匕首輕輕地刮起自己上唇處初生的絨毛來。

    見此,孫仲雲不由得綻笑驚叫道:“李華新,我這才發現你也開始長胡子了!”

  李華新刮著絨毛慢悠悠地說:“長胡子有什麽稀奇。大家都在開始長了嘛。”

  大概是感覺到自己觸摸到了光陰,孫仲雲泛著笑,意味濃濃地說:“嘿!運動這麽忙,可大家都還沒忘記長荷爾蒙!”

  話罷,孫仲雲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話得意,就見李華新突然一揮手,猛地將手中的匕首飛向屋中的桌麵上,同時叫道:“長了荷爾蒙,就要敢於與砸派刺刀見紅。”

  有意無意間,孫仲雲對李華新的言行微微蹙了眉頭,有點認為對方對自己有看法。不過他還是平靜地轉過身看去,見匕首牢牢地紮在了屋中央的條桌上。

  接下來,孫仲雲正愁著該與李華新還談些什麽時,過道上響起了一遍吵鬧聲。

  “打野狗的回來了!我去看看。”孫仲雲看了一眼李華新後、就朝室外跨步而去。

     孫仲雲剛走到宿舍門口,就迎麵碰上了走在最前頭的郭永泰。因怕同學們盤問自己為何珊珊來校而早有應對之策的孫仲雲見郭永泰還是一副生氣相時,就搶先說道:“郭永泰,我一直在等著吃你的野狗肉呢。”

  郭永泰很快就定下神來,並盯著孫仲雲玩味地說:“哈哈!你小子夠聰明,步行串聯好不好玩?”

  孫仲雲見郭永泰也以為自己是去步行串聯了,就完全放了心,不再擔心大家的盤問,所以就放心大膽地挖苦道:“郭永泰,看你這臉色就知道吃不成狗肉了。”

  殊不知郭永泰毫不在乎孫仲雲的挖苦,卻反而是邊假裝苦悶地往裏屋走、邊自我調侃道:“本想打野狗來好好補補虛,哎!完蛋了,美夢一場!”

  孫仲雲還沒來得向郭永泰詢問美夢落空的原因,這時梁鵬、董明明、趙文和、胡英才等十幾個男生已吵吵嚷嚷地走進了宿舍。

  可能是大家都從梁鵬那裏知道了孫仲雲的回歸,所以就沒人過多的盤問孫仲雲,而是很快又將話題轉回到了打野狗的問題上。

  “就是董明明、趙文和太斯文,下不了手、所以才讓野狗跑掉了。”郭永泰邊埋怨邊打開自己的簡陋木箱像是要取飯票。

  “雜草那麽深,我沒看見野狗躥過來。”董明明申辯道。

  梁鵬見準備去飯堂吃飯的同學們始終都在談論打野狗的事,於是就笑嗬嗬地嗬斥道:“別爭嘴了,大家還是快去吃自己的老幹飯吧!”

  隨後,已拿上飯碗的胡英才走到趙文和跟前,故意大聲地說:“趙文和,你不是時常叫頭昏嗎?”

   

     不知胡英才話意的趙文和發愣地盯著對方,看對方是否有下文。

  果然,停頓了片刻的胡英才又大聲說道:“你是貧血!如果你剛才手不軟,等會兒就可以吃狗肉補虛了!”

  “我不一定是貧血。”趙文和低聲答著話轉過了身去。
  “吃飯了!吃飯了!”胡英才敲著碗率先走出了宿舍。
  飯堂的景象使孫仲雲大吃一驚,因為幾近門可羅雀。

  邊吃飯邊回宿舍的路上,孫仲雲向走攏來的郭永泰問道:“我們組織還有多少人?”
  郭永泰又氣憤又滿不在乎地說:“很多人怕死,隻有二十幾個了。”
  “校園景象真似日薄西山,看著都氣往下墜。”孫仲雲似乎惆悵地說。

  “上午還是熱鬧。”郭永泰笑著說,“想起來了,孫仲雲,明天上午請你看精彩節目。”
  “精彩節目?當前形勢能有什麽精彩節目?”孫仲雲毫無興趣地說。
  郭永泰笑著說:“真有。丁老六一夥的節目真是精彩,你看了定會開懷大笑。”

  “怎樣的精彩?”孫仲雲有心無心地問。
  “看來你已知道咱組織裏有了丁老六這個人?”郭永泰有許驚異地盯著孫仲雲問。‘
  “已聽楊娟說過。”孫仲雲說。
  “這就好,你就等著明天看他的精彩節目吧。”郭永泰微笑著說。

  等了一會兒的孫仲雲見郭永泰無下文,於是就催問道:“怎麽不把話說完?丁老六能表演什麽精彩節目?”
  郭永泰重拍著孫仲雲的肩頭說:“賣個關子。明天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賣什麽關子?”端著飯碗從後麵走上來的梁鵬笑咪咪地嗬問郭永泰。

  郭永泰要捉弄梁鵬,所以不但不理會對方,卻還要推著孫仲雲欲快走,以示對問話人不屑一顧。

  對郭永泰的把戲,梁鵬哈哈一笑後就跨上去按著他的肩頭說:“郭永泰,你對孫仲雲賣什麽關子?你小子準是又在羨慕丁老六了吧?”

  “你才羨慕丁老六!”發著笑的郭永泰反譏一句梁鵬後就對著孫仲雲說,“孫仲雲,你知不知道梁鵬這家夥變得多壞了!你是看見的,他梁鵬一來就一下猜準了我給你說的事。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他時時刻刻都把丁老六之事放在心上。”

  “我聽不懂你倆的話。”孫仲雲淡淡地笑著說,“丁老六的事你要說就說,不說就算了。”

  孫仲雲說完話,就加大了一點步伐。

  郭永泰覺得沒作弄著梁鵬,於是就緊跨兩步上前,拉著孫仲雲的胳膊說:“孫仲雲,你轉身快看,梁鵬笑得多邪!他真的變壞了。”

  一聽郭永泰說自己邪,梁鵬揮動著拳頭,咬牙笑著撲向對方叫道:“借人表己,你郭永泰才邪。”

 

 

     第二天,太陽高掛天空時,眾多回校探看複課情況的學生使校園熱鬧起來。

  大樓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時,從外奔進宿舍來的郭永泰匆忙來到正在整理衣物的孫仲雲麵前呈俠義之色說:“喂!孫仲雲。梁鵬們沒叫上你?”

  孫仲雲略微愣神地看著郭永泰說:“叫上我幹什麽?”

  “嗨!快走!節目快要上演了。”郭永泰拉上孫仲雲就往外走,“你看宿舍還有沒有一個人?可能他們已到了看台上了。還是我郭永泰最講義氣,有好事就要與朋友分享。”

  “什麽好事?哪裏有什麽看台?”孫仲雲邊走邊問邊又甩開了郭永泰的手。

  他倆剛奔至門口,梁鵬一臉堆笑地趕進屋來對孫仲雲大聲說道:“孫仲雲,你跟郭永泰還要跑到哪裏去?精彩節目馬上開演了,我是專門來告訴你的。”

  沒等梁鵬話落音,郭永泰就推開他,並連聲嚷道:“滾滾滾!現在才來喊。”

  在郭永泰帶領孫仲雲走進過道對麵的教室時,掉在後麵的梁鵬笑眯了眼。

  觀看節目的所謂看台就設在四樓宿舍對麵的一間教室裏,該教室的窗戶朝南,正對著操場。朝南邊的教室都無人使用,裏麵堆滿了從其它一部份教室收集攏來的桌、椅及凳子。

  郭永泰領著孫仲雲剛跨進設有看台的教室,就丟下對方,自己高興著迫不及待地朝窗前奔了去。被丟下的孫仲雲追著郭永泰的身影看去,見所謂的看台原來如此。

    看台由課桌和椅凳壘疊組成,緊靠窗戶。觀者坐於椅,雙腳踏窗,俯視操場。此時已有胡英才、董明明、趙文和及李華新等十來個學生、坐姿瀟灑心情愜意地等待著節目上演。

  教室的破落景象使孫仲雲沒有心情馬上登上看台,而是環視起牆上的殘缺標語、地上的紙屑垃圾及無處不有的灰塵。

  就在這時,從後麵走上來的梁鵬猛推了孫仲雲一掌,說:“你不急著看精彩節目嗎,快上看台。”

  隨後孫仲雲在眾同學的興奮呼喚下,爬上了看台。他把椅子擦淨坐下後,梁鵬就指著窗外將表演節目的主角丁老六介紹給他看。

  丁老六一米七左右,虎背熊腰,麵容善變,時而笑容滿麵,時而目光凶狠。此時因身著海魂衫而更加顯得有蠻力的他跟他的幾個嘍羅正斜靠在教學大樓前的石欄杆上、做出一副過屠門而大嚼的餓象,將從他們身旁經過的女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像要一口吞進肚裏似的。

  這時還不到十點鍾,所以丁老六一夥還不忙,原因是回校探看複課情況的學生還不是很多。

  十點過後,回校的學生逐漸增多,這不但使蕭條的學校熱鬧起來,更使近乎荒蕪的校園在眾多女生的映照下紛紅駭綠,香氣蓊勃了。

  在丁老六一夥對異性垂涎三尺時,女生們嘰嘰喳喳,慢吞吞地靠攏了教學大樓。
  終於有大量女生踏過長有雜草的操場、爬完台階從丁老六一夥身旁魚貫而過,去向教室敷衍一下複課鬧革命之號召。

  現在丁老六開始忙活兒了,隻要一看見漂亮女生經過,他就轉動著上身、恬著臉脖子一伸一縮地探向女生,於此同時張口就將一首頌歌中的兩句歌詞挑出來反複地唱道:“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啊!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你唱!”

    數日來,由於丁老六老向漂亮女生反複不休地隻唱這兩句歌辭及“知心”一辭傾述得酸溜無比,因而不久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猥褻的“精彩表演”。

  丁老六一夥在怡然自得地過屠門大嚼時,為敷衍形勢的學生們卻尷尬地從教學大樓的門洞裏魚貫而入、魚貫而出。

  由於大家都隻是在大樓的底層走一遭就退了出來,所以如走馬觀花,顯得有抵觸情緒。為了使敷衍像個樣子,學生們來到樓外後沒有馬上離校回家,而是四下散開,三三兩兩的聚在一塊閑聊起來。

  就在丁老六把他的“知心”歌兒唱得正歡時,突然靠近學校大門處的籃球場上爆發出幾十個學生的帶有戲弄意味的歡呼聲。隨即靠近大樓的學生轉身看去,見爆發歡呼的原因是美男子小分頭出現在了學校。

  今天的小分頭比上學時還顯得光亮倜儻,他頭發好像抹了點油似的烏黑發亮,花格子襯衫配港式敞擺外衣清爽瀟灑,輕薄的米色長褲矜傲雅致,潔亮的棕色皮鞋步步生風。鶴立雞群的他在走向教學大樓的一路上,雖遭到了一些男生的起哄,但也獲得了不少女生的期盼目光。

  小分頭對起哄不但不氣惱,相反是微昂起頭,麵帶笑靨,他認為別人是在嫉妒自己。他輕蔑對待起哄的態度,馬上就招來了一些男生長一聲短一聲的謾罵:“*****的偽職員,不讓他參加運動,日子還越過越瀟灑了!小分頭,職員!小分頭,偽職員……”

  小分頭沒理睬對他的人身及家庭的攻擊,更加矜持地向教學大樓邁進。
  小分頭的光鮮搶了丁老六的風頭。所以他從丁老六身旁經過時,猝不及防地被對方的腳使了個絆子,險些摔倒。

  “怎麽不把腳收撿好?”小分頭嗬斥著問丁老六。
  小分頭聽著自己嗬斥人的聲音、還沉浸在擬想中對方給他賠禮的情形中時,白皙的臉卻突然遭到了丁老六的一記重拳。

  丁老六用重拳突襲小分頭的目的是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告訴對方不要跟自己在學校搶風頭。就因此,他狠揍了小分頭後,不但沒有後撤半步,而是挺著胸,提著雙拳,用挑釁的姿態屹立在對方跟前,以向中學生展示自己的壓倒性威力。

  在丁老六顧盼自雄時,低著頭緩緩擦著自己鼻血的小分頭也在暗暗積蓄力量,以圖給仇人猛力的回擊。小分頭不是身體需要積蓄力量,而是心裏。一陣怒火中燒後,小分頭憋了近一年的怒火終於爆發,他一瞪眼,一拳向丁老六的太陽穴飛了去。

  丁老六畢竟是個社會混混,會點武術,身手敏捷,一側身躲過了白麵書生小分頭的大半個拳頭。丁老六的太陽穴雖隻是被小分頭的拳頭擦了一下,但依然是勃然大怒,認為自己顏麵大失,被一個文縐縐的書生捋了老虎須。因此他猛地一抬腿,明明白白地朝小分頭的下身踢去,以顯示自己是個江湖人士,心狠手辣;不過他隻是踢著了小分頭的大腿。

  丁老六很聰明,他猛地想到自己親自對付一個書生是很掉價的事,因此就趁紅了眼的小分頭還沒撲上來時,就手一揮,朝嘍囉叫道:“上!給老子好好把這個偽職員教訓一下!”

  嘍囉們一湧而上,就像一群獵狗圍攻一隻長頸鹿一樣,把小分頭撕扯起來。
  為了使自己和嘍囉們打人的底氣足及不被圍觀的學生起哄,丁老六就不停地衝著小分頭叫道:“偽職員你想造無產階級的反嗎?你別做夢,我們先造你的反……”

  大約一分鍾後,圍觀的學生忍無可忍,紛紛起哄,對丁老六一夥有了指桑罵槐的行動。對此,丁老六聽得明白,故又將手一揮,帶著嘍囉,故作鎮靜地離開了學校。

  幾天後複課鬧革命徹底泡湯,再沒有學生返校,隻留下寥寥四野紅衛兵獨守校園。同時丁老六一夥也很少出現在學校。

  不知是砸派蟄伏、丁老六之流退出了學校,還是自認為占統治地位,這些情況使革聯派下層人員以為運動進入了綏靖時期。

 

 

 

 

 

 

 

 

 

 

 

 

 

 

 

 

十五、


    自有“三月鎮反”後,兩派都磨刀霍霍,一心要用武力來消滅對方,贏得勝利。可是"執政者"總是養尊處優,“在野”者總是雷厲風行,這似乎成了一條定律。因此在砸派(反到底派)積極準備武鬥時,而革聯派卻表現得不溫不火、心情悠然。

 

    "複課鬧革命"泡湯和“四野”準備了一些匕首後,劉長傑的隊伍又一次陷入了百無聊賴的苦悶中。無聊和久不讀書,使學生們的社會習氣日濃,從而關注異性的興趣與日俱增。

 

       五月以來, 以郭永泰、胡英才為首的幾個紅衛兵因難遣學校索然寡味的時光,便腰別匕首時常上區大街溜達。不久,他們偶然發現在區府與南山山隅之間的苗圃公園是個望梅止渴的好去處,那裏不難碰上幽會的情侶。

  一天上午,他們又去了苗圃公園,並一如既往、不辭辛苦地假裝讚歎著公園的幽靜之美。這次在他們輕車熟路地經過被郭永泰調侃為野雞林時,發生了與以往不同的情況。以往他們是步伐緩緩,抬頭正視前方,儼然一副用心觀景模樣,而對左邊低處的一片鳳尾竹叢,隻是各自抓住時機,飛快窺上幾眼;而今天他們全都以正當的理由毅然停步,堂堂正正地關注著竹叢發生的事。

  “這也太資產階級了!抱那麽緊,啃那麽凶幹什麽?”郭永泰俯視著竹叢,向同學們咕噥道。
  原來路坡下麵幾叢鳳尾竹的空隙間,有一對情侶在忘我地相擁接吻。

  “人家是在相互檢查口腔衛生。”胡英才也抿著笑調侃了。
  “怎麽不鑽進那邊茂密的竹叢深處去。”董明明誇張地咂動嘴說,“是想咱們羨慕他嗎?”
  “我看人家是在請我們的眼睛打牙祭。”梁鵬也掩嘴偷笑起來。

  梁鵬掩飾的媚行之態,惹得眾同學忍俊難禁,嘖嘖咂嘴。其中董明明尤為難以止笑,他突然一伸手,將梁鵬往路坎下一推,遂憋著笑說:“梁鵬,你就滾下去吧,抵攏了才好打眼睛牙祭。”

  在猝不及防中被推下路坎的梁鵬惱了,他剛一停止下滑,就一轉身,四肢著地臉紅脖子粗地慌忙往路坎上爬,做出一副非痛揍董明明不可的架勢。
  可是還沒等他爬上坎上的路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使他無暇顧及揍董明明。

  原來梁鵬摔下和往上爬時所蹬下的土塊和石子掉落到坡底後,驚動了那對情侶——情侶中的男子抬頭往上看時,被郭永泰一眼認出是自己學校的同學。因此郭永泰莫名激動地一隻手抓住胡英才的肩頭,一隻手指著坡下的竹叢,壓著嗓門驚叫道:“看!是雞鴨蛋。”

    “是雞鴨蛋?”胡英才死盯著竹叢氣憤了,“走,把他抓到學校去。老子心裏太不平衡了,咱們在舍死忘生地保衛毛主席,他卻在及時尋樂。”

  胡英才的話,幫同學們找到了名為懲罰雞鴨蛋,實則是滿足自己窺探男女之事的理由。因此,郭永泰和胡英才隨即義憤填膺地跳下路坎,連溜帶滑地奔向了竹叢。董明明也緊隨其後。董明明積極的主要原因是怕梁鵬揍他。

  不一會兒,雞鴨蛋和他的女友就乖乖地被郭永泰等三人押了上來。

  雞鴨蛋跟他的女友都是附四中的學生。“雞鴨蛋”是情侶男的綽號。雞鴨蛋之所以較為出名,原因是他父親從事禽蛋買賣有二十多年,解放前是自己做買賣,解放幾年後就成了食品公司的銷售員。紅衛兵之所以能毫無顧忌、輕輕鬆鬆地吃定雞鴨蛋,原因之一是雞鴨蛋確實長得缺乏男子氣。也正因為缺乏男子氣的雞鴨蛋在“荷爾蒙”事上反倒遠遠領先於能赴湯蹈火、衝鋒陷陣的紅衛兵,所以紅衛兵覺得自己虧吃大了,故爾要糟踏他,以紓胸中鬱結。其實他們作弄雞鴨蛋的真實目的是想近距離地“望梅止渴”。

  雞鴨蛋和他的女友被毫無耽擱地押回了學校。雞鴨蛋和他的女友垂著頭狼狽而又害羞地走過操場,就被推進音樂教室裏,不久就又有十幾個男紅衛兵得到消息後奔來加入了討伐“亂搞”的隊伍。

  音樂教室是平房。如今的音樂教室破敗不堪,門毀窗殘,桌椅七零八落,三合土地麵坑坑窪窪,四壁斑駁。雞鴨蛋同他的女友被嗬令站到講台前向毛主席認罪。在講台前剛低頭站定後,紅衛兵們就圍成一圈道貌岸然的將他倆輪番嗬問:

  “哪一派的?”
  雞鴨蛋痛苦地忸怩了半天,還是不敢回答。
  因此雞鴨蛋的後腦勺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是砸派嗎?”
  “不是不是不是!”雞鴨蛋驚慌答道。

     “是逍遙派?”
  重足側目的雞鴨蛋老是吱吱唔唔,終歸沒說出半句話來。
  “害怕了?怕挨打?你撈實惠怎麽就沒想到害怕?”有紅衛兵說道。

  “實惠”一辭逗得兩個紅衛兵憋著氣、溜到屋外捂著肚子笑出了淚來。其餘的紅衛兵雖沒跑到屋外躲一會兒,但也快要忍俊難禁了。為了氛圍嚴肅,不被雞鴨蛋同他的女友在心中譏笑紅衛兵,梁鵬就火速地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吼道:“雞鴨蛋,你倆是怎樣認識的?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是在步行串聯的路上認識的。”雞鴨蛋畢恭畢敬地答了話。
  當梁鵬還要問什麽,但被幾個要直接進入正題的戰友打斷了話:“雞鴨蛋,你倆是怎樣交媾的?”

  雞鴨蛋似乎不懂交媾之意,因而就發愣地瞟了一眼問話的人、吞吞吐吐地說:“交……交……沒……沒……”
  “就是亂搞!”光了火的紅衛兵踢了雞鴨蛋一腳。

  現在雞鴨蛋明白了同學們批鬥他的真實目的是要窺視自己最隱秘的事。因而他把頭深埋下去,就是不說話。同時,他的女友也將頭埋到了旁人不能見其麵的程度。

  不過紅衛兵們高漲的興趣並沒有因雞鴨蛋的抗拒而受到影響,故個個都仍時不時的盯著雞鴨蛋的女朋友,竊笑著紛紛張嘴嗬問道:

  “亂搞沒有?”
  “是怎樣搞的?”
  “第一回在哪裏搞的?”

  “是誰先動手摸?”
  “是誰脫誰的褲子?”

    … …

  衝動下的紅衛兵們按各自的喜好一通問下來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思想有點齷齪,心裏也有點陰暗。不過他們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自撫“光明磊落”的理論根據,就是自私自利的資產階級行為要搞臭。

  理直氣壯後,紅衛兵們就更加興衝衝地蹂躪起雞鴨蛋來。有的紅衛兵認為自己在出生入死地幹革命而雞鴨蛋卻在享樂,所以心裏不平衡的他們各有表現。有的嘴動得少,拳腳動得多;有的拳腳動得少,盤問猥狎之事多。

  盡管雞鴨蛋的痛苦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但還是不肯說出褲襠裏的那點事。不過有幾個紅衛兵比雞鴨蛋更倔強,大有不獲所求,決不為人的氣勢。因此,不久有人找來繩索,將雞鴨蛋五花大綁了。

  被綁的雞鴨蛋初時仍對紅衛兵的狎褻盤問吱吱唔唔,老是沒說清楚半句話。因此紅衛兵們就嗬令他跪下。大概是要叫雞鴨蛋心疼,隨後有人又嗬令他的女友也下跪。

  雞鴨蛋和他的女友雖然是並排而跪,但是紅衛兵們隻詰問他。盡管這樣,雞鴨蛋還是竭力維護自己的臉麵,仍是用“吱吱唔唔”來敷衍紅衛兵。

  突然一個特別心急的紅衛兵光火地對雞鴨蛋的後腦勺猛扇了一巴掌,造成雞鴨蛋像不倒翁一樣的向前一傾額頭重重地磕到了地麵。紅衛兵們看著“不倒翁”開懷大笑時,雞鴨蛋卻在緊張、用力地要直起身來重新跪好,因為當下的人都知道被批鬥的規矩,不能裝死耍賴。玩高興了的紅衛兵們在雞鴨蛋還沒完全直起身來時,就又有人給了他屁股一腳,將他又踢到。

  接下來紅衛兵們就愜意地玩起“不倒翁”來 ,隻要雞鴨蛋剛一掙紮起身跪好,就馬上有人嘻嘻哈哈地將其推倒、踢到。由於怕蹶著屁股又被踢,雞鴨蛋隻好在一起一伏間疲於奔命。如此十來次後,有人覺得此玩法已乏味,故指著正牆上毛主席肖像,命令雞鴨蛋向毛主席請罪。

    

    眼下,“請罪”是雞鴨蛋求之不得的事,因為可緩解皮肉之苦。於是他立馬像雞啄米般地磕點著頭,連聲念道:“毛主席,我有罪……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請罪……”

  雞鴨蛋唯唯諾諾的請罪沒進行多久,一個像早就厭惡這醜態的紅衛兵就繃著臉一咬牙踢了他一腿,隨即又罵道:“*****的好惡心,老子看著就作嘔。你能不能打起精神請罪?說你像個太監,可幹這事又猴氣。”

  “哎呀,走了走了。”另一個紅衛兵接過話來似生氣非生氣地嚷道:“如再不走,老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了。”

  這一來,心術不正的紅衛兵們就借機下台,紛紛假模假樣地臭罵著腐朽的資產階級而走出了教室。

  “喂!郭永泰,你怎麽跑了?”落在最後的梁鵬叫住了郭永泰。
  “跑了?什麽叫跑了?”郭永泰扭回頭發愣地盯著梁鵬。

  “人怎麽處理?”梁鵬說。
  “什麽人怎麽處理?”郭永泰問。

  “裝傻!雞鴨蛋怎麽處理?”梁鵬發了火,“人是你弄來的……”
  “你沒有享受嗎?”郭永泰向梁鵬一擠眼跑了。
  “俗不可賴!”梁鵬衝郭永泰吼了起來。

  梁鵬想了想後還是獨自倒回了教室。他正要叫雞鴨蛋滾,但立馬就住了口。原來他看見雞鴨蛋女友的手正從雞鴨蛋的額頭上驚慌地縮了回去。


  梁鵬明白,剛才那一小會兒,雞鴨蛋的女友正在拈嵌入雞鴨蛋額頭裏的細煤渣。因此,他先有意無意地瞅了瞅雞鴨蛋那沁著血的額頭,爾後才佯裝不滿地對雞鴨蛋的女友吼道:“你不知道解繩子嗎?快滾!”

  三合土的材料之一是細煤渣。三合土結構不牢,易鬆散,散後煤渣如沙礫。

  紅衛兵們久離課堂到今天,已露落拓不羈,人人好逞男兒驃勇。鑒於此,有自知之明的劉長傑不再管束人,隻要不離開組織,隻要招之能來,來之能戰就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患感冒已兩天的胡英才因口中無味得厲害,便獨自一人去了楊柳街,其目的是吃酸辣麵來發汗治感冒。

  如今的胡英才也多有變化,對同學有了胸襟,行事精明幹練,論派別之道咄咄逼人,遇事總是一馬當先,這些使他得到了同學們的好評。好評說四野兵團還真離不了他這個又“奸猾”又勤奮勇敢的革聯派戰士。

  由於急於打開胃口,胡英才很快就吞下了第一碗麵。當他抹了抹嘴,準備吃第二碗時,突然一個店員模樣、約五十歲的男子急匆匆奔進麵館來、驚驚慌慌地對店裏的三個服務員叫道:“快關門!快關門!一大隊紅衛兵從音樂學院那邊殺氣騰騰地開過來了。”

  服務員之一的開票瘦老頭一下放下正在閱讀的報,並摘下眼鏡,用不太在意的態度盯著報信者說:“陳剃頭匠,你被鬼打慌了嗎?你看清楚他們是哪一派沒有?”

  “你才被鬼打慌了!”陳剃頭匠衝著開票老頭發了火,“我好心好意來叫你早作準備有錯嗎?”

  “好好好。你先回你的理發店早作準備。我還是先去看清楚他們是哪一派。”開票老頭起身朝陳剃頭匠揮揮手,就朝店外走去。

  開票老頭從胡英才身旁走過時,撇著嘴偷看了一眼胡英才胳膊上的袖章,其神態像是在說:小子,我老頭奈何不了你,但有人行。

  一直心裏有所警覺的胡英才見開票老頭走出屋外後,撂下沒吃完的麵也走出了小店。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決定徑直回學校報信,用不著耽擱時間先去看清楚殺氣騰騰而來的隊伍是何派。不過他朝學校方向的北邊快行了幾十米後、還是回轉身來朝南邊音樂學院的方向奔了去。他改變作法的目的還是要先搞清楚那隊紅衛兵是何派,以免失誤被同學們笑話。

  他急急奔向南邊時,身上已開始淌汗。在這一路上,他知道自己淌汗的原因不隻是天氣較熱、步伐太快,還有越來越明顯的緊張心理。正恨著自己無故耽擱了一段時間的他剛要跨出南邊的街尾,就聽見前麵低凹處的公路上傳來了一大隊人馬的整齊步伐聲。因此他不敢再向前走,而是躲在一棵樹後等待觀察這支隊伍是何派。

 

    郊區的公路很靜,這使大隊人馬的步伐聲既雄壯又有震懾力。當胡英才看見公路上冒出鋼釺和人頭時,對方距離自己已不足一百米了。因此,他馬上對是否要繼續打探清楚對方是何派的事猶豫起來,他怕自己得到確切信息後再回去通風報信就貽誤了時間。

  不一會兒後,仍躲在樹後而又約顯緊張的胡英才看清了這是一支五十多人頭戴藤帽、肩扛鋼釺、臉皮緊繃的武鬥方陣,他們步伐有力而又整齊的炫耀著武力。見此陣勢,胡英才不再猶豫,而是轉身就走,原因是他認為這支殺氣騰騰的鋼釺隊伍十有八九是砸派。然而他又猛地止步扭回頭看,像發現了什麽。原來在他轉身離開的一瞬間,一張十分熟悉的麵孔從他眼前晃過,他定睛一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孔竟是叛徒楊長江!緊接著他又看見了趙中遠。

  有了這回頭一望,胡英才不敢奔跑了,他怕動作大,會引起趙中遠、楊長江的注意。因此心中緊張的他隻好緊靠路邊縮身快步朝北邊躥去。他沒躥出幾步,就仰頭望了望天空,用胳膊擦了擦額頭,就快速地脫下襯衣來蓋住自己的頭裝出怕曬太陽的樣子。有了遮蓋,胡英才加快了回校報警的速度,不到一分鍾,他就大步奔過了楊柳街。接下來他準備撒開腿跑,這為的是能早一刻報信,給同學們、戰友們贏得多一點的時間做戰鬥準備。

  撒腿跑之前,心細的胡英才沒忘記該回頭看看身後的情況如何。當他看見扛著鋼釺的隊伍已踏上街頭距自己並不遠時,就意識到不能沿著公路跑,否則就有被發現的危險。於是他馬上從右邊跨出公路,踏上東邊的阡陌,借楊柳街房屋遮擋住鋼釺隊的視線,飛奔起來。

  疾奔一陣後,他放慢速度回頭觀察起街頭的情況來。他時間估計得準,一眼就看見林立的鋼釺出現在了北邊街頭。早有準備的他知道此後該鑽進莊稼地裏跑,因為現在已沒有了楊柳街房舍的遮擋。

  現在是初夏,麥子成熟,玉米長高,這給了胡英才隱身條件。接下來他一忽兒在麥地裏躬著身跑、一忽兒在玉米地裏直起身奔,最終好歹是先於砸派的鋼釺隊伍十幾分鍾趕回了學校。

 

    大汗淋漓的胡英才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頭撞進教學大樓就拉開嗓子大叫道:“砸派來了!砸派來了!”

  由於底樓成廢墟而無人,所以胡英才沒作停留就一個勁地直奔二樓的團部而去。他剛奔上二樓,就看見梁鵬和郭永泰從三樓悠然而下。於是他急停下來,按著急劇起伏的胸脯,喘著粗氣艱難地嚷道:“梁鵬、郭永泰,你們快去通知戰友們,砸派殺來了!”

  然而嬉笑的梁鵬卻不以為然地說:“砸派來了又怎麽樣?他們要搬石頭砸天嗎?”
  “他們氣勢洶洶,並且全都手持鋼釺。”胡英才匆忙解釋道。

 

     “我們有匕首。”梁鵬依舊不以為然。
  “你就等著砸派用鋼釺戳死你吧。”胡英才瞪了梁鵬一眼就奔向團部辦公室。

  梁鵬望著驚慌而去的胡英才還想揶揄取樂,可被郭永泰給阻撓了。郭永泰目光不安地盯著梁鵬說:“梁傻子,匕首打得過鋼釺嗎?快走,快去給大家報信!咱們至少要及時做好防禦工作。”

  由於緊張、危急的氣氛在大樓裏彌漫得很快,所以不一會兒工夫,四野兵團的二十幾個紅衛兵都趕到了團部辦公室。驚慌中驟聚在一塊的紅衛兵們從胡英才口中得知“鋼釺”、趙中遠及叛徒楊長江的信息後,不由得憤慨壓住了驚慌,遂脹紅著臉,英勇而論。

  “時間緊迫,大家不要亂嚷了。”劉長傑蹙著眉發了火,“大家聽我調遣,我們眼下的主要任務是絕不許砸派衝進大樓來,我們守住大樓就是勝利!請戰友們牢記,我們丟不起這個臉……”

  劉長傑快速說完話後,紅衛兵們全都湧到底樓像抵抗洪水般的手忙腳亂起來。他們首先是將所有的門窗關嚴,緊接著就搬來大量的桌椅將其層層疊疊地抵牢。

  李華新和郭永泰在合力抬起一張課桌欲往窗前的桌椅堆上扔時,郭永泰驀地嘲笑起李華新說:“李華新,你的手怎麽在發抖?”

  “放你媽的屁!”李華新一生氣,撒手撂下了桌子。
  “喂!你鬆手怎麽不說一聲?你這行為差點砸了我的腳。”郭永泰哭笑不得地埋怨著一臉灰霜的李華新。

  “活該!”李華新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
  “這就是你的戰友情嗎?”郭永泰調侃道。

  李華新似乎被郭永泰的話感動,因而就下意識抿著笑向對方說:“有沒有戰友情,戰場上見。”

  “戰場?問題沒有這麽嚴重吧?”郭永泰若思若想地說。
  李華新正要說“走著瞧”,校門口就響起了一遍喊殺聲。原來頭戴藤帽,手持鋼釺的砸派呐喊著殺進了校園。

 

    砸派仗著手中如矛的鋼釺遠遠長於革聯派的匕首,所以就一路連喊帶叫,毫無顧忌地朝教學大樓掩殺過來。沒多久,他們就意識到自己的偷襲失敗,因為看出對手已有了一定的防範準備。隨後他們改變了攻擊策略,放棄攻門,集中力量專攻能看清室內情況變化的窗戶。

  隨著一扇扇肮髒的窗玻璃在無數鋼釺的擁刺和敲打下嘩啦啦墜地,大樓裏的革聯派開始神情驚慌起來。窗玻被砸爛的初時,革聯派紅衛兵還心存僥幸,希望室內窗下堆壘的桌椅加自己齜牙咧嘴的吼叫能阻擋砸派攻進屋來。

  當砸派改變進攻策略後,革聯派開始冒汗了。因為一部份砸派將鋼釺捅進室內遏製住正在窗前揮舞桌椅腿抵抗的革聯派,而另一部分砸派則開始從窗戶的上端開始翻窗了。

  砸派的這一方法還真有效,不一會楊長江和他的兩個較瘦小的戰友,已各自將一隻腳伸進了窗內,眼看就要翻身進屋了。

  情急中,李華新大叫著將手中的匕首朝叛徒楊長江飛擲過去,並刺傷了對方的腳。緊接著又有幾個人效仿李華新也朝翻窗者飛出了匕首。本來這一招還有些效果,減緩了砸派的進攻。但隨後就再沒有匕首飛出,原因是大多數人都隻有一把匕首,專用於防身。

  不過革聯派還是及時找到了匕首的替代物,就是桌、椅、凳的腿。男生在大力朝翻窗者狂擲木腿時,女生就在大樓的過道上飛快地將桌、椅、凳砸爛,以保障“彈藥”供應。

  經過一陣狂擲猛砸,革聯派雖然用木腿將翻越窗戶的砸派給擊退回去,但好景不長,窗戶下端又出現了險情。原來砸派已用長長的鋼釺將作為屏障用的一部分桌椅撬開,使兩個窗戶出現了豁口。隨著豁口擴大,有砸派爬上窗台,準備端持著鋼釺跨進教室。

  在這危急情形下,暴怒的李華新邊同戰友們手忙腳亂地向進犯者狂擲木腿、邊氣急敗壞地向劉長傑大發脾氣:“老子早就叫你打製鋼釺、你就偏不聽!現在好了……*****就是仗著有長武器……”

  同樣緊張的劉長傑邊拋擲著木腿、邊向李華新賠小心:“明天就去做!明天就去做!”
  “哼!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明天!”氣恨的李華新從鼻孔噴出話來。

 

     不過還好,由於豁口還不夠大,施展不開手腳的兩個砸派各自將一隻腳踏上窗下的桌子上時,就被密集的木腿給擊打了回去。隨著豁口進一步擴大,革聯派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又一次危急關頭,氣喘籲籲的孫仲雲抱來一捆旗杆,並急速向戰友們告之了旗杆的用途。旋即室內的革聯派紅衛兵們人人抓起一根旗杆和砸派的鋼釺絞在一起,情況又得以緩解。

  激戰中,劉長傑和段國成一前一後的向戰友們喊道:“我們的援軍就要趕到了。我們早已給衛東廠的戰友打了電話。大家一定要堅持住,決不能丟臉!決不能失敗!失敗了就要被資產階級秋後算賬!”

  形勢雖然十分險惡,不過似乎是已適應了緊張氣氛的孫仲雲活絡開了腦筋,他帶領著一群女生奔上了房頂。

  上氣不接下氣的孫仲雲用匕首從屋頂的女兒牆上撬下一匹磚來,接著他又用這匹磚敲落了女兒牆上的幾塊磚。這時看懂情況後的女生們人人行動起來,人手一磚效仿孫仲雲砸牆取磚。不久本已風蝕嚴重的女兒牆就被拆了個大缺口,孫仲雲和女生們獲得了很多的磚頭。

  “閉上眼睛往下砸!”孫仲雲向女生們大聲喊叫道,“他們都不在乎我們的命,我們也不在乎他們了……”

 

     傾刻間,大大小小的磚頭從房頂傾瀉而下,砸在了砸派的藤帽上及肩膀上。

  砸派在如冰雹般密集的磚頭狂砸下,隻好退到雜草叢生的操場上。砸派雖然受了挫折,並有人負重傷,但仍呈大張撻伐氣勢,大叫著準備再次發起進攻。

  這時的趙中遠含憤屹立,深沉剛毅的目光凝視著風煙中的教學大樓心潮起伏,悲憤填膺,他懷念起無辜丟命的羅大剛和朱麗來。隨之羅大剛和朱麗為爭取紅衛兵權利而被劉長傑一夥蹂躪、恐嚇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由於他禁不住年青生命隕落之痛,靜靜地落下了淚。

  沉思悲痛中,趙中遠突然虎嘯般地向他的戰友們叫道:“撤——下次再來!”

  砸派離去時的剽悍而又傲慢的姿態,氣得站在房頂上觀察對手動態的革聯派人員咬牙切齒地惱火。因此李華新、郭永泰、胡英才等極為不服輸的人就繃著臉,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劉長傑、段國成丟了他們的臉,從此沒有了尊嚴。

  在這一遍眾人責備正負團長幼稚的喧鬧聲中,一直懶得開言的董明明突然慢悠悠而又別開生麵地對戰友們說:“依我看丟不丟臉倒不是什麽大事,我擔心的是砸派真能翻天。理由是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中央還沒發出砸派是反革命組織的文件。因此可不可以這樣說,我們與砸派決一生死的較量,完全得靠武力了?如果我們戰敗了,是不是就要被他們秋後算賬?想想都害怕!當然,如果我們勝利了,他們也要被我們踩在腳下。”

  “難道中央出個砸派是反革命組織的文件都嫌累嗎?不出文件、沒有最高指示,搞得下麵的人心神不寧,打過來打過去,終沒有個頭!”一臉汗漬和灰塵的黃曉玲蹙著眉也不滿起來。

  郭永泰又發起了牢騷,說:“在這以前最高指示一個緊接一個,層出不窮,使人應接不暇。可今天咱們伸長脖子盼著最新最高指示出來打倒砸派,卻一個都沒有!”

  梁鵬也發了火,叫道:“就是有了四月二號的人民日報社論,才使原本已被鎮壓下去的砸派又鹹魚翻身了。上麵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哦!心焦說錯了,難道到現在中央都還有階級敵人嗎?”

 

    同樣怒氣衝衝的謝倩也繃著緊張的麵孔叫道:“從現在起,我們也要借江青的話辦事,這就是文攻武衛……”

  “莫扯遠了。莫扯遠了。”李華新抬手招呼著大家,盯著劉長傑說,“劉團長。我們明天非去衛東廠打製鋼釺不可!我可不想被砸派秋後算賬,更不想死在他們手裏!”

  “當然當然!”劉長傑硬著脖子瞪著眼說,“誰想落得哪樣的下場?從當前的事態看,咱們就隻有靠武力來自救了。我已看出咱們與砸派的鬥爭,事關命運,入主出奴。”

  “還關我們的尊嚴!”段國成也咬牙崩出了話。

  就在場麵越來越激憤時,校門口傳來了卡車的喇叭聲。眾人靠近牆欄朝校門處一看,見兩輛解放牌卡車載著頭戴藤帽、手持鋼釺的武鬥人員闖進了校園。見此情形,有人正要驚慌,但劉長傑和段國成卻不約而同地驚喜道:“我們衛東廠的戰友終於趕來了!”

  “還高興?”李華新撇著嘴不高興地說,“不知砸派已雄赳赳地跑了多遠了。”

  受李華新的情緒影響,大多數紅衛兵一下臉色陰沉,像是在為自己剛才的窩囊感到汗顏。沉寂的場景使劉長傑更難過。無奈的他隻好對大家說:“大家去團部辦公室休息吧。我和段

  國成先去給衛東廠的戰友通告一下我校剛才發生的事件,跟著就回來同大家商量、製定今後對付砸派的行動計劃。”

  隨即垂頭喪氣的紅衛兵們拖遝地走下了房頂。

  紅衛兵們走進團部辦公室後越覺得自己窩囊,因而心中就老想著要讓自己的尊嚴重見天日之事。於是他們吵鬧開來,有人罵砸派不要臉,有人罵自己太老實沒有政治嗅覺,更有人忍著怒火怨人民日報社論的“兩派都是革命群眾組織”這句造成武鬥的魑魅之言。

  就在眾人越說越氣憤時,過道上響起了一個人爽朗而又豪邁的笑聲。紅衛兵們還在對這樣豪邁的笑聲感到奇怪時,劉長傑和段國成已領著兩個頭戴藤帽、手握鋼釺、全身著嶄新勞

  保服及腳登嶄新黃色反毛大頭勞保皮鞋的男子出現在了他們眼前。沒等劉長傑作介紹,發出笑聲的男子已揮著手,豪邁地向眾紅衛兵說:“戰友們別生氣,砸派被我們打敗隻是個時間問題。明天你們就到咱衛東廠打製鋼釺,要做多少就做多少……”

  “有沒有勞保服及勞保鞋?”郭永泰興奮地打斷了男子的話。
  男子豪邁地笑著說:“為了消滅砸派,要什麽有什麽,就發給你們每人一套。”

  這一來,紅衛兵們心情大變,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此時劉長傑也笑逐顏開:“大家不要太激動,隻要我們也武裝了,消滅搞無政府主義的砸派還難嗎?現在請大家聽我介紹一下我們這兩位衛東廠的戰友,一位叫白繼光,大家就叫他白師傅吧,另一位叫黃捍東……”

 

    爽朗豪邁者即白繼光。白繼光是衛東棉紡織廠機修工,四十來歲,身高約一米七,發短頭圓,體格結實,笑口常開,好勝心強。黃捍東是衛東棉紡織廠技術學校學生,高約一米七五,學生頭,身體一般,麵色沉靜,眼神有光。

  第二天,附四中四野兵團紅衛兵帶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時期要善自為謀的思想,早早地就動身去了衛東棉紡織廠。紅衛兵們到達工廠時,正是工廠早晨最熱鬧的時候。熱鬧

  原因一是兩派的高音喇叭正在例行地拉開嗓門大打輿論戰;二是上班下班人流如織;三是謾罵對立派的聒噪聲處處可聞。

  運動到今天的人們,大都養成了這樣一個毛病,總愛對進入自己眼中的人進行揣測,想知道目光裏的人是哪一派。一路進行中,細心的謝倩突然竊喜地對楊娟說:“楊娟你看,衛東廠步伐有彈性的人大大多於臉色難看的人。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了衛東廠革聯派的力量遠大於該廠的砸派。”、

  楊娟輕聲說:“那不一定,有句話不是說光腳的不拍穿鞋的;昨天我們不是已見識了砸派的凶狠嗎。我們千萬要當心。”

  “我們是什麽穿鞋的?”謝倩撅著嘴不以為然地說,“掌權與否,跟我們學生有什麽關係?我們可是為了保衛毛主席才當的紅衛兵啊!”

  謝倩鶯鳴般的感歎聲驚動了走在前麵的黃曉玲和範素芳。因此黃曉玲轉身停下,用揶揄的口吻對謝倩說:“你唉聲歎氣什麽?你怕我們沒力量保衛毛主席?”

  “去去去。”謝倩揮著手,示意黃曉玲走自己的路,別多嘴多舌。

  這時費靜和趙文和從後麵跟上前來了。費靜微笑著對黃曉玲說:“人家謝倩哪裏是沒信心保衛毛主席。人家是感歎權力作弄人,它把咱們這些老百姓也搞得上不上,下不下,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是對。謝倩你是這意思吧?”

  沒等謝倩作答,範素芳略顯深沉地對大家說:“幸好我們比砸派安全些,因為站對了路線,不怕運動結束後被人秋後算賬……”

  “邊走邊說。不,別說這類瞻前顧後的話了。”黃曉玲打斷了範素芳的話,率先走在前麵,“我隻關心打敗砸派的事。”

  在女生們談論“權力”、“路線”、“前途”及“砸派”時,男生們大都在觀察兩幢大樓房頂上的瞭望塔。就在邊走邊觀察衛東廠兩派勢力誰大誰小的過程中,四野紅衛兵來到了革聯派的搭有瞭望塔的大樓前。

  兩派的瞭望塔相距約二百來米,革聯派在廠大門的東邊。革聯派瞭望塔占用的大樓雖然高達六層、是全廠的製高點,但模樣平凡且又是人字架尖頂屋麵。尖頂屋麵使革聯派在瞭

  望塔旁邊用樹木和楠竹又搭建了一個平台,供人上下瞭望。而在西邊的砸派瞭望塔所占據的大樓就不同了,它雖然隻有四層高,但卻是磚混結構的歐式建築,雅致而又氣派,是領導權的象征,全廠上上下下的人從解放前至今天都

  稱它“公司大樓”。公司大樓建於三十年代,磚混結構,平頂,四四方方,迴廊寬大氣派,木製樓麵,門窗紋飾典雅,房前四百多平方米地麵上的兩個昔日的花壇雖殘缺沒落,但仍有蘭薰桂馥之氣。

   
    四野紅衛兵還沒跨進模樣平平的革聯派大樓,就有十幾個四十來歲的紡織女工如小孩般喜悅地迎出來將他們簇擁,並嘰嘰喳喳地大述戰友情、大罵砸派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末了,

  四野紅衛兵在一個女工的帶領下登上五樓來到了白繼光的辦公室。隨後白繼光叫人找來了黃捍東,並同黃捍東領著四野紅衛兵觀看了大樓的防禦工事。所謂的防禦工事就是將一、二樓的所有窗戶及一樓兩個大門的一個大門用磚封堵。

  不久,紅衛兵們跟隨白繼光、黃捍東去機修車間的路上,劉長傑向白繼光提出了支援附四中搭建瞭望塔材料的請求,白繼光連連點頭同意。

  四野紅衛兵在白繼光和黃捍東的幫助下,十分順利地在機修車間的烘爐房打製了鋼釺;也有人趁此機會給自己添置了匕首。紅衛兵們扛著鋼釺回到革聯派大樓時已是中午時分。當

  紅衛兵們登上五樓走進團部辦公室時,一眼就發現桌上擺滿了盛有飯菜的蠱和碗。他們還沒來得及作何想,一群紡織女工已像母親般的喊他們趕快吃飯。吃飯中,媽媽們義憤填膺地向紅衛兵們聒噪起來。有痛斥丈夫不仁不義跟

  著砸派造革命領導的反、有大罵兒女糊塗參加砸派走上了自取滅亡之路、也有無限慶幸之聲或自詡政治覺悟高,與砸派丈夫離了婚,或自賞愛憎分明,已不認投靠了反到底派的子女。

  在這遍燃燒著真摯的戰友情中,一個老是昂頭侃談的女工突然對斯文的董明明和趙文和說:“小將,碰上武鬥就讓我們這些老工人衝前頭。我們死了不要緊,而你們不同了,免得你們的父母哭幺兒。”

  該女工的話還沒落音,反映最快的郭永泰繃著臉起來說:“怎麽能這樣!阿姨您把話說反了,應該是我們這些無牽無掛的學生衝在最前頭。我們死了就光杆一個人,而阿姨們卻上有老下有小。”

  緊跟著郭永泰的話,紅衛兵們威嚴地喊叫成一遍,有的向如母親般的紡織女工發出了絕不許砸派傷害到她們的誓言,有的大罵砸派沒有好下場。

  在黨同伐異思想的激勵下,工人與學生成了忘年的生死戰友;工人像母親一樣的擔憂著學生的安危,學生像兒女一樣的捍衛著工人的尊嚴。

  下午兩點鍾左右時,四野紅衛兵終於與大義天下的工人們告別,乘坐白繼光安排的卡車返回學校。在卡車上,學生們驚喜地看見了勞保服、勞保皮鞋及藤帽。從此四野紅衛兵為捍衛自己的尊嚴也披堅執銳了。

  運動到今天,中央的高文典冊徹底成了槁木死灰,沒人搭理,因為人們已明白自己的安全及命運隻有靠武力來捍衛。

  武裝起來的四野紅衛兵雖然對操縱鋼釺刺殺之事心煩技癢著,但卻不能馬上踐行,因為他們眼下最緊迫的任務是修築城池,搭建瞭望塔。三天後,他們的防禦工事大功告成,房頂

  上搭建起了竹木結構的瞭望塔;底樓除西邊貧富巷的側門留有容一人進出的門洞外,其餘所有的門窗都被磚石封堵死了。

 

     如今的附四中學已是冷清凋敝,沒有了批鬥牛鬼蛇神及走資派時的熱火朝天場麵,也沒有了抄家時的喜氣洋洋景象,有著的是大漠邊陲要塞的吊影自憐。

  戎裝了的四野紅衛兵對自己的魚遊釜中的境地不再在意了,原因是他們隻想著勝利後的輝煌。因此他們在操練鋼釺刺殺時,把自己看成了補天沐日的戰士,當仁不讓,信心滿滿。

  天氣雖然一天比一天熱,但為了隊伍的雄壯威武和有威懾力,紅衛兵們出門仍頭戴藤帽、身著勞保服、腳登大頭勞保皮鞋。六月二日上午,當四野紅衛兵又在操場上汗流浹背地操練

  時,全副武裝的劉長傑匆匆奔來向眾人疾聲叫道:“大家快去增援衛東廠的工人戰友,他們被砸派圍攻了!工人戰友在電話裏呼叫得急,看來處境很危險。大家趕快跑步救援!”

  早已想 向砸派及市民證明自己是血性男兒、巾幗英豪的男女紅衛兵們沒等劉長傑再說話就叫囂著疾步奔向校外。他們在公路上越是加速就越是焦急,因為意識到遠水難救近火。他們還遠在拱橋站時,就已是汗流浹背,大氣直喘。不過他們毫不在乎,一心隻想著救援同一條戰壕裏的工人戰友並打出自己的尊嚴。

  肩扛鋼釺、頭戴藤帽、身披如盔甲般勞保服及腳蹬大頭皮鞋的紅衛兵們,成二路縱線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奔跑,漸漸地臉色陰沉下來,有了投筆從戎的自豪感。在自豪感和自尊心的激勵下,他們聽著自己那越來越有震懾力的腳步聲就越奔越快了。

  大汗淋漓且又心急似火的救援隊剛跨上拱橋,胡英才突然向前躥到橋中央叉開雙腿站定、雙手高舉鋼釺揮動,朝迎麵駛來的遠在幾十米處的一輛解放牌卡車厲聲大叫道:“停車停車停車!調頭調頭調頭!”

  胡英才的舉動,使紅衛兵們茅塞頓開,故倏地朝著卡車一湧而上:“停車停車……調頭調頭……”

  鋼釺林立,劍戟森森,嚇得司機諾諾從命。轉眼卡車就被紅衛兵們征用了。隨後卡車載著滿滿一車貌似替天行道般大義、威猛的武鬥人員朝衛東棉紡織廠呼嘯而去。

  約二十分鍾,四野紅衛兵們風車仆仆地趕到了衛東廠的大門前。由於紅衛兵們都帶著為尊嚴、為勝利而衝鋒陷陣的決心和勇氣,所以他們在跳下車時就有意地讓自己的臉充滿殺氣,想借此壓倒砸派和贏得社會地位和輿論。

  四野紅衛兵如旋風般的趕來,一下引起了在大門內外竊竊議論 廠內武鬥群眾的片刻騷動。騷動中,圍觀群眾不僅飛快地往兩邊分開、給武鬥隊讓開了一條大道,而且還乖巧得幾乎沒發出聲音,因為誰都怕在鋼釺麵前說錯話。

  紅衛兵們見有如此多怪模怪樣的眼睛盯著自已,於是就更加擺出殺氣騰騰的架式,端持著鋼釺一路呐喊著衝進廠、直撲廠革聯派大樓。他們似乎來遲一步,因為大樓前沒有喊殺聲,

  隻有砸派凶狠而又得意的叫陣聲和退縮回大樓裏的革聯派的謾罵聲。就因這樣,沒有作好單獨挑戰砸派思想工作的四野紅衛兵還沒撲攏大樓前就遭到措手不及的打擊,砸派反身迅猛地朝他們衝殺過來。

 

     驚慌中,四野紅衛兵們倒退了幾步。不過在尊嚴的驅使下,他們很快就鎮靜了下來。一陣鋼釺碰撞所發出的“叮叮當當”聲響起後,四野紅衛兵已沒有了“刺刀見紅”的恐懼,有著的卻是萬夫之勇的感覺油然而生。

  由於雙方都已深知入主出奴的道理,所以他們一交手就把對方視為不共戴天的敵人來刺殺,故不久就有人受傷淌血了。地上的鮮血使勢均力敵的兩派越殺越眼紅、越殺越拚命,眼

  看付出生命代價的事就要發生。還好就在這時,大樓裏的的革聯派及時地開門衝殺出來,這使砸派腹背受敵。而砸派不僅是因窮權而凶猛剽悍、也是由有相當體力的技校生和壯年男

  工組成,所以他們在夾擊下並沒有潰敗,而是在周旋中且戰且退。接下來就是砸派邊戰邊退向自己的巢穴----公司大樓,革聯派便趁人多勢眾步步攆殺過去。

  攆殺中,革聯派顯得尤為心狠手辣,原因是他們要一雪剛才的恥辱,爭回麵子。因此當一群從車間裏焦急奔出來的砸派女工為阻止革聯派追殺自己的戰友而站在路邊咒罵革聯派時,革聯派中的幾個紅衛兵兀地丟下戰場,轉而瞪著大眼怒不可遏地朝砸派女工直撲而去。

  女工們見長長的鋼釺直奔自己而來,於是就慌忙轉身驚恐地朝廠大門外逃竄。在這群女工中,最數四十來歲的王大腳憨實,她篤信隻有自己的反到底組織才是在真正的保衛毛主席。因此在幾個革聯派紅衛兵端著鋼釺衝過來時,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逃跑,相反想到的卻是要怒罵對手。不過當她看到情況不妙要拔腿逃命時,已落在了最後。

  革聯派紅衛兵突如其來對上班的砸派女工進行追殺,一下就驚動了聚在廠大門處的幾百名各自關心著自己這派情況的持觀點群眾。由於追殺情形來勢洶洶、再則追殺者相離大門處隻

  有二十多米,所以一時間不明情況的群眾為了不被傷害,就像潮水一樣的朝大門外湧,造成了道路擁擠。在這種情形下,王大腳逃到大門處時,就受到人群阻礙,再無法跑快。就在耽誤了這眨眼間功夫裏,一個紅衛兵怒目趕到,一鋼釺刺進了王大腳的後背。

  刺殺王大腳的紅衛兵在拔出鋼釺的那一刻不僅精神抖擻,而且還威武地抖動了一下雙膊,顯得既解恨又快意,其神態像是在說我就要看看到底誰無好下場。

  不過當這個紅衛兵看見王大腳的鮮血從後背汩汩湧出後,還是不禁心顫起來。還好,時下每個人都學會了用“革命造反”來證明自己怎麽做也是個好人,所以心顫的紅衛兵立馬向他的戰友們一揮手:“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快去搗毀*****的老巢,別在這裏耽誤時間。”

  大概還是怕人死在自己的手裏,所以幾個追殺者猛地一轉身、邊呼啦啦地往回跑、邊連聲叫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搗毀*****老巢……”

  這時倒在地下的王大腳開始痙攣,不一會兒鮮血殆盡,隨後睜著眼死去。

 

    革聯派紅衛兵剛一走,剛才四散奔逃的群眾就衝著血泊中的王大腳又走了回來。先一步來到王大腳跟前的群眾大都是革聯派觀點,所以當他們搞清楚死者是砸派後就又是癟嘴又是嘰嘰咕咕地謾罵。隨後雖然來了些砸派觀點的群眾,但他們不敢輕易暴露自己的觀點,因為近在咫尺的武鬥是革聯派占上風,怕搞不好,眨眼間自己就會跟王大腳一樣的下場。

  不共戴天的派別鬥爭使王大腳死後都無尊嚴,任憑圍觀的革聯派群眾攻詰。當有一隻綠頭蒼蠅在王大腳頭上盤旋時,才有一個四十多歲婦女低聲哀歎道:“唉!王大腳,你死了你那十二歲的腦癱兒和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該怎麽辦喲!你又沒有個男人啊!”

  有幾個中年婦女見這樣的哀歎並沒有遭到旁人嗬斥,於是紛紛說道:
  “王大腳這個人也太老實了,為什麽同意離婚;男人給她撂下個腦癱兒……”

  “王大腳這輩子太不劃算,沒見她吃過一口好飯,沒見她穿過一件新衣。大家看她腳上的那雙自己手工做的布鞋像個什麽東西……唉!”

  “王大腳已很能幹了,既要三班倒,又要服侍老母親和腦癱兒。唉!往日她那腦癱兒總在這個時候來這裏等候吃午飯。今天怎麽沒來?今天如來了,王大腳就有可能躲過了這一劫……”

  就在憐憫王大腳的人越來越歎息時,人群外響起了像牛犢一樣的“哞哞”呼叫聲。由此有婦女驚慌地歎道:“糟了!糟了!腦癱兒來了!快去幾個人把他擋在外麵。千萬不能讓他看見他媽。”

  發出一陣“哞哞”叫聲的人正是王大腳的腦癱兒。腦癱兒像是知道自己的母親死了似的,因為他的叫聲異於以往,顯得特別淒涼。當有婦女匆忙趕上前去要誆騙他回家時,一心要見媽媽的他走路姿態就更加搖晃,叫聲也更加淒涼。盡管有人再三擋著他的道,但頻頻搖擺著頭、眼睛斜視、口水橫流、縮手跛腳、七彎八拐著的他仍百折不撓地要通過阻攔他的人群。

  “哞——哞——”腦癱兒邊淒瀝地呼叫著母親、邊搖擺著身子繼續衝撞著阻攔他的人。
  腦癱兒的遭遇,引得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不禁壓著嗓門悲歎道:“癱子兒呀癱子兒!你媽死了,今後誰來養你疼你喲!”

  此聲一出,嘈雜的場麵似乎靜了一點。隨後另一個婦女哽咽著說:“媽不在了,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喲!”

  在這小範圍悲戚的氛圍中,有人改變了想法,建議讓腦癱兒見他母親最後一眼,可有人仍說這不好。就在這幾個婦女兩難時,那邊的武鬥形勢突然風向大變,本來是占絕對上風的革聯派卻且戰且退、而砸派反而轉守為攻,從而使戰局混亂而暴烈,又嚇得圍觀群眾豕突狼奔。

  原來革聯派退走的原因是知道自己殺死了人後就沒有全力進攻;而砸派知道自己戰友遇害了後就不顧死活地進行反撲。又一陣“叮叮”的廝殺後,有許心虛的革聯派越退越快,而砸派就抓住這一時機,虛晃一槍後就匆忙奔到廠大門抬上王大腳的屍體逃回了公司大樓。

 

    經曆了這次死了人的武鬥後四野紅衛兵真真切切地有了人人自危的感覺。從此他們的臉色陰沉下來,擯棄了學生的文雅,轉而換成一張強悍而又怒視一切的麵孔來將自己保衛。

  衛東廠這場死了人的武鬥,引發了該區兩派的全麵加速對抗。由於兩派的巢穴犬牙交錯,所以時常都會發生遭遇戰。在武裝起來二十來天日子裏,四野紅衛兵雖然是疲於四處征戰,但他們也打出了名聲,成了該區家喻戶曉的凶悍武鬥隊,時常被人拿出來嚇唬砸派觀點的群眾。

  由於兩派高層人物都有著敏銳的政治嗅覺,所以他們各自有著自己的危機感。革聯派的危機感是怕亂局時間一長,再加中央不聞不問,砸派真還會把烏焉成馬之事辦成,從而使自己失去大權;砸派的危機感剛好相反,怕混亂的時局在中央的過問下不會太長,從而使自己

  不能亂中奪權。鑒於此,雙方都懂得必須盡快地消滅對方。因此武鬥一天比一天激烈、一次比一次凶狠,同時死人的消息也越來越多,真可謂城市烽火四起,市井愁眉苦臉,武鬥者橫行天下,市民噤若寒蟬。

  兩派相比,沒能掌權的砸派更是亡命、凶狠,其原因是他們恐懼一旦奪權失敗,自己就會被死敵革聯派秋後算賬。因此把一生都押在武鬥上的他們就心急火燎地頻頻四處出擊,決心要趕在亂局結束前奪取權力。

  六月下旬的一天,一個單位的革聯派武鬥隊在區大街遭遇了一支砸派武鬥隊,兩邊不由分說,端著鋼釺就廝殺起來。不久,這場武鬥越搞越大,因為雙方陸續都有援軍趕到。四野紅衛兵得到這個消息,也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

  四野紅衛趕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拚殺中的革聯派快要撐不住了。在這緊要關頭,因天氣熱而不再穿勞保服的四野紅衛兵為了尊嚴,一路呐喊著,殺氣騰騰地衝向了砸派。這一來,正殺得威風凜凜的砸派就不得不在人多勢眾的革聯派麵前有所後退。可是少許時間後,砸派就穩住了陣腳;原來他們的厲害不隻是來自於衰兵必勝的怒氣、還來自於更新了的鋼釺和頭盔。

  今日砸派手中的鋼釺長約五米,長於革聯派的鋼釺兩米;頭盔已不是藤帽,而是支援越南的軍用鋼盔。這鋼盔是砸派從援越軍用物資倉庫搶來的。

  革聯派雖然武器不如人,但人數占優,所以還能與砸派抗衡。不過這種抗衡使革聯派很窩囊、很憋氣,因為他們的陣地裏又新添了許多戰友的血。就在革聯派艱難地相持不下中,突然又一支革聯派的大隊人馬狂叫著傻奔而來,這使得體力不支的砸派一下亂了陣腳,開始邊戰邊

  退了。正當革聯派一步步攆殺得正解恨時,殊不知他們驀地遭到了如冰雹般的墨水瓶的有力阻擊。初時,當在空中翻飛的墨水瓶還沒落地時,追殺者還不怎麽當回事,可當瓶子落地炸開冒出刺眼熏鼻的白煙及發出“哧哧”聲後,他們才心驚肉跳地停止了追殺;原來從墨水瓶裏迸出來的是硫酸。投擲硫酸瓶者幾乎全是砸派女生。

  如此一來,人數占優的革聯派武鬥者因恐懼被毀容,所以一個個隻好端著鋼釺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著砸派攙扶著他們的傷員從容退去。撤退的砸派表現出幹練老道,剛才衝鋒在前的男生眼下大都把精力放在了幫助傷員撤退的事上,而之前在隊伍後呐喊助威的女生,現在卻挺立於火線、發瘋般地將一個個硫酸瓶砸向革聯派。列隊成陣的女砸派雖然有點慌張,但她們從自己腰間的帆布軍用掛包裏一個接一個的掏出硫酸炸彈來投進敵營中的動作還是十分麻利。由此可看出,砸派的這套戰法是經過操練的。

 

     砸派逃遠後,反倒有點慌張了,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在該地敵眾已寡,如運氣不好,隨時都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革聯派給團團圍住。

  砸派逃走後,革聯派發出了歡呼聲。獲勝的革聯派戰士沒有馬上離去,而是按捺不住喜悅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一心要與每個相識及不相識的戰友分享勝利的自豪感。在眾人歡呼喜悅時,李華新卻是黑沉著臉四處尋找劉長傑。

  李華新身後緊跟著黃曉玲。黃曉玲的步步緊跟使一時間沒找著劉長傑的李華新很是惱火,遂轉身凶狠狠的盯著黃曉玲。

然而固執的黃曉玲氣鼓鼓的拉住了李華新說:“站住!先包紮傷口。”
  “我要先找到劉長傑;咱們又丟臉了。”李華新氣呼呼地說。

  “聽話,別強!”黃曉玲用手絹強行包紮起李華新受傷的胳膊,“看,還在浸血。”
  “包紮快點,我急著找劉長傑。”李華新不耐煩地說。

  “現在還有什麽火燒眉毛的事你要急著找劉長傑?”黃曉玲真生了氣。
  “我們不該高興。”李華新睖眼說道,“他媽的砸派又走在我們前麵了。”
  “砸派又有什麽走在我們前麵了?”黃曉玲心不在焉地張了張嘴。

  李華新見黃曉玲隻顧給自己包紮傷口、而毫不在意自己所焦急的事,故沒有答話,而是又轉動著頭,四下尋找起劉長傑來。

  片刻後,黃曉玲就意識到是自己剛才不更事的態度使李華新更加生氣了。於是她抬起頭來刻意笑盈盈地望著李華新又問道:“看你這副模樣,砸派又有什麽走在了我們前麵?”

  李華新莫明地打量一下黃曉玲說:“砸派換上了長鋼釺、戴上了軍用鋼盔。而我們呢?”
  “嗬!原來你是在為這事著急。”黃曉玲笑著說,“這事有什麽可著急的,我們也可以更新武器和裝備嘛。”

  “我急的是今天就要更新。”李華新不由得叫了起來。
  “用得著這麽著急嗎?”黃曉玲仍然綻著笑說。
  “你懂個屁!”李華新又急了,“武鬥這麽頻繁,萬一今晚就有戰鬥呢?”

  “別發火。別發火。”黃曉玲輕輕放下李華新的胳膊抿著笑說,“你一發火,我還忘掉了一件大事。”

  “什麽大事?”李華新若思若想地問。
  “我們也要製造硫酸炸彈。”黃曉玲挺起胸說。

  “這是當然之事。”李華新邊說邊轉身要走。
  就在李華新轉身之時,黃曉玲驀地叫道:“李華新,劉團長走過來了!”

    李華新轉正身一看, 見劉長傑領著手持鋼釺、頭戴藤帽的白繼光和黃捍東正朝著自己走來。走上前來的劉長傑帶著笑先開口對李華新說:“華新。我已跟白師傅他們說好了,我們現在就去衛東廠打製長鋼釺。”

  “劉團長,我們想到一塊兒了;馬上就走!”李華新激動地說。
  劉長傑沒有馬上抬腿,而是又對黃曉玲說:“黃曉玲,你召集女生去廢品收購站收集墨水瓶,我們也要製造硫酸炸彈。”

  “我們到哪裏搞硫酸?”黃曉玲問。
  “我們廠多的是硫酸。”白繼光頗為得意地對黃曉玲說。

  夕陽西下時,四野男紅衛兵又一次乘坐白繼光安排的卡車,將新打製的長鋼釺及一壇硫酸運回到了學校。

  由於滿城風煙的緊張形勢一天勝過一天、四麵出擊的砸派越來越兵強馬壯聲勢浩大,所以革聯派也磨刀霍霍,不敢有絲毫懈怠。第二天四野紅衛兵不顧頻繁武鬥給他們造成的疲勞,

  一大早就到陽光還不太強烈的操場上試用起新打製的長鋼釺來。對鋼釺一陣擺弄後,自認為是在肩負曆史使命的他們並沒有從中得到他們想象的那種虎虎生威的場景,相反卻覺得困乏纏上身來。因此有人停止操練,開始帶著不滿情緒與身旁的戰友咕噥著什麽來。

  咕噥聲多了後,一直在認真操練的李華新按捺不住火氣,突然板著臉衝胡英才吼道:“你咕噥什麽?光咕噥有什麽用?自己還是好好的把手中的東西練好吧……”

  “我咕噥什麽要給你李華新匯報嗎?”也板著臉的胡英才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李華新的話,“再說我發表一點看法就是在咕噥嗎?我就沒搞懂,當前我們的政策怎麽了?”

  “就是文攻武衛的政策!”李華新又衝胡英才吼了起來。
  “是文攻武衛嗎?簡直是自欺欺人,睜著眼說瞎話!”胡英才嗓門更大地吼了起來。

  李華新見胡英才比自己還凶,於是把鋼釺往地上一頓,氣呼呼瞪著對方說:“現在已是這樣相互殺戮的局麵了,你胡英才還看不懂嗎?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在戰友們爭嘴的爭嘴、勸解的勸解時,郭永泰卻拖著鋼釺獨自靜悄悄地溜到操場邊上一處雜草茂密的地方仰躺著休息了。

  郭永泰的耍滑頭行為被董明明無意中先看見。因此董明明急忙笑嗬嗬地對眾人斥道:“傻瓜們!別嘴皮子較勁了,大家還是快快學習郭永泰、趁早上還不太熱,抓緊時間補補瞌睡吧。”

 

    董明明的笑聲還在空中回響時,眾紅衛兵已拖著鋼釺邊笑罵著郭永泰狡猾、邊朝對方奔了過去。在眾人紛紛效仿郭永泰仰躺下來愜意地伸展開四肢時,梁鵬卻用腳碰著郭永泰的身子笑咪咪地說:“郭永泰你小子今天怎麽了?是不是身體虛了?”

  “我在思考問題。”郭永泰嗆了梁鵬。
  “你在思考問題?誰信?”梁鵬仍舊笑咪咪地戲笑著郭永泰。
  “哼!”郭永泰扮著矜持,一躍身坐了起來,“我思考的問題,恐怕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想到過吧?”

  “說出來聽聽。”梁鵬笑著也坐了起來。
  “喂,你可別譏笑人!”郭永泰裝出要發火的樣子直盯著梁鵬。
  “你如怕別人譏笑,就快說出來聽聽。”仰躺著的紅衛兵們懶洋洋地起哄著郭永泰。

  郭永泰見大家對自己都有點嘲諷,於是就倏地站起身來、裝出凶神惡煞的樣子向眾人嗬道:“嘿!怎麽了?在你們眼裏我就沒有一點腦筋了?”
  “有。有笑和尚的腦筋。”胡英才大肆調侃著郭永泰。

  緊接著是眾人的一遍歡笑。麵對大家的嘲笑,郭永泰剛一瞪眼要發出嗬問,可又閉上了嘴。隨後靜了靜心的郭永泰放棄了生氣,而是笑咪咪地指點著戰友們說:“你們這些沒有一點政治頭腦的家夥有什麽資格嘲笑我?現在我就說出我思考的問題吧。我老是在想,在

  這個非常非常關鍵的時刻,毛主席怎麽反倒不發出最新最高指示呢?他老人家隻要說反到底是反革命組織,那麽什麽事不都迎刃而解了嗎,那裏還用得著我們在下麵煞有介事地打打殺殺!唉!多簡單的事,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麽就不發表一個最新最高指示呢?”

  “如果最新最高指示說我們是反革命組織,你郭永泰會服氣嗎?”董明明一板一眼地反問郭永泰。

  郭永泰眼睛一睖,大惑不解地說:“我們怎麽會是反革命組織呢?我們在毛主席的領導下,剛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回了大權,是新生的無產階級紅色政權!”

  “這就怪了。”李華新不經心地一下冒出話來。
  “怎麽就怪了?”郭永泰盯著李華新問。

  這時李華新也似乎動起了腦筋,所以他沒有在乎郭永泰對他的態度,而是若思若想地說“經郭永泰一分析,這事還真有點怪了,這麽簡單的事,毛主席怎麽就不出一條砸派是反革命組織的最新最高指標呢?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深奧的革命道理嗎?”

  “也深奧,也不深奧。”趙文和插言說道,“毛主席說讓一切牛鬼蛇神充分暴露出來,我們才好一舉殲滅之;砸派也屬牛鬼蛇神,讓他們先瘋狂吧……”

  “誰信?哦!誰都信。誰都是這麽想的。”在氣憤下嚴重說錯了話的郭永泰語無倫次了,“但是……但是……哦!是深奧!是深奧!嗨!想起來了,這深奧的問題該問一貫怪頭怪腦的孫仲雲。孫仲雲,你說為什麽到現在都還不發出一條砸派是反革命組織的最新最高指示?是要讓他們瘋狂夠了才下最新最高指示嗎?”

 

    費了這一通勁後,郭永泰才暗暗鬆了口氣,因為他認為自己已把同學們的注意力引到了孫仲雲身上。可不如他所願,因為孫仲雲裝耳聾,沒有答話。不過還好,真想知道問題是否“深奧”的梁鵬無心中替郭永泰紓了難,說:“孫仲雲,你怎麽不回答大家提出的問題?你不是喜歡奇思妙想嗎?”

  孫仲雲見大家都在開始朝自己看過來,於是就趕忙說:“我一竅不通。”
  不死心的梁鵬笑咪咪地又說:“孫仲雲,你一竅不通誰信。像你那樣的腦袋總該有點想法吧?快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大家參考參考,這樣大家也好心中有個數。”

  大概是梁鵬的話中帶有一絲絲忐忑,所以眾人便朝孫仲雲嚷道:“孫仲雲別拿架子了,快把你的想法說出來聽聽。”

  孫仲雲見同學們說自己拿架子,於是心中就火了,故沉下臉裝糊塗地說:“大家要我說什麽?我摸不著頭腦。”

  “為什麽到現在都還不見反到底是反革命組織的最高最新指示呢?”郭永泰裝得悠閑地問孫仲雲。

  “我怎麽知道。”孫仲雲也裝出莫名其妙的模樣說。
  “這於理不通啊!”胡英才在若思若想中問大家。

  繼而大家似乎都思考起這個問題來,故紛紛說道:“難道在這個問題裏真有什麽深奧的革命道理嗎?”

  孫仲雲見大家老用探究“深奧”的辦法來寬慰自己,故不由得衝口說道:“誰願意替人做嫁衣?”

  孫仲雲的這句話沒頭沒腦的話、不僅使眾人一下發了懵,而且還使場麵寂靜了下來。在這片刻的寂靜中,孫仲雲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心想下麵該編出什麽話來應付同學們的發問。意識到自己無話可答後,他便想到了逃走。因此他立馬翻身站了起來,並強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態說:“感冒了頭真昏,我還是得用冷水衝衝頭。”

  “喂喂喂!你先別走,我有話要問你。”郭永泰急忙叫住了孫仲雲,“‘不願替人做嫁衣’是什麽意思?大家都聽不懂。”

  “我去了回來再告訴大家。”孫仲雲邊說邊想逃走。
  “還告訴大家?你的話簡直就是驢唇不對馬嘴。”梁鵬也佯作不滿地斥責起孫仲雲來,“你知不知道大家在討論什麽問題?”

  孫仲雲靈機一動,扭過頭來說:“我們要立足於自己打敗砸派,不要奢望有人來幫我們的忙。”

    “你你你!”,梁鵬指著孫仲雲說,“快滾去用冷水衝頭;我說你剛才心不在焉,沒有聽清楚大家討論的話題嘛。”

  孫仲雲沒有作答,隻顧著盡快的離開大家的視線。他走出操場、從貧富巷穿過,隨後放慢步伐,思考起此刻該到什麽地方去消磨掉一點時光。當他從教師辦公樓前經過時,辦公樓的死寂破落景象揪住了他的心。愁苦中,他擰著眉頭緩步繞樓回憶、感歎起昔日的

  歲月來。漸漸的,他從大樓的闃無一人、門窗的厚重灰塵、地麵的參差雜草及牆上的斑駁苔蘚中進入了一個空冥世界裏,心想自己倒是置身在天涯海角或是溟濛的宇宙中還幸運些。

  當他心神悒悒地回到辦公樓的大門前時,便倚門坐了下來。倚著門,他似乎想起了許多事來。末了,他突然嘰咕地自語道:“我們這一代人真的很幸運嗎?如說不幸運,但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又偏偏親睞了我們——想想這件事都神奇,幾千年,百餘代人,就讓我們中了彩;如說幸運,但我們幹的是砸鍋賣鐵的事;砸鍋賣鐵會有好結果嗎?”

  心情沉重中,孫仲雲不知不覺地將頭埋於雙膝上睡了起來。可是不久,他就被楊娟的呼喚聲給驚醒了。

  孫仲雲懶洋洋地抬起頭來問楊娟:“有什麽事?”
  楊娟微喘著氣說:“有兩個外校的學生來找你。”
  “找我?哪所學校的學生?”孫仲雲疑惑不解地問。

  “可能是找你。”楊娟思忖著說,“因為那兩個學生把我們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但仍說沒找著人。現在就剩下你一人沒跟他倆見麵了。”

  “有這麽奇怪?”孫仲雲站了起來,“他們是哪所學校的學生?”
  “覺靈寺中學。”楊娟回答道。

  “喔!”孫仲雲慢慢走了起來,“我是見過幾個覺靈寺中學的學生,但……他倆非要見著我不可?”

  跟在後麵的楊娟說:“他倆說是來投奔我們,原因是他們的學校被砸派占領了。”
  “怎麽能說是投奔呢?”孫仲雲嚴肅地說,“我們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
  “大家是想搞清楚他倆的身份。”楊娟急著申辯而打斷了孫仲雲的話。

  “嗬!大家是怕他倆來我校臥底?”孫仲雲笑著說。
  “快走快走。”楊娟推動起孫仲雲來,“既然他倆說認識我校的學生,那就先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孫仲雲和楊娟又一陣三言兩語後便踏上了操場。遠遠的,孫仲雲就看見了兩個手腳較為拘謹的學生模樣的人在戰友們的簇擁下朝自己走了過來。距離雖然近了,但孫仲雲仍在努力地辨認上前來的倆人是誰。當孫仲雲眉頭一展開,正要開口說話時,上前來的倆人中的一個人已跨上前來抓住他的手,無限感慨地說:“戰友,你還認識我吧?”

 

    “哈哈!”孫仲雲驚喜地叫,“原子,你的那個屁股臉戰友呢?眼下咱們正需要他那樣的大個子!”

  原子聽了孫仲雲的問話,一下拉長了臉,顯得很憤慨。不過眾人在此刻並沒有注意到原子的情緒變化,而是大笑起“屁股臉”這一綽號來。

  “怎麽還有綽號叫屁股臉的?”郭永泰大笑著問原子。
  胡英才隨著大家七嘴八舌的熱鬧勁、更是大發興致地說:“屁股臉這個綽號有什麽好笑,不就是臉大、個子大罷了,就像咱們的梁鵬戰友一樣。”

  “放你的屁。”梁鵬綻著笑,惡狠狠地盯著胡英才。
  “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有些焦灼的楊娟生氣地批評著眾戰友,“大家沒看見我們的新戰友很不高興了嗎?他不許人取笑他的戰友……”

  “任意取笑,任意取笑。”原子猛地打斷了楊娟的話,“大家任意取笑叛徒屁股臉。我沒有不高興,而是在憤恨屁股臉。就是他勾結外校的砸派偷襲了我校,把我們趕了出來。”

  “喔!那麽好的屁股臉也在大分化、大改組中投靠了砸派?”孫仲雲沉吟道。
  孫仲雲的話惹得戰友們哄堂大笑。因此孫仲雲發了愣,盯著戰友們說:“你們笑我什麽?自奪了走資派的權後,難道革命群眾組織沒有大分化、大改組嗎?”

  黃曉玲急忙拽了一下孫仲雲,佯嗔著說:“孫仲雲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屁股臉有怎麽個好?大家是為這個笑你。”

  郭永泰進一步提醒著孫仲雲也說:“臉都已成屁股了,有哪麽個好?”
  “喔!明白了。明白了。”孫仲雲也笑了起來,“好,我來向大家介紹原子戰友。大家知不知道這位新來的戰友為什麽叫原子?”

  “是菜丸子還是肉丸子?”郭永泰打趣地問孫仲雲。
  “你就知道吃。別打岔。”孫仲雲正色道,“我們的這位新戰友的綽號之所以叫原子,是因為他的物理成績拔尖。”

  “喔!原來是原子彈的原子!”郭永泰半真半假地驚歎道。
  梁鵬見郭永泰對“原子”有所驚歎,於是也笑著說:“我原以為也是飯碗裏的丸子。哈哈,大家都是好吃狗。”

  “好吃狗”一辭,引得紅衛兵們抿著笑交頭接耳起來,其羞羞答答的模樣,好像是在既承認又不承認自己是好吃狗似的。就在大家相互取笑對方是好吃狗時,董明明兀地扮得神秘兮兮地問大家:“你們猜,我原以為這位新戰友是什麽丸子?”

  大概是董明明的話不合適宜,因而遭到了戰友們冷落,沒人搭理。不過董明明不但毫不見氣,相反卻興致更高起來,他一展開笑,立馬說道:“我還原以為是饑荒年時的革新丸子。”

    董明明的“革新丸子”之語,一下引來很多人的熱議。熱議中有數人不約而同地憂慮道:“我好像又聞道了革新丸子的味道。”

  黃曉玲見大家老是在譏謔革新丸子,突然發了火,說:“喂喂,你們還懂不懂禮貌,別把兩個新戰友涼在一邊呀!”

  為了不使大家失去了麵子,原子乖敏地忙拍著他一起來的戰友肩頭向四野紅衛兵說:“現在該由我來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帶來的這位戰友了。他叫卷卷。大家別看卷卷戰友少言寡語,可力氣特別大,扳腕子,屁股臉都是他的手下敗將。大家看,卷卷戰友是不是操鋼釺的好手?我校的體育老師說他是一塊當器械運動員的好料。”

  “這我早就看出來了。”胡英才高興地接過原子的話來說道,“我早就發現,凡是頭發自然卷曲的男生都有一把蠻力。這就好,我們多了一位拚殺鋼釺的大力士。”

  胡英才的話未落音,就親熱地對著卷卷勾肩搭背起來。來了新戰友,增加了戰鬥力,梁鵬同樣也很高興。因而他搓擦著胡英才的後腦勺笑嗬嗬地說:“小子你把咱們的新戰友貼這麽緊幹什麽?你不怕熱,可人家怕熱。看,太陽又毒辣起來,快請新戰友進大樓裏休息。”

  經梁鵬這麽一提醒,眾紅衛兵才從新戰友身上收回心來、感覺到了自己的衣裳已開始發燙。隨後大家習慣性地蹙著眉抬頭撇了一眼火辣辣的日頭後就拖著身子朝教學大樓而去。

  原子和卷卷來到附四中的第二天是六月二十六日。這天氣溫升至三十九度,這使人精神倦怠,坐著就想喘氣。下午三點鍾左右時,心中有事且又神情凝重的劉長傑和段國成頂著烈日從外麵趕回了學校。因事態嚴重,回到學校的他倆顧不得用涼水衝洗滿身的汗漬、就喚醒

  午睡的戰友召開了緊急會議。在會上劉長傑開門見山地向戰友們通告了當天上午建設廠砸派用槍打死了二十幾個革聯派戰友的事。為此,李華新拍案而起,大叫道:“怎麽砸派又走在了我們前麵?竟動槍了?他們的搶從何而來?”

  隨之紅衛兵們圍繞著“槍”的事既興奮又有所緊張地議論開來。最後劉長傑皺著眉威嚴、沉穩地對眾戰友說:“戰友們別緊張,砸派動用槍支正好說明了他們在作滅亡前的垂死掙紮。近來有種跡象表明,砸派要孤注一擲地與我們一決雌雄,分出勝負來。眼下我們要高度警惕

  的事是砸派突然向我們發起破釜沉舟的全麵總攻。至於他們有槍的事,眼下我們不要太緊張,因為有槍的人還是極少數。”

  “有槍遠比沒槍好。有了槍我們才放心。”幾個男生帶著幾許不安的神情不約而同地打斷了劉長傑的話。

  “當然當然。”劉長傑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大家的話,“可大家要想想,如武鬥真的發展到全麵動用槍支了,我們反而要占絕對優勢,因為駐軍是支持我們的呀!也就是說,隻要解放軍隨便耍點花招,我們就有槍了。”

 

   劉長傑的這番話使眾紅衛兵茅塞頓開,個個忘記了酷熱而嘲笑、挖苦起砸派的破槍來。
  夜裏從荷塘和稻田裏發出的蛙鳴聲又飄進了如要塞城堡的教學大樓。這天夜裏,一部份男紅衛兵不能入睡,因為他們老是談論著使人擔憂的“六.二六“槍聲。

  由於盆地地形難以散去白晝的暑熱,所以臨近黎明時,紅衛兵們才在使人困乏的酷暑中進入了夢鄉。就在紅衛兵們抓緊時間地利用清晨的短暫涼爽時分來彌補一天裏所欠下的瞌睡帳時,危險悄悄靠近了他們。

  伏天的淩晨時分本是下層人一天裏休養筋骨、調氣定神的唯一時間,但卷卷卻沒能利用上這一時間,因為不習慣陌生環境。因此天剛破曉時,輾轉一宿都未能入眠的他就翻身起床走出了宿舍。他剛走到過道上就比較出宿舍的空氣是十分的渾濁。因此他一下就想到了要去高高的瞭望塔上盡情地呼吸清晨原野裏的新鮮空氣。

  卷卷雖然一登上瞭望塔就感覺到了晨風拂麵、一身清涼,但卻仍皺著眉頭。他之所以這樣憂心忡忡,原因是他知道稍後太陽就又要炙烤大地了。不悅中,他瞥了眼東方的魚肚白天空後、就收回目光傾心地欣賞起南山的迭翠山峰來。隨著天邊的光線增強、山峰的墨

  色變淺,他的目光沿著山體一路下滑、直至走過山隅前的農舍,望到陰涼的阡陌上後才停了下來。當他望著大地,正要為即將又被烈日炙烤的莊稼歎息時,就突然看見一支人馬從東邊的一個土丘後冒了出來。不知怎麽的,一時間裏他隻是詫異地望著不斷有人從晨曦下的土丘後冒出,

  而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他看清楚這支隊伍的人個個頭戴鋼盔、手持鋼釺並鬼祟而飛快地直奔學校東邊圍牆的那個豁口而來時,才如夢初醒,知道是砸派來偷襲附四中了。

  緊急中,卷卷估算了一下砸派到達學校操場上所需要的時間後就慌忙跑下了瞭望塔。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麵對陌生的環境,卷卷奔進宿舍裏並沒有拉開嗓門對大家緊急呼叫,而是奔向原子的床前。

  “原子,砸派來偷襲我們了!”卷卷搖晃著原子說。
  然而睡得正香的原子卻沒有聽清楚卷卷的呼喊,因而就側翻過身去,麵壁咕噥道:“唉呀!誰這麽可惡;人家正在抓緊時間補覺。”

  卷卷見原子昏睡不醒的樣子後才一下驚醒過來,知道此時大家都睡癱過去了,如不弄出天大動靜,戰友們是不會一下蹦起來的。於是他立馬迸出聲音來向宿舍大呼道:“砸派殺進學校了!砸派殺進學校了!”

  呼叫中,卷卷在抓鋼釺和藤帽時,還裝著驚慌而故意碰翻了幾個臉盆。果然驚呼聲和一地的臉盆撞擊地麵的“哐啷哐啷”聲,首先把胡英才、李華新、郭永泰等幾個人驚得翻身坐了起來。

  “快快快!”卷卷快速逐一地衝著坐在床上的戰友大叫道:“慢了砸派就要破門衝進大樓來了!我先去抵擋住砸派,你們馬上跟上來。”

 

    卷卷話未落音,就奔出了宿舍。手持鋼釺、頭戴藤帽的卷卷帶著大勇大義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雄壯地奔到貧富巷那唯一而又僅容一個人進出的側門前,他沒有馬上啟閂開門,而

  是側耳細聽了一下外麵的動靜。他見外麵很靜,就認為自己估算正確,此時砸派最多是剛穿過圍牆的豁口。鑒於此,他快速打開了門,他在衝出門的那一刻不僅聽見了大樓內已翻騰起聲音,而且還用眼角餘光瞟見胡英才、李華新已來到了底樓的貧富巷。

  貧富巷的對麵是平房教室的山牆,兩房相距僅四米左右,因此形成了一條大巷。衝出樓外的卷卷見大巷裏果真空無一人,便鬆了口氣。慶幸中,他往左一拐,朝南邊的操場疾奔而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沒有卷卷想象的那麽好了,因為他剛一跑出大巷,就迎麵遭遇了三個打頭陣的壯碩砸派。在這瞬間裏,卷卷剛一想到要避其鋒芒而後退幾步,但立馬就打消了此念頭,因為他馬上想到了此刻萬萬不能後退半步,否則戰友們不但會被隨後蜂湧而至的砸派

  堵在大樓內出不來,更嚴重的是打開的門也來不及關上,從而會使敵人攻進大樓裏屠城。想到事情的嚴重性,更想到自己的尊嚴後,卷卷一挺鋼釺迎了上去。不知是寡不敵眾還是心有旁騖,卷卷剛與三個打頭陣的砸派交手,手膊就被對手的鋼釺刺傷。

  疼痛使卷卷大發神威,他雙眼一瞪,改換了槍法,由一槍槍的刺殺變為了癲狂的橫掃。就在他用鋼釺左右來回地將三個對手逼退時,視線裏出現了屁股臉。他見同樣是頭戴鋼盔、手持鋼釺的屁股臉夾在砸派隊伍中神氣十足地邊衝邊呐喊,就不由得罵道:“*****的屁股臉你當了叛徒還叫得歡!真是恬不知恥……”

  卷卷剛一開罵,就頓覺一個尖銳的東西在自己的小腹上略微騰動了一下後就“噗嗤”地鑽進了肚裏。霎瞬間裏,生命的本能反映使他在心中叫道:“糟了!我被刺中了?”

  恐懼中,仍舞動著鋼釺的卷卷飛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見自己的肚子上果真插有一根鋼釺後便驚悸地扔掉了手中的鋼釺,轉而猛地一把抓緊了自己肚子上的鋼釺,唯恐鋼釺被人拔出了。更不幸的是,就在這一刻,又一根鋼釺狠狠地紮進了他的上腹。

  這一來,卷卷的麵部肌肉一抽搐,露出了絕望的神情。絕望中,他還是騰出了一隻手,試著去抓插在上腹的第二根鋼釺。然而沒等他摸著第二根鋼釺,兩根鋼釺就同時被人給狠猛地撥了出去。

  鋼釺撥出後,卷卷的腹部立馬湧出了兩股殷紅的鮮血。望著從自己體內汩汩而出的鮮血,他恐懼地想到了“死亡”。由此他開始覺得自己飄向了空中。接下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隻知道自己看見了身後的大批戰友已向砸派鋪天蓋地地掩殺過去、並且把砸派追殺到了台階下的操場上。隨之他覺得自己也飛馳到了操場上空、並還清晰地聽見戰友們憤怒的“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趙中遠、楊長江,今天是你們滅亡的日子!”的咆哮聲。

  他對戰友們的指名道姓的怒罵感到了奇怪。於是他尋找起被詛者來。可是他在混戰一片的人群中沒有辨認出被詛咒者,隻看見草上、地上、鋼釺上及人的衣裳上所染上的血都在哀怨地哭泣。

 

    看著無處不在的血,他也想哭了。就在這時,他突然聞見殺聲一遍的操場上傳來“血債要用血來償!為死去的戰友卷卷報仇!”的聲音。

  “怎麽我死了?我怎麽這樣就死了?”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的心“咯噔”剛畢,就回想起自己小腹上那兩股往外噴湧的鮮血來。由此他頓覺狂風乍起,天昏地暗,自己魂飛魄散。

  不過一小會兒後,他又覺得自己並沒有死,因為還有思維,知道他卷卷正在學校上空盤旋,並還準備朝群星燦爛的夜空飛去。當他在夜空下的學校作最後一次盤旋時,就突然聽見一處影影綽綽的荒蕪之地傳來了一遍女生的哭聲。由此他更相信自己沒有死,因為還聽見了哭聲。

  喜悅的他循聲來到哭聲一遍的地點一看,見原來是自己昨天才認識的四野兵團女生在圍著一座年代久遠的破亭子裏的一堆土哭泣。他正欲對此事感到好奇時,“紅星亭”三個字就映入了他的眼簾。

  “紅星亭”三個字使他不由得莫明地蹙了下眉頭,顯得心事不小。似有非有的心事使他膽怯起來。因此他鬼祟地閉上了眼,讓目光躲過“紅星亭”。當他抬起眼瞼再睜開眼時,亭子前一塊厚重的大木牌上所書的“烈士陵園”幾個字使他大驚一跳。

  “誰死了?誰是烈士?”他邊心中自問邊感覺到事情不妙。
  由此他突然想起了女生們圍著哭泣的那堆土像墳塚。隨之他顫顫驚驚地放眼再向亭內的土堆看了去。這次他看得仔細,見土堆前豎有一塊木牌,上書“卷卷烈士之墓”。

  恍恍惚惚的他正要問卷卷是誰時,卻又驚梀地明白過來:“我還是死了?”
  隨後他隻好帶著對人世的眷戀而黯然飛向夜空。由於心有不甘,途中他回頭看了下麵的世界。這一看他似乎好受了些;原來他看見戰友們在振臂高呼著為他報仇的口號;其中也有戰友加同學的原子。

  卷卷的死使紅衛兵們把紅星亭辟為了烈士陵園。卷卷的死使紅衛兵們意識到武鬥中殺死人是不會被法律追究。卷卷的死使紅衛兵們認識到死亡離他們隻有一步之遙。卷卷的死更使紅衛兵們清醒過來,知道了一切主義、說教、口號及路線都是在扯淡,隻有切切實實地消滅掉對方才是保全自己並能使自己成為革命正確者的唯一方法,否則在生命上或政治上就隻有坐以待斃。

  而今革聯派跟砸派都已意識到讓他們保權或是奪權的時間不會太多了,必須抓緊時間畢其功以一役,靠“既成事實”來贏得權力。為了最終的勝利,雙方都在暗中集結兵力準備打殲滅戰,以圖一錘定音。

  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這一天來得很快,就在卷卷死後的第二天,即六月二十八日。

  “六二八風雲”使全市砸派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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