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頓酒店前的街道車水馬龍,街區上的商家熱鬧非凡,路上行人遊蕩不緊不慢。一輛銀灰色林肯轎車拐進空空蕩蕩的酒店停車場。馬克穩穩當當地停住老舊的林肯轎車,他把肥嘟嘟的腦袋探出窗外,確定林肯轎車是否正正直直地停在車位的黃線內。馬克滿意地一咧嘴巴,搖起車窗關閉發動機。
珍妮推開車門。她剛要跨出車門,邁出半截的短腿又不自覺地收回來。西掛的太陽猛烈地直射向地麵,反射光芒的灼熱打在她的眼睛上。珍妮條件反射般地矜一下鼻子,眯縫起雙眼,她熟練地將手伸進挎包,摸出蛤蟆鏡橫在鼻梁上,遮住巴掌大的上半隻臉。珍妮抬起黑色高跟鞋,踩在冒著熱氣的地麵,仰頭從車裏鑽出來。
馬克是珍妮打工的糕點食品廠的擁有者,他二十幾歲獨自一人漂洋過海從意大利南部農村的卡拉布裏亞來到加拿大淘金。馬克祖祖輩輩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也因此沒受過什麽正兒八經的係統教育。當時加拿大勞動力缺乏,馬克與加拿大的公司簽訂一年的合同從事重體力勞動,合同期滿後馬克選擇繼續留在加拿大。馬克勤勤懇懇從一個毛頭小子到後來成為食品工廠的擁有者。
老頭兒上了年紀有七十多歲與珍妮的父輩年齡相仿,他頭頂光禿沒有毛發在陽光下蹭亮,滿臉的絡腮胡須像是野地上的幹草。馬克現在不再參與食品廠的日常運作管理,隻有在閑暇無事的時候,他才偶爾來工廠轉轉,走起路來不斷地抽鼻子,好像要把食品廠的糕點味都吸到肚子裏。他就像喜歡自己的兒孫一樣,溺愛食品廠的每一處角落。
在食品廠房內,堆滿食品的包裝線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晝夜不停地運轉。包裝線上聚集著白、黃、棕、黑膚色的女性移民來自不同的國度,歐洲的羅馬尼亞、俄羅斯、烏克蘭,亞洲的中國、印度、越南、菲律賓,北美的墨西哥、牙買加,南美的巴西,非洲的尼日利亞、安哥拉。包裝線上的工作單調而枯燥,機械得不需要語言交流,隻要眼疾手快即能勝任。
從食品廠出來,珍妮的身上彌漫著糕點的味道,她每天回到家裏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淋浴間洗涮掉身上的味道。抹一遍沐乳液她還嫌不夠,必須衝好身體後再抹一遍,隻有這樣躺在床上她才能心情安定,才能感覺到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家。珍妮的臥房在兩層別墅的地下室,一扇窗戶隻有珍妮的三張臉大。房間雖然潮濕狹小幾乎直射不進陽光,隻能透進白日的明亮,但那是珍妮用掙來的血汗錢租來的房間,那是珍妮在多倫多的家。
按照安省勞動法,在上午和下午各有15分鍾的間休時間。很多人會在這時急忙跑到廠房外過過煙癮。珍妮不會吸煙。食品廠內隻有珍妮一個人說國語,她的英文又達不到自如交流的程度,所以珍妮有點不合群。她獨自一個人走到休息間。珍妮踢踢腿,做幾下擴胸運動,然後在挎包裏拿出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幾口,然後在角落找把椅子坐下。
馬克目睹珍妮瘦小的身體,跟著珍妮進到休息間。他在珍妮的背後等珍妮在角落坐穩,然後說:“你好,女士,就你一個人在這裏。”
珍妮被嚇了一跳。工廠裏幾乎沒人與珍妮交流,珍妮心生納悶,她轉回頭禮貌地回應:“你也好。”
馬克漫步走到珍妮的對麵,倆眼放光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馬克。”
珍妮一看是位老人,敷衍道:“我叫珍妮。”
馬克的手握得有力。珍妮想要抽回手,沒能輕易掙脫。
珍妮有些緊張,她還想掙脫開馬克的手。推脫道:“休息時間到了。我得去工作。不然約翰會批評我。”約翰是珍妮的工頭,沒事都會對手下的員工雞蛋裏麵挑骨頭。如果珍妮遲到,他不會給珍妮好臉色看。
“不不。如果約翰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聊天,他不會找你的麻煩。”
珍妮不相信,“怎麽會?”
“約翰必須聽我的。”馬克堅定地回答。
這胖老家夥口氣真不小,可珍妮還是不信。她冒出一句:“為什麽?”
馬克笑著說:“因為我讓他走他就得離開。”
莫非這老頭真是傳說中的食品廠老板。珍妮不再掙脫,她心情頓時軟下來。珍妮心裏想,即使不是,七十歲的老爺爺在食品廠裏也不會把她怎麽樣。萬一真是,她可得罪不起。
馬克又問:“你是哪裏人?”
珍妮答:“中國人。”
“那可是神秘的國家。”
珍妮回答得自豪:“對。五千文明古國。”
“我們祖先馬可·波羅去過中國,他在中國旅行時最喜歡吃一種在中國北方流行的蔥油餡餅。回意大利後他還是念念不忘蔥油餡餅,還想吃,可他不會做,最後做成了比薩餅。”
馬克接著又說:“意大利比薩城大教堂的後麵有一座鍾樓,叫比薩斜塔。不過這個比薩與比薩餅沒關係。”
“是傾斜的塔樓,對吧。我在明信片裏見到過。”
“對對,就像伸不直的脖子。”馬克把自己的脖子歪向一側。
珍妮好像是在曆史課上聽說過馬可·波羅。《馬可·波羅遊記》描述的就是這位旅行家在中國的見聞。珍妮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光頭矮胖的老頭不那麽猥瑣庸俗,反倒有些風趣可愛。她卸下了防範和馬克比比劃劃攀談起來。馬克發現珍妮英文不好,他也把話說得緩慢如斷句一樣。
馬克自從在休息間隙搭訕上珍妮便提起了精氣神,他每周五下班前必到食品廠,等著珍妮下班,載著珍妮先去酒店衝個淋浴,再等珍妮換好衣服高跟鞋,然後他們去高檔的餐廳共進晚餐之後再回酒店逍遙一夜。
剛開始馬克經常帶珍妮去意大利餐廳,每頓餐至少要吃上兩小時。意大利正餐至少四道菜,有時多到八道。頭道菜隻是一個開胃菜,其實就是涼拌菜,薩拉水果為主;第一道菜是像意大利麵、玉米粥或者比薩餅一樣的主食;主菜是雞、魚、豬肉、牛排,最後是甜點。珍妮吃不慣西餐,她後來帶馬克吃中餐,馬克高興得像小孩越吃越上癮,直到後來他們幾乎不再光顧西餐廳。珍妮和馬克晚餐時是她們交流最多的時候,她們的語言是簡單的英文單字一個一個從嘴裏蹦,聽不懂的時候就用手機翻譯,英文、中文和意大利文齊頭並進也算是交流的一絕。
馬克結過兩次婚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馬克的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有各自的工作,沒有人願意接管馬克的食品廠沒日沒夜地工作。馬克的第二任老婆幾年前就已過世,他沒琢磨著再娶一個,因此現在還是一個人獨居。
加拿大安省有個同居法,不管兩人是否登記結婚,隻要同居的人能證明和伴侶在一起住上三年就可以在分手的時候討得分手費,類似夫妻離婚分財產。馬克舍不得珍妮分他的家財,他沒有和珍妮長期廝混下去的打算,他隻是想消除暫時的寂寞找個人解悶,根本不想帶珍妮回家裏同居。馬克猴精,他寧願去四星級的酒店開房付房費也不帶珍妮去家裏過夜,免得不知不覺中了圈套給自己惹上麻煩。馬克這是施小錢保大財。珍妮也明白老頭的詭計,她隻顧及眼前利益決不允許老公白白占姑奶奶的便宜。她至少每次可以從老頭那裏得到點零花錢貼補自己租房買菜的費用而把自己在食品廠打工的辛苦錢積攢起來給老公兒子辦移民。另外在食品廠工作就像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工人幹活沒有任何尊嚴被當成機械一樣地驅使。工頭稍有不順心就吹毛求疵般地無端指責工人,蠻橫無理大吼大叫發脾氣。工人們都是新移民,她們怕丟掉飯碗不敢頂撞,隻好忍氣吞聲。珍妮有了馬克在背後撐腰,工頭也不敢像欺負其他員工那樣輕易欺負她。
在林肯車頭前,珍妮沒有轉身卻停住腳步,她等肥胖的馬克挺著肚皮慢悠悠地從車裏爬出來。馬克的身材不高,珍妮穿上高跟鞋比馬克還略微高一點。珍妮挎著馬克的胳膊,兩人一胖一瘦並肩步入酒店大廳。從遠處看背影,珍妮的身材最多隻有馬克人體的三分之一寬。兩人走在一起極不協調,他們幾乎沒有語言交流。不過隻要珍妮不在乎,周圍沒有人會把他倆當回事。
有時人就是自己把自己太當回事,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珍妮出國前是無錫一家國營商店的營業員,初中一畢業就出來工作。她人長得矮瘦,平扁的鼻子和凹陷進去的眼睛聚集在一塊。珍妮知道自己長得難能迎合大眾的胃口,所以她總是麵帶媚笑彌補自己臉部的缺陷與不足,給人以善意親切的好感。珍妮當營業員的時候每天接觸不同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善良的、調皮的,她學到了一套審時度勢察言觀色對付不同人的本領。
珍妮的老公費笑是珍妮的鄰居,比珍妮長兩歲,在一家工廠做車工。在外麵費笑是狐假虎威的主,上麵有五個姐姐,是他老爹老媽唯一的寶貝兒子。費笑被父母溺愛慣了寵壞了,他遊手好閑能量不強脾氣卻不小,和陌生人說話總是狐假虎威,老愛在眾人麵前吹牛逼。
珍妮和費笑結婚後,他們仍然和費笑的父母住在一塊。婆媳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頭幾年大家還是相敬如賓拉不下臉來,可時間長了,特別是珍妮兒子出生,一家人的磕磕碰碰接連不斷。婆婆嫌棄珍妮對孫子不上心,有了孩子還是成天不著家往外麵跑,更別提洗衣做飯收拾房間打掃衛生。費笑是外強中幹的主,遇到事一點主意沒有,家裏所有的事都是老婆拿主意。他孝順老媽怕老婆,夾在中間偏向哪一位他都覺得別扭。他是裏外不是人,中間受夾板氣,兩麵討不到好。
費笑沒錢買自己的房子。在費笑和珍妮結婚的時候就盛傳費笑父母的老房子要動遷,他渴望父母的老房子早點動遷他能分得一杯羹,可這猴年馬月都過去了還沒有動遷的跡象。珍妮在老房子與公公婆婆擠在一起憋屈幾年,她看不到有自己房子的可能性。珍妮不願意再和費笑父母蝸居在一起。珍妮早就聽說可以出國做勞務打工,她心裏活分也開始到處打探消息。珍妮在無錫報紙上的宣傳廣告裏看到說可以在加拿大做住家保姆,管吃管住有工資,還可以有資格申請移民,移民後兒子就可以在國外讀書。珍妮想逃離費笑的父母,想要兒子在國外受教育,她拿著報紙找費笑商量要去加拿大。
辦理加拿大住家保姆要交給移民中介公司幾萬人民幣,辦不成全額退款。珍妮和費笑是有錢就花沒有積蓄。珍妮不願向母親和弟弟開口,她命令費笑向他父母和姐姐們籌措資金解決費用問題。費笑也覺得這是解決婆媳爭端的一個好辦法,二話沒說也就同意了。如果為了一家三口搬出去住,要費笑張口去母親和姐姐那裏每家每戶借十萬八萬湊足錢買一套公寓他難以啟齒,每家討個五六千他應當還可以手拿把掐不在話下。
費笑向母親借錢。母親擔心兒子將來被媳婦甩了,她提醒費笑:“你把媳婦送出國,小心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費笑拉長音,很自信地說:“媽——,看你兒子我這長相,你不覺得配你兒媳婦綽綽有餘嗎?”男人中年一枝花,中年女人豆腐渣,費笑才不擔心媳婦跑了,要跑也該是他費笑的特權。
為了去加拿大當住家保姆,珍妮辭去工作,還特意花上幾千人民幣去上海找到一家培訓機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集訓。
哈利法克斯是加拿大東部新斯科舍省的省府,珍妮來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這座城市的一家華人家裏當住家保姆。這對中國夫妻生育一對雙胞胎。丈夫是家庭醫生,收入豐厚,可工作得每天從早忙到晚難能有時間顧及家裏。妻子一個人既要照顧兩個孩子又要做飯收拾家務,每天忙得腳打後腦勺。
根據合同,珍妮是每周工作五天,一天八小時。可珍妮住在雇主的家裏,她為了積極表現很難啟齒和雇主說該幾點幹到幾點。她有求於雇主幫她轉身份,要不然雇主翻臉她就得白白耽誤做保姆的時間。隻要珍妮還沒上床睡覺,她就會主動幫雇主的忙。值得慶幸的是雇主至少在夜裏不會叫醒珍妮忙東忙西。
其實即使在周末,珍妮也難得有清閑。哈利法克斯的城市人口也就四十萬人,如果按華人比例百分之五計算也不過僅有兩萬華人,和華人人口七十萬的多倫多比少得可憐。哈利法克斯的大小幾乎和上海差不多,區區兩萬的華人,估計隻有在雜貨店大小的華人超市才能碰到說著不標準普通話的華人。珍妮沒錢買車也不會開車,除了和雇主一同出門,她幾乎周末也是自己憋在雇主家裏不出門,即使偶爾在周圍附近遛彎散步也難能看到華人的身影。還好雇主對珍妮不錯,每個月會給珍妮一個紅包一百加元,算是獎金。
珍妮在雇主家最快樂的時光是雇主有時會一家在周末去郊遊,那時珍妮也會一同前往。她們就像一家人旅遊,自己在野外燒烤,欣賞野外迷人的風光。
珍妮每天就像數星星一樣數日子,盼望著合同早日到期拿到身份。並不是因為她討厭嫌棄雇主,而是這裏不是珍妮打算長期留下來的地方。珍妮明白按照她的情況,她必須去華人聚集的地方謀生,要麽多倫多,要麽溫哥華。在哈利法克斯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珍妮沒有出路。
熬到合同期滿,雇主想要和珍妮續約。雇主擔心怕珍妮嫌棄工資低不願意續約還特意給珍妮每月工資提高兩百元。珍妮對雇主說實話,她在哈利法克斯已經寂寞忍耐到極點,再不離開她會患上憂鬱症。以前有目標依賴雇主搞身份,她還可以忍,現在沒有目標,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一定要離開這裏到華人多的地方透透氣,如果不離開她擔心自己會瘋掉。雇主發現珍妮決心堅定也就不再糾纏,開車送珍妮去哈利法克斯機場乘飛機前往華人聚居的多倫多。
昏暗的月光塞滿賓館的客房,照在馬克油肥的臉上。珍妮走到窗前,希爾頓酒店前的街道車流稀疏,街麵上的商家已全部打樣,路上行人家落,隻有櫥窗裏的燈光和店鋪的招牌在夜色裏依然五光十色翩翩起舞熠熠閃爍。珍妮拉上窗簾,回到床上靠在床頭。她瞥一眼身邊熟睡的馬克。床單隻蓋到馬克的下半身,馬克上身裸露銀灰色的胸毛,呼嚕聲震動得胸毛起伏搖晃。珍妮不耐煩地瞧馬克一眼,伸手推一下馬克,呼嚕聲還是沒有減弱。珍妮皺起眉頭,她又用力推動馬克轉動身體,馬克呼吸順暢鼾聲驟然停歇。珍妮臉上一絲得意。
珍妮把自己的身體轉向另一側背向馬克。她用被單遮住腦袋,可她還是難以入睡。她盤算著兒子老公什麽時候可以來到多倫多。兒子能在多倫多讀高中是她的夢想。珍妮明白幹躺著想也沒用,她得一步一個腳印朝著目標走。她起身到衛生間又衝遍淋浴讓煩心的事散去。她用浴巾包裹住自己瘦弱的身體坐在沙發上拿出包裏的手機,屏幕上有幾條短信留言。其中一條是艾莉絲的短信,說她最近又辭職了。
莉絲是珍妮在食品廠的工友,也是珍妮在多倫多屈指可數的朋友。這莉絲才離開食品廠不到五個月,也就說她在大統華華人超市工作還沒超過五個月就撂挑子不幹。莉絲可真行,這工作咋說不幹就不幹。珍妮要是不幹,下個月的房租都成問題。珍妮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回複莉絲想問個究竟。
珍妮懶洋洋地躺著床上,在手機上敲出幾個字:“幹嘛辭職呢?莉絲。”
珍妮等了片刻把手機放在床頭,她微閉雙眼。
手機剛被放到床上就嘟嘟響。莉絲的回複:“你還沒睡?計劃趕不上變化。一言難盡,有機會見麵聊。”
馬克中午回家順便送珍妮,如果和莉絲第二天喝午茶馬克正好可以順路送她去飯店。珍妮寫道:“馬上睡。要不,如果明天有空一起喝午茶。”
艾莉絲立刻答應:“好。一言為定。”
“哪裏比較方便。”
“有一家新開張的粵餐廳,釣魚台,我朋友說味道不錯。11點之前還有優惠。”
“那我們定在10點,不見不散。”
“知道,沒問題。”莉絲又發出一個握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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