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嫂剛好給少爺喂過奶,聽到前麵人們大聲的說笑,便抱著少爺過來湊趣。小家夥見得眼前這麽多人,快活得小嘴巴‘唔唔’著,也不曉得他是想說個什麽。反正,那是高興。
澤柱也站在了賬房門口。拍拍手,想接過來小少爺。小家夥通人性的很,‘咯咯’笑著,就要澤柱抱。澤柱小心翼翼給抱起孩子,在他那紅撲撲的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側身看著腳底下的台階,兩步跨下台階,把孩子交給老東家。
梁潤泰眼睛裏充滿著慈愛,笑吟吟地接過孩子,親了一下,然後對著在場的孩子們說:“那麽好好讀書,待小澤木長大些,你們也讀書給他聽,就打這《說嶽全傳》第四回開讀。教他拾柴火,唔,也不妨教他打架。不過,可千萬不要傷著他!”一席話說的,孩子們都相互看著,樂了。
東家把少爺還給項嫂,咳嗽了一聲,嬉皮笑臉的孩子們立時就安靜了下來。“今天,我們來看看這首開篇詩吧。定禮,你給再讀一遍。”
李定禮有些洋洋得意的神色,挺起了小身板,有板有眼地讀起來:
洪水漂流患難遭,堪嗟幼子團蓬蒿。
終宵紡績供家食,教子思夫淚暗拋。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堂屋的晨課。小琪打開大門,梁三才自門外一跤跌將進來,就差沒一頭倒進琪姑娘的懷裏。隻見他衣衫不整,蓬頭垢麵,一副狼狽相。梁東家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中的茶壺差一點就滑落下來。澤柱聞聲,也趕忙出來,一步就跨過了廂房門前的兩個台階。幾個讀書的孩子,也乖巧的很,看得出出了大事,像幾條剛從焦湖裏打撈上來剛出水的鯰胡子,畏畏縮縮地頭碰頭尾挨尾的攏在一處,大氣兒也不敢出。
“三才,你這是怎麽啦?五爺呢?大先生呢?船呢?”澤柱急的頭上冒冷汗,‘突突突’地連聲發問。
見三才上氣不接下氣的,下巴揚起,露出的喉結上下的跳動不停,趕忙自灶間端來一大碗水,一隻手扶著三才,生怕他跌倒似的,吊著眉毛翹起嘴角,眼看得三才‘咕嘟咕嘟’地把水灌下肚子。靠的太近,似乎就聽到他的腸胃在‘嘰嘰咕咕’作響。
三才渾身像是散了骨架似的,一屁股就癱在靠邊的長凳上頭,用力太大,加之屁股隻是落在凳子的一頭,那木凳一翹,三才便就順勢跌在地上。幾個孩子就忍不住想笑,又覺得不太合適,趕緊地抿起小嘴巴,小腦袋直晃悠。
“遇上強盜啦!”三才終於冷不丁的冒出這麽一句。
“誰遇到強盜啦?人呢?貨呢? 啊?”梁潤泰終於按捺不住,大聲斥呼道。這邊,澤柱招呼幾個孩子,讓他們到後院去玩耍。
“貨,沒事的,在這兒吶。”梁三才用一隻手按在地上,翹起屁股就想爬起來,用另一隻手拍打著自己的腰部。“人?”他有些大惑不解,眉頭吊起來比耳朵高半寸,“什麽人?我,我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就是,嗯,就是太餓了。弄點吃的,吃的。”他這是在對小琪姑娘發號施令。若是在平時,琪姑娘根本就不會理睬他。這個梁三才,經常有事沒事的,就會找個借口跟她套近乎。琪姑娘討厭他,覺得他不穩重,是個靠不住的人。可是在今天,琪姑娘就遲疑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進了灶間。
看來,他並沒有把五爺托付的事兒真正放在心上。在他那小心眼裏,老爺問的‘貨’,是他給小琪買的那塊布;老爺問的‘人’,便是他自己。
賬房澤柱本能地就趨身向前,在他的腰部摸了摸,捏了捏,又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外衣撕開,滿以為會是銀票什麽的綁在他貼身的地方。可是,竟然落了空!那裏什麽也沒有,隻是一塊厚實的花布,勒在他的腰間。
“你五爺跟大先生他們呢?”梁潤泰是在是忍無可忍,剛好定禮手中握著那本《說嶽全傳》,貓著腰打他膝蓋前走過,便一把奪過那書,兜頭就衝三才的腦袋上砸將過去。潤初竟然帶出來這麽一個拉不起放不下的窩囊貨色,太讓東家失望了。自此,梁潤泰就冷眼看這個改名叫梁三才的朱小三。這,也為以後的事,留下了災難性的伏筆。當然,即使沒有發生當天的這一幕,應該發生的,今後依然會發生。社會上反複無常大起大落的,難免就會波及到具體的個人,就好像孩子們,站在麒麟橋上,斜著身子用力地向著水麵橫劈過去一小塊破瓦片,定會激起一連串的水圈。
原來,這個梁三才當天在那家布店,給小琪扯了幾尺花布,在手上掂了點,覺得有些沉,便當機立斷,不給梁東家買什麽鬆布竹布的,他可不想背那麽重的一塊布料起旱(步行)走那麽遠的路。老東家他什麽衣服沒有,到時候拿話糊弄一番就是了。他本想把那花布塞進身後的布袋裏,轉而一想,何妨把布紮在腰間,一是路上可以保暖,再者,到時候,讓琪姑娘嗅著他身上的氣味,肯定就會從了他的。聽船上的人說,女人最喜歡聞男人身上的氣味。一聞,身子就軟了。身子一軟,剛好不就跌在他朱小三的懷裏。他做著白日夢,津津有味地吞咽下洋溢在嘴巴裏頭的口水,一邊廂這麽琢磨著,一邊廂就磨磨蹭蹭地出了布店,口袋裏的兩塊光洋並沒有花出去,在衣袋裏‘哐當’作響,心裏既輕鬆又舒坦高興,轉身到路口的一家茶樓裏,卻不敢喝酒,生怕單身一人上路會誤事,隻是要了一壺珠蘭花茶,一碗赤豆酒釀。那酒釀,倒是順口,趁著熱氣,幾口就劃拉下肚了。想了一想,又要了一碗黑米涼皮,四隻羊肉燒餅,狼吞虎咽的把肚子填得飽飽的。看看日頭已經頂在頭頂上,這才不緊不慢地上了道,衣袋裏那兩塊洋錢,‘叮當’作響,聽在耳朵裏,心裏頭別提多快活。
他先乘輪渡過了揚子江,然後順著裕溪河埂,一直往北走。按原先的打算,應該在浮丘釣魚台落腳打尖,尋個住處將就一夜,第二天就可以到家了。冬天裏,天黑的快,抬頭看看天上的半圓的月亮,昏昏的月光灑在河提上,腳邊的樹幹,影影綽綽的,隨著他淩亂的腳步,挨個兒似的往他身後移動,時不時的,河水中的魚,打個響亮的水花。他心中就有些發毛,覺得這數九寒天的,魚自然應該潛在深水裏,怎麽就浮出水麵,而且還打出響亮的水花來呢?這時候,就聽到一棵怪模怪樣的大樹後頭,有什麽怪物發出一聲淒慘的嚎叫。聽得聲音,他頓時毛骨悚然,本能地直打哆嗦。腳下就發飄,像在沙灘上跑路,任怎麽賣力氣,腳下就是不聽使喚。便一跤跌坐在泥地上,一高一矮的兩個漢子,撲上去按住了他。那時候,他是骨軟筋酥的,哪裏有半分的反抗力氣,再說,一人難敵四手,他即使有那份力氣,也沒那份膽量。身上的兩塊大洋,自然給人家輕而易舉地掏走,連背上的包袱,也更換了主人,最可恨的,是那把黃油布傘。也給那個矮個子的一把奪走。竟然連一把雨傘也不肯放過,他朱小三就很有些瞧不起折騰他的這兩個*****。萬幸的是,人家隻是動手奪去了他的身外之物,並沒有發現那塊紮在腰間的花布,那塊布料,雖然是吸透了他身上嚇出來的冷汗,卻依然原封未動地裹在他的腰間。
看來,這兩個家夥是劫財不劫色。他有些釋然。事後一想,卻又有些啼笑皆非的。人家兩個大男子漢,哪裏會貪圖他這個臭男人,除了一身糙皮,就是瘦伶伶的骨架。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