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黯淡,鄭國卻風生水起,八卦掌、無影腳全都使出來了。那一年,作為司徒的鄭武公利用職務之便,按照他父親鄭桓公的既定方針滅掉了東虢。這兩國當年在鄭武公的威逼、利誘之下被迫讓出十邑給鄭國,可鄭武公顯然認為還不夠,他要完全占有洛邑以東、黃河和洛水南岸的全部土地。鄭國在東虢和鄶國之間,就像一個巨大的惡性腫瘤迅速擴張,鄶國首先被吞掉了,東虢也一日不如一日,撐了不到兩年終於病危,鄭莊公出於人道主義,不忍見這位同姓國君受苦,就直接把他安樂死了。
《紀年》雲:“鄭人滅虢”,便是指此段公案。周平王當然不希望此幕悲劇上演,可他根本無力阻止。即便從親情角度而言,周平王也不希望鄭滅虢,一筆寫不出兩個姬字。除此以外,一個坐大的鄭國將是周朝的夢魘。為了遏製鄭武公,周平王後來物色了一個人和鄭武公分庭抗禮,隻可惜那人太不給力了,周平王很鬱悶。
第五年,興致勃勃去討伐西戎的秦襄公在N次的出征之後,死於征途,他死時未能把周平王的“應許之地”落實,他一定死不瞑目。《紀年》雲:“秦襄公帥師伐戎,卒於師。”《秦本紀》說:“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生文公。”最後那三個字在文法上講太突兀了,好像他死的那年,兒子秦文公才出生似的。事實上,秦文公其時已成年,當上秦伯之後,工作熱情很高,工作能力也很強,然而為人低調。周平王對他印象相當好。
秦襄公去世那年,在位三十四年的宋戴公也駕崩。宋戴公在宋國口碑極好,他為宋國走向準強國奠定了基礎,“戴”姓也由宋戴公而來。
六年,鄭國進一步消化、深化和鞏固靠坑蒙拐騙外加暴力搶來的土地,在溱(zhēn)、洧(wěi)兩地建立城邑。這個吞並了東虢和鄶國的國家已經成為周朝的腫瘤,向洛邑擴散。周平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鄭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茁壯成長,每天上班時還要看司徒鄭伯姬掘突那張因為開心而紅得發紫的臉。
周平王悄悄照了照銅鏡,他發現自己的臉是灰白的,很不開心,把寺人罵了一頓,讓他給自己換一麵偏紅的銅鏡。寺人很為難,隻好從一個宮女的房間裏找出一麵質量比較差的、紅銅磨的鏡子。周平王瞧鏡中人麵色紅潤,很是開心,雖然他不太認識鏡中人。
鄭國進一步擴展那年,在位僅兩年的燕哀侯死了。哀侯的兒子叫鄭侯,鄭侯雖比鄭伯姬掘突的爵位高一等(鄭武公是諡號,其爵位為伯),但兩國實力正好成反比。以鄭國的功勞、實力和鄭武公在朝堂的司徒職分,鄭武公的伯爵身份明顯低了,但周平王就是不給他提,他以這種方式表明他的態度,就像他給衛國升爵也不給晉國升一樣。如果鄭司徒找他談提幹的事,周平王倒也有說辭:“鄭國才第二代諸侯,從伯爵做起很正常,秦國不也是伯爵嘛。你看楚國、徐國都多少年了,不還是子爵嗎?”
第七年,沒什麽大事發生,楚國國君熊儀死了而已。熊儀有個似是而非的諡號,叫“若敖”,儀葬於若(鄀),故謂“若敖”。敖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估計是楚國方言,而且很可能是音譯,就更令人不知所雲了。熊儀的兒子熊坎繼任為楚子,死後也是個“敖”——霄敖,《史記索隱》裏,霄敖又叫寧敖,或許是“霄”、“寧”兩字字形相似之故,反正顧名思義,熊坎死後葬於霄或者寧。
第八年,出了大新聞,與鄭國有關,《紀年》曰:“鄭殺其大夫關其思”。一個君主找個理由殺了手下大臣,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大臣偶爾還弑君呢。不過鄭武公殺關大夫的理由令人發指,關大夫沒有做錯任何事,鄭武公拿他做了個道具。
鄭武公想滅胡,可胡人比東虢和鄶國難對付多了,而且人家不買他這個周司徒的帳。鄭武公於是用上了他父親鄭桓公“寄孥”的招數。
鄭武公把女兒嫁給胡王,以示他這個老丈人很喜歡胡人、胡風,在條件合適的時候,鄭國打算去胡地開農家樂,讓土豪們飽餐一頓西北風。胡王笑嘻嘻收了鄭武公的女兒做老婆,但是對鄭國的農家樂投資意向持觀望態度。胡王沒讀過什麽書,但不傻,他早就聽說那個叫掘突或滑突的周司徒早有計劃想把他的國家“突突”了,他倒也不怕鄭國,馬上下令軍隊時刻迎接被侵略或者主動侵略鄭國。就在胡王備戰之際,鄭國派遣使者來了,送的不是戰書,而是婚書,胡王蒙了,問“Why?”,鄭使者閉著眼睛流利地把鄭武公事先預備的說辭背了一遍,胡王豎起大拇指點讚道:“和親大大的好,打仗的不好”。他確實沒再起念去打老丈人,可他還是擔心老丈人來打他,於是他派遣探子去打探情報。
鄭武公有次開作戰會議,詢問該打哪個國家,關大夫舉手搶答曰:伐胡。鄭武公大怒曰:“胡乃同誌加女婿之邦,怎可伐之?俺先伐了你”,為了充分秀出憤怒,鄭武公令人把關大夫拖出去當場擊殺。
胡君得聞情報,感動得稀裏嘩啦,真的拿老丈人當親人了,時刻歡迎鄭國來開展農家樂業務。鄭武公很快就帶人來了,麵對不設防的胡人,鄭國比兩年前滅虢國還要輕鬆就滅掉胡人。鄭武公嫁女、殺關大夫是連環的苦肉計,關大夫、胡君全都被蒙在鼓裏。關大夫也不用覺得委屈,鄭武公連自己的女兒都能犧牲,你又算什麽?在鄭氏父子眼中,一切都不過是籌碼而已。
巨人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強人是踏在弱者的屍體之上。鄭國一步步走向強大,東虢、鄶國和胡國一個個地滅了。可笑的是,《詩序》竟然美滋滋地宣稱:“《緇衣》,美武公也,父子並為周司徒”。最後一句話沒有問題,但是說《鄭風》裏《緇衣》是在美化鄭武公則純屬扯淡——那分明就是一首夫妻秀恩愛的小詩,何至於上綱上線?明明是閨房之內,何必非要鬧到朝堂之上?莫非朝堂甚於畫眉者也?!再說,鄭武公美在哪了?詭詐、歹毒、仗勢欺人都是美德嗎?我們到底是在審美還是審醜?或者美醜根本就沒有標準,隻有成敗?從什麽時候起,我們眼裏便隻有成敗、沒有是非?“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其實就是中國的史觀,連司馬遷都會替鄭武公掩飾,何況餘子?不必苛求司馬遷,跟“亞聖”孟子否認“血流漂杵”,紅唇白齒替周武王辯護相比,司馬遷為鄭武公避諱簡直不值一提。
年輕的姬林聽著爺爺周平王給他講的往事,不知不覺地手心都出了汗,他咽了口唾沫,心想外麵的世界一點都不精彩,而是非常無奈、異常凶殘。
蒼老的周平王把孫子的眼神看在眼裏,喝了口酒說:“孩子,奈何你額都生在帝王之家,認命吧。直麵現實,否則隨時會送命。額跟你講這些往事,是希望你能記在心裏,早作防範。有人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他說對了一半而已,因為他沒做過帝王,忘記過去還意味著很快讓自己成為過去。額希望你能為一個能左右諸侯而不是被諸侯左右的周天子。你還要繼續聽額講曆史嗎?”
姬林點了點頭,其實他心裏明白,無論他點頭還是搖頭,對麵的爺爺都會講下去的。難得爺爺精神好,陪他聊聊天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