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單身一樣生活】第十八章 自由的代價 ---- 祝知壹
離開日落公寓,被一種說不清楚的強烈的情緒充滿著,我甚至來不及停下來吻她,我必須做點什麽!
落雪的公路,一片蒼茫白色,散落著黑色的南來北往的車轍。天色已晚,氣溫驟降,車裏沒有開暖氣,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冷。似乎我前半生的一切過往,都如道路兩旁森然林立的樹木和景物一般,迅速離我遠去。是的,這個決定,意味著我將要拋棄前半生的累積,一切從頭開始,也許,還要從地平線下開始。
一個聲音,懸掛在車頂棚,冷冷地發問,“你已經50多歲了,付得起這個代價嗎?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麽嗎?”
我閉了閉眼睛,“正因為我已經年過半百,過去所有的忍耐,也許就是由這個女人纖細的身體這條導火索,真正地被引爆了!我不在乎!當一個人還斟酌計較得失,那麽還有得談,而當一個人對自己過往的壓抑,克製,所謂理智卻虛偽的選擇徹底厭惡地再也無法多忍耐一分鍾,那麽,即便你把他的全部世界夷為平地,他的意誌力仍舊會是廢墟下努力掙紮,不顧一切蠢蠢欲動的萌芽。”
“你愛上了一個比你年輕很多的女人,你隻是眾多怕老怕死的可憐老男人中的一個!”那聲音諷刺而尖酸。
“如果說,我對人生的理解早已超越年齡的維度,那麽我隻是想在肉體衰頹之前,可以過一些自己喜歡的時日,和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會和她在一起,日日夜夜。我會寫我自己喜歡的題材,去他媽的市場和大眾!去他的經紀人和收視率!在我的後半生裏,我要為自己而活,一分鍾也不浪費!去他的虛偽的名聲和道德!一個每天生活在謊言中的人才是不道德!”我狠狠地握著方向盤,臉象一個叛逆的少年一般扭曲。
“你怎麽和家裏等你吃飯的女人說呢?”歎了一口氣,那聲音飄渺地似乎遙遠了許多。
一瞬間,下意識地,我腳下踩了刹車。後麵緊跟的車,憤怒地按響了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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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你愛吃的油燜筍,還有清燉蠶豆。”妻一邊摘下腰間的圍裙,順便擦了擦手,一邊把碗碟擺好,拉開椅子坐下。
她奇怪地抬頭看了看沉默的我,“吃吧。”她低下頭,什麽也沒說。
“薇,我想,和你談談。”幹澀的嗓音從我的喉管裏掙紮著冒出來,嚇了我自己一跳。
妻側過頭,用筷子拈起一塊筍,並不看向我,餐廳黃色的燈光將她安靜的側影默默地投射在牆上。
“先吃飯吧。”她不停頓地,不慌不忙地,仿佛平常的每一天。
我一言不發地默默扒著飯。我愛吃素,妻子想方設法變著花樣給我做素菜,甚至還去“清心寺”學了些素齋回來。今天的油燜筍汁濃味鮮,筍很嫩,燜得酥而不爛。蠶豆是新鮮剝好的,加了點小蔥末,炒得清新爽口。
那個聲音懸浮在天花板,毫無預警地,肆無忌憚地,“你真的舍得?”
我慌張地抬起頭,妻子仿佛什麽也沒聽見,沒看見,兀自吃著飯,不時地瞟一眼爐子上將沸未沸的砂鍋。
“撲”地,湯溢出來,妻跳起身,迅速關了火,拿塊餐布墊著,將砂鍋端上桌,輕輕揭開蓋子,
“來,趁熱嚐嚐,素佛跳牆。我剛學的。”她把手指放到嘴唇邊,吹著,一縷頭發垂落在額前。
我實在無法再忍耐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身,張開嘴。。。
“我不會和你離婚的。”妻緩緩地坐下,靠在椅背上,“喝湯吧,一會冷了,不好喝了。”
我站在那裏,身邊的一切都在旋轉,模糊,我隻是覺得一切都非常可笑,包括那隻冉冉冒氣的,砂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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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鬧鍾一分一秒地,一長一短地,紮著我的神經。可我不敢翻身,整個肩膀都要凍僵了一般。恍惚間,身邊的妻好像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怎麽睡得著? 她怎麽知道我要離婚?”無數個問號掛在我密密麻麻脆弱的腦神經上,搞得我頭疼欲裂。
“睡吧。。。好好的日子。。。說不定人家現在正和英俊的歌手你儂我儂呢!為一份沒有承諾沒有未來的感情,值得麽?”那聲音棲息在枕畔,也有些疲倦。
我執拗地翻過身,輕輕觸碰妻子有些豐滿的臂膊。
“嗯?” 她迷迷糊糊地轉向我,胳膊摟住我的脖子。
“我。。。想。。。和你談談。。。”我盯著眼前,無比熟悉的麵龐,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毛發都如此清晰,而無法忍受。
她睜開眼睛,黑暗中卻是明亮無比,“說吧。。。”
“薇,我們,分開吧。”我狠狠心,扔出了那句久已壓在心頭的炸彈。
她的手指在我的腦後,輕輕地梳理著我的頭發,撫摸著我的頸項,麻酥酥的。
“我不好嗎?”她的麵容平靜如水,睫毛低垂,頭微微靠在我肩頭,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神情,即便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但那一瞬間,我仍舊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人們對自己擁有多年的人或物的感情,遠遠超越了美與不美的事實。
“你很好,你待我很好。但是。。。”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但是,我想我愛上了別人。我不想欺騙你,那樣對你不公平。”
“她什麽樣? 比我好?”妻仍舊是低垂著眼簾,沒有一絲要爆發或崩潰的跡象。
“她和我很象,我們很說的來。”我覺得我自己好像是烈日下的泥偶,一點點剝落,露出裏麵稻草做的胎。
“那麽,你不再愛我了?”她終於抬起眼睛,認真地盯著我,眼神充滿了神秘的黑色,我不知道那下麵是否潛伏著奔流的火山熔岩,即將把這安靜的夜色燒成灰燼。
“不,不一樣。我。。。”我承認我並不是個善於撒謊的人,我想要盡量地真誠,但直覺仍舊不斷地提醒我,在這個全身心坦誠於我交付於我的女人麵前,去比較我對她和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感情,無異於一種人格的羞辱,對她也對我自己。
“你更愛她? ” 她輕輕地摟住我的肩膀,把臉頰靠在上麵,冰涼濕滑。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她一直在默默地流淚。“是嗎? ”
“薇,其實,這並不是關於她,而是關於我自己。我對我的前半生非常地失望,我想要一個新的開始。我想要打破這個幸福安逸的幻象,想要真實地活著。”我一股腦地把這並不邏輯的想法全盤托出,似乎心裏篤定她是會理解我,包容我的。“你為我所作的一切,我都記得,我從內心深處感謝並歉疚。但是我無法欺騙我自己,給你並不存在的幸福。”
她冰涼光滑的手指在我的胸肌上遊走,我一時不知道該躲避還是接受。
“今天的佛跳牆好吃嗎?” 她無厘頭地發問。我低頭親親她的頭發,”好吃,謝謝。”
“她會做給你吃嗎?“ 她自言自語,”她會好好照顧你嗎?如果她不會,你可怎麽辦呢?”
“我會學會照顧自己的。”我艱難地說,身體已然熟悉地有了反應。我輕輕地繃直身體,試圖避免和她肌膚的貼觸。如果在一場魚水之歡後提出離婚請求,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更令人沮喪的了。
她的雙腿絞上來。一個默默哭泣的,會做美味素菜的,一切都唯我是從的,溫柔的豐滿的女人。我內心突然間變得柔軟而不真實,不禁自問,”我這是在做什麽?“
清醒的瞬間,我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背對著她,“薇。。。我去書房睡。”說著,我抱起了枕頭。
“不!”一聲淒厲的叫聲,劃破了無邊的夜色,我內心的開關,終於“哢噠”一聲。
“你不許走,哦,你不要走,求求你了。”她從背後緊緊抱住我,隔著睡衣,豐滿的乳房壓著我顫抖的脊背,隨後是冰涼的淚水,我顫抖地更厲害了。
“薇,你知道我做這個決定並不是一時衝動。我也知道我欠你太多。但是,我不想騙你。我覺得誠實是對你我最大的尊重。你知道,即便我今天留下,即便我們現在在一起,也無法改變我想要離開的決定。”我決絕地站起來,不敢回頭看她,她死不放手,後背一陣刺痛,伸手一摸,全是血,她的手指甲緊緊嵌入我的肩膊,劃出道道血痕。
不知為何,此時,腦海裏,落硯的臉是那麽遙遠而模糊。我更堅定了,這個決定是為了我自己而做出的判斷。我抖了抖肩膀,她呻吟了一聲,滑落下去,嗚咽著抱住我的大腿。
“我早就知道你有了別人,有人看到你和她。可我總是相信,你不會背棄我,不會背棄你當年的承諾。我們一起走過那麽艱難的日子啊,現在剛剛好起來,你怎麽做得出來?”她向上一點,攬住我的腰,
“我想,隻要我忍耐一時,你會清醒過來,會念起我們共患難的情義,會回到我身邊。那些女人是因為你今日的成功,今日的光環,她們可曾見過你潦倒落魄到無家可歸的樣子?可曾知道你身無分文病痛交加的過往?隻有我才是從最初一直陪伴你的人,隻有我才會不計成敗得失地跟著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我的渾身冰冷異常。如果她不提往事,不提她對我的恩情,我也許會一輩子愧疚,無顏以對。然而,此時,她帶著指責帶著蔑視地提醒我,那些不堪回首的,不值一提的我,無名的憤怒和厭惡如熊熊烈火,燒透了我整個胸膛。
“所有的財產都歸你,房子,過去我作品的版權,都歸你。我。。。什麽也不要!隻要讓我自由!”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出門,路過書房,徑直下樓到車庫,按動引擎,打開車庫門,等不及地逃離了這個我曾經叫做“家”的地方。
冷冽的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打在臉上,生疼!
我終於明白我的憤懣究竟源於何處。我本就是個Loser, 是個不被社會承認的所謂懷才不遇的loser。她慧眼識英雄,將我從垃圾堆裏撿起,一路嗬護扶植,一路寵愛灌溉,在這種隱形的愛的挾持下,我開始寫人們想要看的東西,開始向世俗妥協,開始離我的本心越來越遠。我越成功,我就越憤懣,越壓抑。而她則視我的成功為她的成就,是她栽培了我,是她選擇支持了我,她是個完美的賢淑的女人,是個完美的妻子。可她卻不明白,正是她一廂情願的愛,令我窒息得快要死了,令我再也寫不出那種淋漓犀利的文字,隻能做一個被姑娘嬸子們追捧的暢銷書作家。
裹緊我身上單薄的外套,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又回到多年前,一無所有的自己。手插進口袋,摸到了個小盒子,心酸楚地一緊,極痛。
一無所有的我,還能實現照顧所愛之人一生的承諾嗎?而她,會接受一個一無所有被眾人唾棄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