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麒麟橋
第一部 鄉紳
農曆七月底的天氣,早晚分明,也就是白天與黑夜之間的溫差相當大。盡管如此,在中午那幾個時辰,烈日晃的耀眼,田裏勞作的人,以及橋頭街麵上的販夫走卒一幹人等,仍然熱得汗流浹背,像草狗一般大口喘氣。不過,自打太陽在西邊的煬河那邊下山起,到公雞打鳴東方發白這一大段光景,陽氣消退,金風橫生,涼意自隔扇門的雕花鏤板中,一鼓作氣的透進來。整天勞作的人,大可以扔下手中的芭蕉扇,敞襟露懷的睡個安生的囫圇覺。繈褓中的嬰兒,也早早的給洗去汗漬,撲撒上鬆花痱子粉,進入甜美的夢鄉。這種白天與黑夜的巨大的溫差,鄉親們都叫做‘分早晚’。
太陽還沒有全露臉,麒麟橋上,就熱鬧了起來。先是誰家的叫驢,極其不本分的樣子,賴在橋上不肯挪步,趕驢的著急,幾次揚起手中的鞭,卻又高高舉起,半途放下,對農家來說,大畜生比人還金貴,哪裏還真就舍得去用鞭子抽打。那驢,頗通人性,覷著趕驢的秉性,硬是使出渾身的解數,把八般的強驢脾氣都使喚出來,不但不往前走,還‘蹭蹭’的一個勁往後退。趕驢的著急,便可著嗓門吆喝,聲嘶力竭的,嚇得尾隨在身後看笑話的兩隻草狗,夾起尾巴,斜過身子,準備隨時逃竄。卻又有些不甘,仍舊歪個腦袋朝這邊哨看。
那驢,咧開灰白相間的驢唇,一副洋洋得意的淺笑,聽得主人的吆喝,便也助興,高亢的‘吭嗤吭嗤’起來。橋頭早起啄食的雞,一時沒弄明白橋上的陣勢,相繼撲撲翅膀,悻悻的跳踉著走開。
早上的時辰,本來還有些涼颼颼的,經過這麽一鬧騰,趕驢的便出了一身臭汗,好不容易趕驢下了麒麟橋,把韁繩係在橋頭的麒麟墩上,順著蜿蜒的鵝卵石小道,到得橋下,想洗把臉。哪裏料到,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幾塊青石板搭成的‘跳’上,(在水邊用石板或者木板搭起來的,像台階一樣的,供人洗衣洗菜使用。)大姑娘小媳婦的,臉挨臉屁股擠屁股的,全給占齊了。哪裏還有他的落腳之地。有洗衣服的,有淘米洗菜的。 ‘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全無遮攔的戲謔浪笑,‘嘩嘩’的撥水聲,‘劈劈啪啪’槌棒(棒槌)搗衣聲,合成了烔河邊的晨曲。
“哎,周家的,你有篾針嗎?借給我,給那死鬼打一件棉紗背心,”身子微胖的開口說道。那是吳家的女人,原本是隨房丫頭,結果生了個兒子叫吳宗仁,有一歲多了吧。剛好屋子裏的一病不起,就給扶了正。吳家的端莊的臉蛋,結棍的身子,大大咧咧的,有些火爆脾氣,特別是生了兒子之後。
吳姓人家,原先開了個木器行,有自己的製木作坊,本來也是大戶,後來就逐漸敗落了,瘦死的駱駝,空落下一副空落落的架子。吳小爺名字叫厚道,心靈手巧的,卻不上正道,鬥大的字,認不了幾籮筐。不過,塾師倒是說了,說他手巧,字寫的端方,將來,靠一雙手,粗茶淡飯,還是能混飽肚子的。由於小爺經常在作坊裏混,木作油漆,描龍畫鳳的,也還就像那麽回事。萬幸的是,沒有跟他老子那樣迷上大煙,不過,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老子的濫賭而且必輸,倒是原封不動的傳給了他。吳老兒臨死挺在床上,看著家徒四壁的沒落,自眼角沁出兩滴渾濁的老淚,喃喃的說:“沒錯種,是吳門的子孫。”為父的賭徒一個,為兒的一個賭徒,父父子子,上行下效,哪裏錯得了吳家的種子。
俗話說,賭博賭博,越賭越薄。隻有刻薄奸猾之徒,才能在賭場上得意。吳厚道場場必輸,家裏人數落他,他也自覺無趣,口中卻依然喃喃的自言自語:就怪老頭子沒有把我的名字取好,厚道的人,哪裏能在賭場上混?混,也是白混!自此,人家就叫他吳白混,後來為了謀生,他做了漆匠,綽號也換了個,叫做‘吳白漆’。有時候,雇傭他幹活的,時刻就衝著他說一句:“別忙別急,千萬不要把桐油熬成了白漆。”那是在提醒他,不要再去爛賭了。那時候,油漆家具,上完顏色,待晾幹之後,要使桐油,以添上光澤,行話叫‘上光’,而且這個‘光’要讀成‘逛街’的‘逛’。生桐油不好上光的,一定得熬製。熬製桐油,藝術性特別強,難度大,一般人望而生畏,在漆匠家,那是傳男不傳女的。
“沒有。喏,鄭篾匠家的,你給吳家的做一副篾針吧。”周家的朝右手邊的鄭篾匠的老婆說話。他們周家,世代就在這烔河的麒麟橋頭,以打鐵為生。周鐵匠手藝特別好,為人也實在,生意好。本來,日子也應該過的不錯的,也就是有一樁,也是手癢好賭,而且手臭,十賭十輸。久而久之,鄉人們不再叫他周鐵匠,直接管他叫周白錘 — 任他一天敲打下多少鐵錘,都是白錘 — 汗水跟銅錢,一起都落進了別人的口袋裏。
“怎麽啦?天還沒冷,就怕壞了你男人的身子骨啦。啊,做幾副篾針,太容易了。不過,得有個條件。告訴我們妯娌幾個,昨晚是不是又讓他上了,又浪聲嗨叫了?”鄭篾匠的老婆,嘴巴大嗓門大,說話沒遮攔。按理,河邊有好幾個沒出閣的黃花閨女,女人的事,做出來不要說出來才好,嘴巴上還是留些分寸才是。
“對呀!是不是又上了呀?”幾個年輕的女人都笑將起來,跟著起哄。
“他上了我?呸!老娘我還上了他吶。嘻嘻。”吳家的說話間掄起槌棒,挑起一長串水珠。猛可地,就看見身後站著趕驢的,發現一個大男人偷聽得她們姐妹之間的床笫隱私,就有些惱羞成怒,悄悄的擱下槌棒,在腳下的石板邊摳出一團泥沙,兜頭砸將過去,嘴裏頭還喋喋不休的:“好你個蘿卜頭,放著叫驢在那裏嚎叫,卻跑這兒來偷聽你姑奶奶們講悄悄話。”一邊罵,一邊裝腔作勢的要站起來追打。
幾個低頭洗衣的未出閣的女孩子,手中的槌棒明顯的放慢下來,抿著嘴巴不出聲的笑著,臉蛋上浮現出淺淺的紅暈。
叫做蘿卜頭的趕驢的,是橋東羅大先生的小弟,一邊退讓,一邊也嘴巴不饒人:“就你破碗破缸的還悄悄話?一天不讓男人操三次你日子就過不下去,誰個不曉得。實在不行,拉我的叫驢來幫忙。”一邊說一邊忙不迭的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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