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部
一、
重慶是座山城,工業發達,特別是兵器工業雄局全國之首。抗日戰爭時期,重慶還是中華民國的陪都,因而這使得它得以在世界舞台上揚名。
在重慶人心裏,山城如上帝的寵兒,獲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它右有馳名世界的長江,左有聞名全國的嘉陵江;後有獲小峨嵋之稱的縉雲山,前有風景如畫的黃山、南山及溫泉;還有腳下是日夜奔騰不息的兩江匯合之水,其氣勢和風韻卓爾不群。
重慶人素以性格耿直豪爽、行事性烈彪悍而聞名遐邇。一九六六年,豪爽、性烈、彪悍的重慶人跟全國人民一樣,像沉屙初愈的病人,眼睛開始有了一點生氣——他們終於熬過了三個千戶篳門,萬家饑嚎的饑荒年。
一九六六年是國政貫徹執行國家主席劉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的第四個年頭。短短幾年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消除了民恨,挽救了政權。然而劉少奇並沒有因奇功偉業而被國人推崇到他應得的聲譽。這是因為老百姓仍舊是滿腦袋的封建思想,在他們心目中就隻有皇帝——這是他們唯一而又僅有的政治觀念。
民生的快速好轉,使高中生孫仲雲跟大多數人一樣,開始從新對生活有了熱情,也覺得眼前有了光亮。同時他還跟大多數人一樣,除了聽便了“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之類的政治術語外,對其它的政治東西就模模糊糊了。當然這不能怪他不渴飲思源,因為連最高當局都沒有襄劉少奇之故。
不過孫仲雲對政治的態度素來不人雲亦雲,吠影吠聲,而是有著自己的思維方式,故爾心目中就不知道或是不情願對皇帝三拜九叩了。
凡人都有個拜物,或崇拜,或磕拜,或求拜,再或乞拜。孫仲雲自懂得自己應對國家和人民有責任心以來,就一直磕拜國家能早日造出原子彈及氫彈,以此來振國威,捍祖國,保人民,打破和擊敗美帝國主義的核壟斷、核訛詐。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當祖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後,他是激動得徹夜難眠。然而他的激動卻是乍暖還寒,原來而後不久他從同學的當科研員的哥哥那裏知道了祖國的科學事業遠遠落後於帝國主義,有的項目甚至還完全是一片空白。為此他焦急不安更甚了;同時他發奮讀書的誓言也更大了。
孫仲雲懷著要使祖國揚眉吐氣,挺胸仰頭的目的,一掃饑荒日子給他造成的萎靡精神,在新生活的激勵下加倍用功讀書,終於考上了市重點高中。
一九六六年是孫仲雲讀高中的第二年。也是他對國家對人生更加充滿希望的一年。
太陽升起,城市明亮了。四月的第一個星期天裏,當陽光照射到孫仲雲的床上時,他才醒了過來,這是因為他昨夜溫習功課太夜深之故。
他起床後,習慣性地踱步到到閣樓臨街的窗前,遂順其自然地伸展完懶腰後,就再看起街巷裏的景物來。
孫仲雲的家在市西區。西區是產業區之一,擁有全市第二大紡織廠及第一大機器製造廠。
孫仲雲的家住的是他母親所在廠——重慶第八棉紡織廠的公房。由於此房屋靠近長江,所以工人們就稱該房為“江邊公房”。
江邊公房是解放前的建築,是土木結構的平房。江邊公房有兩排,成相對而立之勢,所以形成了一條小街大巷。由於房屋空間較高,所以大多數人家就因陋就簡地將屋橫空隔開,從而做了一層樓。因為樓層空間低,伸手就能摸到窗口上方的瓦,所以人們就如實的稱這種樓為鴿籠。
臨窗觀賞街景的孫仲雲見到那些手提菜籃,麵綻笑容的家庭主婦們時,心裏暢快極了,其高興的程度就象自己交上了洪福之運似的。當他無意中看清人們腳下那被兩輩人的足踩踏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時,不由心中驀然掠過一陣惆悵。由此他禁不住心酸,從載有滄桑感的石板路聯想到了哀鴻遍野的饑荒年代來。由於某種恐懼,緊接著他竟感歎道:“萬物真輪回?百姓磨難多!希望從今後,不再生苦難!”
惆悵漸漸逝去,孫仲雲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心寬後的他轉身離開臨街的窗戶朝身後臨江的窗戶緩緩走了過去。在這去向臨江窗戶的短短幾步路程裏,他竟有時間邊若有所思地擺頭微笑,邊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了,如果再來一次饑荒年,恐怕人民是不會逆來順受了,因為他們的思想已被饑荒餓醒八、九分了。不可能了,現在快速好轉的生活不是已說明國家是有辦法和能力的嗎?真想不到,一好轉起來竟這麽快,這麽顯著!”
“啊!多美的河山,多美的家鄉……”孫仲雲憑窗觀賞著眼前春暉下的長江及彼岸的青山。
春天裏的長江之水清澈、溫馴而又金光燦燦;當它愜意地漫上沙灘、湧進鵝卵石叢中時,大地就更顯出生機昂然的景象。
江邊的許多大大小小的礁石上,有著不少的婦女在用勁地洗著床單、被單、蚊帳及工作服。母親們一邊忙碌的洗著,一邊笑逐顏開地談論著家常事務;其間當她們那久違了的舒心笑聲融進浪花裏時,江邊多了喜氣洋洋。在洗衣裳的人群裏還有姑娘及老太太。由於有憧憬,姑娘們在洗衣裳時要時不時地停下來跟自己的姐妹打上一陣水仗;而力乏的老太太們卻是始終跪在她們的棕團上一直一聲不吭地洗著衣裳。
大略十點時,那些因家務重而早早就下江的婦女們已背著沉沉甸甸又濕漉漉的盛衣裳的背簍,開始從孫仲雲家窗前經過返回家去。於此同時,也陸續有婦女這才下河洗衣。
當矗立於窗前的孫仲雲領略了春天的美。凝視了充滿活力的江邊,注視了對生活從新充滿信心的返家洗衣人後,就不由心中湧出了“每聞善事心先喜”般的幸福感。當他注意到那些返家的母親們的臀部和大腿被背簍裏濕衣裳滴下的水打得透濕時,就不由感慨道:“多好的母親!多勤勞的中國人!看,她們那吃力而又滿帶希望的步伐,叫人不得不勤奮讀書、吃苦耐勞。”
當孫仲雲再次舉目觀賞江邊的活力時,就心不由念道:“人是鐵,飯是鋼,三天不吃就倒樁。”
他念完此話後的一段時間裏,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此時說出饑荒年代裏的順口溜來。爾後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饑荒造成人們身體不堪虛弱而使得多年沒人下江洗衣裳的景象掠過腦海——饑荒年給老百姓帶來的悲慘生活使孫仲雲時常後怕不已。禁不住喟歎,孫仲雲繼續回憶:“城裏的人還幸運點,雖說他們力乏腿軟,但餓死的人還能屈指數個清楚;但在農村就慘不忍睹了,聽外婆說,沒有一個村子不餓死十個八個的,全家餓死絕了的也不乏其數,有些人餓死後都還在遭罪——因為活著的人都是苟延殘喘的黃臉人,沒力氣把死者抬出家掩埋,到屍體發臭時,活著的人才把死人、棺木分幾次抬出去。”
想著想著,孫仲雲驀地重擊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並賡即自責道:“唉!我這個人就是這點不好,總愛心不由已地一下從地上的問題想到天上的問題,從眼前的事想到天邊的事,還易傷感。這種性格不好,會影響你今後的學習。再說現在不是在快速好轉嗎,你還想過去那些使人咬牙痛恨的事幹嘛?對,從今後不在為已過去的事傷感,要安心讀書,有了建設好祖國的知識才是真正的好良心!”
他精神抖擻起來,並對著生機勃勃的長江說:“媽,我用小提琴給您演奏一首歡快的曲子。”
正當孫仲雲演奏得正酣暢時,他的父親卻在樓下叫起來:“仲雲,這個星期天你恐怕也該下趟江了吧?你別以為自己是高中生就了不起啦。”
孫仲雲的父親叫孫洪久,是距家一公裏左右的重慶紅旗機床廠的鍛工。孫洪久五十來歲,中等個子,身體壯實,他雖然麵容威嚴,但人性特別濃。他在工廠不苟言笑,但在妻子麵前卻總是眉飛色舞,並言語詼諧,還善“強詞奪理”,把這個家庭逗得其樂融融。由於長期靠江而居的緣故,他練成了在河沙中挖掘水柴的本領,並進而成了嗜好。在一切物質匱乏的饑荒年代裏,他更是對長江有著獨特的感情,並把這一感情傳給了兒女們。
孫洪久雖然是在一本正經地呼叫著兒子,但心中卻十分愜意。他愜意的一是生活好轉了,二是小兒子孫仲雲升上了高中。正當他第二次呼喚小兒子時,卻被他的妻子陳鳳珠給劈頭蓋臉地罵了。陳鳳珠生氣地對丈夫孫洪久斥道:“你這個大老粗,就不知道讀書是件多麽辛苦的事。你以為你不心疼你兒子就沒有人疼了?你知不知道人家昨夜溫習功課到多夜深?”
“喲!你才養了個秀才。”孫洪久抽著早飯後的第一支土煙,露著自豪之色而漫不經心地揶揄著妻子。
對丈夫在這件事情上的調侃,陳鳳珠毫無興趣。因而她將剛收拾上手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擱,隨即半嗔道:“孩子難得休息一天,我今天沒心思與你這個大老粗鬥嘴勁。”
陳鳳珠是重慶第八棉紡織廠的落紗工。她四十出頭,體態勻稱,性格柔中帶剛、堅毅,好為人作想,不怕吃虧,隻怕人道不仁。
孫洪久見這次妻子真有些生氣了,於是就慢悠悠地對旁邊正在準備挖水柴工具的大兒子孫仲海說:“大老粗,看來從今後挖水柴是咱倆父子的事了。”
孫洪久常用揶揄之伎倆叫生氣的妻子高興起來。
孫仲海也被父親對自己的稱謂給逗得忍俊難禁。因此他含笑地說:“年成好了,挖水柴成了消遣之事,爸爸,我看弟弟就完全不用下江了。讀書是件使人惱火的事,就讓弟弟安心讀書吧。”
抹著桌子的陳鳳珠也偷笑起丈夫來,並佯作認真地說:“你也覺得大老粗不光彩呀?你還把人家仲海也說成大老粗。仲海好歹還念過初中一年級,不算大老粗。你既然知道大老粗不光彩,為啥還拉仲雲下江呢?從今後不許你拉仲雲下江了,要全力支持他念書,看咱家能不能出個大學生。再說這年月下江,你完全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嗜好。我現在不差你那點柴燒。”
“喲!你忘本啦!記不得饑荒年的事了?”孫洪久故意拿腔拿調地逗著妻子,要想她幹生氣。
殊不知此時心中正喜悅著的陳鳳珠不但沒有生氣,卻反而氣著丈夫地對大兒子說:“仲海,你要鑽技術,買些技術書籍來看,不要陪你爸爸下江了。你雖然被那幾年誤了前程,可還年青,從今後當上個七級八級技工也是受人尊敬和羨慕的。我們廠裏的那些大師傅誰不臉上有光。”
孫仲海比孫仲雲大兩歲,是他父親廠裏的二級鉗工。由於他命運不濟,正是長身體長體格時遇上了饑荒年。加之他個頭大於一般人,需要更多食物填肚子,所以就更難忍受饑餓的煎熬。由此,他在讀初中一年級時,就被人引誘到外地行竊而長期顛沛流離。一年多後,他在上海行竊案發,被公安機關遣送回重慶。他父親陰鷙著臉把他從派出所領回來後,沒讓進家門,而是直接就把他捆綁在了屋前的一棵槐樹上,進而用皮帶沒頭沒腦地抽打。
本已是虛弱不堪的孫仲海那受得了他父親的這般狠猛的抽打。因此他嚎叫著向父親求饒:“爸爸,我再也不當小偷了,爸爸你饒了我吧……你看我今後的行動吧……爸爸你不要打了呀,我實在受不了啦。爸爸你饒了我這一次吧!我求求你了,我的好爸爸……”
孫仲海看見一臉菜色的父親邊打自己也邊流淚,心裏就又難過又生恨,但他不明白自己在恨誰;不過他清楚自己不是在恨父親。
肉體的無比疼痛和心靈的極度痛苦,使孫仲海氣往下落,眼睛也金星四濺,故不久就昏死了過去。
深夜裏他醒來後,見到的是下了中班還穿著白圍腰工裝的母親正滿麵淚痕地守護著自己、床頭的小桌上放著一碗早已涼了的粥,父親像個罪人似的耷著頭坐在燈光外的昏暗角落裏。
“還疼嗎,仲海?”哭泣的陳鳳珠邊端視著兒子那死蒙蒙的眼睛邊又撫摸著兒子額頭上的傷口,“仲海我兒,這一年多你到哪裏去了?受夠了罪吧?從明天起,媽媽再多省些給你吃。你暫時不讀書可以,可再也不要出去流浪了,更不能再當小偷喲!”
孫仲海吃力地抬起手來摸著在撫摸自己額頭上傷口的母親的手而虛弱地叫了一聲“媽媽”後,就隻覺得幸福又回到了心裏。
“我去熱飯”。不敢拿眼看人的孫洪久邊說邊端起小桌上的冷粥走向了廚房。
此刻間,孫仲海看見父親臉上有兩顆豆大的淚珠在昏暗的燈光下閃動——他知道父親那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是為人之父疼愛兒子的心汁。
為此事,孫仲海被學校開除了。也因此,孫仲海懂得了怎樣才能做一個父母的好兒子,弟妹的好兄長。從此他職業性地操起了挖水柴的行當。不久他出於要改善家庭夥食的思想而不滿足於挖水柴了,而是在長江的滔滔洪水裏打撈隨水漂流的小圓木、木板、家具、竹物及牲畜、瓜果類物件;進而在非洪水的季節裏,到幾處江邊的工廠倒渣場拾玻璃、揀煤花、淘漏爐銅。他這樣辛勞兩年後,進了父親的工廠當學徒。他進工廠後不久,就被很多人認熟了,其原因是他額頭上的傷痕之故。
孫仲海邊將兩把柄長一尺多的小鋤頭放進背簍,邊笑嘻嘻地對母親說:“媽媽,這年頭下江是消遣,是娛樂,不像前幾年那樣了。不信,妹妹回來你問她,她肯定會說江邊樂趣無窮,特別是在春天裏。”
在樓上拉琴的孫仲雲沒有理會父親的那一聲半呼喚,而是執意地把曲子奏完後才停了下來。之後他本想放下提琴下樓洗漱、吃飯,然後就同父親下江去。但當他聽見父親母親那已成習慣家風的逗趣性鬥嘴聲後,就決定呆在樓上聽聽他們的舌戰。他這樣做並不完全是要看父母的精彩表演,而是想通過庶民的家常話來了解民眾對開始好轉了的今天到底有些什麽樣的看法跟感歎。然而當他聽見哥哥最後一句話時,就快步朝樓下走去。他何以現在要急著下樓?原來,一是他已迫不及待的想到對自己有著特殊感情的江邊去,而是他知道父母不會再鬥嘴了。
孫仲雲諳熟父親的鬥嘴伎倆了,即大凡父親輸理後,就對母親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怪聲亂語”,再或就是死抓住一句稍微可以挽救一些敗局的話來長說不息,長說不改詞,以此來幹擾真理在手的母親的質問或責問。
不過孫仲雲這次估計錯了父親的認輸態度,因為他剛走到樓梯口時,就又聽見父親在吊兒郎當地對母親開了言。
“你不怕孩子們變成蘇修了嗎?”孫洪久得意地瞅著妻子說。
然而陳鳳珠卻滿心歡喜地對丈夫說:“你自己一輩子沒出息就不想孩子們的前途好點?你不想臉上有光我還想呢。我就是想咱家裏也出個大學生,修就讓他慢慢修著,人家的大學生就不怕修,幹嘛我家的要怕?”
孫洪久何嚐不是跟妻子同樣的心情,他知道自己要二兒子下江的事情輸理了,於是就準備強詞奪理地耍橫。他耍橫的目的不是死不認理,而是要自己喜愛的家庭喜慶活躍。當他剛對妻子扮出鬼臉時,卻無意中看見二兒子從樓上走了下來。因此,他倏地一下就糾正了臉形,並一本正經地說道:“仲雲,我們到江邊去完全是為了消遣,今天你就去看場電影,輕鬆輕鬆神經吧。”
“江邊更能放鬆神經。”孫仲雲一邊恭敬地回答著父親的話,一邊卻又在心裏笑著父親時而像小孩,時而又像黑麵金剛的行為。
孫洪久聽兒子這麽一說,於是心中好不得意,故遂傲慢地對著妻子說:“孩子的慈母怎麽樣,這是兒子自己要去吧?你可不要再說我這個大老粗沒安好心。”
陳鳳珠笑了,說:“仲雲去不去,與你無關,你不要借機為自己的壞心腸辯護。”
“是是是,我是壞心腸,是黑心腸,死了該下油鍋。”孫洪久故作姿態地認著罪,“你是觀音菩薩轉世,在仙間人間都是最好的人。你該滿意了吧?如果還不滿意,我再……”
“你倆又鬥起嘴勁來了?”恰在這時,買菜回來的孫仲霞嬌少嗔多地責備起父親來,“爸爸,你經常這樣跟媽媽鬥嘴,我們的幾個同學都說你……”
就在此刻,孫仲雲急忙借看買了多少菜為由,大步跨到妹妹跟前,用嚴肅的目光製止住了妹妹後麵的話。
孫仲霞明白二哥的嚴厲目光是在嗬斥自己對父親說話沒有禮貌,不知分寸,於是就閉上了嘴。
孫仲霞年方十四,念初中而2年級,極像她母親的模樣,所不同的是更白皙些更勻稱些。
孫洪久對女兒的話很是生氣,於是就黑著臉說:“仲霞,你的那些同學說我什麽了?豈有此理!黃毛丫頭懂啥?大人的事有你們這些小崽崽對嘴多言的嗎?”
孫仲雲怕被嬌慣了的妹妹頂撞父親,會破壞家庭的愉快氛圍,於是就趕忙對父親說:“爸爸,今天你敢遊泳嗎?我記得你有好多年的春天都沒敢下水了。”
“今天我就要試它一試。”孫洪就立馬愜意地說:“這兩年夥食開好了,再說今天的太陽特別暖和。”
“我也要去!”孫仲霞拍手歡叫起來。
“你在家幫你媽媽煮飯。”孫洪久佯怒地命令著女兒,“你小小黃毛丫頭居然敢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長江又不是你買了的” 孫仲霞輕視著父親的霸道而說。
“就是我買了的。”說話間,憋不住勁的孫洪久快笑了。
“好,是你買了的我就不去了。”孫仲霞邊說邊得意洋洋地從菜藍子裏拿出一瓶酒和一個牛皮紙包來在父親眼前晃動,“如果我去不,你就……”
“嘿,你想腐蝕我?買活我?”不以為然的孫洪久邊說邊從身上掏出錢來,“我有這個,難道還買不到牛肉和酒?現在已不是饑荒年月了。”
孫仲霞見自己的這一招不靈,於是就威脅地說;“我叫媽媽不給你煮飯。”
“哈哈,你這一招也不靈。”孫洪久大笑著說:“現在一頓飯吃不吃有啥?我肚子裏有的是油水墊底。再說我們可以買東西在江邊吃嘛。”
孫仲霞氣得一跺腳,一撅嘴:“大哥、二哥,我們三個在一起玩,讓爸爸一個人傻呆在一邊。”
“哈哈哈哈……”孫洪久樂得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好不量力,你問問你大哥二哥,他們願和誰在一起?我是教他們挖水柴的師傅,難道他們會不認我這個師傅了嗎?”
這時,洗完碗從廚房走出來的陳鳳珠佯嗔地催促著丈夫說:“老頭子,你還有沒有個完?你以為時間還早?早去早回嘛,人家仲雲的時間可寶貴了。”
“這也要怪我?分明是你慣嬌了的千金在耽誤時間嘛。”孫洪久邊說邊又點上了一支煙,然後才揣著一肚子快樂率先跨出了家門。
出了家門,孫洪久卻是一副嚴肅的麵孔,與在家裏時判若兩人。
孫洪久踏著野草夾道的小徑,十分愜意而又自豪地走在前頭。孫仲海和孫仲雲落在他們父親身後幾步邊講邊走,孫仲霞背著掛包跟在最後麵。她幾次欲插進哥哥們中間去參加談論,但無奈腳下的路太窄,就未能如願。
當走在最後的孫仲霞踏上那片令她心曠神怡的沙灘後,就突然覺得自己應該上前去伴著父親走。於是她從掛包裏的牛皮紙包裏拈出一片鹵牛肉來後,就一陣歡快的小跑,最終靠在了父親的身旁。
“爸爸,你先嚐嚐,看今天的牛肉好不好吃。”孫仲霞隱隱呈嬌地望著父親說。
孫洪久先是欣然深情地看看女兒後,才邊用嘴接過女兒喂上的牛肉,邊撫摸著女兒的頭說;“不生爸爸的氣了?”
“爸爸還這麽小氣” 孫仲霞撒嬌地說。
“爸爸是逗你玩的。”說話間,孫洪久望著金光閃閃的江水,眼睛充滿了快樂。
“我知道,要不我還來巴結你?”孫仲霞邊說邊將頭靠在了父親身上。
“鬼丫頭,父女間哪來什麽巴結不巴結的?”孫洪久笑哈哈地說。
“我也是逗你的,爸爸。”話未落音,孫仲霞一扭身,就飛快地朝幾十米外的水邊跑了過去。
孫洪久眯眼望著在陽光下飛跑的嬌豔女兒,就難禁喜悅地呼道:“我還不知道你是在逗我?傻丫頭。”
鬆軟溫暖的沙灘及在陽光下熠熠閃爍的江水,更使得春天明媚醉人。孫氏父子踏著沙灘,沐浴著陽光,悠悠然地朝下遊四百多米處的一個磧壩走去,這為的是能挖到更多的水柴。父子三人來到目的地磧壩上後,都不約而同地止步,各自用自己的觀感和美感去領略春天下的大自然賜予人間的愛和美。被陽光照耀得燦爛的孫仲霞在沿著江水下行時,時而歡快地躍步踏水,時而又頑皮地彈腿踢浪;這在孫仲雲看來,歡樂的妹妹簡直就要融進陽光裏了。
一直凝神地注視著在陽光裏跳躍的妹妹的孫仲雲,突然禁不住心中的驚訝,故感歎道:“啊!怪不得書上有那麽多的優美詞句來讚美生命讚美青春!現在我算是懂得了一些。”
似醉非醉中,孫仲雲第一次對生命和青春估起價來。正當他覺得自己的“估價”可笑時,長久望著江麵的孫仲海卻拍打他肩頭,並帶著遺憾地說:“仲雲,現在的江麵好窄喲!最多四百米,我要不了多久就能遊個來回。”
眯眼望著江麵的孫仲雲卻感歎地微晃著頭說:“可是多麽明朗恬靜,多麽溫和安詳。”
孫仲海仍感慨地說:“可惜世界上沒有搏擊洪水的比賽,如果有,我相信自己準能榜上有名。”
“你不要逞自己水性好,今後少到江中冒險了。”孫仲雲帶著笑,關心地對哥哥說,“過去冒險是出於無奈,但是現在生活一天比一天有了起色,要是你到龍王爺那裏報了到,就太可惜了。”
不以為然的孫仲海淡淡地說:“沒那麽容易,饑荒年都沒能把我給餓死,還能被龍王爺請去嗎?”
孫仲雲見哥哥那麽鎮靜又那麽厚道,就不再玩調侃了。接下來他默默地注視著在春暉下靜靜流淌著的江水來。望著江水浮想聯翩的他突然又對哥哥說:“哥哥,你想過沒有,在遠古時代、或是在長江剛形成的時候,我們眼前這條大江的兩岸會是什麽樣?”
毫無興趣的孫仲海耐著性子,答非所問,說:“它的前身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們四川盆地就是大海退變後形成的嘛。你高中生來考我初中生?”
孫仲雲連忙向哥哥賠著笑說:“哥哥你多心了。我是說剛形成江時、也就是還沒有人類時,這江的兩岸會是個什麽模樣。”
“不就是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山啦、溝啦的。”孫仲海邊說邊就側轉了身,顯得很不耐煩。
“你說這江的兩岸有過原始森林嗎?”孫仲雲邊說邊刻意地盯著哥哥的不耐煩使勁發笑。
“你想這個問題有什麽意思?神經病。”孫仲海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態說。
更是笑了的孫仲雲說:“我想這江的兩岸一定有過原始森林,不像現在這樣光禿禿的。森林中無奇不有,它古木參天,藤葛叢生,幽穀岫嵐,琪花異草,是
綠色的王國;它禽飛獸走,蛇蟲徜徉,萬物萬靈各得其所生機盎然,是生命的樂園;它春紅秋豔,夏繁冬邃,折木截溪,涓流汩汩,是最完美的靈性世界……”
“瘋子!瘋子!你在胡說些什麽?”孫仲海打斷弟弟的話叫了起來。
然而孫仲雲卻陶醉般地說:“太美了!人的精神世界裏就該經常有這些自然美來享受。”
“我看你是在夢中?”孫仲海說。
“你認為我們現在站在哪裏?”孫仲雲繼續盈盈地笑看著哥哥。
“長江邊嘛。你是不是書讀多了就瘋了?”孫仲海邊說邊側過身來正麵對著弟弟。
“不是長江邊。”孫仲雲含笑而說。
“我看你真患上了神經病。”略生著氣的孫仲海邊說邊深出手來摸弟弟的額頭,其意是暗示弟弟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是在長江的江底。”依然笑著的孫仲雲邊說邊拂開了哥哥的手。
“你指的是洪水時的江底?”孫仲海恍然大悟過來。
“對!”孫仲雲興致盎然地說,“如果江水一直是洪水時的狀況,那麽我們一定會猜想我們現在腳踩的地方一定會有許多奇珍異寶,並把它的世界擬想得十分神秘。然而呢……”
“這有什麽意思?神經病!”孫仲海不屑一顧地說。
“是沒意思。我習慣遐想了。”說話間,孫仲雲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有閑時,你自個慢慢遐想吧。”孫仲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頭說,“走,你看爸爸一個人獨自挖起來了。”
中國人的感情內向、深沉。孫洪久見孩子們十分高興,自己就感受到了無比的幸福。他怕自己插進孩子們中間,會使孩子的自然感情有所關閉,於是他就悄悄離開,獨自走出一段距離後,就在沙灘上坐了下來。他在陽光的沐浴下,邊抽煙邊眯起一雙深情的眼睛,將自己那一個個漸已長大成人的親骨肉欣賞起來。幸福之餘,他禁不住感傷地回憶起自己辛勞的一生來;並隨之喟然萬千。陽光越來越暖人心房。給人活力,給人希望的春天,又使他自嘲起自己的感傷來。由此他又感到了為人之父的幸福。之後,他抹著自己那略帶皺、但主要是暖烘烘的額頭,邊端詳孩子,邊開始憧憬起未來的生活來。
長久地憧憬著美好的家庭生活,竟使孫洪久忘記了自己來江邊的目的,直到一隊纖夫拉船的號子聲傳來,他才如夢初醒。隨後他不情願地從背簍裏取出小鋤頭毫不勘察地就對著腳下的沙地挖了起來。他挖第一鋤時,就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挖水柴的心思。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挖著,一邊想:“還是妻子說的對,不該叫孩子們挖水柴了,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今後的頭等大事是要給孩子們創造好的學習條件,不要誤了他們的好時光。”
孫洪久敷衍地挖著。當他挖露出一塊大水柴時,竟然毫無感覺。饑荒年時卻不是這樣,當他每挖到一塊較大的水柴時,幾乎都要情不自禁地心跳一下,其激動之情就像是挖到了一個饅頭。
“爸爸,您休息一下,該我們來挖。”走上前來的孫仲雲和孫仲海異口同聲地說。
“不挖了。”孫洪久將鋤頭往地上一甩,然後跨出一米來深的沙坑,“大家好好曬曬太陽吧!這天氣真舒服。”
孫仲雲見父親靦腆地也要敞開心扉愜意一下,於是就有了幫助父親遂願的辦法。這辦法是,他突然將哥哥往地上按,緊接著又一推,隨之就撲上去同哥哥一起仰躺在了沙地上。孫仲雲的這一舉措,使孫洪久用不著與兩個快成人的兒子麵麵相覷。孫仲雲為了能使輕鬆的氛圍自然真實,就又感歎地說:“挖了這麽多年的水柴,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仲霞,你把酒和菜放到哪兒了?”孫洪久雙手叉腰,豪邁地對在幾十米外在水邊玩沙的女兒大聲呼叫起來。
“爸爸您坐好,我來給你擺好酒和菜。”孫仲雲邊說邊翻身而起。
不久,父子仨人圍著酒、菜席地而坐,共享天倫之樂。
孫洪久往嘴裏喂進一塊牛肉後,說:“仲海、仲雲,咱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耍痛快,其它的事統統不要想。來,你兄弟倆今天也要喝口酒。”
孫仲海試著喝了一小口,然後艱難地咽進了肚中。
孫仲雲接過酒來,皺著眉,隻抿了一點。
“不行,你沒喝著。”孫洪久盯著二兒子大笑起來。
“是辣的,我喝不進口。”孫洪久盯著二兒子也大笑起來。
“今天無論如何你都得喝一口,一小口也算數。”樂嗬嗬的孫洪久命令道。
“我要喝。”這時手提鞋子,褲腿高卷的孫仲霞頭冒著熱氣地跑攏了。
為了使父親完全高興,孫仲雲沒有理會妹妹,而是快速利索地吞下一口酒。這下父親是開懷高興了,可孫仲雲卻狼狽地卡著自己的喉,其窘象悅人,使人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孫洪久隻顧笑著。
像是要替二哥打抱不平似的孫仲霞,一把從孫仲雲手中抓過酒來後,又不服氣地衝著父親一撅嘴,一眨眼,隨後一昂頭,猛地喝了一大口。隨之而來的是,孫仲霞是又卡脖子又哈氣,又擂胸膛又吐舌,雙手忙得不亦樂乎,顧此失彼;同時還麵頰紅紅,眼淚滴滴,狼狽之態惹人捧腹大笑。
同樣笑得大為高興的孫仲雲邊給妹妹喂上一塊牛肉,邊似責備地說:“你連這也要充能耐?女孩子喝什麽酒。”
“我要給媽媽告,是你強迫我喝的。把我的肺都吃疼了。抹著淚的孫仲霞邊說邊撅嘴睨著父親。
“哈哈,幸虧有你大哥二哥作證,不然我就有口難辯了。”孫洪久仍笑不止。
“大哥二哥,我們把牛肉吃完,看爸爸拿什麽下酒。”孫仲霞邊說邊對著父親直是撅嘴。
“黃毛丫頭,還逞不逞能?爸爸今天可真是太高興了。”孫洪久盯著女兒繼續高興著。
“你隻顧自己高興……”孫仲霞剛一開口,其背就被孫仲雲的手指杵了一下。
“二哥……”孫仲霞不解地扭過頭去盯著二哥發問。
孫仲雲邊瞟著還沉浸在快樂中的父親,邊壓低嗓門對妹妹說:“你也是被爸爸慣嬌了,又要說沒分寸的話?爸爸辛勞幾十年,難得有今天這麽高興……”
“就你二哥懂事,我們就不懂事了?”孫仲霞一呶嘴,打斷了孫仲雲的話。
隨後孫仲霞靜了下來;場麵也漸漸進入了溫馨的氛圍。靜靜中,孫洪久與他的子女們,各自用自己的情感領悟著生活的意義。
和煦的陽光在沐浴著大地,而孫洪久卻突然有了一點傷感。但凡是倍受磨難的人,幾乎都有思其遠慮,回首往事的習性,特別是走入知天命之年的人。
“唉!真想不到,一好轉起來竟這麽快。”孫洪久無知覺地呷了口酒後,不禁晃頭感慨道“那陣子,我還以為自己後半輩子是再也吃不上四指厚膘的肉了。可殊不知不但吃上了,而且是吃得不願吃了。喂,你們說這是不是在變戲法?不。比變戲法還快!”
孫仲雲被父親的深情感慨勾引起了辛酸的往事。他悄悄端詳著父親那慈祥麵額上的兩道皺紋,心裏又一次惶恐地擔憂起自己將來會因沒有出息而不能盡責地孝敬好父母的事來。他凝視著在陽光下生輝的父親的微笑,崇敬地回憶起父親昔日的高尚心靈裏的淒苦之語。昔日的那一夜和父親那感人淚下的話語,使他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一九六一年初冬的一個深夜,因停電,孫洪久端著火苗搖曳的煤油燈去給從農村挖薯根歸家的孫仲雲開了門。
“被農民抓去了吧?”沒等兒子跨進門,緊張而又內疚的孫洪久就惶惶不安地問兒子。
一時間裏,父子倆呆立於門口,讓那冬夜裏夾帶著細雨的寒風刮進因人的饑餓而顯得冷冰冰的屋裏。
孫仲雲沮喪著臉,一進屋就悶聲悶氣地坐在桌旁眨巴著眼,委屈得欲哭。稍後他不但不想哭了,相反思想卻反而強硬起來——在這片刻間裏,他似乎想通了一個什麽道理。
“準是被農民抓去了吧?”一直惴惴不安的孫洪久關好門後也坐在了桌旁,“要不怎麽會深更半夜才回來?鋤頭、背篼沒有了,準是被農民繳了?”
“嗯。”孫仲雲點了點頭。
“你們準是去人家還沒收獲過的地裏挖紅薯了?”孫洪久在不知不覺中上了點火氣,“我是怎麽對你說的,你們千萬不要去動農民沒挖過的地。現在的農民抓著偷莊稼的城裏人是往死裏打,要打斷你的骨頭就打斷你的骨頭,要關你黑屋就關你黑屋,要吊起來就吊起來,這些事派出所已經是不管的了。這厲害關係我不知給你說過多少次!你每次下鄉,我都再三給你……”
孫仲雲見父親越說越來氣,就不由打斷父親的話,也生氣地說:“是陸大勇叫我們去的。他說盡鵮紅薯根太可憐了,還不如冒險去挖紅薯。我們都勸他不要去冒險,還提醒他農民是要打斷手腳的。可他說,‘我不怕。自那次我妹妹把反芻到嘴裏的蛔蟲當成正在咀嚼的紅薯根來吃後,她就再也不吃紅薯根了。今天我非要挖幾個真正的紅薯來給我的妹妹吃不可。我妹妹太可憐了,瘦得像小蘿卜頭一樣。’我們看見他落淚了,就出於給他壯膽的思想,陪他冒險了。”
“被抓住了?挨打了嗎?”孫洪久急切地問。
“差點兒。”孫仲雲竟然笑了一下後才說“幾個農民把繩子和扁擔都拿來了。幸好,這時一位老太太顛顛倒倒急匆匆地趕來把我們救了。那老太太對那幾個農民嗔目訓道,‘你們的身子是不是肉做的?是不是爹媽生的?這麽小的娃娃,你們竟忍心下手?他們總是餓壞了才來挖幾個紅薯的,這算得了什麽。在過去,遇上荒年,好心的人家還要向逃荒的人施舍衣食,以積陰德。而你們呢?遇上荒年,人心都給狗吃了?告訴你們,今天有我老太婆在這裏,你們就休想動這些娃娃的一根毫毛。’隨後一個農民走到奶奶跟前,苦愁著臉,委屈地說,‘趙奶奶,我們要是不給他們一點厲害,城裏人不都要大著膽子來偷我們的莊稼了嗎?如這樣,我們又拿什麽來填自己的肚子呢?’趙奶奶發火了,‘胡說!把這些娃娃放了,要不他們的父母到時候會擔心死的。’可是有幾個農民還是瞞著趙奶奶把我們送交給公社處理。我們在公社就被關了這麽長的時間。我還被一個小幹部狠狠踢了兩腳,他說我沒站好,沒專心聽他的訓斥。”
聽到這兒,孫洪久先是微微吐了口氣,之後就凝神地說:“謝天謝地!幸運幸運!算你們有福,遇上了菩薩心腸的趙奶奶。我們全家都感激她老人家!唉!
仲雲你們這次真是險啊!有些人打人很陰毒,把人打成內傷,害你一輩子。今後再也不要你去鵮紅薯根了,我自己多上幾次山,多挖些蕨根回來吃。”
孫仲雲見父親的精神越來越不好,於是就轉開話題,說:“爸爸,您怎麽還沒睡?”
孫洪久卻不高興地說:“明知故問,你不回家,我能睡得著嗎?你餓壞了吧?我去給你端飯。”
沒等孫洪久完全站起來,孫仲霞已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和著菜煮的飯走了出來。孫仲霞還沒將飯擱在桌上,就急切地問:“哥哥,今天你怎麽這麽夜深才回來?搞得一家人都坐臥不安。”
“今天你哥哥差點出事了,好險喲!”重新坐下來的孫洪久邊卷著土煙,邊對女兒說。
“你被農民抓去了?沒挨打吧?”驚了一大跳的孫仲霞發愣地盯著二哥問。
“沒有……怎麽又給我留這麽多飯?”孫仲雲還沒回答完妹妹的話,就注意到了桌上這碗飯的份量。
“多還不好?傻小子。”孫洪久邊悠然邊自得地在煤油燈上點煙,邊一臉威嚴地說,“再說是菜多,飯還不是那二兩。”
“不止二兩,爸爸你又沒吃?”感傷的孫仲雲撅著嘴不肯動筷子。
孫洪久用牙半咬著煙杆,不以為然地說:“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會沒吃?不信你問你妹妹。隻不過是多少而已。”
心中難受的孫仲霞將飯碗推到哥哥麵前,說:“哥哥你快吃吧,還不餓?我看你早已是肚皮貼著背了。”
孫仲雲把飯推到桌中央,堅決地說:“爸爸,你吃一半我才吃,你老是這樣,我吃不下。”
“虧才吃不下!”孫洪久火了。
“反正我吃不下。”孫仲雲顧不得有頂撞父親的危險,堅持著不動筷子。
為了誆兒子吃飯,孫洪久倏地一變臉,溫和地說:“反正是個吃不飽,多吃點少吃點又能怎樣。”
“我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生氣的孫仲雲幹脆側過了身去。
孫洪久見兒子生氣,心裏很是欣慰,故爾噴出一團濃煙來將自己的神情遮住,這為的是能讓自己毫不拘謹地享受兒子的生氣所給他帶來的舐犢的幸福感。
“我吃大半,你吃小半,這該可以了吧?”孫仲雲瞟著濃煙中的父親說。
“放你媽的屁!”孫洪久將煙杆往桌沿重重一磕,來硬手段了。
“你說的,多吃點少吃點反正都一樣。我就少吃點。”仍不屈服的孫仲雲說。
“還不給老子全都吃了!”孫洪久虎起了臉來。
孫仲雲不敢頂嘴了,但仍不肯動飯,隻是專心一意地耷頭不語。
屋裏驀地靜寂至極,其狀態如宇宙般深邃,又如宇宙般恢宏。空氣凝重了,時間躑躅旁顧。一秒秒時間艱難地穿過油燈的火苗,潛進昏暗中,最後在黑暗的屋角逝去。寂靜被時間充溢後,顯出了它的地位,並越來越偉岸、神聖,因為它的世界裏有著父子的兩顆心在默默地交流感應著人之為人的良知。
“快吃吧,仲雲。”孫洪久突然打開了因有涎液粘結而嘶啞了的嗓門說,“我幾十歲的人多吃點少吃點又會怎麽樣呢。你們年青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馬虎不得!”
此刻,孫仲雲不用抬頭看父親的臉,就知道父親的眼圈潮濕了。他懂得為父的心情,知道不能再抗拒父親的慈愛了。於是他又一次認了輸,默默地端起碗來埋頭而食。
孫洪久見兒子又一次順從地吃了起來,心裏就又一次舒了口氣。但是他知道兒子的心裏是憋著的,吃起飯來不香,於是就搜索枯腸,尋思新話題,好叫兒子把飯吃香。
“聽說五一餐廳有什麽人造肉和小球藻賣了,明天我們也去買來吃。”作力做出輕鬆神態的孫洪久突然對兒子說,“聽說小球藻是一種新發明的營養品,想來不錯。”
“爸爸,您別信那一套胡吹。”一直在一旁為分食之事而左右為難的孫仲霞突然說,“我聽幾個同學說,小球藻是人的尿經過發酵而做成的;人造肉是用給蘇聯老大哥做罐頭的洗肉水加以冰凍後而造成的。”
“既然是尿、是洗肉水做的,我們就不買了。”孫洪久毫無用心地說。
孫洪久見自己已把話題岔開,就順其自然地附合著女兒的話閑談起來。
孫洪久一直借著煙霧的掩護瞟著兒子吃飯。他見兒子漸漸狼吞虎咽起來,吃出了飯的香味,心裏樂滋滋得竟忘了自己的轆轆饑腸,忘記了自己是在饑餓線上掙紮,有著的卻是為人之父的驕傲和榮耀。
“爸爸,媽媽說她今天的夜班夥食補貼又要拿回來給大哥吃。”孫仲霞突然說。
孫仲霞這句話驚擾了正在良知上和道義上自我陶醉的孫洪久。為此,孫洪久的臉色一下陰暗下來,並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沉默不語的他難過地想著,想著一邊是日漸消瘦而又熬更守夜的妻子,一邊是被自己毒打後不久還病臥在床的兒子,這份一毛伍分錢的補貼夥食到底給誰吃才適合呢?
“一毛伍分錢的東西救得了誰呢?”煩躁中,孫洪久竟叫出了聲來。
“媽媽說大哥被你……”孫仲霞剛脫口而出,就瞬即噎住了後麵的話。
與此同時,孫仲雲已慌忙地抬起頭來,用憂煩哀怨的目光瞪住了妹妹,其意是責備妹妹說話不加思考。
女兒咽下的話及兒子的舉動,孫洪久心裏全然懂得。因而他動作僵硬地磕掉煙蒂後,就像個在眾目睽睽下受審判的罪人那樣,死一般地耷著頭,一聲不吭。
孫仲雲見父親痛苦不堪,就盡其親熱而又溫順地說:“爸爸,您去睡吧,可能都快兩點鍾了。”
“不。反正都睡不著,等你吃完飯一起休息。”孫洪久邊說邊提起精神來反複打著他那菜色的麵額,以此來告訴兒女們,自己的體質和精神尚可,不必擔心。
緊接著仍不放心兒女們精神狀態的孫洪久怕自己沮喪消沉的情緒會傳染給孩子們,於是就抬起頭來生硬地笑了笑,隨後又卷起土煙來。
見父親如此窘態,孫仲霞就機敏地岔開話題來向哥哥問道:“二哥,你被農民抓住後嚇壞了吧?當時你想到的是什麽?想到的一定是爸爸、媽媽和我以及大哥吧?”
“不。”孫仲雲一下停止了咀嚼,麵帶深思不解而又神情威嚴地說:“當時我想到的是,我們老百姓好像被國家遺忘了似的,沒人保護,因為農民私設公堂毒打人的事已不在少數,但從沒聽說過有哪個行凶者被派出所抓起來過。我現在都還很恐慌,因為總覺得政府現在好像不在乎死幾個人似的。”
“二哥,你就別再去農村挖這挖那的了。從明天起我的那份口糧就勻點給你吃。”孫仲霞說。
沒等孫仲雲向妹妹作出回應,孫洪久就哀歎地說:“唉!現在是什麽年辰,饑餓把好多人的良知都給滅了,還有誰站出來主持公道,除非是出了人命。”
同樣憤慨的孫仲雲接過父親的話來說:“這麽說來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國家像一隻漏船那樣往下沉了嗎?老百姓就隻好像熱鍋裏的螞蟻那樣,逃脫了的就算命大,逃不脫的就認命了?”
“唉!看來這日子難有個盡頭。”孫洪久哀聲歎氣起來。
聽了父親的哀歎,孫仲雲的心都揪緊了。他悄悄地凝視著父親灰蒙蒙的麵頰,心裏掠過一陣擔憂,怕父親熬不過饑荒年,怕自己將來無機會報答他老人家的養育之恩。他一想到這兒,頓覺全世界一片黑暗,就像地球掉進了無底深淵。
此時,孫洪久後悔起自己剛才不該在兒女們麵前說出那句使人聽了有路暮途窮之感的話。他想雖然自己的後半生沒有過好日子的希望了,但孩子們應該有呀!他們還很年輕,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總不能就此一生呀!隨之他心裏湧聚了全部的慈愛,眼裏溢出了無限的深情,說:“仲雲。我和你媽這後半輩子要想再吃上四指肥膘的肉恐怕是沒指望了;但願你們將來能吃上……”
“你胡說什麽?”欲哭的孫仲雲惱怒地站起身來打斷了父親的話,“爸爸。我求你別說這種喪氣的話。您和媽媽一定會熬出頭……”語到此,他掉下了淚,說不下去了。
孫洪久鼻子一酸,執意說:“其實我是活得差不多的了,日子不能好轉也無所謂。我掛歉的是你們今後有無好日子過。你們才生活了十幾年,我唯願你們今後能有好日子過喲!”
父親的話使孫仲雲肚裏裝滿了辛酸卻又是幸福的淚水。此刻他真想上前去抱著慈父放聲痛哭,叫父親不要亂想,而是要咬牙熬出頭。隨後他謂歎著耷下了頭,心中感慨萬千地自語道:“父親多麽高尚偉大!他在這困苦不堪的日子裏,不是因擔憂在自己的餘生之年裏能否再有好日子過而恐慌,而是為還有著漫長歲月的兒女們能否有好的未來而擔憂。為此,他恐懼到了要用自己的餘生來填平兒女們腳下的饑餓之坑,以使兒女們幸福於世。”
“仲雲,我真擔心你們……”見兒子長久默不作聲,孫洪久又開了口。
然而孫仲雲卻驀地打斷了父親的話,說:“不要說這叫人厭煩的話了,你應該想的是一定要熬出頭!”
寒夜的屋裏再一次寂靜了。孫洪久從兒子的不恭語聲中感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知道兒子是在用血肉之情來愛戴自己。
“媽媽今天怎麽還沒下班?”孫仲霞突然想起了母親,“難道媽媽又要補班?真想把人累死?”
孫洪久歎息地說:“都怪這電不夠用,正上班沒電,該休息卻又要補班。”
“睡吧,爸爸。你明天還要上班。”孫仲雲怕父親為母親上連軸班之事而又生感傷,因而就邊說邊上樓去了。
走在樓梯上時,孫仲雲真想扭轉頭去用目光深情地親吻父親,但不敢。因為他怕自己的目光與父親的目光相遇後,家裏又要冒出一些使人沮喪的氛圍來。
饑餓的世界,沮喪的空氣,不是吞噬光明就是吐出黑暗。
孫仲雲睡下後輾轉難眠,覺得蒼穹是那樣的低矮,世界是那樣的昏暗,簡直壓得人透不過來。在黑暗的閣樓裏,他盯著寒凍蕭瑟的黢黑窗外,兩眼發癡,並隨之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從四周向自己擠壓過來。他覺得擠壓過來的恐怖像一塊無比之黑的幕布,要把自己包裹起來扔進死寂宇宙的無底深淵。他的精神承受不住了,便驚恐地倏地起身,並刻不容緩地伸手去開燈。然而仍停著電,燈沒亮。於是他又倏地鑽進了被窩蒙頭而睡。在被窩裏,他覺得周圍的世界更加黑暗了。稍後又一種不祥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隨著這種不祥感覺的擴展漫延,他仿佛看見夜空中有一塊比夜色還黑的大布從屋頂上一卷而過,刮起了一股陰森之風。隨之他驚駭未定,看見父親被那塊浸透了陰邪之氣的黑布裹挾著帶走,並徑直朝著天邊的一個黑洞飛去……
孫仲雲回憶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寒顫打斷了他的回憶。悵惘漸漸散去後,他看見沐浴著陽光的父親正在跟哥哥、妹妹談笑風聲著。見此他才定了神,放了心。
“……依現在的情況來看,自然災害並不是造成饑荒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人的思想出了問題。”孫洪久既像問人,又像自答地對兒女們侃侃而談,“當然,第一年是遇上了數十年一遇的天幹,但後兩年卻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了。聽你們的大姨說,後兩年的年景還相當不錯,但就是沒人願意好好種莊稼。其實遇上一年的天幹地旱,並不能造成連續三年的饑荒。俗話說,種一年吃三年嘛……”
“爸爸,我提個問題。”不解的孫仲霞打斷父親的話說,“為什麽農民們餓了一年的飯還不好好種莊稼呢?”
孫洪久不經意地說:“聽你大姨說是因為農民對吃‘大食堂’極端不滿。”
孫仲霞又問:“種莊稼跟吃大食堂有什麽關係?什麽叫吃大食堂?大食堂是什麽?”
“就是成立人民公社。”孫洪久說,“人民公社就是把所有的農民集中起來吃集體夥食,不許一家一戶的生火煮飯;甚至連鍋盆、碗、盞都收了或砸了,就像你們常說的那種共產主義方式。”
“人民公社是三麵紅旗之一,為什麽農民會對它不滿呢?”孫仲霞吃驚地問。
“這個問題我也搞不懂,倒該我問問你們這些讀書人。”孫洪久說。
對三年的饑荒問題一直有興趣的孫仲海突然指著江水說:“我認為我們那幾年的饑荒是遇上了‘夾馬水’造成的,就像洪水中的夾馬水;既一方麵是遇上了天幹地旱,另一方麵是蘇聯老大哥做出了落井下石的狠毒事,向我們逼債。”
孫洪久淡然地說:“究竟是怎麽造成的我也搞不明白,隻知道那幾年農民沒安心種莊稼。”
“二哥,你說說你的看法。”孫仲霞盯著孫仲雲說。
不想說話的孫仲雲想了想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饑荒年的事,不過有一點得肯定,就是有了自由市場的開放和‘三自一包’後,生活才一天天有了好轉。”
“對!”驀地顯得有些激動的孫洪久搶過話來說,“就是有了劉少奇主席的那個‘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後,生活才開始好起來的。你們農村的大姨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有了劉少奇的政策後,農民才有了種莊稼的幹勁。”
“可能同時又把蘇聯的債還清了吧?”孫仲海若有所思地說。
“不管怎麽說,人不幹活就得餓肚子,這是個亙古不變的死理。”喝了一口酒的孫洪久拿出做家長的架子對他的兒女們說。
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孫洪久現在是既愜意又得意。但當他欲將一塊牛肉喂進嘴裏時,卻突然停住了手,同時還慢慢地皺起了眉頭,全然一副思考問題的神態。
片刻後,他帶著疑疑惑惑之態向兒女們問道:“喂?我差點忘了問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個問題。就是最近空中、地上都鬧哄哄的,說是在批判一個什麽三家村四家店的東西,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還有什麽稱砣、吳漢、尿和沙,他們三個是什麽?”
孫仲霞聽了父親的話,笑得前俯後仰,把個孫洪久搞得莫名其妙。
“這也好笑?”孫洪久愣著女兒也笑了。
然而孫仲霞仍捂著肚子笑著說:“爸爸你真行,把人家的名字大大的改了。”
“不要賣弄你的學問了,快說說我提的問。”心裏很是為自己的家裏能有幾個讀書人而得意的孫洪久佯嗔著女兒說。
在父親竊竊得意的時間裏,孫仲海目觀遠處的江水,裝得無事一般,而孫仲雲卻抿嘴笑向一旁,心裏很是感到甘美。
費盡了勁才忍住笑的孫仲霞說:“爸爸,三家村指的是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仨人。他們是一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他們妄想在中國複辟資本主義,叫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孫洪久一下悻然了,說:“就是要我們再過饑荒年的日子?豈能容他們幹這種傷天害理之事!這仨人真是沒良心;他們沒餓過飯吧?”
孫仲霞哭笑不得地一揮手,氣艾艾地說:“他們是想我們再過解放前的那種生活。”
孫洪久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又說:“這三個是什麽人?是幹什麽的?”
“是自詡為學術權威的臭文人。”孫仲霞說。
“哦——”孫洪久大為鬆了口氣,“這沒什麽可怕的,我原以為他們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卻原來是三個文人。沒關係,槍杆子沒掌握在他們手裏。”
孫仲霞有所不安地說:“爸爸,你可不要小看他們。廣播和報紙說他們是一個複辟資本主義的陰謀集團,是世界上一切帝、修、反在中國的代理人,還是蘇聯修正主義集團在我國的別動隊。我們對他們切不可麻痹大意、掉以輕心呀!”
孫洪久卻輕蔑地說:“女兒,你不要把他們說得那麽厲害來嚇我。說其天,杵其地,他們必定是文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嗬!瞧您說得好輕鬆。”孫仲霞認真地對父親說,“他們的野心之堅,腦袋之頑固,是花崗石都比之不過的。”
“你說是槍杆子管用還是筆杆子管用?”孫洪久對女兒有些不耐煩了,“文人就是文人,那有什麽硬不硬的問題。”
孫洪久的左一句文人沒關係,右一句文人不管用,使一直沉默一旁的孫仲雲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最近產生的一個狐疑問題。由於這個“狐疑”問題關乎一個人的命運,所以他將膽子怯了又怯地想:“從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海瑞罵皇帝》,翦伯讚的《中國史綱要》到批判田漢的《謝瑤環》、周揚的《桃花扇》、夏衍的《賽金花》和影片《兩家人》、《舞台姐妹》、《兵臨城下》、《抓壯丁》、《紅日》、《逆風千裏》以及肖格羅夫的《一個人的命運》,這些都屬於文化的範疇,這是使人理解得通的。按理說文化大革命運動就應該鳴金收兵,因為一是國家最高層發覺反社會主義的文化人物以及他們的反動謬論跟黑作品都被批倒批臭;二是全國人民都更進一步地提高了社會主義覺悟,大大增強了識別真假馬列主義的能力,在很長時間裏修正主義貨色是不可能再冒出來蠱惑人心的;三是,也是最重要的,即
國家才剛剛從饑餓的深淵爬向坑沿,眼下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是應該全力發展生產,加強國防建設,安定局麵,能使全國人民通力合作,能全力以赴地隨時殲滅極其可能侵犯祖國的,現正在越南升級戰火的美帝國義。然而一切不但不是這樣,卻恰恰相反地大搞文化革命運動升級來。可不,現在又批判起三家村的《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來了。看來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勢頭有增無減,甚至是好像在不顧一切地要搞個天翻地覆似的。這究竟是為了什麽?為批臭打倒幾個不舞之鶴,值得花如此大的本錢嗎?真想不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目的已達到了,可為什麽還要加勁地搞呢?不不不!不能這麽想這麽猜,是我自己太市儈了。這不,那位人物現正在東南亞四國訪問嗎?再說到如今這場運動的本錢也花得並不大,不就是影響了一下全國學生的學習和多費了一些筆墨紙張而已嗎,這對一個國家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再說,如果美帝國主義真的來侵犯了,我們有七億人口,還怕嗎?可是……唉!可是什麽?會有人像我這樣猜疑過嗎?危險!我不能這樣犯疑心病了,否則……”
“走吧,孩子們,該回家了。”孫洪久突然有許感慨地說,這把孫仲雲的思考打斷了。
“依我看批倒幾個文人用不著如此大起大哄。”孫洪久站起來拍著屁鼓上的沙邊說,“現在最要緊的是繼續把生產搞好,特別是農業生產。你們的任務就是努力讀書。”
“您呢?該是用力挖水柴吧?”孫仲霞逗起父親來。
對女兒的調侃,孫洪久先是忍俊睨了她一眼,之後率先往回走,然後才悠然地說:“從今後誰也不許挖水柴了。是學生的搞好學習,是工人的就搞好生產。快回家,看你們的媽媽給我們做了些啥好菜。”
他們雖然是空手而歸,但心裏卻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亮堂。
孫仲雲沒走幾步就突然站立下來,觀望著一隻突然從磧壩上兀地騰空而起,接著就扶搖直上的老鷹發了神。
“你仰頭看什麽?”從後麵跟上來的孫仲海邊問弟弟,邊也望著
天,“喔——你想吃老鷹肉?”
“你想到的都是吃。”視線沒離開鷹的孫仲雲說。
推了推弟弟的孫仲海不以為然地說:“你看它發什麽神?快走,爸爸跟妹妹已走遠了。”
孫仲雲雖然抬腿行路了,但仍對哥哥說:“我在想人應該像老鷹那樣求生存,而不要像麻雀。麻雀雖然不怎麽愁吃,但最容易被捕殺,因為它隻有在房前屋後覓食,圍著人轉。而老鷹卻不同了,它雖然風裏來雨裏去,有一餐無一餐,但卻不易被捕殺,因為它在自己的天地裏翱翔,按自己的意向活動、行事。”
“你這個人呀,總愛鬼想。”孫仲海沒好氣地又推了弟弟一掌,“你是不是真有神經病了?哪天我捉幾隻螞蟻送給你,讓你盡情地跟它們談天說地。快走,你還不餓嗎?”
孫仲雲自嘲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這樣,總喜歡思索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這大概是天性吧,哥哥您說呢?”
“我管你是天性還是地性。走快些喲,追上爸爸他們。”孫仲海不耐煩地說。
孫氏父子到家還沒洗滌完畢,陳鳳珠就已喜滋滋地擺好了一桌相對豐盛的星期日午餐。
孫仲雲麵對可口的菜肴並不嘴饞,而欣賞的是盈溢滿屋的喜悅氛圍。他一向吃飯不纏綿,所以不到二十分鍾就下了席。下席後他就馬上登上樓梯,準備收拾好東西返校了。
這時,滿腹委屈一臉不悅的陳鳳珠說話了:“仲雲。我勞神費力地辦了這些菜,你就不能好好地多吃一點嗎?你吃飯總是那個老毛病,三口兩嚼一吞了事。”
“媽媽,我已經吃得夠飽了。”說話間,孫仲雲扭過頭來專注地看了母親一眼。
不死心的陳鳳珠望著兒子的背影又說:“你再吃點吧,學校夥食差。你想要再吃上一頓好菜好飯就得等到下個星期了。”
“吃飯又比不得別的什麽,吃飽了不就行了嗎。”繼續登樓的孫仲雲說。
“你就帶些菜到學校吃。”還不死心的陳鳳珠說。
“不要!麻煩死了。”孫仲雲開始有點生氣了。
在旁一直陶然於溫馨家庭氛圍的孫洪久瞟著二兒子鑽進閣樓後,就故作漫不經心的態度對妻子說:“你這個人也太羅嗦了,現在又不是饑荒年,還擔心你兒子餓肚子?”
“你懂個屁!”陳鳳珠把整腹的不悅之氣向丈夫潑了過去。
“好,我不懂。我不懂。”一下就識事體的孫洪久強裝著笑顏說,“仲海、仲霞,你們要敞開肚子撐喲,不然你們的媽媽要哭了。”
陳鳳珠真生氣了。她盯著桌子上的菜發了愣。
“媽媽,別理睬爸爸,看他一個人說有什麽趣。”孫仲霞邊說邊替還在氣鼓鼓的母親揉起胸來。
孫仲霞在寬慰母親,然而孫仲海卻在此刻“噗嗤”笑出了聲。他笑的原因是,以為接下來父母又要表演諧劇了。殊不知孫洪久這次沒有跟妻子調侃揶揄,因為他知道妻子真的生氣了。故爾,接下來他就一聲不吭而又規規矩矩地飲酒,以此來表明自己是體貼人的、是認了輸的。
過了一會,孫洪久見妻子還不高興,就故作一本正經地對孫仲海和孫仲霞說:“你們要慢慢吃,吃好,吃飽。你們的媽媽好不容易的一天休息都用來給你們改善夥食了……”
孫仲霞突然打斷父親的話而得意地驚叫道:“媽媽,爸爸向您認輸了!”
“我輸什麽了?黃毛丫頭你懂什麽?”孫洪久佯嗔起女兒來。
“你自己心裏明白。”孫仲霞更神氣地說。
心中有事的孫洪久不想跟女兒鬥嘴,於是就快速喝完最後一口酒後,一邊看著女兒樂嗬嗬地笑,一邊離開飯桌朝樓上走去。
近來孫洪久心裏冒出一件使他有些不放心的事,這事隻與他二兒子孫仲雲有關。在這以前,他幾次欲與兒子談談這件事,可都因難以啟齒而放棄了。可是他在登樓的途中又猶豫起來,並停止了前進。末了,他點上土煙後,還是硬著頭皮又向樓上走了去,當他停立在樓口,又一次用心地窺視著自己那百裏挑一的俊秀而又英豪的兒子時,就完全沒有了猶豫,而是認定了自己的此次行動是十分正確而又十分必要的。
漸漸的,他由窺視兒子變成了欣賞兒子。由此他不禁喃喃念道:“是該盡早給他打預防針了,免得他一不小心就被女孩給羈絆住了。”
想到這裏後,孫洪久就抿著笑,微低著頭走進了兒子的臥室。正在忙於收拾行裝的孫仲雲見在家人麵前一慣樂嗬嗬的父親一反常態,變得有些拘謹地走進屋裏來後,就不由也有些拘謹起來。
孫洪久瞟了瞟兒子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兒子的床上坐了下來。盡管孫洪久越是裝得無事一般的樣子,孫仲雲就越是心中發慌,因為他懷疑父親又要告誡或叮囑自己什麽大事了。
果然,孫洪久在向左向右反複地挪動了幾次屁股後,就將自己的臉躲在自己噴出的濃煙後麵說:“仲雲……嗯,嗯嗯——嗯——你有沒有女朋友?”
“您說到哪裏去了?”孫仲雲脹紅著臉,一下就將父親的話壓回去了。
見兒子發怒,孫洪久也黑下了臉,說:“為父的隻不過是在關心關心你,你就這個態度?我是擔心你年輕不懂事,會一頭栽進女孩子的事情裏。如是那樣……”
因害羞而急壞了的孫仲雲打斷父親的話說:“爸爸,我不買那本書了。”
“怎麽一下子又不想買了呢?”孫洪久驚異地問。
孫仲雲張口就說:“那本書太貴了,再說那本書要下學期才用得上。”
“再貴也要買。”孫洪久兀地流露出受了冤屈的神情說,“你不要冤枉我及你母親,我們何時說過書貴?隻要是對你學習有幫助的書、就是貴得要我和你母親討口也要買。”
“我是說現在不買,因為還用不上。”孫仲雲毫不經心地淡淡而說。
孫洪久卻仍然十分認真地說:“你不是要買來提前學習著嗎?”
孫仲雲略想了一下後說:“我現在要斟酌一下。聽同學說還有更好的參考書。”
片刻後,動了動腦筋的孫洪久識破了兒子的詭計,於是就接著先前的話,更是嚴肅認真地說:“仲雲,你真沒有女朋友?”
話音未落,孫洪久就感覺出自己的問話不是個滋味。原來他意識到了凡父子倆都是不適合靜坐下來用煞有介事的方式談論婦女的事。於是他又急忙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來將自己那有幾多難為情的麵孔遮罩起來。
孫仲雲瞟著父親的窘像,暗暗笑著說:“我真沒有女朋友,你如不信,就到學校去調查。”
“這就好,就是要這樣,這我就放心了。”孫洪久眯著眼、帶著笑說,“我是說你這麽大了,你不去找人家,可說不定人家卻要來找你。”
“我從不想這種事。”孫仲雲十分生氣地說。
孫洪久卻笑著說:“你不要不好意思嘛。為父的不是在逗你玩,而是在跟你談正事。”
“我不跟你談這事。”孫仲雲更加生氣地說。
孫洪久見兒子隻是害羞及生氣,因而就懷疑兒子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心裏,故倏地一變臉,又嚴肅地說:“仲雲。我告誡你,你現在可不是談戀愛的時候,而是用功讀書的時候。如果你將來沒出息,哪個姑娘願跟著你?如果書讀出來了,有了出息,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不是你去追她們,而是她們找出各種借口來跟著你的屁股轉。”
聽了父親的這一席話,孫仲雲是氣得哭笑不得。然而孫洪久卻是忍俊難禁。
孫仲雲見愜意非常的父親又要說話,於是就搶先而說:“我不跟你說這些事。不是已告訴你了嗎,我沒有女朋友!我不懂這些事。”
看著稚氣、俊氣而又傻氣的兒子,心中樂陶陶的孫洪久說:“你不要不好意思,誰不過這一關?問題不在於該不該談戀愛,而是在於把哪樁事擺在首位。”
“我懂!”生氣的孫仲雲不耐煩地說。
“你還不耐煩?”孫洪久又嚴肅地說,“你不要看我是笑著跟你說這些話,但是實情話、命脈話。我是提醒你要注意這個問題,不要發生後悔莫及的事。”
“我知道了!我回學校去了。”說話間,孫仲雲已背上掛包,倏地一轉身就朝樓下而去。
急匆匆的孫仲雲剛奔到樓門口時,就幡然意識到自己離開父親時的態度會刺傷慈父的心,故特意側轉身去對父親說:“爸爸,你要注意保重身體,不要再下江,不然的話,我讀好了書也沒有多大意義了。”
心中激動的孫洪久也急步走到樓門口對已行至樓梯上的兒子再三叮囑道:“仲雲,我跟你說的話,笑話歸笑話,正經話歸正經話,讀書時期可千萬不要戀愛喲!”
孫仲海跟孫仲霞聽了父親的話後,便衝著孫仲雲大笑起來。
“哥哥您談戀愛了?”孫仲霞故意裝出大驚失色的神態來問孫仲雲。
“氣死人了!”孫仲雲氣呼呼地說。
見兒子十分生氣,陳鳳珠就衝著站在高處的丈夫沒好氣地質問道:“鬼老頭子,你在樓上給仲雲胡說了些什麽?就數你的廢話多。”
孫仲雲怕母親無休止地訓斥父親,於是就趕忙對母親說:“媽媽,我回學校去了。”
果然,陳鳳珠丟下丈夫,轉過身來對二兒子說:“你睡了午覺走吧。”
“我還要到市中區的書店逛逛。”孫仲雲邊說邊就朝屋外走去。
“那就帶些菜到學校去吃吧。”陳鳳珠邊說邊急忙轉身拿起桌上的一個菜盒追了出去。
二、
孫仲雲出門後就感到自己被暖烘烘的天氣烘得軟綿無力。這時人們都已午睡,大巷裏明媚並寧靜。
在陽光下,孫仲雲下意識地抖擻起精神向前而去。他拐了一個彎,就不可避免地跟往常一樣看見了解放前曾是一家牙刷廠的夯土圍牆上用紅色油漆書寫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標語。孫仲雲知道這句話是劉少奇所說。這幾個字雖然經曆了多年的風吹雨打,但仍能使人一目了然。他頭腦裏第一次裝進這句話時,心裏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原因是他認為這句話似乎顯得有些市儈,不像“為人民服務”那樣大公無私及品德高尚。經過一些時間的思忖、琢磨,他又認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句話說得十分具體、貼切和真實可信,因為服務及被服務的對象是指具體的“人”,因此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說他服務於人了或被人服務了,故這是實實在在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會因詭辯而被取消服務和被服務的資格。而“為人民服務”就大謬不然了,它會因或強辯或詭辯或巧辯以及情形的需要而被任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使人人都不敢自詡是“人民”、“人民”就是自己。這一來“為人民服務”不就很空洞了嗎?
孫仲雲把這兩句話作了如此分析後,還是覺得自己市儈、庸俗。他盡管有這種連自己也感到不光彩的思維活動,但還是認為劉少奇的話貼切具體,每個人都有拍著胸膛說話的資格,說自己就是要服務於人或被人服務的對象,而不像“為人民服務”那樣,可以被居高臨下者臨時酌情使用,要你朝是人民夕非人民、順從時是人民逆返時非人民。
孫仲雲今天順著這條牆根行走時,特別覺得神清氣爽。因此他就禁不住動了情,對身旁的這道陳舊的土圍牆深愛起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觸景生情之因是來自“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呢,還是圍牆曾是自己童年時玩耍的好場所之故。
漸漸的,他對逝去的童年時光喟然起來,並還莫名憂鬱地抬頭細看起牆頭上那些在微風中擺動的小草和野花來。
突然,他覺得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沿著牆朝自己這邊緩慢地移動過來,注目間,他看清了來者是自己的發小老鄰居,也是在饑荒年號召並帶領自己和其他鄰居小夥伴去農民地裏偷挖紅薯的陸大勇。
陸大勇偏高約瘦的個頭配上他那雙烏亮敏銳卻又詭異不羈的眼睛,顯得十分灑脫和有力量。他那楞角分明的嘴唇總有一絲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微笑。生活好轉後,他把自己的聰明頭腦用在了讀書上,從而順利地升上了高中。
邊走邊埋頭看書的陸大勇對前麵的孫仲雲毫無察覺。孫仲雲見他看書如此專注聚神,就停步靜候他過來,要讓毫無思想準備的陸大勇與自己撞個滿懷。
陸大勇剛撞上孫仲雲的一刹那,孫仲雲突地大吼:“嘿!好用功!定能考上清華大學!”
陸大勇被一撞一吼嚇得怔抖了一下。當他看清是孫仲雲後,就佯嗔著猛擊了孫仲雲一拳,隨後才笑著說:“誰不知道你考上了重點高中,這般神氣。”
“不要挖苦我。”孫仲雲立馬認真地說,“其實哪所學校都差不多,何況我還是憑運氣才考上的。”
“是你先譏諷我。我不能不還擊吧?”陸大勇笑咧咧地又給了孫仲雲一拳,“被人挖苦、譏諷的滋味難受吧?”
“很舒服,再來幾句。”孫仲雲高興地說。
陸大勇卻正經了,說:“仲雲,談點正經事,你有沒有把握考上大學?”孫仲雲顰眉而說:“時有時無。我擔心的是運氣,因為考大學是考分數,而我又不十分重視考分,力求的是甚解。聽你的口氣,你好像對升大學很有把握似的?”
陸大勇皺額抿嘴地笑著說:“與你一樣,有時覺得很有信心,有時卻又有些低沉。我勸你,你還是抓住重點用功,管它甚解不甚解的幹什麽。本來考就是考分數,也隻有用分數來衡量一個人的學習成績。否則,還有別的什麽方法?這麽多人,難道考官會下來逐個逐個地了解學生的才智?這永不可能,是無法辦到的事。”“這我知道”,孫仲雲略顯愁悶地說,“但最好是兩不誤,充其量少休息。不過運氣也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因素。”
陸大勇喜形悅色地說:“當然,運氣是個重要的因素,我相信我的運氣一定不錯。”
“不錯個屁。”孫仲雲笑著說,“你第一次去偷農民的紅薯就被抓了。”
殊不知陸大勇卻高興地說:“那次也是好運氣喲!能逢凶化吉嘛。哪個人一生不遇上些危險?隻要能化險為夷就是好運氣。”
“所以從那次後,你就經常去了?”孫仲雲笑著揶榆起陸大勇來。
“是肚子逼我去的。”陸大勇拍著肚子理直氣壯地說。由於調侃得高興,孫仲雲不由脫口而說:“所以大家都說即使是洪荒大旱之年都餓不死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怎麽啦?!”陸大勇氣憤地說,“哼!隻要我自己認為是理直氣壯的事就要去做。難道一個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無辜的餓死?”
知道犯了大錯的孫仲雲近乎唯唯諾諾地說:“大勇,真對不起,我沒一丁點醜詆你的意思。其實我也是那樣的人。”
此時,陸大勇也認識到自己對朋友太無禮,於是就抱歉地說:“仲雲。是我小氣了。”
“是我不對,不是你小氣。”孫仲雲情感真摯地說,“是我這個人太不注意人家的情感了。”
陸大勇含著笑將孫仲雲的肩頭重重一拍,說:“如你也算是不注意別人的感受,那不知道世上要有多少人的人品就得降格了。”
“不要嘲諷我了。”孫仲雲認真地說,“現在我真恨自己,竟把全國百姓的災難之事,當成笑料來尋開心,真是沒人性!”
陸大勇又將孫仲雲的肩頭重重一拍,然後下意識輕鬆地說:“好了。好朋友別再談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天已大有了光亮,我們應當談談學習之事。你們學校的教學質量近來如何?”
孫仲雲若思若想地說:“還可以。你們學校呢?”
積怨的陸大勇說:“老師們好像還沒從饑餓中醒過來似的,我總覺得有點差勁。”
“何以見得?你看的什麽書?”問話間,孫仲雲已拿過陸大勇手中的書來。
“俄語書,學外國語太費力了。”陸大勇說。
“所以走路也在看?”孫仲雲笑著說。
陸大勇雙手一攤開,自嘲性地說:“我想考上大學,所以不得不爭分奪秒。仲雲,你今天就返校,恐怕也是想霸分占秒吧?”
孫仲雲微笑著說:“一是怕明天江麵有大霧過不了江,二是想去市中區的大書店逛逛。”
“你還有心思逛書店?”陸大勇有許驚詫地盯著孫仲雲說,“我想現在書店就不必去逛了吧。”
“為什麽?”孫仲雲不解地問。
陸大勇想了想後說:“這樣說吧,你們學校批判三家村還激不激烈?”
“正在勁頭上。不,好像還沒有真正上勁;但現在已夠激烈了。”說話間,孫仲雲不由蹙起了眉頭。
陸大勇沉下臉說:“我們學校也是如此,同學們像吃錯了藥似的。仲雲你覺不覺得這文謅謅的文化大革命有弦外之音?也就是說批判三家村是大有來頭的。”
孫仲雲見陸大勇與自己的某種思考合拍,便不由得心中大為興奮,但卻又受驚不小。他為了證實自己對文化大革命運動的一些悖逆猜測不是主觀臆斷,於是就問:“大勇,你這樣的猜測有什麽根據?”
陸大勇自信地說:“批判、打倒幾個文人,犯得著舉國上下長時間的大動肝火嗎?”
“時間並不長呀。”別有用心的孫仲雲說。
“我認為時間夠長的了。”陸大勇說,“仲雲你想想,如果一個學生耽誤兩個月,全國學生的時間加起來,這該是多少光陰。況且看來這場運動的勢頭會有增無減,還不知要搞到什麽時候才罷休。”
孫仲雲若思若想地說:“大勇。我也像你這樣想過,但又總認為是自己出於怕被運動影響了學習所造成的恐慌感而主觀臆斷出來的東西。”
“你們的教學受到多大影響?”陸大勇微微歎息著說。“有些影響。而且看來這影響會加重。你的學校呢?“孫仲雲微低著頭說。
“老師已漸漸沒有了教學熱情,學生也越來越熱衷於寫批判文章。“陸大勇說。
“你看可不可能完全停課。”孫仲雲問。
“不可能。”陸大勇口氣肯定地說。
“為什麽?”孫仲雲問。
陸大勇想了想後說:“我想,一般來說文人是筆杆子厲害,嘴巴不饒人;大概鄧拓、吳晗、廖沫沙等人把我們的黨挖苦、譏諷、幽蔑痛了,所以我們的黨就要對他們進行狠狠地打擊,以示看誰厲害。”
“我也這樣認為過,但又覺得不能自圓其說。”孫仲雲若思若想地說。
“大概是我們毛頭學生多疑了呢?”陸大勇邊說邊伸了一下腰。
“但願是這樣。”說話間,孫仲雲笑了起來。
陸大勇也展開了眉頭,說:“管它要搞多久,隻要不耽誤我們的學習就行。”
“是啊!三年一晃就過去了。”挪了挪腳的孫仲雲喟歎而說,“好,大勇,沒事我就走了,下星期天到我家來玩。”
孫仲雲剛一轉身,就被陸大勇猛地給抓了回來。孫仲雲還在為陸大勇的怪異舉動感到奇怪時,陸大勇已向他發出一句洋話來。
“你在叫什麽?”孫仲雲笑著問。
“再見。”陸大勇得意地說。
“俄語的再見?”孫仲雲綻著笑問。
陸大勇又說了次俄語的“再見”。
孫仲雲也來了興致,因而就高興地用英語向陸大勇道“再見”。
“英語的再見?”陸大勇笑出了聲來。
“別笑。”孫仲雲忍住笑對陸大勇說,“現在讓我們來同時互道再見。”
他們同時用各自所學的外語向對方道了“再見”後,就優雅地揮著手告別了。
三十多分鍾後,孫仲雲乘公共汽車來到了市中心。不知是明媚陽光的作用,還是確實是人們已重新對生活有了信心的緣故,城市一掃過去那衰敗沒落的景象,人們再顯輕鬆的麵容。
他下車後,就徑直跨進了全市最大的新華書店。他在經過哲學書籍部時,不由想起了自己一直都還沒有搞懂的一個問題來。他不明白哲學究竟對人類有多大的作用。他認為哲學既不能促進糧食增產,也不能幫助機器加快速度,更不能靠它來造出原子彈、氫彈以及宇宙飛船。他有時甚至還認為搞哲學的那幫人純屬是為了混碗飯吃才故弄玄虛地把他們的那套學說吹得玄乎其玄。不過與此同時,他還是認為自己對哲學的偏見是錯誤的。因為他也思考過,為什麽自有哲學來,它就從沒有被任何一個帝王所否認過;換言之,也就是說連掌握了世人生殺大權的帝王都不敢否認哲學,這就說明了哲學是真實存在的。
帶著心思的他緩緩從哲學書架前走過後,心還在想:“肯定是自己還年輕,不懂得世間萬物的深奧道理吧?”
他清楚地知道雖然自己難以否認哲學這門學說,但還是蔑視它。其原因是以往的生活已使他或多或少的把哲學看成了是統治者們的禦用工具或是鬼杵,不管是資本主義也好,還是社會主義也罷。他之所以產生這種思想來看待哲學,這完全是因為長期的自欺欺人的政治風尚所造成的;還有就是哲學成了人人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無限上綱”的保護神。
他曾經在自己的“人性”處於是最痛苦的時期詛咒過哲學。因為那樣的哲學被他認為是在為一些寡廉鮮恥的家夥呐喊助威的,也是給在痛苦中掙紮的人們注射麻醉劑的。
時下的平民都認為哲學是一門教社會主義如何打敗資本主義的學說。自然,思考著哲學問題的孫仲雲隨後就想到了“資本主義地獄”。
他從資本主義地獄想到了妄想在中國複辟資本主義的“三家村”陰謀集團;由此又聯想到學校近來的行課狀況。回想中,他對老師教學的冷淡態度、學生的熱衷於寫批判文章以及全體同學翹首以盼的書全是《毛主席語錄》和稱雄文四卷的《毛主席著作》等情形感到不解。他困惑了,心想:“光憑政治書籍就能造出富人民、強國家、興民族的東西來嗎?”由此一想,他有些消沉了。
最後他沒有了選購書的熱情,有的卻是怨氣。怨誰?最先他認為該怨國家領導人,因為他們小題大做,對付幾個文人也要全國的學生犧牲掉學習時間來幫其助威跟喝彩。轉而他又怨恨起“三家村”一夥黑幫來,認為是他們想複辟資本主義才造成了這場運動。
他一邊不經意地走出書店,一邊心語道:“鄧拓、吳晗、廖沫沙,你們好蠢喲!又不自量力。你們也不想想,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是槍炮鑄成的銅牆鐵壁,你們的筆杆子和肉做的嘴巴,就能把社會主義複辟成資本主義嗎?我更替你們想不通的是,你們竟然好意思打起全國人民都嗤之以鼻的資本主義黑旗來招兵買馬,試問,有哪位老百姓願站在這麵黑旗下?他們都恨透了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如果你們自量,不搞複辟資本主義的陰謀有多好啊!這就不會影響全國那麽多學生的學習了,我真不理解你們心思,為什麽想要複辟資本主義?”
出了書店的孫仲雲,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神情呆板地向長江邊的太平門渡口行去。當他走到繁華十字路中的重慶市的政治標誌——人民解放碑前時,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下來。稍許後,他明白自己是因心裏有些難過才停下來的。
他凝視著解放碑,心漸漸空濛了。接著隨之而來的是他又一次覺得自有過饑荒年後,解放碑就在自己的心目中不再高大雄偉,碑文也沒有過去那般耀眼奪目、憾人心神了。
“我為什麽要這麽認為呢?”他又一次躲避自己已作出了答案的心靈而莊重地思考起來。
他屢次地趕走著自己忘恩負義的思想,但怎麽也趕不走,總覺得那碑上蒙上了一層使人精神頹喪的灰影。最終他被自己的欲自欺欺人的行為搞火了,便在心中大叫道:“沒坍塌下來就算是大幸了!那時候我看見碑的四周到處都是乞丐及逃荒的人;餐館裏時常發生饑民強奪他人口邊食物之事;甚至還有乞丐們蜂湧而至地爭搶病人的嘔吐之物的事。碑前警察裝聾裝瞎,或不願或不敢製止諸多的犯罪行為。那時我真是感覺到這碑在開始往下塌了。”
他接著又想:“多不幸啊,烈士們!看來你們的生命是白丟了。不是嗎?被饑餓折磨得不堪痛苦的人們誰來認你們是解放他們的英雄或烈士?他們差點沒反過來咒罵你們就算是你們僥幸了……”
“我還沒忘記饑荒年的感受及想法?!他猛地譴責起自己來,”我好沒良心?烈士們那為國為民捐軀的高尚品德不是曾多次感動得你淚如雨下嗎?並且你還發過誓,要拿他們做自己的榜樣,學習他們的高尚品質,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祖國和人民。你看看你,不但不矢誌不渝,相反卻用當今人的錯誤來質問、嘲笑和輕蔑他們。人民對錯誤的政策是怨聲載道,但這與烈士們有何相幹呢?他們那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操及為了勞苦大眾的幸福而甘願獻身的高尚品德應該使每個有良心的人在自己的心裏為他們立下豐碑。
“……不,決不能因當今人的錯誤,而使那些九泉下的高尚靈魂受到玷汙。”
“具體點,你能為此出些什麽力呢?”他又自問道,“我要廢寢忘食的學習,隻要科學發達了,人民的生活就可以好起來,民族也就有了威望和尊嚴,這樣烈士們的真心情意就不會被人民所懷疑和否認,相反人民將會在自己心裏永遠紀念著他們、感激著他們;從而烈士們就沒有白死枉捐軀了。”
孫仲雲想到這些時,不由挺起胸抬起頭,頓覺自己雄壯有力了。在豪邁激情的感染下,他突然悟到了人生價值的所在之處;感覺到了靈魂存在的奧秘所在之處;見到了甄別品質優劣的分水嶺;探到了正義力量的源泉。
他自感豪邁地穿過了鬧市區,二十幾分鍾後,便來到了太平門渡口上的高岸上。他走下第一段台階,踩上第二段台階時,不由心中猝然地激蕩了起來。心就那麽震蕩幾下,便使他領略到了一絲不可名狀的興奮和言不清的酸甜滋味。原來他的由上往下看的目光意外地碰見了遠在一百多米處、江邊輪渡售票房旁的一個平時最惹自己、也最惹全班男生注目的身影——“楊娟”。
自己何以為這身影如此動心呢?原來在他的情感世界裏有這樣一種格調,既:歆羨且愛屋及烏。他為何獨鍾此顏色身影?是因為他班上的一位人人歆羨,名叫楊娟的女生近來常穿一件杏黃色衣服之故。
盡管孫仲雲一直嚴格做到了沒把讀書之事跟兒女之事本末倒置起來,但楊娟的身影還是經常在他的腦海裏較長時間地出現。由於他是愛楊娟的,所以無論是在商店、菜市、街上、電影院、公園還是其它根本就不可能有楊娟出現的地方,隻要一看見杏黃色少女的身影,他的心都要驟然一跳:“楊娟?!”
狂跳後,他總要輕輕擺頭,自我解嘲地笑著心語道:“哪裏會到處都是你的楊娟?”
這次他自我解嘲後,不禁啞然笑道:“好像這‘愛屋及烏’之詞是專給你造的似的?”
瞬間激動的孫仲雲邊繼續下著台階、邊瀏覽起在陽光沙灘上來來往往的匆忙行人。正當他感歎好天氣時,見處於自己身下方的沙灘上有一大群人圍圈而立,並個個引項觀視圈中央。
孫仲雲見此心中好不高興,因為他知道那群人是在觀看江湖藝人賣藝。於是他就三步並著兩步地朝那群人奔了過去。
這次,孫仲雲的條件反射是對的,因為他剛才看見的杏黃色身影就是楊娟。
楊娟家住市中區。她嬌美活潑,熱情大方,忽忽閃動的明眸不但有著桃花般的火熱激情,更有著玫瑰般的殷切心境。她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好像從不生氣——其實不然,是因為她的臉上時常都有著隱約可見的甜甜笑靨,這從而把嗔也變成了笑。心中隻有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的她,行走起來總是步伐歡快,一對齊肩的小辮擺晃起來,總是散發出招蜂引蝶的青春氣息。
她一跨進附四中,就成了男生們時常私下議論、心中讚歎、斜目偷窺的中心人物。她心跡明亮,舉止大方,跟班上所有的男生都能不同程度地談天說地、喜笑顏開。
少女之心如山花爛漫,火燎原野;如春江之水溫情滿溢,渴望愛情。盡管校規紹然,章約嚴厲,但楊娟同多數少女一樣,心中還是在偷偷地為自己物色白馬王子。表麵上看,楊娟對全班男同學都一視而同,不厚此薄彼,但心中卻是深深地愛著孫仲雲。盡管她情竇殷殷,但還是因怕觸犯校規、也怕會遭到道貌岸然的孫仲雲的拒絕,所以就遲遲沒有膽量越雷池一步。
半月前,由於物理老師肖子鶯病休,因此兼任此課的老師就陡然增加了工作量,因此兼課老師在一時忙不過來的情況下,就委托孫仲雲和班上成績最優秀的梁鵬來批改部份同學們的作業。這樣幾次後,連那些成績好得根本就不需要幫助的女生也時常前來求教於孫仲雲。這一切楊娟是看在眼裏,惱在心上,認為那些上門求教的女同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盡管楊娟深知自己的魅力不小,但還是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擔憂也日盛一日。隨著時間的一天天過去,她產生了恐慌心理,原因是認識到人的審美觀各有不同,各有側重。
“搶先為妙!不能再等到畢業之後了。敢勇!一定要勇敢!”她這樣自勵後,就覺得自己那要向孫仲雲表白心跡的願望就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迫不及待了。
膽量雖大了,決心也定了,但她又苦於沒有合適的場所。她苦惱著,愁煩著,直至今日上午。
今天楊娟起床很晚,因為心境不好。起床後她從母親的留言條上知道了母親和弟弟上外婆家去了。她馬馬虎虎地梳洗畢後,就沒精打采地伏在圓桌上一邊應付地吃著母親給她準備好的油條、豆漿,一邊望著窗外的滿院陽光發呆。
“我怎麽一下子把自己看得這般窩囊了呢?!”她驀然察覺自己因癡情,而無端地太小看了自己。
她接連思考起來:“我哪點配不上孫仲雲?對,是自己過慮了。但我也不能坐想其成呀!我故然美麗,但那孫仲雲也是要麵子的人!嗨!更糟的是他跟大多數男生一樣,思想很封建。唉!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談什麽戀愛之事的。我主動去找他?不能!是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怕損害了女子的顏麵?不!這有什麽身份、顏麵可慮,愛情是真心實意的東西,難道還要虛虛假假的嗎?是我怕碰釘子?不。對,是有點!不能怕呀,楊娟,要是別的女同學先於你一步獲得了孫仲雲的愛,那才可怕!”
在這反反複複的思考中,楊娟時而憂心忡忡,時而卻又覺穩操勝券;時而顧慮重重,時而卻又勇氣無比。最後她一掃近日來困擾其心中的煩惱,心誌高昂地決定主動出擊。早點是什麽時候吃完的,又是怎樣吞進肚中的,這些楊娟全然沒感覺到。她不經意地一邊把玩著裝過豆漿的空杯子,一邊思考、研究起如何具體行動的問題來。她想:“怎麽行事呢?又怎麽啟齒呢?唉!管不了許多了,隻好厚著臉皮……不!這怎麽是臉皮厚薄的問題呢?不是;是愛情,是我非常愛他呀!”
有了戀愛的勇氣,又想好了表露心聲的技巧,可愁沒有合適的場所呀!“在教室?不行,哪裏就隻有我與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在宿舍與教室的路上?也不行,因為人多眼雜,再則眾多的封建腦瓜還有不敏感、不疑心的?在操場看露天電影時?更不行,此環境最是同學們注目留意、觀察及窺測兒女之事的最高興致時刻。唉!除了學校還有什麽地方呢?唉!連好一點的機會都沒有,我還強調什麽談及事情時要顯得自然,裝得無意,不能讓他孫仲雲看出破綻。唉!惱死人了!”
不死心的楊娟深沉地吸了口氣後又接著想:“在回家的車上或船上?不行不行,同行的同學在所難免。在學校圍牆下的夾竹桃叢中,想昏了頭!想昏了頭!這樣他定會把我看成輕佻不淑之女,從而不予理睬。約他星期天到公園相見?不可能吧,我的邀約很可能使他感到唐突。真有點可笑,萬萬沒想到楊娟您為愛情的事還這般為難!”
為此,楊娟自嘲地笑了笑。隨後她起身帶著不悅的心情和對“機會”的思索,一小步一小步地朝臨院的窗前走了去。
陽光普照大地,使世界靈性之物無不感到愜意。然而楊娟卻暮氣沉沉,如不是有嬌豔的陽光在沐浴著她的心靈,今天她定會昏睡到天黑。
倚窗而立的楊娟正對院子地上的陽光發神時,倏地,同院居住的一個十歲左右叫小三的男孩奔到她窗下,仰望著發呆的楊娟問道:“楊娟姐姐,你想什麽了?”
楊娟沒聽見,神思仍處在空濛之中。
“楊娟姐姐,你在想什麽?”小三拉大嗓門問。
楊娟在怔抖中回過神來。隨即她不自然地笑著問:“小三,你在說啥?”
“我問你想什麽?你好像很不高興?”小三問。
“喔!沒想什麽。”楊娟笑著說。
自鳴得意的小三說:“楊娟姐你騙人。你一定是在想要考上大學,但成績又不好。”
小三的稚氣,使楊娟舒展開眉頭,露出了笑靨,並高興地對小三說:“你連初中都考不上。”
“你都能考上高中,我還考不上大學嗎?”小三傲氣十足地說。
“在小學裏,我是三根杠;你是嗎?”楊娟邊說邊眨動著眼將小三逗弄。
不以為然的小三擺出占優勢的架子說:“不管怎麽說,你們女的讀書就是沒有我們男的行。大學生是女的多還是男的多?”
“小封建。”笑開懷的楊娟指著小三佯罵道。
“什麽叫小封建?”恰在這時,幾個在院角的大木盆裏玩紙船的男女孩童一齊奔過來問小三,“小三哥,什麽叫小封建?”
“去去去。”生了氣的小三邊推開自己的夥伴,邊急匆匆地對楊娟說:“女封建。女封建。女的讀書就是沒有男的行。”
小三不懂“封建”之意,隻當是罵人之語,所以就以牙還牙地回敬了楊娟。
“小封建。”楊娟高興得竟眼角溢出了淚。
小三見楊娟笑得這麽開心,於是就更大火氣地叫道:“女的讀書就是笨!女封建!”。
“小封建別氣喲!”楊娟更加起勁地逗著小三。
氣壞了的小三突然急中生智,命令小夥伴們齊聲叫道:“女的讀書就是笨!”小三為了不給楊娟還擊的機會,就不停地揮動雙臂打節拍,指揮著童孩們一聲緊接一聲,連續不斷打地吼叫道:“女的讀書就是笨。女的讀書就是笨……”
一時間,有著陽光沐浴的院子,在溶入孩童們天真爛漫聲後,就更加光輝多彩了。
楊娟觀賞著眼前這群稚氣可愛、幼小無知者們的吼叫模樣,禁不住笑彎了腰,笑出了淚。特別是那兩個小女孩叫喊的神情及姿態,更使她覺得好笑。最後她笑得無力地將頭伏在了窗台上。
“女封建抬起頭來!女封建抬起頭來……”高興的童孩們,揮動著手中的濕淋淋紙船叫得更歡了——因為他們認為埋頭喘氣不語的楊娟姐認輸了。
楊娟緩過氣來後,抬頭正欲再逗一逗童孩,但卻張口無聲了。原來她被孩童們手中的濕紙船給吸引住了。
盯著紙船,楊娟腦海裏一下閃出來一個念頭,隨之便心中豁然明亮,一掃近日來困擾其心靈的苦惱。
這邊,窗下的童孩們以為大張著嘴的楊娟姐在思考著還擊他們的語言,於是就又拉大嗓門發起了新一輪攻擊,企圖借此法寶來堵住對方的嘴。然而心中有了“機會”的楊娟哪還有與童孩們戲玩的心思,她急忙用雙手捂住雙耳,以表示投降。
“烏拉——楊娟姐姐投降啦!烏拉——楊娟姐姐投降啦!……”孩童們為自己的勝利歡呼著跑開了。
楊娟從孩童們手中的紙船聯想到了渡口,她尋找的“機會”產生了。她知道渡口是孫仲雲返校的必經之路,並知道孫仲雲的家在西區,距南區的學校很遠,如不在星期天返校,就十有八、九會遲到;再則眼下的季節幾乎是天天有濃霧鎖江,因此孫仲雲提前返校是必定無疑的事。
由此,楊娟心想如果自己今天到渡口去喬演一場與孫仲雲邂逅的戲,就能獲得一個極其自然而又時間充裕的能向孫仲雲流露出愛意的機會。
她這樣一想後,精神就既興奮又緊張。她興奮的是仿佛孫仲雲已屬於自己了;緊張的是覺得已經有女生先於自己在渡口與孫仲雲邂逅了。
楊娟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到了緊迫感的滋味。此時此刻,她覺得時間像一匹脫韁野馬,竭力要把所有對它有約束企圖的人統統甩掉似的。她飛快地瞟了眼五屜櫃上那差五分鍾到十一點的小鬧鍾後,就慌慌忙忙地用功打扮起來。她一絲不苟地剛紮好辮子,又飛快地將其拆散。她認為此去“邂逅”事關重大,非現在還洗一次頭不可。
洗頭中,她幾次抬起水淋淋的頭來瞟五屜櫃上的鍾,其認認真真的梳洗動作伴上慌慌忙忙的神態煞是感人、醉人。
楊娟第二次站在穿衣鏡前時,已是一朵迷人的出水芙蓉。她捊著自己那烏亮光潤的秀發,盯著自己那嬌豔紅潤的臉蛋,不禁喜上心頭,頓覺勝券在握。
她本想披發而去,因為這樣的美更動人。但她轉而一想,又怕孫仲雲把她誤認為是輕佻不淑之女。於是她又將秀發紮成了辮子。
接下來,當楊娟脫下襯衣,準備穿上那件她自認為最漂亮的杏黃色外衣時,卻無意從鏡子裏看見自己那被乳罩壓迫得死癟癟的乳房。本來她一直認為讓碩實的乳房揚眉吐氣地挺立起來是件十分美麗動人而又天經地義的事,但她屈服於封建世俗勢力,怕人們說她不知羞恥、不害臊、水性楊花,以及許多不堪入耳的嚴正訓斥。因此她就隻好像所有的少女,不,像所有的婦女那樣,將其動人的乳房無辜地緊憋在乳罩裏忍氣吞聲地與胸脯連成暮氣沉沉的前胸,使青春活力“消
亡殆盡”。思忖片刻後,不甘心的她悻然將乳罩扯開,讓碩實白皙的乳房挺立了起來。她用手扶摸著乳房時的情形,就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遭了磨難的孩子似的。
驀地,她羞紅滿麵,遂本能地睃了一眼本是關嚴了的大門。她覺得臉燙耳燒得厲害,就十分不情願地又用乳罩勒緊了乳房。
“我為啥非要這樣做呢?難看死了!”她禁不住憤慨地抓住乳罩欲撕。
她思想鬥爭著,心裏猶豫著,最後橫下一條心來放鬆了乳罩。
她穿好衣裳後就左轉右側地把自己欣賞起來。當她又一次瞧見自己那在鏡中的胸脯時,竟驚歎道:“人還有這樣的美!”
“能挺著這樣礙眼的胸脯去會孫仲雲嗎?”她傻盯著胸脯又猶豫起來,“他會把我看成一個妖冶的女人嗎?有可能,瞧他那副嚴正的麵孔,定會討厭我這樣打扮。”
她仍然猶豫不決。突然她氣惱地抱怨道:“分明是這樣最自然、最美麗,幹嘛世上的正經人不這樣看待這件事呢?虛偽!這幫人真虛偽!”
不死心的楊娟將雙手輕輕地搭在胸前,竭力為自己尋找壯膽的理論根據:“我想人們的審美觀應該是相同的,肯定是我現在這個樣才美,才動人心靈。不管那些人怎麽噓聲嗬氣地歎責所謂的妖冶,但他們的心靈深處卻是在為這‘妖冶’讚歎呢。再則關那些人什麽事?隻要孫仲雲理會我的用心就行了。”
最終她做出了決定,把被封建思想、世俗偏見桎梏的乳房解放了出來。過了這一關後,她又利索地往下打扮起來。
雖說是下了決心,但她仍心有餘悸,從而心中也就不十分踏實。她在用媽媽的雪花膏擦臉時,心中還自語道:“唉!看我緊張到什麽程度了,盡往不利的方麵想。其實人家孫仲雲是挺開朗且又不乏詼諧的人。隻是說話較含蓄,不爭強好勝,也蔑視出風頭,所以才使他在一部份同學的心目中是個較為矜持的人。我這樣判斷他,不是在自我寬心吧?”
妝扮完畢後,她仍存若有所失之感,總覺得妝扮上欠缺了一點什麽,因為心裏老是不能完全暢快起來。一陣思索後,她終於想起辮梢上缺少了一對蝴蝶結。她立馬從箱子裏取出珍藏了多年的白底紅點色彩的絲綢蝴蝶結來紮上了辮梢。旋即,她又覺得這樣的妝扮已不適合一個高中生的身份,會遭同學們嘲笑,於是就將蝴蝶結解了下來。蝴蝶結退下後,她又覺得自己很委屈,於是就氣恨恨地又將蝴蝶結紮上了辮梢。
在鏡中,她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的美麗,喜悅之情躍然臉上。美麗使她高興,高興使她忘了顧慮。最後她衝著鏡子叫道:“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忙碌完後一看鍾,已是十二點。她決定稍息片刻後就煮麵條吃,而後出門。她坐在藤椅上邊舒心地小憩邊測算著孫仲雲到渡口的大致時間。她想著,推測著,突然驚慌起來。原來她驀然想起媽媽和弟弟快回家了。她想,媽媽看見她這般打扮還有不問個所以然的道理。於是她趕忙從牆上取下書包,然後將枕頭下的兩本書取出來,最後又趕到鏡前照了一照後,就慌忙奔出了家門。
忙中易忘事,她剛鎖好門,才想起忘了給媽媽寫留言條。她開鎖疾步返回屋裏,疾書好留言條後就重新鎖上門,最後大步奔出了院子。
楊娟避鬼似的一陣小跑後就來到離家兩條街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同時氣喘籲籲。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出院子時的情形是非常可怕的,如果自己的這身打扮被鄰居看見後告訴了媽媽,那將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
“幸好,好像沒被任何一位鄰居看見。”她邊回憶邊緩緩向前行去。
她在一家合作餐廳吃了碗小麵後,一看時間尚早,於是就想去看場電影。然而她在去電影院的路上總是心神不寧,一種稍縱即逝的危機感壓得她惴惴不安。一番思索後,她終於找出自己心神不寧的原因是怕今天與孫仲雲的“邂逅”有可能失於自己此時的懈怠。她決定不看電影了,寧願此刻就去渡口早早地等候孫仲雲。
她像以往返校那樣,買了二兩蔡瓜籽,所不同的是還買了二兩牛肉幹,這牛肉幹是專為孫仲雲準備的。一切完備後,她興致衝衝地朝渡口而去。
一路上,她從與自己對麵而來的人的不老實的目光裏,知道自己是美麗動人的。頓感臉蛋紅豔豔、笑靨甜蜜蜜、心頭樂滋滋的楊娟不由想道:“哼!今天我就要看你孫仲雲有多正經?”
楊娟在渡口的沙灘上不急不躁地等候著自己歆喜的人。她一邊嗑瓜籽,一邊憧憬著未來,卻一點也沒有去想在與心上人相遇時,如出現窘境該怎麽應對的辦法。她這般無慮,不知是自信自己的美麗還是認為“邂逅“設計得天衣無縫?或是諳熟孫仲雲生性善良待人,不欺暗室?
初時,她認為就是等到天黑也不會影響自己怡然自得的心境。但後來卻不然了,她被那數不清的過往於身前的人的眼睛盯得麵紅耳赤,心不安然。由此她對自己的妝扮感到不踏實了。遂,她嘀咕道:“是怪我打扮得太出眾,太妖冶了嗎?取下蝴蝶結很容易,可這胸脯又怎麽辦呢?”
“有辦法了,到躉船上的廁所去……”她想到這個主意後,就踏上跳板朝躉船而去。
在去廁所的路上,她一步一猶豫,一步一心痛,就是不忍心又將乳房壓迫下去。她終於在半途上悻然了,說:“不!我幹嘛要作違心於自己的事?這犯法嗎?這是自然的!這是天生的!這是天經地義的!隻要孫仲雲不反對,就不關你們的事!”
楊娟一想到孫仲雲後,就頓覺有了力量,同時勇氣大增,於是就中途轉回,來到岸邊的沙灘上又泰然自得地等候起來。她現在等候的地點稍有變動,就是離售票房很近。現在她連取下蝴蝶結的念頭也打消了。
佇立遠眺間,楊娟的心突然狂跳了一下,隨之就不由念道:“來了?!”
由下往上看的她心跳眼不眨地再三審視著出現在高高岸上的孫仲雲。當她最後確認是孫仲雲無疑後,就借售票房把自己遮擋起來。
心中竊喜的她手握兩張早已買好的船票,麵對江麵,雙眼機靈地瞟著前來票房前購票的人們,準備隨時演出一場與孫仲雲邂逅的戲來。
由南駛來北的船靠岸了,乘客下完了,要去對岸的乘客都上了船,眼看船就要開了,可是楊娟仍沒有見到孫仲雲的身影。她急了,於是就忐忑不安地緩慢側過身去正麵觀察起票房旁的行人,然而還是沒有孫仲雲的身影。
“是我把他放溜了還是因看花了眼而認錯了人?”她這樣想著又等了下去。渡船擺了一渡、二渡,楊娟仍不見孫仲雲的麵孔。她信心不減地等候著,並不再因過往行人的斜目睃視而手腳無措。當她覺得確實有些發窘時,就蹲下來,用手指在銀色的沙地上煞有介事地勾畫出一些連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圖案和線條來。
突然,她被人群哄散時所發出的嘲雜聲給驚醒了。她起身扭頭看去時,見圍觀藝人表演的人群散場了。麵對一下子就來了這麽大一群渡江人,楊娟擔心起來,焦心起來,她擔心自己的眼睛忙不過來,怕孫仲雲夾在人群中上了船後而自己卻還不知道。出乎意料,楊娟的焦急目光隻搜索了一小會兒時間,她已清楚地看見孫仲雲同幾個跑在最前麵的人向售票房急匆匆奔了來。
盼望已久的孫仲雲的到來,使楊娟高興得忘了自己的“邂逅”計策,竟一頭迎著五十米開外的孫仲雲奔跑了過去。幸好,她剛跑出去幾步,就猛然想起自己的計謀來。於是她不由臉一紅,就立馬轉身盡快地跑回到票房側躲了起來。
由於開船在即,所有渡江的人就邊跑邊用心地掏著自己兜裏的錢買票,故爾就無暇來注視身前的事和物了。一下子,售票房的小小窗口前就堆積了一大群競相購票的人。楊娟見此情形,心中高興極了,因為她不曾想到上帝賜給她的“邂逅”比自己精心策劃的“邂逅”還要天衣無縫。
“孫仲雲快上船,船馬上就開了。我這裏有票,你快出來。”楊娟站在人群外呼喊著,那情形完全像剛到渡口一般。
孫仲雲聽見呼喚聲後,就伸長脖子扭頭朝人群處張望。他看見揮動著船票的楊娟後,就奮力擠出了人群。
“快跑,船快要開了。”孫仲雲一擠出人群就邊喊邊徑直奔上了跳板,連向楊娟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老師傅等等……”在孫仲雲前麵的幾個年青人邊跑邊向司水門的師傅呼叫著。
司水門的師傅扶著半閉半開的水門佯嗔著叫道:“搞快點!早的時候你們幹啥去了?現在像被鬼打慌了似的。”長長的一連串跳板,在七八個青年男子的忙亂、急促且又過力的踩踏下,一下子晃動得很厲害;這種境況下,老人跟小孩非被顛倒不可。跳板的大幅震動,使孫仲雲驀生內疚之感,原來他想起了身後的女生楊娟來。因此他立馬停下來,一邊將全身的力墜至腳掌,意欲控製住跳板的顛簸,一邊歉意地看著在後麵顛顛倒倒跑著的楊娟。他將楊娟讓到前麵後,才心安地跟了上去。
一聲悠揚的哨聲響過後,渡船緩緩脫離躉船,駛向江心,朝南岸而去。
山在陽光下,江在陽光下,港口、船舶、公路、房屋在陽光下,生命更在陽光下;陽光沐浴的大地使人心目明亮,精神煥發。一路奔跑著乘船的楊娟,一上船就脹紅著臉弓身將頭埋在船舷的欄杆上大喘起氣來。
“很累?心裏難愛?”孫仲雲在一旁不經意地笑問楊娟。
“過一會兒就好了。”楊娟卻用心回答,盡管她還在埋頭喘氣。
孫仲雲見楊娟說話吃力,就閉了上嘴。
對楊娟的狼狽相,孫仲雲先是覺得可笑又可愛,但爾後卻是驚詫得皺起了眉梢:“好勇敢!她不怕?她……”
孫仲雲先是從楊娟那美麗耀眼的蝴蝶結產生了詫異;稍後當他的目光被楊娟那因喘氣而一起一伏的胸脯吸引過去後,就頓時大驚失色了。
稍許後,孫仲雲由驚愕變成心虛,因為其眼睛開始不老實起來。接下來的幾分鍾裏,他不是賊一般地瞟上幾眼身旁的乘客,就是心虛地將目光落在楊娟的臉上或是胸脯上。
“哎呀!我在幹啥?”孫仲雲猛然自罵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魔力嗎?我著魔了?!”
“豈能中魔!我還是學生。過不了美人關了?不信?瞧,我保證再看楊娟時,不再神不守舍。”孫仲雲這樣想後,就穩住心,斜視楊娟,以檢驗自己的毅力。
然而楊娟的青春馥鬱很快就使孫仲雲的毅力又一次化為烏有。當他剛把自己的那雙怯懦目光又一次悄悄地落在楊娟的胸脯上時,卻被猛地嚇了一跳,原來就在這一刻,喘息已平靜了的楊娟突然直起身來,讓自己偷窺的寶貝倏地升高起來正對自己。
這突發的變故,造成孫仲雲慌亂地向剛直起身來的楊娟看了過去,殊不知也在這一刻,心情進入佳境的楊娟也看向了孫仲雲,由此造成兩人目光相碰。在目光相碰的一瞬間,楊娟看出了孫仲雲那躲閃著人的目光是在傻乎乎地窺視著自己的胸脯。因此楊娟倏地羞紅滿麵,隨即便背轉過身去。
這邊的孫仲雲卻無暇害羞,而是苦不堪言之像。
後悔不迭的孫仲雲呆呆地盯著急流滾滾的江麵,心中狠狠地自罵道:“這下你的臉是丟盡了;眼睛不老實嘛。”
追悔的孫仲雲對自己一陣臭罵後,就覺得有了抵禦豔色的能力。因而他立馬下定了決心,決定從現在起對楊娟采取不即不離的態度。
下船時,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後腦勺被楊娟盯著嘲笑,於是就借故把楊娟讓到了前麵。走在前麵的楊娟,初時還隻顧著害羞,因為她以為自己的整個身軀已被孫仲雲的癡迷而又貪婪的目光所包裹。當她默默地走到一大片鵝卵石壩的中央時,卻還不見孫仲雲上前來與自己搭話,於是就不免有些詫異了。但她隨後一想,就認為是孫仲雲年少害羞才不敢貿然上前來攀談。自我安慰的解釋,又使楊娟抱著美好的想象,在鵝卵石壩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老是如此行走,漸漸的楊娟
不得不焦急起來,她已從甜蜜的自我陶醉中清醒過來,意識到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已逝去了好大一截,如果再不抓緊時間,不主動行事,待走完腳下這片鵝卵石壩、一上公路,然後走完隻有十分鍾路程的車站,隨後一上車,那就什麽都完了。
楊娟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就怨恨起孫仲雲來。可是她越是怨恨孫仲雲就越是認識到自己離不開他。不過怨恨使楊娟的膽量壯了,因而她噘著嘴,倏地轉過身去嬌嗔道:“三家村,你是怕我吃了你嗎?你老在後麵……”
話到此,楊娟就愕然地噎住了話,原來呈現在她眼前的孫仲雲不是她所想象的那副癡迷快樂的神態,相反卻是一副閉散的架式。
當楊娟的神情由愕然變為盲然若失時,看在眼裏的孫仲雲就頓生內疚,意識到自己的“若即若離”策略表現,名為自尊心實為虛榮心,傷害了楊娟的自尊心。他不由得在心裏向楊娟道歉起來。在默默的道歉中,他竟然有了高興的意思,原因是他認為自己在船上的心虛是杞人憂天。
沒有了思想包袱,麵對著仍在噘嘴生大氣的楊娟,孫仲雲下意識地扮出含著驚訝的僖態,向楊娟問道:“你罵我是三家村?”
“就是。你比他們還壞。”由憂轉喜的楊娟邊說邊轉回身去暗暗地鬆了口氣。
楊娟慢慢地走著,心情仍然緊張地瞟著左右,看孫仲雲是否靠攏了自己。
“我有那麽壞?”孫仲雲予人尊嚴地接近了楊娟。
“不知還要壞多少倍。”說話間,楊娟飛快地盯了一眼孫仲雲。
“有幾大罪狀?”孫仲雲邊答著話,邊貪婪而又警覺地嗅著楊娟那少女的沁人心脾的芳香。
“馨竹難書。“楊娟歡心得飛睨了孫仲雲一眼。
歡樂是時間的車輪,它使時間去得很快,因而孫仲雲和楊娟到達江岸上的車站後,都覺得渡口至車站的這段路比以往短了好幾倍。
雖然不久就要上車,雖然隨著車輪的飛轉這次邂逅就告結束,但如今情形下的楊娟卻並不心慌,更不像剛才那樣煩躁,因為她認為自己與孫仲雲的事已有了良好而又深刻的開端,剩下的開誠布公之言不難啟齒,就是在下車後的那段路上的時間裏也能將表白之事遂其心願。
簡陋車站的旁邊,有爺孫倆持缽席地而坐。麵容滄桑淒涼的老大爺,時訴農災之苦,其間求乞施舍;小女孩木然呆坐一旁。孫仲雲擠進人群,用憐憫的目光把爺孫倆撫摸了又撫摸後,就將手伸進衣袋中掏錢。但不知何故,他的手從衣袋裏出來後卻是空的,並沒有錢。這時,楊娟將兩毛錢放進了小姑娘腳前的一個瓦缽裏,並深為關切地說:“小妹妹,你同爺爺湊足錢後就快快回家吧。你這麽小就出來,不想媽媽嗎?”
“我沒有媽媽了。”蓬頭垢麵、聲音稚嫩的小女孩邊說邊雙手伏地給楊娟磕頭,以示感恩戴德。
“她媽媽在饑荒年就死了。”感激不盡的老大爺也邊磕頭邊說,“這位好心腸的大姐,您定會長壽,願老天爺保佑您。”
楊娟見老大爺給自己磕頭,於是就驚慌地鑽出了人群。
“老大爺,農村現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有其目的孫仲雲問。
老大爺用他那樹皮般皺裂的手揉了揉含淚的眼睛後,說:“大哥,您實有不知,我家的壯勞力都在那年辰給餓死了。大哥,樹有皮,人有臉嘛,你看我這雙手像不像偷懶怕苦的人?我今年六十八了,出來行這種事,實在是沒法呀!”
“你們就這樣下去嗎?”孫仲雲蹙著眉頭問。
老大爺揪下一把鼻涕後又說:“大哥,我這輩子什麽苦沒受盡。再說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還管今後會是怎麽樣。叫我放心不下的是小孫女。她的命有多苦,從娘肚子落下來就忍饑挨餓。”
老大爺訴苦到這,禁不住老淚縱橫。隨即他就捧著孫女的臉,聲淚俱下地說:“多嬌嫩的苗苗也跟著我受罪啊。”
看著受苦受難的人,孫仲雲的眼眶越來越潮濕了。為了自己不在眾目睽睽下掉下淚來,他忙將一開始就要給,但因楊娟在旁而不便給的五毛錢交到了老大爺手中,同時又快速地說:“老大爺,您回去找公社領導談談吧。我相信現在要比前幾年好多了。”
孫仲雲話音未落,就轉身擠出了人群。
在人群外的楊娟見孫仲雲出來後,急忙靠上前去,微紅著臉說:“仲雲,那老大爺竟稱呼我大姐,還要給我磕頭,這真叫人心裏難過得要死。”
沉痛的孫仲雲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楊娟的心情。
“仲雲,怎麽現在還有討口要飯的人呢?”楊娟憂心地問。
大概是陷入了沉思的原因,孫仲雲因沒聽見楊娟的話就沒回答。大概也是因為沉思,孫仲雲竟沒注意到楊娟對自己用了“仲雲”的昵稱。
楊娟見孫仲雲對自己的親昵沒有一絲反感或是驚愕之色,於是就更大著膽地靠攏對方一步比一步輕盈地走向了車站。
靠著孫仲雲走,楊娟幸福得不時地閉上眼睛。行進中,楊娟暗暗為自己的大膽跟智慧而頗為自豪。隨後楊娟又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因為她覺得自己的“邂逅”之計進展得太順利了。
如在夢中的她不由敬重地端詳著孫仲雲那鎖眉凝神的麵容,並低聲說:“仲雲。我聽一些同學說,你每逢遇見像剛才那位老大爺之類的人和事,就總要動惻隱之心,並要給予幫助。可今天,你怎麽沒有……”
想了想後的孫仲雲微微歎息地說:“但是有人說我的這種行為是假仁假義,甚至還說成是資產階級的沒落頹廢情感。對此我心中雖然十分憎惡這種思想行為,但行起事來還是不得不注意。”
“難道你就為此而不做好事了?”說話間,楊娟莫名地抓緊了孫仲雲的胳膊。
“笑話!”鄙夷一笑的孫仲雲邊指著自己的胸窩邊說,“我若對悲慘之事視而不見,見而不幫,這兒就要跟我過不去,從而憋得數日不得安寧。”
“你今天就沒……”楊娟關心地說,“難道是因為我在……不!現在你回去補上不就行了。”
孫仲雲像沒聽見楊娟的話似的,立在站台上一動也不動。此刻他凝神地想著老大爺那雙粗糙大手及小女孩的稚嫩饑瘦的麵容;又回憶起饑荒年裏無數逃荒要飯的饑民來。
他想:“七億人口之國,就因一個本不該成為問題的政策問題,就搞得人民大眾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個國家就因為領導的小小失誤,就造成了億萬人民的缺吃少穿。他們想過否,在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小小’卻並非‘小小’,而是會給千百萬的像那位老大爺一樣有著勤勞之手的人造成天大的災難;會使千百萬的像那小女孩一樣的兒童在幼小的心靈世界裏就是一片灰暗淒涼的天地。難道當你們看見那一個個為皇糧國稅辛勞了一生後,得到的回報卻是流落街頭而又皮包骨頭的老人們,你們就不感到羞恥和罪過嗎?難道當你們看見一個個雛鳥般朦朦朧朧的兒童剛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被剪滅了渴望陽光的翅膀而在饑餓中苟延殘喘的哀傷麵容時,你們就不感到灸心的內疚嗎?大概是因為你們坐得太高,所以看塵埃下的民眾之事就小了。可是人民禁不起你們的這種‘小’的認為呀!你們該……”
孫仲雲想著想著,不由激動得鼻子發酸,眼中含淚。就在他目光越來越模糊時,楊娟突然喊道:“仲雲,車來了!”
聽見楊娟的呼叫後,孫仲雲立即借假揉眼中沙子的方法,偷偷地擦幹了欲溢出眼眶的淚水。
為不讓自己那可能是發紅的眼眶被楊娟看見,上車後的孫仲雲剛一靠窗坐下,就麵朝窗外假模假樣地打量起車外的事物來。
汽車開動後,楊娟便巧借著車子的搖晃而靠緊了孫仲雲。大略兩分鍾後,孫仲雲才猛然發現了自己在女同學麵前毫無禮貌,於是就急急與楊娟調換了坐位,讓她坐在好觀賞車外景色的窗前。這時,楊娟也一下想起了書包裏的牛肉幹來。
“仲雲,這是你的牛肉幹。”說話間,楊娟已將牛肉幹放在了孫仲雲手中。
現在孫仲雲才注意到了楊娟對自己的親密稱謂。於是他就嚴肅卻不乏溫和地說:“楊娟,你別再這樣叫我。”
因幸福而玩皮起來的楊娟偏著頭用揶揄的眼神打量著孫仲雲說:“我怎麽叫您了?”
“別裝糊塗,你別再這樣叫了。”孫仲雲邊說邊坐得更加端正了。
然而楊娟不但不理會孫仲雲的提醒,反而帶著甜甜的笑,將頭靠在了對方的肩頭上了。
楊娟的此舉,使孫仲雲為難得皺起了眉頭,因為不知道是將對方輕輕推開的好,還是留下來好。他想若推開吧,又怕傷了楊娟的自尊心,不推開吧,卻又怕自己會掉進父親不允許、自己也不答應的戀愛中。
一想到戀愛之事,孫仲雲便漸漸對與楊娟邂逅之事產生了一些疑問。他想著想著就不由頻頻地會心笑了。
端詳著孫仲雲的不明朗之笑,楊娟有所心虛地問孫仲雲:“你在笑什麽?”
“我沒笑嗬。”否認間,孫仲雲更是會心一笑。
見了孫仲雲的這次會心一笑,由心虛變得有點忐忑的楊娟便帶著警覺,略顯撒嬌說:“仲雲,你笑得好陰險。你心中有什麽鬼?”
孫仲雲忍俊一笑後說:“是有人很陰險,可惜不是我。”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聽出孫仲雲話中有話的楊娟邊說邊推開孫仲雲而側過身去麵向著車窗。
楊娟生氣的初時,粗心的孫仲雲不但沒察覺出對方是真的生了氣,相反卻以為對方是在撒嬌,故就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直至過了好一會兒後,孫仲雲才在若思若想中發現自己把楊娟傷重了,自己在調侃語中用了“陰險”一詞。
他開始有點心慌了。心慌中,他見楊娟仍悶聲不響地麵對著車窗就更加心慌了。
“大笨豬!沒良心!”孫仲雲邊自罵、邊賊眉鼠眼地觀察起旁邊乘客的動靜來。
稍許後,他定了定神就側傾過身去低聲對楊娟說:“楊娟,有人在盯著我倆不鬆眼。”
由於怕旁人見怪,孫仲雲話音未落就急忙回身坐正,然後再觀察起楊娟的反應來。幾秒種後,他見楊娟仍在氣鼓鼓地盯著車窗發呆,於是就又側過身去低聲對楊娟說:“咱們是學生,可要注意影響。”
孫仲雲仍然是話音未落,就趕忙回身坐正。他見楊娟依舊是一動未動,就又以如前的舉動對楊娟說:“楊娟,窗外的景致很美嗎?”
第三次回身坐正的孫仲雲開始感到自己黔驢技窮了,因為楊娟還是對他的話沒有反應。開始感到有點沮喪的他在不經意間搔起頭來。片刻後,當他注意到自己搔頭的狼狽相後,就果斷地傾過身去低聲對楊娟說:“是我陰險狡猾。”
孫仲雲這次說完話後沒有急於回身坐正,而是邊觀察著楊娟的反映,邊緩緩往回收身。就在他收身的過程中,楊娟一下轉過身來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嬌嗔地說:“是我陰險狡猾。”
愣了一下的孫仲雲趕忙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說:“不不不,是我陰險狡猾。”
“當然是你陰險狡猾。”楊娟笑睨著孫仲雲說:“我可是光明磊落的人啊。”
如釋重負的孫仲雲沒有回話,而是抿著嘴靜靜地笑著。
“你又那樣的笑了。你又那樣的笑了。”楊娟佯裝生氣地直搖晃著孫仲雲的手。
“我哪樣的笑了?”愜意笑著的孫仲雲佯裝委屈地說。
楊娟假意生氣地將孫仲雲的手一丟,然後坐正身噘著嘴說:“孫仲雲,你懷疑我倆今天的相遇是我的詭計嗎?”
對楊娟在如此大膽的自我揭露,孫仲雲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裝得傻乎乎地說:“楊娟你哪有這麽聰明,我不相信。”
現在的楊娟真有些相信孫仲雲沒看出她的“邂逅”之計,於是就說:“本來就沒有‘詭計’之事,我的聰明從何說起?”
“我就是說你沒有那麽聰明嘛。”抿嘴而笑的孫仲雲邊說邊刻意鬼祟地打量著楊娟辮梢上的蝴蝶結,其用意是要對方發現自己正在對她的妝扮發出疑問。
果然,楊娟一見到孫仲雲的鬼祟模樣,就不由臉一紅,隨即便用小拳頭打著孫仲雲的肩,生氣地說:“你比三家村還壞。你比三家村還壞。”
忍著笑的孫仲雲假意躲著楊娟的拳頭,並低聲說:“楊娟別鬧厲害了,你看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我倆。”
“好,我不理你了。”說話間,楊娟坐正了身子。
孫仲雲怕楊娟又生氣,於是就慢慢伸過手去與楊娟的手挨在了一起。
爬了一會坡的汽車由西向南轉了個九十度的彎後,便駛進了東區的區大街。區大街是區政府所在地,是全區的政治及文化中心,也是全區最繁華之地。汽車穿過略五百米長的區大街後,就進入了郊區。郊區的第一站叫拱橋站。拱橋站得名於一座橫跨公路兩端的石拱橋。石拱橋長十幾米,橋下溪水終年不斷。
石拱橋像是城鄉間的分界線,北邊喧鬧,南邊幽靜。
過了石拱橋,汽車上了幽靜的路段。這段路的兩旁全是高大而又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樹。正因為有了這些成排相對而立的大樹,這條土公路才顯得別樣的雅致。
孫仲雲對法國梧桐樹有著特別的美感,總認為在它的繁枝密葉間有著文明、智慧、優美及和平。
孫仲雲的如此美感,還與座落在這條路旁的音樂學院有關。
孫仲雲的學校附四中也座落在這段路旁。
汽車行駛在林蔭道上後,孫仲雲又一次的想到為什麽工業區及居民區就那般狼籍,而學府區就這樣優美。一批批大學生走進了社會,他們為什麽不把美也同知識一道貢獻給社會呢?難道這種體力勞動者配粗陋,知識分子配優雅的狀況就成了定律嗎?如果……
孫仲雲正思考得入神時,卻被楊娟急匆匆地拉了一下。已站起身來的楊娟說:“快走,下車了。”
楊娟話音未落,就大步走向了車門。心有旁鶩的孫仲雲跟著楊娟急匆匆地下了車後,才發現他們提前一站下了車。於是他帶著嘲笑對走在前麵兩步的楊娟說:“喂,傻瓜,這是鳳竹站呀。這離學校還有一站路呢,怎麽就下車了?”
風竹站是拱橋站的下一站,因路基兩旁的低窪處遍生鳳尾竹而得此名。
楊娟聽了孫仲雲那自以為聰明的話時忍俊不住,於是就顰眉轉身對孫仲雲說:“我暈車,想走走路。”
當孫仲雲看出楊娟在偷偷發笑時,這才猛地醒悟過來,知道她的提前下車是別有用心,而非暈車。於是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額頭說:“我這笨蛋,還說人家是傻瓜!”
“你不想走走路嗎?”眸子閃閃的楊娟笑著對還在有點發懵的孫仲雲說。
孫仲雲想了想就走上前去與楊娟並肩而行,說道:“咱們就走吧。”
在優美寧靜的林蔭道上行走,漸漸的楊娟沉浸在了憧憬未來幸福之中,想著自己的白馬王子就在身旁,她突然喟然地說:“多好的天氣!多美的林蔭大道!啊!我們正年青。現在我才知道了年輕的含意。年輕真好!仲雲您更好!”
“不暈車了?”孫仲雲調侃起楊娟來。
“你好煞風景。”撒嬌的楊娟邊說邊推了孫仲雲一把。為了讓楊娟高興,孫仲雲借著被推之勢,接連來了一串假趔趄,其狼狽相是逗得楊娟開懷大笑。當楊娟剛一停住笑,孫仲雲就又像醉漢那樣再趔趄起來。
現在楊娟不再笑了,而是上前去將孫仲雲扶著。她等孫仲雲站直身後,就含情脈脈地看了孫仲雲一眼,然後靠在他胸前,溫情地說:“仲雲,我們的關係要保密喲。”
從語言上來說,遭到突然襲擊的孫仲雲不由脫口而說:“我們的什麽關係要保密。”
這一下可把楊娟氣壞了。她猛地離開孫仲雲胸膛,轉過身來盯著他說:“你……你……”
氣得臉色大變的楊娟沒有說話,而是一甩頭,獨自向前走了。
如此一來,孫仲雲是既苦惱又焦急,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舉棋不定中,他隻好沒精打采地跟在楊娟身後默不作聲地走著。行走中他想起父親勸告自己不要在學生時代談戀愛的叮囑,又懷念楊娟的熾熱之情及美麗。過了好一陣,他還是舉棋不定,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好。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自罵道:“狗東西的孫仲雲,你好不知恥,竟然強詞奪理起來。人家是姑娘,按理而論,她比你的顏麵要貴重得多。一路上,人家對你是那般的火熱而真摯。而你呢?卻是那樣的虛偽,那樣的自以為是,那樣的不通人性,往人家火熱的心上潑涼水。不妨換椅坐坐,有姑娘往你熾熱的心上潑涼水,你又會作何感想?現在你必須立馬上前去給楊娟賠禮道歉,直到人家那顆為你才受了屈辱的心得以恢複到她原有的高貴為止。那怕人家當麵罵得你無地自容,罵得你窩囊不堪,你也要如此地去恢複人家的人格及女性的尊嚴。”
孫仲雲自責、檢討到此,就咬著牙飛起一腳將一粒雞蛋大的石子踢下路基,然後就大步上前去要給楊娟賠禮道歉。十來步後,趕上楊娟的他正要加大步伐跨到楊娟身前時,卻見楊娟突然站立下來不走了。他不由得也愣神地停了下來。
其實生氣走在前麵的楊娟在短時間裏不但檢討到了自己驀然發脾氣於人,使人唐突,而且還對可能產生的“功歸一簣”的後果感到了害怕。盡管事情有點糟,但出於女性顏麵的緣故,她一時間裏,沒有勇氣向可能也在大為生氣的孫仲雲表示出歉意之類的道歉。正因為這樣的思想及心理,當她聽見孫仲雲趕上來的腳步聲後,就立即停立下來,並快速作好與對方重歸於好的思想準備。當她發現孫仲雲也站立下來,且沒有聲響後,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偎進孫仲雲的懷裏,並喃喃地抱怨道:“三家村。三家村……”
這突如奇來的親密升級,搞得孫仲雲既緊張又左右為難。不過他最後的表現是讓自己為了難,而使楊娟有了尊嚴。
“你怎麽老是把我跟三家村比?我有那麽壞嗎?”孫仲雲盡量用風趣的口吻說,這為的是不讓自己的呆立不動的舉止引起楊娟的誤會。
果然楊娟更貼緊了孫仲雲,並嬌嗔地說:“你比三家村還要壞十倍。”
此時的孫仲雲根本無心思跟楊娟逗趣,因為他正緊張著。見楊娟還沒有鬆開自己的意思,手心開始沁汗了。
越來越緊張的他突然急中生智,便故作慌張地對楊娟說:“楊娟,我聽見附近有人在唱語錄歌。”
孫仲雲的這一招果然靈,一下就把楊娟嚇得離開了懷中。可是楊娟很快就識破了孫仲雲的花招,知道對方是在用捏造有同學走近之事來提醒自己該注意影響了。
楊娟對孫仲雲的撒謊不但沒生氣,相反卻感到有些高興。她邊邁腿先行,邊對撒謊者揶揄道:“震耳欲聾,有好多人在唱語錄歌,我也想唱了。”
“我聽錯了,我聽錯了,別挖苦我了。”跟在後麵的孫仲雲竊笑著說。
公路兩旁的梧酮樹逐漸稀疏了,這使竊笑著的孫仲雲、楊娟都不再借觀樹來掩飾自己的忍俊難禁姿態,而是借聽自己的腳步聲來緩解自己一味竊笑所帶來的窘臊壓力。
走著走著,走在前麵的楊娟突然驚恐萬狀地跑出公路,躲在一顆大樹後焦急地向孫仲雲招手,並壓著嗓門說:“仲雲,好像肖老師走過來了!”
見楊娟之態,聞楊娟之聲,孫仲雲也是嚇得驚慌失措。所以他意識性地朝前看了一眼後,就疾速奔出公路,來到楊娟身邊的一顆大樹後。他喘了一口氣,正要探出頭去將前麵一百米左右,一個正向這邊走來的人再辨認一下時,卻被楊娟拉著一溜煙地跑下了七八米下的路基處。
公路下是一條與公路平行的帶狀窪地,雜草中有時隱時現的羊腸小道,小塊平地上有旺盛生長的鳳尾竹。楊娟跑到一叢鳳尾竹後,就一下癱軟地仰麵躺在了草地上。最初,孫仲雲還以為楊娟是被嚇得夠慘、累得夠戧。可當他仔細一看楊娟時,卻發現楊娟在笑,並笑得很愜意。這下他可糊塗了,於是問:“楊娟你不是被嚇壞了嗎,怎麽還在笑?”
“我被嚇笑了。”楊娟笑盈盈地說。
“嚇笑了?”有被嚇笑的人嗎?“孫仲雲不解地問。
“有。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楊娟邊說邊招手,示意孫仲雲也躺下來休息。
孫仲雲假裝沒看見楊娟的招手,慢慢地轉過身去。然而他沒能避開楊娟的纏綿,因為楊娟很快就把他按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坐下後的孫仲雲很是規矩,既不與楊娟對視,也不固執地回避楊娟的親昵。他這樣不即不離的目的是既不掉進有可能是羈絆前程的兒女情感中,也不再次讓楊娟窘臊、尷尬。
在草地上伸展開四肢的楊娟待孫仲雲完全鎮靜下來後,就含著笑說:“仲雲,您看清楚是肖老師嗎?”
“什麽?”驚了一跳的孫仲雲不由得目光有些發直地盯著楊娟說,“原來你也沒看清楚來者是誰?”
楊娟笑嘻嘻地說:“驚慌中,誰能看得清楚。我還以為你看清楚了的呢。”
見楊娟的怡然自得且又心花怒放的神態,孫仲雲馬上就明白自己上了對方的當,被糊裏糊塗地給騙到了這人跡罕陟的地方來。不過他轉而一想,心中卻很是高興,因而就抿嘴而笑,連連向楊娟點起頭來。
楊娟從孫仲雲的神情中,看出自己的詭計被孫仲雲識破,於是就忍住笑,趕忙一本正經地說:“真的,仲雲,我還以為你看清楚了呢。”
孫仲雲仍沒說話,而是更加似笑非笑地向楊娟頻頻點頭。
隻一會時間裏,楊娟就被孫仲雲的目光搞得心慌起來。於是她一下坐起身來,猛地把孫仲雲往地上扳,同時還撒嬌地嚷道:“明明是你的錯,怎麽還怪我。”
楊娟的這次親昵行為,孫仲雲很接受,所以就很順從地仰躺在了草地上。此時的孫仲雲很順從楊娟,因為他被楊娟的真心、癡心、慧心及煞費苦心給感動了。
同楊娟並排仰躺在草地上的孫仲雲已決定敞開心扉來體會楊娟的愛,所以當他的手被楊娟擁入懷中時,他沒有往回縮。在這屏氣凝神的安靜中,孫仲雲被一陣陣特異的觸電感攪得心猿意馬。他閉上了雙眼,讓頭上的片片紅暈縈繞魂靈。
正當孫仲雲漸漸覺得自己快在一抹霞光中溶化時,卻被楊娟喚醒了。
“仲雲,我要聽您的一句話。”已坐起身來的楊娟十分認真地說。
睜開了眼的孫仲雲盯著楊娟想了想後說:“你聽我的話?”
“嗯。”楊娟乖敏地點著頭。
“我們馬上就走吧,時間不早了。”顯得神清氣爽的孫仲雲邊說邊要站起身來。
“嗯,你還沒說呢。”楊娟不讓孫仲雲站起來。
“你不是要聽我的話嗎?怎麽眨眼間就不聽了呢?”孫仲雲假裝被搞糊塗了地說。
“你裝糊塗。”楊娟佯裝生氣了。
“我不知道您要聽什麽話?”孫仲雲笑著說。
“我要你用語言來確定我倆的關係。不然我心裏不踏實。”楊娟微扭動著身軀說。
孫仲雲本想還要揶揄楊娟一會兒,但見時間不早了,於是決定馬上說出楊娟盼望著的那句話。有了這樣的決定後,他就又要站起身來。可是他沒能站起來,因為又被楊娟氣鼓鼓地給按住了。
“你不是要我給你一句話嗎?”孫仲雲樂嗬嗬地說,“說這句話可要莊重、嚴肅,所以要站直了身才能說。”
“真的?”楊娟高興得邊說邊自己先站了起來。
兩人剛一麵對麵的站定,孫仲雲就莊重地握住楊娟的雙手、並凝視著楊娟的眼睛,說:“我愛您。我倆是戀人關係。”
終於得到心之向往話的楊娟閉目陶醉了。但見她卻忸怩地一轉身,說:“羞死人了,哪有你這樣板著臉說這事的。”
“這下我也放心了。娟,咱們走吧,時間不早了。”說話間,孫仲雲紅光滿麵了。
“你放什麽心了?”楊娟有許狐疑地看著孫仲雲,以為對方在調侃自己。
“我可以名正言順地保護你了嘛。”孫仲雲雄赳赳地說。
“哈哈,你敢公開我倆的關係?”楊娟大笑著說。
“不敢!不敢!當然不敢!”孫仲雲連聲說,“我指的是……是……總之我是要用我的一切來保護你。”
“我懂你的意思。咱們該走了。“甜蜜笑著的楊娟邊說邊挽著孫仲雲的胳膊起步離開。
他倆沒再上公路,而是踏著腳下的路朝學校方向走去。這是一條隻有放牛娃才走的路,所以該路在雜草和竹叢的掩蓋下,時而略隱略現,時而藏頭露尾。也正因為有了這樣寧靜的環境,被楊娟依偎著的孫仲雲才有了靜下心來將楊娟細細偷窺的心思。
在靜靜的前行中,當孫仲雲又一次端詳著楊娟臉龐泛起的嬌羞嫵媚之光及楊娟烏眸裏的纏綿溫情時,不禁心中喟然道:“少女人間的春天、社會的光焰、美的使者、男兒心中的太陽!”按常理說,他這樣的感歎是在為自己獲得了人見人愛的楊娟的愛情而慶幸而手舞足蹈。他想,自己之所以能得到楊娟,是因為上帝在窺探、勉勵自己的人生力量之故。他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他知道人生的道路何其漫長,要使楊娟終身不受侵害,恐怕自己竭盡全力、獻出生命也難辦到。
他之所以如此消沉地將女兒之事設想得這般嚴重、這般久遠,是曆史上的諸多愛情故事使然。也就是說,他把兒女之事看成是社會問題。在他看來難得有人一生不經曆社會動蕩,他的潛意識似乎已有了這種準備。
他最為心疼、歎息及惋惜的事,是那些因兵慌馬亂背井離鄉遭到蹂躪的紅顏女子之事;最害怕的事也是使人流離顛沛的兵荒馬亂,因為就算自己有萬夫之勇,也難保親人安然無事。
他越是想得多、想得遠、想得深,就越是知道自己應對楊娟負起的責任,因此,責任感使他的麵色嚴肅得肅穆了。
孫仲雲在思索人生跟社會問題時,憧憬著未來幸福的楊娟卻突然仰頭看著孫仲雲說:“我不想讀大學了”。
孫仲雲懂得楊娟想急於成家安身立命的心思,所以就撫摸著她的手,寬慰地說:“咱們別著急,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再說不上大學行嗎?”
“你就把上大學看得那麽重?現在的我才無所謂。”楊娟口吻淡淡地說。
“上大學之事,不能不重要呀!”孫仲雲蹙眉凝神地說:“很多人都說造成饑荒年的原因有三:一是報上所說的遇上了自然災害;二是蘇修逼債作出了落井下石的狠毒事;三是沒人敢公開說的政策失誤。但無論怎樣說,我國的工業並不讓人滿意,就拿我市最大最先進的幾家紡織廠來說吧,全都是三十年代的機器。我想,全國人民那幾年一年才穿三尺布或六尺布,這不能不說與落後的工業有關。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國防工業太差勁了。如果我們的國防強大,蘇修就不可能輕易做出那喪盡天良的事來。楊娟,深深想想,我們死了多少人,敗了多少家!有多少老人、兒童及正值青春年華的人被饑荒暴殄了……”
“欠了人家的債終歸是要還嘛。”受了感染的楊娟低聲說。
“怎麽會不還呢!”孫仲雲倏地臉色陰鷺了,“但你蘇修總不能因人家欠了你的債、你就要收人家的命呀!他們這種滅絕道義的行為,無論到哪裏都要遭到譴責。”
“如人家強迫你還,你就要付諸武力?”楊娟問。
孫仲雲非常理直氣壯地說:“就是這樣,不過先要說一聲對不起,緩兩年再還,因為我現在要顧老百姓的命。”
楊娟見孫仲雲那巍然的神態後,不由心中喜悅地笑著說:“仲雲,你的口氣好氣派,好像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
聽了楊娟這話,孫仲雲一下生了氣,驀地拂開楊娟的手而叫道:“我最恨這種混帳看法!難道一個普通的人就不該對那些顯而易見的不道德行為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嗎?難道對一個分明是餓死了的人,我們竟要昧著天良來隨附大人物給死者下的非饑餓而死的結論嗎?難道小老百姓對邪惡的義憤也成了一種貽笑大方嗎?難道我們的民族素質就該由自鄙和愚昧來嘲笑、譏諷自我尊重及人文責任感嗎?我真不理解好多的人……”
孫仲雲激動得快忘了形,因而越說越義憤。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怒火快使楊娟難堪後,就兀地噎住了話,隨即握住她的雙手,自嘲地笑著說:“我在是自罵,您別生氣。”
其實楊娟既沒生氣,也沒有感到難堪,而是一副忖度的神態。所以當孫仲雲向她表示歉意時,她反倒愣了一下。不過現在的她卻想耍揶揄一下孫仲雲,於是也拂開孫仲雲那表示道歉的雙手,獨自朝前而行。
見楊娟氣生大了,孫仲雲立馬緊跟其後,並賠笑著說:“楊娟,您對我有新的認識了?一個凶神?後悔了?”
“後悔死了。”說話間,楊娟倏地轉回身來,猛地將孫仲雲的一隻手緊緊地扣在了自己的胸前。
和煦的陽光,馥鬱的春天,以及身旁的戀人,這些反倒使剛感慨了一番的孫仲雲鬱悶了。他默默地牽著楊娟的手,靜靜地看著自己那邁動著的腳尖,不由歎息了一聲後,對楊娟說:“娟。其實我們是夠幸運了!我一想起饑荒年的事就義憤填膺。那時鄉村餓殍戶戶可見,城市饑漢人人皆是。特別是那些因忍受不了饑餓折磨而棄學為娼為盜的青年,他們還不知道青春為何物,就坐的坐牢,傷殘的傷殘,夭折的夭折。更叫人痛徹心扉的是她們的愛情花蕾還沒來得及綻開就糊裏糊塗地衰敗凋謝了。我不知道有人想過沒有,那些連青春的火焰都還沒閃爍一下,就熄滅了生命的人是多麽的灸人心痛喲!將心比心地想一下,一個人的生命及青春隻有一次啊!娟。我們懂得了愛情的甜蜜,也確切地知道了青春的珍貴,因此我們就要懂得自己的責任,要學好知識,再不能讓饑餓來奪去老人的天倫之樂、兒童的快樂健康及青年人的甜蜜愛情。”
“嗯。”楊娟乖巧地點了頭。
孫仲雲見楊娟聽得認真,於是就又說:“有件事我至今都記憶猶新。我有一個街坊鄰居,綽號叫山東大漢。因他個子高大又活潑開朗,讀書拔尖、水性超群,所以我們街上的一群小弟弟都喜歡爭著與他戲鬧玩耍,特別是在長江裏。一九六二年,他因實在受不了饑餓的折磨,就放棄已讀了兩年的大學學業,輟學了。
“俗話說,男餓三,女餓七,老太婆能餓二十一。可不,聽說那年月農村餓死的人大多數都是種莊稼的精壯漢子。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天,山東大哥在市中區的一家茶館與幾個扒手下了賭注。賭注的內容是,如果山東大哥從朝天門下水,泅水闖過三水匯合之處後,就贏三十個高級餅子。那時的所謂高級餅子就是四毛錢左右一個的帶有一點餡的麵粉餅子。餅子的高級之處就是隻收錢而不需收糧票即可購買。饑餓的山東大哥要求吃上幾個餅子後再下水,可是可恨的小偷不許。無奈的山東大哥就隻好將三十個餅 子交給與他一同進城覓食的小弟弟保管。接受在饑餓情況下博擊洪水,想來是他仗著自己有超出眾人的水性吧?可他哪裏知道,他已不是昔日的山東大漢,而是體衰力乏,並略有黃腫之色的人了。在荒年前,山東大哥橫渡長江是戲耍之事;就是在使人望而生畏的洪水季節裏也基本如此。
我第一次橫渡長江就是他壯的膽、護的航。可能那次他一下水就心慌力乏。人們看著他遊到三水中心的亂浪中就被洪水吞沒,從此就再也沒起來。那天正發沙水,水勢又大又亂,並甚為昏濁。
“當我們這些他昔日的忘年好友得知這一噩耗後,個個是痛哭不止。當天下午,我們就不約而同地形成了一支找尋山東大哥的隊伍。我們沿江往下遊尋去,望著滔天洪水哭喊著‘山東大哥,您在哪兒——山東大哥您在哪兒……’”
“初時我們還用手做成話筒來不遺餘力地呼喚他,後來由於聲嘶力竭就隻有喃喃念道‘山東大哥您在哪兒……’”
“我們的皮膚被太陽燒烤痛了,腳被滾燙的沙及鵝卵石烙疼了,但大家還是繼續沿江尋找著山東大哥。還有我們的褲叉在泅涉河叉時被一次次打濕,濕後又被一次次曬幹,就這樣大家最終來到了距家十幾裏路的專打撈溺屍的蔡家沱。
“接連兩天我們都去了蔡家沱,但都沒見山東大哥浮出水麵。第三天我們又去了,可還是不見他的蹤影。那天我們在水邊望著江麵痛哭著呼叫了山東大哥好長一段時間。突然,一個與山東大哥最要好的小夥伴跪在水裏慟哭道‘山東大哥,我們就當東海龍王請您去吃飽飯了。您安心去吧,你的夥伴們永遠懷念您。’經這小夥伴的這一悲慟哀悼,我們也跪在水邊好一陣難以節哀。”
一直蹙眉聽講的楊娟見孫仲雲在掩飾淚水後,也落了淚。隨後她細聲對孫仲雲說:“仲雲,你的惻隱之心太重了,我愛你;但也更擔心你的身體。”
“不這樣卻反而要傷我的身體。”孫仲雲抽吸著鼻涕說,“想想,山東大哥是多棒的小夥子,然而卻……你能說他將來不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嗎?”
“今天你身上沒有多的錢嗎?”楊娟突然問起這事來。
孫仲雲迷惑地看著楊娟說:“我沒聽懂你的話的意思。”
“在車站時,我看見你盯著那位要飯的老大爺心中是異常的難過。”楊娟端詳著孫仲雲點了點頭。
“唉!”孫仲雲微晃著頭笑了,“其實我是給了的。”
“為什麽你還那般難過?”楊娟不解地問。
孫仲雲頓了頓後說:“我一看見那老大爺飽經風霜的臉及樹皮般粗糙的手,就聯想起了我的父親及全國所有的老人來。可以想象出來,那位老大爺為了兒孫後代,為了繳皇糧納國稅,這一輩子在田地裏風裏來雨裏去,酷日曬霜雪打,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吃盡了多少辛苦,可到頭來卻是這麽一個下場。我一想到老大爺的那雙手,就總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是負有一種神聖的責任。這責任就是要使所有辛勞一生的垂暮老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我又是什麽樣的東西呢?唉!誌大才疏。我真想痛哭!”
沉悶中,孫仲雲和楊娟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著。
“仲雲。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
“哪會呢。”孫仲雲下意識微笑著說,“你能這樣長時間認真的聽我抒發我心中的鬱悶情感,這就足以說明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
“你為什麽要背著我把錢給與那位老大爺?”楊娟說。
“喔,這事?”孫仲雲淡淡地笑著說,“第一,自從有人說我的小許施舍是一種虛偽的表現,是可憐的小資產階級的沒落、感傷及頹廢情調後,我就要背著任何熟人做這種事。第二,我本性不喜歡在女人麵前逞能稱強,特別是不喜歡那種為了取悅女人而在同性中當著女人的麵鬥威風逞厲害的事。當然更不願聽見有人說我是個為討好女人而把自己僑扮成一個慈悲者。”
“你夠英雄的了。你夠好人的了。”楊娟帶著笑十分認真地說。
“你要挖苦我?”孫仲雲口吻平和卻是非常認真地說,“楊娟,你再也不要這樣說了,因為我慚愧得很。”
楊娟微笑著,若思若想地說:“仲雲,我沒有挖苦你,真的。一開始我就是被你的一種言喻不出來的氣質給迷住了。現在我才悟出這種氣質是英雄的氣質。無情男兒非英傑,仲雲你真英俊。”
在楊娟說得自豪時,孫仲雲卻暗暗生氣了。因此孫仲雲就準備鄭重告誡楊娟不要胡言亂語。可是當孫仲雲看見楊娟那自豪的麵容時,便改變態度,微笑著說:“楊娟,你把我挖苦得無地自容了。”
“本來就是這麽回來,你要當仁不讓才對。”楊娟仍然自豪地說。
“當仁不讓?當仁不讓!”孫仲雲自嘲地笑著說,“我怎麽沒覺查出我有像你所吹捧的那種品質跟氣質呢?萬一我沒有,楊娟你可別後悔認錯了人、找錯了對象。
”
楊娟得意地一甩小辮,說:“英雄一詞的含義是什麽,我們女孩最懂。不過我現在懂得更深更透切了。”
“看不出你暗地裏還熱衷於研究我們男生的事。”孫仲雲故意鬼祟地睨著楊娟說。
楊娟一昂頭,傲氣地說:“我隻研究你一個人。”
“到目前為止,你研究出些什麽來了?”孫仲雲偏過頭去笑嘻嘻地盯著楊娟說,:可別得出錯誤的結論喲,否則會遺誤你終身。“
楊娟神氣地對額前的劉海吹出一口怡然之氣後說:“俊是指標致,英是指氣質。過去我們一些女生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麽有些漂亮標致的男生終歸使人不怎麽如意,總覺差了點什麽,但卻說不出差那點東西是什麽。現在我清楚了,原來他們缺少的是氣質這東西。而仲雲你呢,怎麽也叫人愛,就是有……”
“就是有氣質?”孫仲雲大有意見地搶過楊娟的話來說,“你胡謅得我想鑽地縫了,並且還萬分生氣。”
楊娟卻一板一眼地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奉承你。要生氣就生氣,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我有說話的自由。”
孫仲雲求情般地望著楊娟苦笑,並說:“我哪有你說的那種氣質。請你做做好事,不要讓我窘臊了。我連慚愧都慚愧不過來。”
楊娟對孫仲雲的屢屢否認動了氣,故嚴肅認真地說:“你認為能打三個擒五個就是英雄?我認為像你這樣胸襟寬闊,情感豐富,心在社會,憂天下之憂的人才是……”
“有人說我這是婦人之仁!”孫仲雲有點火了。
“不是。就不是!”楊娟也強起了勁來。
略思慮了一下的孫仲雲說:“就算我有你所說的那種氣質,但那也是青年人應該有的呀,有什麽值得誇獎的。”
“你懷疑我對你的愛?”楊娟半真半假地生氣了。
“不。”孫仲雲沉穩地說,“我知道你是說的真心話,而且我也認為自己的一些思想及心境是有些與人不同。但這必定是意識行為,它對要實實在在得到效果的國家和人民來說又能起什麽作用呢?它隻是空中樓閣而已,豈能稱道。”
“我偏要稱頌你。”楊娟嬌嗔起來。
“我還要讚美你。”孫仲雲笑著以牙還牙。
“我哪點值得你讚美?”楊娟隱住喜悅地說。
“善良又美麗,人人見了人人愛。”孫仲雲笑著說。
“你才是人人見了人人愛。”喜滋滋的楊娟邊說邊佯裝氣惱地用雙拳拍打起孫仲雲的胸膛來。
楊娟的嬌柔使孫仲雲心中甜蜜蜜、樂滋滋的。也正因這個甜蜜的原因,孫仲雲一下產生了居安思危的思想,故隨即假裝驚慌地抓住楊娟的手說“楊娟,你還在稱讚我,恐怕我父親現在正臭罵著我呢。”
“為啥?”楊娟略有不安地盯著孫仲雲。
孫仲雲故扮愁臉地說:“今天我出門時,他——我父親再三叮囑我不要在學生時代談戀愛。可現在卻……你說我們的事奇巧不奇巧?我卻偏偏在今天就……像是故意衝著我父親去似的。”
“不好嗎?”楊娟逗著問。
“你說呢?”孫仲雲助起興來。
“我偏要你說。”楊娟驕傲地說。
孫仲雲苦愁著臉,一板一眼地說:“比—啥—都—好!”
愛,使楊娟溫情脈脈地偎進了孫仲雲的懷中。愛,使孫仲雲歡快地對楊娟說:“娟,你在學校還敢這樣打扮嗎?”
“敢。”楊娟堅定地說。
“我看你不敢。”孫仲雲說。
“我為什麽不敢?”楊娟邊說邊若有所思起來。
孫仲雲自信地笑著說:“我看你就是不敢。你受得了眾人的目光?老師還有不找你談話的道理?”
“美有那麽壞?”說話間,楊娟有所沮喪了。
“唉!確實。”孫仲雲笑著說,“依我之見,如果姑娘們都展示出她們的天然魅力的話,恐怕沒有幾個小夥子願上前線了。現在越南戰爭越打越厲害,領導人恐怕就是出於這種考慮,才怕人們變修了吧?”
“美還有這種壞的功能?會把人變修?”楊娟抿嘴笑著說。
“我有這麽壞?”楊娟隨即又說。
“我想每位女孩都有這麽壞。”說話間,孫仲雲埋頭竊笑起來。
“你真壞。你才想壞……”楊娟邊說邊含笑追打起孫仲雲來。
孫仲雲邊一步步朝學校方向退,邊退又忍俊難禁地訕笑著自己和楊娟。
“壞人,你無路可逃了!”笑盈盈的楊娟突然合掌站立了下來。
孫仲雲正對楊娟的話感到納悶時,就冷不丁地後仰斜倒在地。原來小路已到了盡頭,他被盡頭處的坡壁給絆倒了。
“想不到這麽快就快到學校了,看來學校還沒有開晚飯。”孫仲雲邊說邊笑嗬嗬地爬了起來。
孫仲雲在笑,楊娟卻一下沒有了喜悅。
楊娟感慨地埋怨起來,說:“唉!進了學校就……”
“別憂愁,我們還能天天見麵嘛。”心滿意足的孫仲雲邊說邊爬上了坡壁的小徑。
“我真希望天天都能像現在這樣。”意猶未盡的楊娟站著不願走。
站在坡壁上的孫仲雲突然意識到,在此地該有所顧忌,因為坡壁的頂端是學校大門前的大道,是會有同學或老師從此經過的。因此,他便伸手去牽楊娟,同時說:“快走吧,在這裏容易被老師或同學看見。”
這七八米高,似堰堤的坡壁是校門前公路的路基;此道與主幹公路成丁字形連接,長略百米。坡壁上有一條被雜草及夾竹桃灌叢遮掩的曲折小徑。當孫仲雲牽拉著楊娟爬到半坡處的一叢夾竹桃旁時,就停下來說:“楊娟你先行一步。”
“一塊兒走。”楊娟半真半假地為難起孫仲雲來。
“不行呀!一起進學校會遭到瓜田李下之嫌。”孫仲雲邊說邊抬頭警惕地望著上邊的路沿之處。
“我不怕。”楊娟側過頭去竊笑著說。
“我……”一臉正色的孫仲雲本要說我害怕,但旋即改口說,“我更不怕”。
“這就好,不怕我們就一塊兒進學校。”說話間,楊娟就去抓孫仲雲的手。
孫仲雲躲開楊娟的手,愁眉苦臉地說:“不行。我認輸,沒有你的膽量大。”
見了孫仲雲的可憐相,楊娟就笑著說:“好,就同情你一次,我先行,但不許離我太遠,最多不能超過十米。”
“行行行。”笑了的孫仲雲說,“看你還像個幾歲的小孩似的。”
楊娟先朝上爬去,她幾步一回頭,朝低處的孫仲雲眨著眼笑。下麵的孫仲雲朝上望去,也朝楊娟眨著詭譎之笑。
三、
翌日仍是朝霞滿天,這告示著大地又是一個明媚的日子。附四中坐東朝西,其身後有被稱之為山城之肺的南山。南山因它處在長江以南而得名。
南山鬱鬱蔥蔥,秀麗而深邃,是由南而來的一條山脈的末端。南山隅下雖參天大樹很少,但卻也林木蔭翳,幽靜怡然。就因如此,音樂學院就座落在該區域。
南山下也有幾乎是光禿禿的地方,那就是拱橋站以北的工業區和居民區。
附四中車站的北邊是鳳竹站、拱橋站及區大街站等;南邊是楊柳站、音樂學院站、三聖站及清溪站等。
星期一的校園分外歡鬧,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談論著各自在星期日的趣事或見聞。
孫仲雲腋下夾著上午所要用的課本,輕快地走出了宿舍。他穿過食堂,走過一個十字路口,然後又踏上了通向六十米左右外的教學大樓的水泥大道。教學大樓是全校唯一的現代化建築,磚混結構。大樓共四層,每層四間教室,兩間辦公室,平頂屋麵。
教學大樓座北朝南,它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排土木結構的陳舊平房教室,後麵是一座二十年代的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是校領導及一部分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雖然是磚木結構且陳舊,但它那哥德式的風格,給人典雅莊重之感。
教學大樓的前麵是若大的操場,麵積有一個足球場、四個籃球場大。操場的南邊是一個用楠竹搭建的簡陋室內體育房,隻有蓋沒有牆。再向南一點,就是圍牆了。
操場的西邊是學校大門,東邊是學生朝夕溫習功課的園林。園林中有個草木沉冥的小土丘。小土丘東麵不遠處是圍牆。
孫仲雲是高二一班學生。他的教室是教學大樓二樓朝南的一間。第一節課的預備鈴響起後,學生們加快了步伐,各自奔向自己的教室。鈴聲還沒停止,教物理的肖老師就站在了高二發出一班的教室門口了。
肖老師名叫肖子鶯,是位二十七八的娟秀女子。她畢業於華東工學院,在附四中任教才一年。她天生一對善善從長的笑靨。但這美麗的笑靨,卻被她那雙時常都像是在隱隱歎息的眼睛所扭變了樣,使得溫暖的笑意裏滲出一絲淒苦的味兒。然而又是這雙隱隱哀傷的目光使她有了不俗的氣質。
“同學們好!”肖老師站在講台上向她的學生露出美麗的微笑。
有細心的同學發現,肖老師隻有在呼“同學們好”時,她笑靨中的那絲苦味才會無影無蹤,有著的全是親切的微笑。
“這堂課安排同學們弄懂上星期測驗時所做錯了的題。”肖老師聲潤氣和地說,“我馬上就把卷子發給大家。大家針對自己還不懂的題,可以離開坐位找同學幫助,也可以問我。大家要注意課堂秩序,不要影響隔壁教室的行課。”
肖老師邊說邊將卷子發放到每排的第一位學生的桌上,然後讓他們往後接力傳發下去。
卷子發下後,教室頓時活躍起來,大家首先關心的是看誰的分數最高。按久已行成的習慣,大家首先是將目光投向了靠窗那排最後一個坐位的主人梁鵬。
“一百分!”與梁鵬同桌的小個子學生楊長江站起身來揮動著梁鵬的卷子向全班同學炫耀著,那得意情形就像是他得了一百分似的。
楊長江個子較小,活潑開朗,心直口快,動作敏捷,綽號人稱猴子。他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為梁鵬、也是為自己有位拔萃的同桌之友而興奮地向全班同學通告梁鵬的測驗或考試成績。而梁鵬每次都是脹紅著臉,十分生氣並有些害臊地一邊奪卷子,一邊低聲罵楊長江是個奸猴子,少見多怪。
梁鵬盡管聲色俱厲,但每次都要費些工夫才能從楊長江手中奪回卷子來。
“你還是回到自己原來的第一排坐位去。”這次梁鵬同樣對楊長江大為光火,“一個小個子硬要換到最後一排來坐。”
“喲!你嫌我是男的。”楊長江調笑開來,“梁鵬你想挨著哪位女生坐?你說出來,我去跟老師說。”
楊長江話雖這麽說,但他見梁鵬這次異常生氣,就知趣地讓對方不怎麽費力就奪回了卷子。
梁鵬高大壯實,嘴闊額高,言談隨和,麵掛微笑,喜愛籃球運動,所以同學們視他為兄長。作為兄長的他,也不避諱與人竊議異性。在男生們的“葷故事會”上,有時他也要講上一個來助興。他講葷故事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就是講到難以啟齒之處,話還沒出口,就先脹紅著臉掩嘴羞怩一陣後,才能扭項遮麵地講出來。
卷子到手後,學生們就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研討起錯題來。給同學講解題,自然梁鵬是最忙碌的一個人。不多一會兒,正在給一位女生講解題的肖老師見學生們的爭論聲太大,於是就直起身來說:“請同學們注意課堂文明,別影響他人的學習。”
“你得了多少分?”心情暢快的楊娟來到孫仲雲桌前問。
“八十五分。”孫仲雲回答時,無意中發現楊娟的胸脯沒有昨天那麽精神了,蝴蝶結也不見了。
“你哪道題錯了?”楊娟接著問。
“線路圖畫錯了。”孫仲雲笑著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哎呀真可惜!否則你也是一百分。”楊娟惋惜不已地怨歎道,“嘿,這道題全班同學誰不會做,已是被大家熟透做爛了的。”
不以為然的孫仲雲笑著問楊娟:“要我幫您講解題嗎?”
仍有歎息的楊娟沒理會孫仲雲的話,而是一把將對方的卷子抓過來細看。稍許,楊娟壓著氣說:“哎呀!真是這道題錯了。測驗前這道題已被大家做得爛透了,你怎麽還不會做呢?”
楊娟的不服氣使孫仲雲感到很幸福。不過他還是避開楊娟的氣惱目光,將頭側向一邊自嘲地笑著說:“在這以前,我認為自己卷紙上的答案也是對的。”
“還笑。”楊娟佯嗔著說,“你卷子上的畫法是你發明的?”
“小聲點。”孫仲雲慌忙提醒著楊娟。
“你害怕了?”楊娟說。
孫仲雲停了一下後說:“把自己的想法畫出來這有什麽不好。”
“這下服了?”楊娟說。
“服了。”回話間,孫仲雲伏在桌上竊笑起來。
“可分丟了。”楊娟又有點生氣了。
靜了一小會兒後,心中甜甜的孫仲雲坐正身,微笑著拿過楊娟的卷子來,說:“我看你最後一道題是怎麽做的。”
“你做對了,怎麽還看我的?”楊娟說。
“對是對了,但要求甚解嘛。”孫仲雲笑著說。
“這道題你怎麽不別出心裁了呢?”楊娟心疼地挖苦道。
“沒懂透徹能嗎?”孫仲雲笑了,“好,別打岔,讓我好好看看你的卷子。”
這時一位名叫黃曉玲的女生走過來向楊娟問:“楊娟,你得了多少分。”
“八十分。你呢?”楊娟答後反問。
“一樣”。黃曉玲說。
黃曉玲霄霞之美,步伐有彈性,性格開朗大方,言詞犀利,愛說好動,樂於助人。
黃曉玲看了一下楊娟後,又說:“你也來向孫仲雲請教?”
楊娟沒有回答黃曉玲的話,而是指了一下孫仲雲,說:“他也是一百分。”
黃曉玲略感驚奇地說:“我剛才聽老師說,全班隻有一個一百分。”
“黃曉玲別聽楊娟胡說。”說話間,心中著急的孫仲雲一把將楊娟的卷子塞進了她手裏。
楊娟不服氣地說:“如果那道題你不故意做錯,不就是一百分嗎。”
“喲!楊娟你今天怎麽這般護著孫仲雲?”黃曉玲直盯著楊娟問。
急中生智的孫仲雲說:“楊娟你還在譏諷我?剛才是我不對,不該嘲笑你的八十分。你快走吧,我已向你認錯,請別再影響我學習。”
這時楊娟如夢初醒,懂得了孫仲雲編話的用意是要保護自己與他的戀愛關係。於是她邊拉黃曉玲,邊氣憤地說:“孫仲雲。人家梁鵬都沒有你這般傲氣。走,黃曉玲我們去向梁鵬請教。”
“今天我就偏要問孫仲雲一道題,看他能把我怎麽樣。”黃曉玲笑著不肯離去。
“走,我們還是去問梁鵬,人家一百分都不像他這樣驕傲。”楊娟硬把黃曉玲拉走了。
“他還在笑呢!”不願離去的黃曉玲扭轉頭來見到孫仲雲的笑臉後跟楊娟說。
“他是在假笑,別理他。”說話時,楊娟下意識地抓緊了黃曉玲的手。
下課玲響了,肖老師見學生們仍討論得激烈,於是就免了下課時師生應行的禮節。她站在講台上說:“同學們繼續討論吧,不用回到坐位上了。”
第二節課後的課間休息時間較長,所以愛好運動的學生有的去打籃球,有的練足球基本功;好靜的學生或靜息或看書,再或就是講講越南戰爭、議議“三家村”。
孫仲雲不喜歡在短暫的時間裏做運動,所以就倚在平房教室前的一顆香樟樹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觀看著籃球場上那龍騰虎躍的激烈運動場麵,並不時綻開微笑。
“孫仲雲,你不去活動一下?”肖老師突然出現在孫仲雲麵前。
孫仲雲聞聲後,立馬站正身子,並隨即回答道:“時間太短了。”
肖老師習慣性地邊撚著染有粉筆末的指頭,邊對孫仲雲說:“今天下午,學區檢查組要在我校召開一個學生座談會,是專針對物理課的教學質量而召開的。你代表班上去參加坐談會吧。”
“我去?!”先是愣了一下的孫仲雲在無意中與肖老師的目光碰了一下。
“我決定叫你去。”肖老師微笑著說。
“我不是班上成績最好的,怎麽不叫梁鵬去?”孫仲雲微低著頭說。
“這樣的機會,班上的學習骨幹都要輪流去。”肖老師說,“一個人的想象力很重要……”
“我沒有想象力。”一下就紅了臉的孫仲雲截斷了老師的話。
孫仲雲之所以敢不顧禮貌地打斷老師的話,是因為他認為肖老師所說的自己的想象力,是指他那曾經使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的話。
他曾在物理課上說:“如果在太平洋最深處把地球鑽穿的話,海水將會是一什麽樣的場景?當然,我們假設沒有岩漿,也能把地球鑽穿,專針對地球的重力而探討。這樣一來,海水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態?潮汐時和潮汐本身又會怎樣呢?更重要的是會不會產生一些地球上不曾有過、我們怎麽也意想不到的情況呢?乃至會對月球及太陽係帶來一些什麽變化呢?還說不定能產生新的物理現象,新的物理定律呢。”
肖老師雖見到了孫仲雲的幾許窘臊,但仍笑著說:“孫仲雲,這樣的座談會要參加,對你會有好處。”
“下午幾點鍾?”孫仲雲在忸怩中同意了。
“兩點。這事我已告訴了班主任。”肖老師說完話後,不由側仰著頭,打量了一眼陽光眩目的天空,爾後便走了。
孫仲雲目送著老師離去時,不由心中感歎地說:“多好的人啊!要才有才,要顏有顏,要心有心,我真擔心她找不到能配得上她的伴侶。唉!不知為啥,她眸子裏總有一絲哀傷的影子。她有什麽難言的苦衷嗎?失戀?再或又是那個家庭成份問題?很有可能,自批判三家村來,新的一輪唯成份論又開始甚囂塵上,這使成份不好的人又準備夾起尾巴來做人了(時下所說的個人成份,實指家庭成份)。聽說肖老師出生知識分子家庭,知識分子十有八九都出生於剝削階級家庭。由此看來,肖老師的成份多是不好,所以也就終日悒鬱,不思生活,不思未來。”
孫仲雲敬重而又略為擔憂地望著肖老師在陽光下遠去的身影,驀然覺得老師像一隻惶惶四顧的小鹿,處在八方都是獵槍和陷阱的曠野中。
正當孫仲雲目送著肖老師從一群看批判“三家村”大字報的同學旁走過、消失在教學大樓與平房教室間的過道裏時,手拿一個雞毛毽的黃曉玲興衝衝地奔了過來。
“孫仲雲,你一個人傻乎乎的站在這裏幹啥?”黃曉玲盯著孫仲雲說,“我們比賽踢毽,還差一個,你來參加。大家商定好了,輸了的一方,今天中午在楊柳街請贏方吃涼粉。”
孫仲雲收回目光一看,見女同學黃曉玲、楊娟、謝倩、範素芳及男同學郭永泰、段國成、胡英才爭爭嚷嚷地已到了自己的跟前。
段國成興致勃勃地對孫仲雲說:“小組賽,輸了的一方請吃涼粉。”
“我不來,快上課了。”毫無興趣的孫仲雲說。
“非來不可。”黃曉玲邊說邊去拉孫仲雲,“你、我、楊娟及郭永泰我們四個人一組,他們四個人一組。輸了的請客。”
“我不同意,這樣分組”竭力反對的段國成說,“這太不公平,力量太懸殊了。”
由於時間不寬裕,黃曉玲氣衝衝地問段國成:“你說該怎麽分?我這樣分有啥不公平?就你段國成愛斤斤計較。”
段國成火了,說:“我愛斤斤計較?那讓我來分過,你幹不幹?”
“你幾輩人沒吃過涼粉,這般貪吃?”黃曉玲又氣又好笑地問段國成。
“我反正要跟……”段國成話剛一出口,就又慌張地收住了嘴。
“你要跟什麽?”厲害的黃曉玲追問著段國成。
段國成本想說要跟楊娟一組,現經黃曉玲逼問,就改口說:“我反正要跟踢得好的人一組。”
“恐怕不是這樣吧?”黃曉玲直盯著段國成說,“你有啥心裏話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免得憋出了毛病。”
段國成還沒來得及張口還擊,郭永泰已冒火說,“到底還踢不踢?不踢我就走了。”
“別走別走,馬上就踢,馬上就比賽。”段國成慌忙拉住了郭永泰。
在這段時間裏,孫仲雲無意中看見沒參言加入爭嚷的範素芳以自覺相形見絀的態度默然一旁後,就不由得心中酸楚難受起來。他覺得此刻的範素芳猶如背著一座陰山,麵對著燦爛的陽光是那樣的渴望得到快樂。但她身後的大山陰影卻又是那樣喋喋不休地告誡著她要有自知之明。
範素芳是個精神、情感都很正常的少女,同樣有著一顆天底下所有少女那憧憬幸福快樂的心。然而她有一種自卑感,特別是在同學們將話題談到家庭經濟或父母的溫暖時,其自卑感就更甚了。她沒有了父母,自己同讀初中的弟弟跟著外婆過日子。她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政府的二十四元社會救濟金,人平八元。因此她穿的是疤上重疤的衣裳,吃的是粗茶淡飯。她家如要吃肉,就得賣掉一些肉票。範素芳的生活雖然如此清苦,但她那顆宇宙間誰也羈押不了的青春之心、少女之情,同樣在激蕩著心懷,憧憬著未來。
“她輸了怎麽辦?”心中酸酸的孫仲雲禁不住替範素芳著想起來,“難道她青春的翅膀就不該毫無顧忌地在這同一陽光下展翅翱翔一下嗎?你看她,一方麵是那樣的渴望快樂,另一方麵卻又是那樣殘酷無情地阻止著自己的青春花蕾綻開。八元!八元!八元!國家就不能多給點嗎?支援越南、古巴、阿爾巴利亞,西哈努克以及金日成,全他媽的來揩油,中國老百姓是唐僧肉了?操你媽的什麽世界碼頭!中國老百姓姓就這麽賤?天生就該……”
“我仍然不同意這樣分,力量還是懸殊。”段國成的叫嚷聲,打斷了孫仲雲的思緒。
“你究竟要怎麽分?”黃曉玲發火了。
“現在是怎麽分的?”一下子有了興趣的孫仲雲急急地問。
黃曉玲向孫仲雲說:“你、楊娟、謝倩及郭永泰你們四人一組。”
心中有數的孫仲雲快速說:“這樣分,力量確實不相當。這樣吧,楊娟與範素芳對換。”
孫仲雲邊說邊笑罵著段國成愚蠢,一點不在意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會被同學們嘲笑。
果然,這樣一調換,段國成好不高興。段國成是個好心煩技癢的人,特別是在女生麵前。
可是楊娟又反對起來,說:“這樣分也不公平。我不來了。”
本是無心比賽的孫仲雲這下可執意要來了。因為他想使範素芳獲得一次在心靈感受上是完全平等於所有人的、沒有絲毫自卑感的快樂。為了盡善盡美的達到這一目的,他撒謊說:“我們這組不要怕輸,輸了由我一個人付錢。我昨天在解放碑前撿到兩元錢。”
在說這段話的過程中,孫仲雲已不露痕跡地給楊娟使了幾個眼色,並使對方懂得了自己的用心。所以還沒等孫仲雲的話說完,楊娟就從黃曉玲手中抓過毽來,趕三趕四地踢了起來。
黃曉玲和楊娟共踢了二百四十八個,範素芳和謝倩共踢了二百四十四個。接下來胡英才踢了十六個,段國成踢了九個,然後是孫仲雲踢了十九個。最後隻要郭永泰踢上十一個,範素芳組就取勝。
但是對於一個很少踢毽的男生來說,要踢上十一個,並非易事。
郭永泰人稱滑稽客,笑口常開,口若懸河,老是一副對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態。當他將毽拋出去時,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殊不知他這次踢得特別好。當他踢到四個時,上課鈴響了。
這時身材偏瘦小但卻佞口善辯的胡英才,便無聲無息地朝教室方向走了幾步,然後停立側身靜觀郭永泰的踢毽成績。他這樣作是為了作好兩手準備,如果郭永泰踢不上十個,就跑回來稱贏方;如果是自己組輸了,就借口上課時間到了,不承認比賽結果。
胡英才見郭永泰踢到九個時,仍是姿態平穩、腳法不亂,毽子起落有致,就知道自己這組輸已成定局。因此他突然向同學們大叫道:“上課了,這場比賽不算,下了課重新來。”他話音未落,就轉身急急朝教室跑去。
孫仲雲聞聲後,氣得一瞪眼,旋即用百米衝刺的速度飛跑上前將胡英才堵住,並說:“你想耍賴?”
“上課鈴響了。”胡英才理直氣壯地說。
孫仲雲抓住胡英才的衣領,蔑笑著說:“哼,我知道跟你這種人講理是白費口舌。不過……”
“你想打人?”胡英才毫不示弱地斥問孫仲雲。
“豈敢……”答話間,孫仲雲已將胡英才推翻在地。重重摔倒在地的胡英才爬起來後,便惱羞成怒地撲向孫仲雲,並咬牙切齒地叫道:“老子打不贏,咬都要咬你幾口。”
義憤的孫仲雲更是怒氣騰騰,他順勢抓住胡英才的手腕,借力往後一扭,再向前一推,同時輕蔑道:“哼哼,你看錯了人,老子就是喜歡收拾你這種人。”
孫仲雲見他想成全範素芳人格和快樂的事被胡英才這般攪和,他感到義憤填膺!
當被推了幾個趔趄的胡英才又朝孫仲雲撲來時,段國成已上前來把孫仲雲一個勁地往教室方向推,同時擺出犖犖大者的姿態來對同學們說:“中午,大家在校門口匯齊,我來請客。”
胡英才望著奔向教室的同學們後背,不服氣地叫道:“你以為老子怕你孫仲雲?哼!要打老子的人還沒生出來。”
第四節課的下課鈴剛響,老師還沒宣布下課,性急的段國成就偷偷摸摸地來到孫仲雲桌旁蹲下,耿直大方地對孫仲雲說:“走,楊柳街。”
“當真了?我不去,這麽遠一趟路。”孫仲雲邊說邊收撿著課本。
“你不要虛偽。我決不欠這份帳。”段國成鄭重其事地對孫仲雲說,“反正中午沒事,太陽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
略思考了一下的孫仲雲說:“你去招呼那幾位吧,我跟著就來。”
孫仲雲在從宿舍到飯堂的路上找到了範素芳,原來他早估計到範素芳是不會去吃別人的東西的,盡管自己是贏家。
“範素芳,你忘記了去楊柳街嗎?段國成專門叫我來催你,快走吧。”孫仲雲邊說邊走向幾米外的範素芳。
“我不想去。”範素芳沒精打采地說。
“你想當帳主?人家段國成要見氣的。”孫仲雲笑著說。
“我真不想去。隨他怎麽想。”範素芳說。
“這樣不好,你仔細想想吧。現在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孫仲雲說。
“我打了飯去。”範素芳邊說邊啟步欲走向飯堂。
“我請你吃兩碗小麵,快走快走。”假裝心急火燎的孫仲雲催促起範素芳來。
“我不要你請客。”範素芳笑著說。
“快走!快走!他們要生氣了。”孫仲雲邊說邊假裝急迫地走了起來。
這樣,範素芳就隻好跟著孫仲雲朝學校大門處走了去。
除胡英才外,所有參加踢毽比賽的同學已聚齊在校門口等候著孫仲雲和範素芳。他們等孫仲雲和範素芳快走攏校門口時,就啟步朝校外先行一步了。
學校大門前是一條近百米長,用細煤渣鋪成的公路。此路與主幹公路成丁字型連接,南邊的第一站就是學生們要去吃涼粉的楊柳街站。
楊柳街位於附四中與音樂學院之間,是一條夾公路而成的小街。楊柳街非常小,由一個郵箱、一個兼賣糖果的百貨日雜店、一個生資店、一個隻有一名理發員的理發店、一個小中藥鋪、一家小食店及幾戶居民組成。楊柳街雖然小,但它蹲在成蔭的法國梧桐樹下,卻也惹人注目;再則它時常被音樂學院和附四中的學生所光顧,便也小中顯大。
民間相傳,楊柳街的人是全川唯一幸免於張獻忠屠刀下的生靈,而其他川人都是填川的湖廣移民。
傳說當年張獻忠在四川,因在不該屙屎的地方屙了屎而將蒙受吃屎侮辱時,一位路人上前來為他紓了難,好言勸退了作惡的一夥人。張獻忠為了報答那人的恩德,就叫那人在自家門前種上楊柳樹。那人回家後就信手在房前插上了幾支柳條。不知怎麽的,那條街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在自家門前種上了楊柳樹。當這條街的楊柳成蔭時,張獻忠率領千軍萬馬殺進了四川。張獻忠入川前,對全軍將士下了命令,除房前種有楊柳樹者不殺外,其餘人都格殺勿論。從這事件後,楊柳街就由此得名、出名。“楊柳街”傳說雖不得考證,但它的名字及由來至今是全市家喻戶曉的故事。
孫仲雲第一次聽這個傳說故事時年僅十二歲。聽了這故事,他當時心中就有一種言不清的滋味,總覺得人們被一種看不見的瘴氣籠罩著。他雖不相信真有其事、將信將疑,但卻總是被那些津津樂道者們的什麽“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有仇不報非君子”等大為張獻忠的屠殺行徑喝彩稱道的行為所震驚和困惑。他想為什麽從沒聽見過有人譴責張獻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嗜殺成性的罪孽呢?他盡管對人們的封建帝王意識暗暗恨得牙齦發癢,但還是不敢貿然向人抒發己見,隻好長期將對人性的疑竇擱置在靈魂的角落裏。
一路上,孫孫仲雲為了使範素芳能安之若素,就不停地與她東拉西談,全然一副對什麽都不以為然的神態。講了一陣後,他連自己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
“你高中畢業後是報考大學還是參加工作?”孫仲雲問範素芳。
範素芳說:“這個問題我反反複複想過,但至今思想都還很矛盾。”
“慢慢斟酌,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孫仲雲漫不經心地說。
“我還是偏向於參加工作。”範素芳略帶感傷地說,“這樣好給我弟弟創造些讀大學的條件。”
範素芳的感傷使孫仲雲的心情沉重。他沉默了片刻後對範素芳說:“這樣也好,你先上班,今後通過自學,還能當上技術員、甚至是工程師,我看這也很不錯。”
“如真是高中畢業就進了工廠,我還沒有那麽高的奢望。”範素芳笑著說。
這時,孫仲雲無意中注意到在前麵走著的楊娟落在了她那群人的後麵,並越走越慢,故不由“噗嗤”笑出了聲,同時心語道:“鬼精靈,心裏在犯嘀咕了吧?”
誤會了孫仲雲之笑的範素芳麵帶愧色地說:“你笑啥?笑我沒誌向?”
“喔!不不不。”醒悟過來的孫仲雲趕忙編話說,“我,我笑自己好高騖遠,連高中都還沒讀好,就想到一年多後的大學去了。”
孫仲雲還想自貶時,前麵響起了段國成的聲音。原來段國成發現楊娟不在行列中後,就轉身向後看去。他見楊娟在後麵磨蹭,就停下來呼叫:“楊娟快走,涼粉賣完了,你可別冤枉人,說我賴帳。”他借著話意,很得體地等候起楊娟來。
楊娟為了避免使大家尷尬,就不得不放棄等候孫仲雲上來,從而向前大步走去。楊娟剛一走到段國成跟前,就生氣地說:“段國成,你真要怕被冤枉,就先跑到前麵去買好。”
段國成假裝沒聽見楊娟的話,而是衝著孫仲雲叫道:“孫仲雲你像老太婆走路,半天都趕不上來。你看大家都停下來等你。”
“快走快走,你就是想賴帳。”一副僖相的郭永泰一個勁地把段國成往前推。
“好聰明的段國成,快走喲,賬是賴不掉的。”黃曉玲和謝倩大笑道,也將段國成推動起來。
“不要忙這幾分鍾,我們來問問孫仲雲和範素芳老掉在後麵幹什麽。”段國成邊說邊成功地擺脫同學的推動、又站立了下來。
“涼粉賣完了怎麽辦?”謝倩邊說邊又去推段國成。
謝倩身體特好,外秀內虹,一向活潑於同學們的各種戲鬧之中。所以當段國成賴著不走時,她又用嬉戲的態度去調侃對方。
謝倩見自己一個推不動段國成,就又說:“段國成,涼粉要是賣完了,你怎麽向大家交待?”
“不會,不會。我發誓不賴賬。”段國成邊說邊睜大了眼,直等著孫仲雲跟範素芳走攏來。
大概是受了段國成的影響,就在這一小會兒的時間裏,大家的心思都發生了變化,不再去糾纏段國成,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正一步步靠近的孫仲雲跟範素芳。
麵對眾同學的目光,胸有成竹的孫仲雲剛一來到大家跟前,就先開口說:“範素芳老在問我,我們去吃涼粉的這條楊柳街是不是傳說中的那條楊柳街。”
孫仲雲之所以開發出這個使同學們感到莫名其妙的問題,主要是想知道眾人對張獻忠的所謂報仇行為有何評論,其次才是對付同學們的猜疑目光。
“這條楊柳街是假的。”段國成張口就自豪地說,“全市有好多條楊柳街,可隻有我家後街的那條楊柳街才是傳說中的楊柳街。”
“你什麽都要逞能,就連一條街的名字也是你家旁邊的最好。”黃曉玲生氣地睨著段國成說。
“實事求是嘛。“段國成更是生氣地說。
“爭這些傳說有什麽意思?快走,別替段國成省了錢。“有點不耐煩的郭永泰邊說邊就率先大步走了起來。
行進中,孫仲雲向同學們問:“你們說張獻忠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呢,還是有仇必報的大丈夫?”
“誰叫四川人要他吃屎?”段國成漫不經心地說。
“把你的看法全說出來。”孫仲雲裝得毫無心思地對段國成說。
段國成說:“我還沒聽到過你這樣的提問。大家都是按照傳統就故事講故事,誰去想別的什麽問題。”
孫仲雲微皺著眉說:“我想,我們在聽這故事或講這故事時,應該談談自己的看法或心得,不要麻木不仁。”
“鬼扯淡。”走在前麵的郭永泰說,“我懂得你孫仲雲的話意。可是哪有活人替死人的品行擔憂的事?這簡直像杞人憂天一樣的可笑。”
“我也說可笑。”段國成也這樣說。
孫仲雲不再說話,隻是心中憤然道:“豈止是可笑,還可悲可憐!”
一聲不吭的孫仲雲陰鷙著臉,經過片刻的思想鬥爭後,心一橫,決定貽笑大方,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他正欲侃侃而談,段國成卻又威風八麵地對眾人說:“不再扯談了,現在我們的任務就是吃涼粉。走快點,我看見涼粉在向我們招手了。”
隨即,同學們加快了步伐,同時也有點興奮,因為餐館就在眼前了。
走在最後的孫仲雲隻好苦笑著擺了擺頭,其意是說:“人啊人!什麽樣的人都有。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理,都能那般理直氣壯地置於人間。”
郭永泰一馬當先地跨進了小餐館。隨即他像故意奚落段國成似的大聲對同學們說:“大家都坐好,叫段國成買好後、乖乖地端上桌來孝敬咱們。”
此境中的段國成非常高興,他順從地將一碗碗涼粉端上了桌,並甘心讓郭永泰占他的便宜。
“今天的涼粉最好吃。我還從沒吃過這麽鮮美的涼粉。”黃曉玲故意連連咂嘴,並還搖頭晃腦地看著段國成。
“真的?那你笑啥?”段國成剛一高興,就立馬覺察出黃曉玲是在挖苦自己。
“因為是你的錢買的呀!”果然,黃曉玲這樣說。
“黃精靈,莫高興得把涼粉喂進了鼻孔裏。”段國成不氣不惱地說。
同學們將十分麻辣的涼粉一氣吞下肚後才顧及到口腔的刺痛——他們一邊大口大口地吸氣、嗬氣、用手往嘴裏扇著氣,一邊急急買來麵條往口裏送。吃麵條的時候,黃曉玲貼著謝倩的耳朵咕噥了幾句後,謝倩就一本正經地向正閑著無事而看報的開票老頭問道:“老大爺,你們這條街是傳說中的那條楊柳街嗎?”
坐在櫃台裏的老大爺沒聽見,仍埋頭看著報。
“你倆鬼鬼祟祟的幹什麽?你們盡情地問吧。”段國成笑著用筷子指點著黃曉玲和謝倩說,“你們以為我怕對質嗎?真金不怕火來燒。”
“嗨喲!傍你家的那條街又成了金子街了!“黃曉玲故作驚訝地叫道。
謝倩一邊笑睨著段國成,一邊再次向老大爺問:“老大爺,你們這條街是傳說中的那條楊柳街嗎?”
已聽到問話的老大爺摘下眼鏡,拿開麵前的報紙,望著謝倩得意地說,“是真的。真正的柳楊街。其它那些都與傳說中的楊柳街毫不相幹。”
老大爺的回話使黃曉玲和謝倩好不高興,故抿嘴笑望著段國成說:“段先生,您來與這位老大爺一爭高低吧,看誰逞能的本事大。”
段國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就欲引經據典地與老大爺爭論一番,殊不知卻被孫仲雲急急插進來的話給阻擋了。
孫仲雲向老大爺問:“大爺,您給我們講講這楊柳街的由來吧。聽說這楊柳街的由來還有一個驚人的故事?”
“你們活了這麽大還不知道楊柳街的由來?”老頭驚訝得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
“朦朦朧朧的,不怎麽清楚。”孫仲雲邊回話、邊用手式肯求同學們不要插話岔言。
“楊柳街可是大有由來的喲!”老大爺情不自禁地眉飛色舞起來,“當年張獻忠率領千軍萬馬殺進四川來……”
孫仲雲見老大爺跟別人一樣,對張獻忠的大丈夫報仇之事讚不絕口,而對血流成河之事隻字不提,於是他不由在心裏大罵:“媽的,越老越糊塗。”
孫仲雲不想聽下去了,就氣洶洶地站起來對老頭嗬道:“你不要講了,老子早就聽膩了。”他話音未落,就大步朝屋外走去。
孫仲雲的這一突然發飆及氣恨恨地獨自先行,使他的同學們麵麵相覷了一會。最先醒悟過來的黃曉玲將空碗順著桌麵一推,對老大爺說:“你這個故事,我們早就聽臭了。”
“這才叫人莫名其妙?是你們請我講的嘛。”老大爺氣呼呼地邊叫邊抖動著手中的報。
“好,我們現在不聽了。”楊娟態度生硬地說。
殊不知大謬不然的事發生了,本該是火冒三丈的老大爺在片刻間不但不生氣了,相反卻麵帶幾許微笑地盯著學生們問:“我想請教同學們一個問題,這三家村究竟是怎麽回事?報上把他們說得又凶又臭,又使人心驚肉跳,還竟敢反對毛主席……”
“就像你們這種店,你們這種人。”郭永泰抹著嘴,盯著老大爺慢悠悠地說。
“你才讀了幾天書,就來戲弄我老頭了。”老頭大發雷霆了。
“真的,就像你們這種店。”郭永泰仍悠悠然地說,“你說你們這個店黑不黑?我們來是要給快生鏽的腸子抹點油,可麵條裏的油珠卻越來越少了。”
“你想要多的?”老頭氣得伸長脖子跳了起來,“現在哪樣有多的?除了人有多的,連大糞都沒有多的。”
“說得妙極了!”驚了一跳的郭永泰高興得連連拍打著段國成的肩頭說,“這老頭還真會觀察社會現實問題,確實是人有多的,而大糞沒有多的。哈哈哈哈……”
“太惡心了……”謝倩邊說邊率先奔出了小餐館。
同學們相繼跨出小餐館,朝學校而去。似乎對“大糞”還意猶未盡的郭永泰,快步趕上去拍了一下孫仲雲的肩頭說,“孫仲雲你提前一步走了,太可惜,沒能聽見老頭的金玉之言。”
孫仲雲愛理不理地向郭永泰回話道:“你別故弄玄虛,老頭有什麽金玉之言。他不會說張獻忠是當皇帝的料吧。”
郭永泰沒接孫仲雲的話題,而是逐一地將每個同學瞅了瞅後,才按照自己的想法說:“乍聽起來那老頭的話齷齟不堪,但細細一想,也確實是那麽回事。孫仲雲你覺得我們人多不多?”
“不知道。”孫仲雲毫無用心地隨口答。
“那你說我們的糞多不多呢?”郭永泰像個考官一般地又問孫仲雲。
“糞?!”孫仲雲剛一發愣,就又馬上忍俊難禁地說,“你問我們的糞多不多?老頭的金玉之言就是人有多的,糞沒有多的?”
“你把這個問題想想看。”郭永泰暗暗得意地盯著孫仲雲不轉眼。
早已是要大笑的孫仲雲見郭永泰的得意勁後,一下仰頭大笑起來,並呼吸不暢地說:“真——真——真是一句少有的妙語。”
“你們這些男生就喜歡記這些使人惡心的話。”黃曉玲蹙眉縐鼻地說。
“怎麽是我們喜歡記呢?”郭永泰一本正經地說,“這本是一件自然而然就鑽進我們每個人眼睛裏和腦海裏的事嘛。”
“看你把‘自然而然’說得有多自然。”黃曉玲誇張地掩著鼻子說。
“不是嗎?”郭永泰笑著問黃曉玲,“我問你,你見過農民為爭大糞而打架的事沒有?恐怕至少也見過一次吧?”
“不跟你說這些使人倒胃口的話。”黃曉玲邊說邊加快了步伐。
高興勁正濃的郭永泰跟上去對黃曉玲說:“如果賭你在糞坑邊吃一條紅燒大鯉魚,你一定幹。”
黃曉玲板著臉說:“就是免掉考試,直接上大學我也不幹。”
“真要是這樣,我願意。”隻顧著助興的孫仲雲張口就說,“吃也吃了,大學門也跨進去了,何樂而不為呢?”
“真是的,你不怕被熏倒?”覺得傷了麵子的楊娟嘟著嘴愣了孫仲雲一眼。
“不怕,真的不怕,你想想是上大學喲!”孫仲雲逗起楊娟來。
“我也不怕,臭一下有啥?我腦海裏隻有紅燒魚在向咱招手。”湊熱鬧的郭永泰說。
見同學們說得高興,段國成也胡亂助興地說:“就是吃大糞我也幹。想想考大學是多難的事。”
“看看你們男生,越說越不像話,我都快要嘔吐了。”謝倩捂著鼻子說。
郭永泰看不慣謝倩的矯情,於是就衝口而說:“你們這些女生,美麗得像不曾放過屁似的?”
郭永泰的這句話,犯了眾怒,招來女生們的怒目相向。怒視了郭永泰後的女生們覺得還不解恨,於是又用語言大加撻伐。
“好好好,不要轟我了。我認錯。我認錯。”郭永泰滑稽地高舉雙手,表示投降,“你們都是玉蘭花,剛才是我出言不遜,傷害了諸位千金的冰心玉顏,現在多有賠罪了,多有賠罪了。”
還沒等女生們破涕為笑,郭永泰就話鋒一轉,振振有詞地說:“不過我要問問諸位千金,饑荒年那長了毛的變質食物與大糞又有多大的區別呢?可你們為什麽要吃呢?”
郭永泰的話,問得女生們一時回答不上來。片刻後,還是一向不服輸的黃曉玲開口反駁道:“那樣的食物必定跟大糞不同,一種是排泄之物,一種是……”
此刻,著了急的謝倩一把拉著黃曉玲說:“別上他的當,不要說了。你越順著他的話說,他就越得意。”
醒悟過來的黃曉玲說:“喔!還真是這樣。今後我們女生誰也別跟郭永泰說話了。他隻會說那類話。”
說完話後,黃曉玲表演似的在郭永泰麵前將頭一昂,嘴一撅,爾後就豪邁地朝前走去。
“嗬!好神氣,英姿颯爽。”孫仲雲揶揄著黃曉玲。
“哪有那些敢吃大糞的人神氣。”黃曉玲故作矜持地反唇相譏。
意味深長的辛辣話加上黃曉玲的矜持神態,這惹得大家忍俊難禁, “噗嗤”聲此起彼伏。他們越是禁笑,就越是會想起那句“神氣”話,最終還是憋不住大笑起來。然而這笑必定不雅,因為笑因跟大糞有關,所以大家很快就又憋住了笑。但越憋,笑就越甚,因此他們就又笑開了。就這樣他們反複地憋又反複地笑。最終他們顧不得顏麵跟體態,個個笑得前俯後仰了。
下午兩點鍾,孫仲雲懷著受之有愧的心理走進了設在教學大樓三樓的“座談會”會場。主持會議的是一位梳大背頭的壯年人。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後就邊將手表往袖裏推,邊用目光巡視著圍桌而坐的學生代表。他估計參會人數差不多了後,就音容俱佳地開口說:“同學們,我就不談召開這個座談會的目的了,因為想必大家都已知道。這個座談會沒有一位老師參加,這為的是能使同學們暢所欲言地給本校的教學質量和老師的教學水平提出寶貴的意見和建議……我就簡單說到這兒。現在就請同學們舉手發言。”
會場在安靜了一會兒響起了“嗡嗡”聲,欲發言的學生交頭接耳起來。
片刻,一個男生站起來說:“我希望能多上一些實驗課,這樣能幫助我們……”
“坐著說。”主持人笑著對發言的男生說,“我們大家都是這個會議的主人翁,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同學們說是不是?
“是——“學生們由衷地高興了。
男生坐下來後接著說:“我覺得物理課中的知識越來越深奧,越深奧就越抽象,所以我希望今後能多安排些實驗課,並增加些實驗器材。”
發言的學生說完後,主持人說:“我在其它學校也聽到過不少的這種反映。可是目前國家的經濟還十分困難,因為我們剛從三年自然災害中擺脫出來,這是同學們知道的。當然,我們也在積極地向上麵反映這個問題,並希望能多撥些資金下來。不過主要還得靠我們全體師生自己來多想些辦法,一是自力更生做器材,二是科學安排實驗課。好,這個問題就談到這兒。請同學們接著發言。”
“我希望老師要把課備好了再來授課。”另一位男生說,“有個別老師在一些問題上,連他自己也是含含糊糊的,因此就搞得我們帶著疑惑的思想來接受知識。如果長此以往,勢必會造成學生在接受知識時就畏畏縮縮,難以全心接受。”
“我希望個別老師要有耐心……”又一位女生說。
“我希望今後在評選優秀老師時,校領導最好能到學生中了解一下情況……”一個戴眼鏡的女生說。
“我希望老師對那些成績差的同學要有耐心,不能傷了他們的自尊心……”一個瘦小的女生說。
“… …”
孫仲雲一直專心地聽著每位同學的發言,希望能有同學來說出自己想要說的話;可是久久沒有。時間一分分過去,他幾次欲發言,但都被自己給勸阻住了。他之所以怕發言,是因為他怕自己與眾不同的發言會遭到同學們的竊笑,甚至是嘲笑。
最後,當他看出在不停看手表的主持人有宣布散會的跡象時,就鼓起了勇氣準備發言。這次他還是畏縮了。他開始罵起自己來。罵著罵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在更加不安和內疚。他的熱血被自己一次次按壓下去後,又一次次湧了起來,最終他還是沒能抵擋住自己熱血的激勵,傲然地發言說:
“我,我希望老師要時常給學生講講我國已取得了哪些科研成果,還有哪些方麵還落後或甚至是空白。記得我曾經的一位數學老師,以我國成功爆炸第一顆原子彈為話題,一連串地給我們講了祖國在最近所取得的一係列科研成果,還講了一些我國至今還很落後、甚至是空白的科研項目及科學領域。聽了這些後,我在激動的同時又感到了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奮發圖強的責任感。我之所以激動,是因為我們的科學技術有了那麽大的發展和進步,不怕美帝國主義的核訛詐及核
侵略了;之所以不安和焦急,是因為我們還有那麽多的落後項目及空白領域。更重要的是我們學生知道的東西太少了,總以為全世界的一切都在以我們為中心運轉,可殊不知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一但對世界上的事知道得多了一點,我就更加感到肩上的擔子及人生的責任……”
孫仲雲講著講著,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因為他見主持人根本就沒有聽他的發言,而是頻頻地看手表,像是要急於散會似的。於是他決定草草收場。他加快速度說:“……我認為這樣能激起學生的緊迫感、焦急感和為國為民的責任感的方法,是有助於大家的學習熱情的。”
孫仲雲的話音剛落,主持人習慣性地推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遂宣布了散會。
孫仲雲夾在散會的人群中悶悶不樂地向外移步而行。一路上,他總覺得有幾雙嘲笑的眼睛在盯著自己的後腦勺。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不小的侮辱,同時還覺得自己的身軀癟了,變得像個侏儒似的夾在人群中可憐兮兮的左顧右盼著。
“我不該發言,看那大背頭多虛偽。”後悔的孫仲雲想,“怪我發言晚了?怪我的話大而不當?但這是我的真心話呀!”
他自覺形穢地走著。在過道上,他又看見正在跟校長握手告別的大背頭。此刻一股難詳其名的怒氣湧上了心頭。他死死盯著主持人那道貌岸然的大背頭,心中嗬斥道:“不是你們叫我們要為國爭光、為祖國而勤奮學習嗎?而當一個學生用肺腑之言來提出建議時,你大背頭想著的卻是早點下班,全然沒把自己的神聖職責真正放在心上。”
孫仲雲覺得自己被人耍了,同時又認識到自己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聰明,因此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激情是一種幼稚的表現。
晚餐時,孫仲雲端著飯走出飯堂後,就徑直走向宿舍,全然沒有了往日那去球場等侯打籃球的心思。一路上他邊機械地嚼著飯,邊將座談會上自己的“幼稚”與主持人的“成熟”加以推敲、審查和評定。他對自己的幼稚感到害羞,對主持人的成熟感到震驚和寒心;又對“幼稚”堅定不移,對“成熟“表示否定或懷疑。突然,端著飯從後麵悄悄大步追上來的楊娟攔住了他。楊娟剛一站定,就以一副不可抗拒的態度對他說:“今晚音樂學院放映《白毛女》,天黑後,我們在公路上碰麵。”
楊娟話未落音,就轉身大步離去。楊娟的舉動之所以古怪,是她怕孫仲雲會顧及影響而不願意去,所以就不給對方表態的機會。
果然,張口結舌的孫仲雲望著楊娟的背影哭笑不得。
天黑後他們在公路上見麵了。他倆仗著夜色的掩護,並肩緩緩而行。由於《白毛女》被人們看膩了,所以他們不太擔心在路上會遇上同學或老師。
行進中,他倆在不知不覺中手扣在了一起。
當孫仲雲感覺到楊娟的心“怦怦”亂跳時,就不由得既興奮又緊張。他為了使自己不發生越軌或是毛腳毛手的事,便突然問楊娟:“我們是到哪裏去?”
“看電影唄。”楊娟低聲而語。
“喔!我們是去看電影。我差點忘了咱們是去看白毛女。”孫仲雲竊笑著說。
“你挖苦、取笑人?”楊娟撒起嬌來。
孫仲雲笑著說:“我是提醒你,咱們走快些,不然連後半場都看不上了。”
“你還在挖苦人。”佯裝生氣的楊娟停了下來。
沒等孫仲雲作出回答,楊娟突然怔了一下,隨後說:“仲雲你的手在發抖?”
也怔了一下的孫仲雲說:“我在發抖?我怎麽會發抖呢?”
說話間,孫仲雲已放開了楊娟的手,轉而拿起自己的手來看了看。
“是不是在發抖?”楊娟認真地問孫仲雲。
已是知道該顧麵子的孫仲雲說:“楊娟,我看是你的手在發抖。你看,我的手一點也沒抖。”
“我的手也沒發抖呀,不信你看。”楊娟邊說邊將自己的手伸到了孫仲雲眼前。
“那就是你神經過敏。”孫仲雲邊說邊又走了起來。
“牽手!牽手!”楊娟邊說邊又牽上了孫仲雲的手。
為了不讓自己的手再發抖,孫仲雲用了分散注意力的辦法,說:“中國人看電影也真夠傷心了,不但路走得遠,而且大都是看露天電影……”
楊娟並沒有聽孫仲雲講話,她突然要孫仲雲背她。
猶豫中的孫仲雲說:“牽手不好?怎麽一下要我背了呢?”
楊娟說:“前麵就是楊柳街了。”
“楊柳街有什麽問題嗎?”發愣的孫仲雲問。
“有張獻忠。”楊娟說。
又愣了一下的孫仲雲說:“楊娟你真聰明,背吧。”
楊娟被背過楊柳街後,就主動下來走路。
“累不累?”楊娟邊問邊給孫仲雲擦去額頭上的汗。
“累也甜。”孫仲雲做出大為幸福的模樣說。
“甜就再背。”楊娟調侃地說。
正當孫仲雲做出要再背楊娟的姿式時,他們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們轉身望去,隻見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正畏畏縮縮地移動了過來。來者的猶猶豫豫可以理解為鬼鬼祟祟或圖謀不軌,所以孫仲雲跟楊娟目不轉睛地邊注視著來者,邊挪步到公路邊上,想把黑影讓到前麵去。當距離越來越近,雙方也就越來越警惕和戒備時,視力極好的孫仲雲突然驚詫地叫了起來:“肖老師,原來是您?”
話音未落,孫仲雲就後悔不迭、叫苦不迭,因為他想起了自己和楊娟在一起。
怯怯者果然是肖老師。肖老師聽出是自己學生的聲音後,才揉著胸窩長長地鬆了口氣。隨後她走上前去認真地問:“孫仲雲、楊娟,是你倆?你們到哪裏去?”
“我們去看電影。”孫仲雲強作鎮靜地說。
“快走吧。”肖老師邊走邊說,“你們怎麽出來這麽晚?恐怕放映了好一會兒了。”
經老師這一提醒,孫仲雲和楊娟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作法是既笨拙又可笑。
有些心虛的孫仲雲岔開話題說:“肖老師,您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回家?您家住在哪裏?”
“學院。”肖老師淡淡地說。
“是音樂學院?”孫仲雲驚了一跳。
“嗯。”肖老師應了聲。
見老師情緒低落,孫仲雲就放棄了自己剛興奮起來的勁頭,而不再問。因為,孫仲雲的腦海裏又出現了老師平日裏的哀傷目光。
沉寂中,大約過了十分鍾,他們來到了音樂學院教師住宅區的那段公路上。教師住宅區與教學區隔公路而斜對相望。教學區在西,住宅區在東。
看見隱隱約約中的教師住宅區大門後,孫仲雲暗暗鬆了口氣,心想就要跟老師分手了,自己和楊娟的事仍可秘而不宣。可就在這時,一陣優美的小提琴聲飄上靜謐的公路,傳入孫仲雲耳裏。小提琴的靈性使孫仲雲凝神了。他忘記了不為難老師,便問:“老師,你欣賞了不少的美妙琴聲吧?”
“聽語調,你很羨慕我?”肖老師有些驚奇地問。
有班門弄斧窘態的孫仲雲搔著頭說:“我也有把小提琴,就是……就是拉不好;盡管心深,但卻指淺。”
“你說你心深指淺?”肖老師不由停了下來,“你想聽人家的嗎?”
“怕人家拒絕。”孫仲雲消沉地說。
“不會的,我帶你們去。”肖老師熱情地說。
“真的?”孫仲雲高興得小叫了一聲。
如此情形下,聰明的楊娟趕忙插話說:“孫仲雲,我看電影去了。唉!剛才我還在為自己能在路上遇見一位同學而高興,因為走夜路不害怕了。可到頭來還是我一個人走夜路。”
楊娟說到此,就急急地擰了一下孫仲雲的腰,其意是要對方火速說出既能使自己同往前去聽琴聲,又要使老師看不出她兩關係的話來。
然而孫仲雲沒理解楊娟擰他腰的用意,故正經地說:“楊娟,這白毛女已看了無數次了,你怎麽還這般想看?我……”
孫仲雲說到這兒,他的腰又被楊娟重重地擰了一下。在疼痛下,孫仲雲這才理解到楊娟擰他腰的用心。隨即他改口說:“楊娟,如果你怕走夜路,就同我去聽音樂吧,否則我就無法護送你了。”
楊娟裝出迫不得已的樣子說:“不能聽得太晚了,電影散場我們就走。”
“你們一道出來,一道回去,這我也放心。快走吧。”肖老師邊說邊帶頭往前走。
“我們不是一道出來的,是在路上碰……”孫仲雲急忙向老師作解釋。
“大傻瓜!弄巧成拙,不打自招。”楊娟拉住孫仲雲低聲埋怨道。
被楊娟提醒後,孫仲雲咂了下舌,害怕地觀察起走在前麵的老師對自己的解釋有何反映。帶著慶幸想法的孫仲雲低聲對楊娟說:“幸好,老師沒注意我剛才的話。”
“我不信。”楊娟低聲說。
“老師沒反映。”孫仲雲說。
“你要老師怎麽反映?大傻子。”楊娟笑著說。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離開公路,跨過簡陋而又死氣沉沉的大門進入了住宅區。大門後是一條半明半暗的三合土大道。借著遠處傳來的微弱燈光,可依稀看出,大道兩旁是雜草叢生之地。生草之地原本是花園,可經“菜當三分糧”的時代後就荒蕪了——先是種菜,後是生草。如今人們雖不種菜充饑,但也遠遠沒有閑情逸誌來恢複花園的本來麵貌。
他們從一盞發出微弱光線的路燈下走過後,又漸漸進入了昏暗地帶。
“注意,這段路最不好走。”肖老師突然轉身關照著自己的學生。
“哎喲!路不平。”恰在這時,楊娟身一歪,不由猛地抱住了孫仲雲。
“扭傷沒有?”肖老師慌忙轉身欲扶住楊娟。
昏暗中,孫仲雲扶著楊娟一步步走了下去。還好這段路隻有二十幾米,前麵的路就比較好走了。從幾間亮著微弱燈光的平房旁走過後,他們向右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就踏上了一條平坦筆直的小徑。小徑兩旁錯落有致地座落著幾幢小洋房。從小洋房的窗隙裏、射出來一絲絲柔和燈光,把房前的一些參差雜亂的敗枝雜草照得朦朦朧朧,似蘇非醒。他們走過一幢又一幢小洋房、眼看前麵就是黑魆魆的圍牆了,可肖老師還在繼續往前走。這時,剛才隻顧著走好路,防備被摔倒的孫仲雲才驀然想起了大事來,遂驚問道:“肖老師,怎麽沒聽見小提琴聲了呢?”
孫仲雲的驚慌使肖老師“噗嗤”笑了。一直向前走的肖老師對孫仲雲說:“剛才你在公路上聽到的琴聲是一位老師的女兒所奏。現在我們離公路遠了,當然就聽不見了。”
“哪?!我們……”孫仲雲認為要掃興了。
“別著急,我還沒有吃飯呢。”肖老師笑著說。
“笑了?老師高興地笑了!”心中一驚的孫仲雲默默念道。
止不住榮耀感所帶來的喜悅,肖老師接著又對孫仲雲說:“聰明人著了急也會糊塗;這是音樂學院呀!”
“喔!”孫仲雲恍然大悟過來。
說話間,他們已向左拐了彎,來到一幢更加昏暗的小平房前。從外表上看,這幢小屋與那些小洋房是一樣的樣式,它雖然年久失修,蒙灰失澤,但有一種曳人心靈的風韻;所不同的是,它靠黑魆魆的圍牆較近,顯得陰沉。
小屋前有一道四級台階。孫仲雲見老師跨上台階後就壓著嗓門問:“肖老師,這就是您的家?”
肖老師沒回答,而是敲起門來。
這時楊娟低聲對孫仲雲說:“你對肖老師的家感到驚奇?”
孫仲雲貼著楊娟的耳朵說:“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住的房子。”
“你倆快進屋呀,還傻站著幹啥?”肖老師站在洞開的門前,喚著她的學生。
孫仲雲剛走到門前,就聽見屋裏傳來一位老人低沉而又厭煩的聲音:“子鶯,今天又學習這麽晚?”
“快進屋。”肖老師邊催促邊把學生讓進了屋裏。
肖老師邊關門、邊喜悅地對她父親說:“爸爸,這是我的兩位學生。他們是特意來看望您和聽您的琴聲的。”
“看望我?!”肖老師的父親垂下手中的報紙,半信半疑地從陳舊的單人牛皮沙發上意向性地欠了欠身,把孫仲雲和楊娟看了看。
“這是我父親。”肖老師喜悅地對她的學生說,“你們到了老師的家不要拘禮,快坐下。”
肖老師的父親名叫肖有熙,是音樂學院教授。
“坐吧。坐下吧。”肖有熙欠了欠身,指著茶幾旁的另一把單人沙發和一把藤椅說。
“肖伯伯,您坐好。”拘謹得有點發窘的孫仲雲等待長輩坐踏實後,才把欠了半天的臀部落在了沙發上。
“楊娟。我從小就喜歡坐這把藤椅。”肖老師邊說邊將藤椅送到楊娟的臀部下,“你別看它陳舊,它可是我沐浴陽光的好夥伴。”
肖老師剛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楊娟就神速地將藤椅挪到了孫仲雲身旁。因此孫仲雲驟然有所緊張,他飛快地瞟了眼肖伯伯,看對方有何反映。而楊娟卻用得意而又喜悅的目光揶揄著孫仲雲,那意思是在說,我就是要這樣氣氣你這個膽小鬼。
“子鶯,你還不餓嗎?飯在鍋裏。”肖伯伯帶著莫名的怨氣,對還在臥室裏的女兒喊了起來。
經過幾眼窺視,孫仲雲已知道肖伯伯屬於精神閃爍,不苟市俗的那類老人。他還明白自己眼前的這位老人,在維護自己的人格問題上,是不會忍辱偷生的。孫仲雲感到手足無措,把目光移向牆上,遊離地看來看去。
一會,肖老師端來了糖果。
“吃糖。”肖老師帶著自豪和欣慰的神情對她的兩位學生說,“這是上海糖,是我父親的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學生寄來的。仲雲、楊娟,在老師家,你們不要拘禮。我吃飯去了,你們自己照顧自己。”
孫仲雲和楊娟靦腆地笑著,斯文地將糖果的玻璃紙剝開,然後再緩緩地喂進口中。他們之所以笑得靦腆,是因為高級糖給了他們無虞之喜。
肖老師從廚房端出飯菜後,就坐在屋中央的圓桌前吃了起來。
屋裏出現了沉寂。似乎是為了打破沉寂,麵色憂鬱的肖有熙突然對他的女兒說:“子鶯你教的學生怎麽一個個都像不快活似的?是不是你的情緒影響了他們?”
見肖伯伯如此自責地說話,識事體的孫仲雲一欠身,凸兀地連聲說:“不不不。肖伯伯,我們快活。”
孫仲雲在心急中爆發出來的這句憨實巴巴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連他自己也在笑。不過笑聲不一樣,笑意也不同,肖老師是欣慰舒心的笑,楊娟是覺得失了麵子的陪笑,孫仲雲是大悟後的傻笑,肖有熙是苦楚的微笑。
肖有熙為了幫孫仲雲解除窘臊,於是說:“快活就好。快活就好。年輕人就是要心情好,不管是生活還是學習,心情很重要,不要受到你們老師的……”話到此,他一下意識到自己責怪女兒的話不妥,於是便改口說:“同學,吃糖吃糖,不要拘禮。”
孫仲雲明白肖伯伯想說自己女兒的心情和精神不好。為了不使氛圍走向尷尬,孫仲雲及時地找楊娟裝模作樣地把玻璃糖紙誇獎起來,研究起來。
肖子鶯在大學裏與她的一位同學戀愛上了。畢業後,她被分配到沿海城市的一家造船廠工作。而她的戀人卻分配到一所國防科研單位盡職。由於她的父親是右派分子,所以她戀人單位的領導就變相強迫地拆散了她們的姻緣。她經受不住這霹靂轟頂般的打擊,就一病不起。她單位的領導出於關心和同情,就建議她調到她父親身邊工作,想以此來使她漸漸忘掉失戀的痛苦,重新安排生活。她回到家鄉,來到父親身旁數月後,較好地恢複了理智,消除了輕生的念頭,之後就進入附四中任教。
肖子鶯雖然不再輕生,但因失戀而被鏤空了的心、被人淩辱的回憶、茫然無望的人生及父女倆人格的悲哀,這些都使她自焚了與生俱有的鶯鳴燕舞般的天性,遂成為現在這種憂傷自卑的精神狀態。
大概是怕學生為等候聽小提琴演奏的事而急躁,所以剛一吃完飯的肖子鶯就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別急,我洗了碗就來。這是音樂學院,誤不了你的事。”
趁這段時間,孫仲雲悄悄地觀察起肖伯伯來。他沒看幾眼,就發現在整理著茶幾上一疊報紙的肖伯伯並沒有把心放在整理報紙上,而像是在掩飾著自己的不安心靈。因此,他就對肖伯伯的那一臉濃濃的愁雲和隱藏的恓惶思忖起來。
孫仲雲想到肖伯伯有可能是右派分子,理由是大凡愁眉苦臉的知識分子都是右派分子。
當他無意中又一次看見肖伯伯手中的報紙後,便不由得猛地聯想起日漸高漲的文化大革命說的“反動學術權威”來。因此他不由得緊張地猜測起肖老師的家庭成份來。他想:怪不得肖老師整日愁眉苦臉,恐怕就是因她父親是反動學術權威的緣故吧?但他轉而又想,現在報上所批判的“權威”是指最高一層機構裏的人,不會是指全國眾多的學府之士吧?如果真是這樣了,那將意味著什麽?不就意味著會出現舉國校園都要被荒廢的情況嗎?他把事情想得這麽嚴重後,卻又馬上斥責起自己神經過敏、牽強附會來。
當他剛為肖老師、肖伯伯以及自己鬆了一口氣後,卻又產生了新的警惕。他想肖伯伯既在大學教書,想必十有八、九都是出生於剝削階級家庭,要不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錢來讀那麽多的書呢?想到這兒,他聯想到近來非常強調的“警惕資產階級與黨爭奪青年一代”的警示口號來。
孫仲雲思考著:“我還是要注意分寸,不要昏了頭,謹防被眼前這位觀之道貌岸然、文雅善熟的老頭的巧佞詞令跟痛苦模樣給解除了思想戒備。”
“最好是盯準適當機會與他們道別的好”。
孫仲雲一這樣盤算,就馬上覺得屁股酸痛起來。
他雖然這樣想、這樣打算,但還是在心中將自己指責:“肖老師,不是我市儈,確實是我搞不清楚!”
就在他心裏矛盾重重時,肖老師來到了客廳。在老師洗手時,孫仲雲瞟著老師的麵龐,想要透過她的皮膚,穿透她的毛孔,從中分離出老師血液中的剝削遺傳因子來。末了,他拿不準老師的血液裏是否有資產階級的那種毒素。最終他以不可不信,但又不可全信的態度解除了心中的煩惱。
然而煩惱是無法真正解除的,因為在立場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是無法自欺欺人的。
煩惱仍隱隱存在的孫仲雲,繼而將目光落在了還在整理報紙的肖伯伯臉上,想從這張臉上挖出資產階級的偽善、奸猾、卑鄙及殘忍,從而加強自己的警惕性。
他聚神地觀察著肖伯伯的額頭皺及眼角紋,想從中挖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一些特征,那怕是皺額上閃現出一丁點虛偽的影子,眼角跳出一絲殘忍的陰光也好,因為這樣他就能毫不內疚地在心靈上和感情上與肖老師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他沒能得到他昧著良知想要得到的東西,相反卻隱隱心疼地憐憫起眼前的老人來。
“是我未曾涉世的緣故吧?”仍有警惕的孫仲雲想,“我真看不透這種人的心嗎?但人家畢定是老人呀!我心腸怎可這般狠!一心隻猜疑人家的壞處!將心比心,我也有父母……”
“爸爸。我的這兩位學生是特意來聽你的琴聲的。”肖老師突然打斷了孫仲雲的思考,“也是我特意請來的。”
說話間,肖老師已拿來一把椅子,靠著父親坐下來。
“你……”肖有熙怔了一下後就焦愁地指著報紙說,“唉!子鶯你怎麽這樣不懂事,現在是什麽形勢?”
肖子鶯綻開笑指了指孫仲雲說:“爸爸。他就是我給您講過好幾次的那位學生。”
“喔!”肖有熙的目光閃亮了一下,但立馬又暗淡下來。
見父親已有所觸動,肖老師不由得又興奮地說:“爸爸。依我之見,他的靈感不比你差。隻可惜他一心隻想造原子彈、氫彈、火箭及飛船之類的東西……”
老師同她父親的談話,使孫仲雲似解非解。但他明白老師是在誇自己,卻又不清楚為何而誇。他臉有點發燒了。他真沒想到一向寡言少語的老師也會胡謅出話來吹捧人了。
“肖老師。我們想走,時間過得真快。”孫仲雲邊說邊搔著頭站立了起來。
“你們怎麽了?”肖老師慌忙起身上前,把孫仲雲按坐下去,“你們——你們對老師有看法了?爸爸,你隻顧自己的情緒。你看,我的學生認為你孤傲寡合。我去把琴拿來?”
然而肖有熙卻說:“子鶯。我相信你的學生是明事理的,他們不會為難人,還是不拿為好。”
“肖老師您好好休息。肖伯伯你也休息吧。我們該走了。”孫仲雲邊說邊又站了起來。
肖老師看出自己喜愛的學生對自己的家既有怨情更有避嫌的思想,於是就又氣又急地上前再次將孫仲雲按坐在沙發上,而且動作是那樣的重、那樣的有怨氣。
此時,肖子鶯感到自己無比冤屈和悲傷,以至於眼角悄然地溢出了一點淚來。以往她受的冤屈太多了,世道給她的痛苦也太大了,這些她似乎都承受了下來;但眼下受到自己所看重的學生的鬼祟猜疑,就坐不住了。心在顫抖的她立在她的學生跟前,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如此情形下,孫仲雲為難得將拳頭攥出了汗。他呆呆地盯著距目光一尺來遠的老師的紐扣,心中翻江倒海,心靈好不羞愧、好不安寧。他想肖老師在這個時代,可能是屬於那種需要旁人理解的次等人。他恨透了自己。不,他不全然恨自己,還恨……還恨什麽呢?他自己也說不清。
準確地說,孫仲雲現在的思想是埋怨加惱恨,惱恨的是為什麽要把好端端的人分派成不共戴天的兩大類,埋怨的是這種挑釁良知的時代為何偏讓自己遇上。他剛一萌發這喪失立場的思想,就惶恐地問起自己的階級觀點是不是喪盡了。然而“階級觀點”又有些使他良心不安了。於是他煩躁地問起自己的靈魂來。
“遇上肖老師不好?你就是這個意思,休要詭辯。”靈魂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是什麽意思我也搞不清楚。總之……總之……唉!我實在是說不清楚那個意思呀!”孫仲雲的軀殼說。
“現在不談你所說的是什麽意思,隻問你還愛護肖老師嗎?”靈魂威嚴地說。
“真是一針見血!”軀殼害羞地驚了一跳。
“你也知道昧掉良知的痛苦?”靈魂說。
“我這也算昧掉良知?”軀殼抗爭起來。
“現在不談這個問題,隻問你還愛不愛護肖老師?”靈魂居高臨下地嗬問。
“她不是反動學術者的子女,我就……就……”軀殼愁得欲哭無淚。
“要是,你就做縮頭烏龜了?”靈魂兀地黑透了臉。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決不是。”軀殼慌忙使勁地捂住了靈魂的嘴,唯恐被人聽見自己是縮頭烏龜。
“別再虛偽了。”靈魂憤怒地掀開了軀殼的手,“痛快回答,如果肖老師是黑幫子女,你還愛戴、愛護好嗎?”
“我與她交換命運!”無奈得生了氣的軀殼不耐煩地白了靈魂一眼。
靈魂對軀殼輕蔑一笑後,說:“別作得這般大義凜然,你還是在逃避實質問題。你恨我也無濟於事。”
在孫仲雲作思想鬥爭的時間裏,心中苦楚而又憋屈的肖子鶯已回到父親身旁坐下。隨後她就將頭偎在了父親的肩上。
在這短暫的沉默中,肖有熙邊撫摸著女兒的頭,邊注意著沉默中的孫仲雲。當他看見從沉默醒過來的孫仲雲剛一眨動眼睛,就對女兒說:“子鶯坐好,我去拿琴。”
肖有熙還沒起身,肖子鶯就高興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我沒說假話吧?我跟你說過這是音樂學院;我父親就是小提琴演奏家。”
“真的?真沒想到我還能享受這種待遇。”孫仲雲高興得雙眼發光,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給屋裏帶來了沉悶行為。
“吃糖。我還沒注意你倆沒吃糖。”快活起來的肖老師催她的學生動手。
走進臥室的肖有熙剛一打開琴盒就驚愕了,發現自己視如生命的小提琴竟是那樣的陌生。由此而心慌了的他將沉重的手搭在琴上合目沉思起來:
“我們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已引起了人們的一些反感?如是這樣,那就是我們把本應用於人民的藝術束之高閣了,沒有用它去陶冶人們的情操,沒有用它去教化民族、美化人性。我們不是常說要提高、增強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素質及自尊心嗎?可我們做了些什麽?
“我們不是十分歆羨西方民族的文化素質及修養嗎?那裏的人民活潑開朗、心胸開闊、相互尊重、責任心強、明理是非、仁義博愛,既有田園詩般的心境,又有複興劍般的銳氣。而我們呢?幾千年的三拜九叩文化,久經不變的官本位思想,這些一直奴役著人們的精神。
“我們搞藝術的就是為了自我淨化、升華嗎?我們的職責是什麽?不正是要使民族的人文精神得到普遍提高,從而擯棄腐朽的封建思想,達到消滅愚昧的目的嗎?
“我們不能屈從於既得利益者們對象征光明、進步的藝術的汙蔑誹謗及人生威脅、而俯下身去將就那些打著大眾藝術招牌、實則是封建貨色的‘藝術’,而是要幫助人民知道、看到時代之光。我們這樣作了嗎?嚴格地說沒有。果真是我們的藝術曲高和寡嗎?不見得,因為未必西方人民個個都天生有靈性,一出生就能辨清象征光明,帶來光明的藝術?而我們的人民就個個天生冥頑不靈?不,不是我們的藝術曲高和寡,而是改頭換麵了的所謂大眾藝術荼害了民族,把人民引向了甘願做奴隸的道路。
“封建意識啊!你為什麽就偏要厚顏無恥地死死籠罩在我們中華大地上?為什麽索命般地死纏住我們的民族不肯罷休?難道……”
接連幾顆晶瑩的淚珠滾進了肖有熙的嘴角,至此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隻惶恐的孤雁。他垂頭走到窗前,抬起沉重的手打開了桌上的唱機。
一陣使人有惶恐、驚慌及心急如夢之感的鋼琴曲從裏屋飄到了客廳。吹影鏤塵般精微的哀傷琴聲,一下就喚出了孫仲雲的惻隱之心。隨即他陷入了樂曲中,並與之沉浮飄曳。音樂感染得他像一尊煙波中的雕像,若瞑若醒,若沉若浮。朦朧中他隨曲擬想:
“多悲切的哀愁和感傷!多真切的心靈傾訴。它,琴聲不正表達了一個有正義感者的良知嗎?沒有高尚品質的人能作出這曲子?能彈奏出這曲子?能欣賞感受這曲子?肖伯伯他憂什麽呢?憂自己個人的命運?不!凡夫俗子是不懂得用這樣的藝術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及情感的。這首鋼琴曲真是揪攥著人的心……”
“小孫同學,聽了這首鋼琴曲有什麽感觸?”回到客廳來坐下後的肖有熙開口問。
被樂曲陶然得心靈鉤深致遠的孫仲雲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因為他的心靈和思緒還融在嫋嫋餘音中。
當思緒中的嫋嫋樂聲快被人息替代時,肖有熙對女兒說:“子鶯,放放那張我們老聽的唱片吧。”
肖子鶯走進裏屋後不久,一陣隱著哀傷,但卻鼓勵人不屈不撓、抗爭到底的交響曲湧進了客廳。聽見撼人靈魂的交響曲,孫仲雲兀地莊嚴了神情,隨之皮下的毛細血管就隱隱發麻、絲絲牽曳。
交響曲時而哀愁,時而憂憤,時而沉吟,時而撕天劈山般地呐喊、疾呼,這一切激蕩著孫仲雲的靈魂,並使他露出了人性的桀驁不馴的一麵。
曲盡後,孫仲雲的思緒還在樂曲的意境中翻騰激蕩,直到楊娟拍了他的肩頭後才收回神來。
“年青人,失望了吧?”肖有熙欠意地對孫仲雲說,“下次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不不不。”孫仲雲顧不得失態,連聲感歎不已地說,“真想不到世界上有如此震憾心靈的音樂。這已經很好了,我感謝您,肖伯伯。”
見孫仲雲如此神情,肖子鶯高興得對父親撒嬌而說:“爸爸,你快考察考察我給你推薦的知音吧。”
“喔。”肖有熙笑著說,“可不能說是考察,是了解當代青年對世界名曲的理解和感受。”
“世界名曲?!怪不得這般深邃。“孫仲雲驚訝地說。
“小孫,你聽懂了多少?”肖有熙親切地說,“能講講你的感受和理解嗎?別怕,大膽地說,我最喜歡聽別人的心得體會。”
有些自鄙的孫仲雲忸怩地說:“我談不上來,隻覺得很……很……”
“很什麽呀?快說吧,不要驕傲。”感到榮耀的楊娟催促起孫仲雲來。
“你怎麽不說?”孫仲雲不高興地看了楊娟一眼。
楊娟高興地說:“我沒聽懂。要是聽懂了,我才不會像你這樣驕傲。”
“好。你倆別鬥嘴了。”肖老師喜滋滋地說,“孫仲雲大膽地說,這可是核實你天賦的機會喲!”
“我沒有天賦。”孫仲雲害臊地說。
“子鶯,你讓你的學生為難了。”肖有熙微笑著說,“對奇妙之美的音樂來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和感受。靈感、思維……哎……
問題在於聆聽樂曲的人是否被音樂引到了忘我的境界。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就能有異化發生……喲!我怎麽扯遠了?你們全當我是在胡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總之,藝術的美是難以用語言描述,隻有心靈才能將它感知透徹。”
“對!我就是這種感受。”孫仲雲難禁激動地說,“
覺得很美,可就是說不出來。我還覺得某些悲痛也是一種美;這種美很特別,特別是……總之有了這種美,人就覺得踏實、成熟及完整。這成熟、完整是一種社會責任感促成的……喔!我說偏題了。”
“理解得好,繼續說。”肖有熙微微點著頭說。
得到不虞之譽的孫仲雲真想說說自己對那兩首曲的理解。但他一想到是世界名曲,就怯陣了。
此時,一直滿心喜悅的肖子鶯看出了孫仲雲的顧慮,於是就握住父親的手,撒嬌地:“爸爸不許你笑我的學生。”
肖子鶯對父親說完話後,就一轉身,興高采烈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大膽地說,有我在,別怕。”
心裏想試一試的孫仲雲在老師的鼓勵下,決定班門弄斧了。可是他剛一開口就又閉上了嘴,仍顯得有顧慮。
“別酸溜溜了,真是急死人。”楊娟佯裝生氣地推了一把孫仲雲。
“又不是講革命故事,你著啥急?”沉思中的孫仲雲說。
“我是替你高興,傻瓜。”楊娟得意地說。
“別催他。讓他聚聚神。”肖有熙微笑著說。
大家的關心和期盼使孫仲雲最終下定了決定。他略微傾了身,雙手相握,然後蹙眉凝神地說:“我貽笑大方了,望肖伯伯賜教。”
“鋼琴曲描述的是一隻遷徙中的大雁在蘆葦蕩裏正專心覓食時,突然抬頭四看,發現夥伴們都早已飛走,隻留下自己孤伶伶的在寂靜得可怖的蘆葦蕩中。因此它恓惶地鳴叫起來。在呼喚夥伴時,它感到了此時此刻的蘆葦蕩不像在有夥伴時那樣充滿生機,相反卻是一片死寂般的淒涼。悸栗間,它像欲掙脫死神般地拚命扇動起翅膀,一鳴而起,直衝青天,愴惶地去追趕它那些早已飛得無影無蹤的夥伴們。隨著琴聲由強變弱,繼而由弱變成微弱,直至弱到隻能意會的程度,這樣可以想象出那隻孤雁已飛到了天邊,直到蹤影消盡。樂曲最終給人造成一種為那隻孤雁是否能追趕上它的夥伴的擔憂心理,並為身單力薄的它的安全擔心;這是此曲的精髓。
“整首曲是以蘆葦蕩中的‘卟卟’聲、衝天而起的‘謔謔’聲、愴惶追趕的‘嗡嗡’聲、漸漸遠去的‘啾啾’聲及飛到天邊的‘噝噝’聲貫穿組成。這首曲的靈魂是不要讓生命恓惶惶惶。”
孫仲雲敘述完後,不由紅著臉飛快地看了肖伯伯一眼。
“表述完了?”微垂著頭的肖有熙小聲問。
“嗯。”孫仲雲有許忐忑地點了下頭。
“唉!”肖有熙深沉地歎了口氣。
見肖伯伯不僅不高興,還歎氣,孫仲雲慌忙說:“肖伯伯,我年輕無知,太妄為了,請見諒。”
“太可惜了!”肖有熙呈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痛苦表情說。
“肖伯伯,我理解得太離譜了吧?”孫仲雲害臊地問。
“傻學生,害什麽臊?”興奮的肖老師插進話來說,“你還沒看出,我父親認為你理解得很不錯。”
“小孫同學,你想學音樂嗎?”肖有熙垂頭喪氣地問。
“我從沒想過學音樂。”孫仲雲說。
見自己的戀人得到肖伯伯的賞識,楊娟高興而又得意地對肖伯伯說:“肖伯伯。他一向認為音樂之類的藝術是風吹貨,不管用……”
“別胡說。”孫仲雲側頭白了楊娟一眼。
“好話都聽不出,肖伯伯說你還有點靈性。是吧,肖伯伯?”楊娟更加得意地說。
肖有熙笑著對楊娟微微點了點頭後,就懷著若有所失的黯然心情說:“小孫同學,你給這首鋼琴曲取個名吧。”
“這首曲還沒有名?”孫仲雲詫異地問。
“有。既然你能理解,想必取個名來也會比較接近。”肖有熙說。
孫仲雲想了想後說:“掉隊的大雁?追趕……不!孤雁!孤雁!肖伯伯。我就給這首曲取名孤雁。”
“對!這首曲就叫孤雁。”肖有熙激動地說。
“我是像猜迷語那樣猜出來的。”孫仲雲不好意思地說。
“哼!謙虛過度等於驕傲。”楊娟高興得抓住了孫仲雲的手。
“怎麽樣,爸爸。”肖子鶯呈著做女兒的嬌氣對父親說,“我的學生不錯吧?將來他還要超過您呢。”
“唉!我憂愁的就是怕沒有。”肖有熙邊說邊就顯得疲憊地將頭後仰,靠在了沙發上。
但隻一小會兒後,肖有熙就重新坐正了身。因為他怕自己的低落情緒會影響年輕人。
“小孫同學,那首交響曲你是怎麽理解和體會的?”肖有熙接著又問。
不再怕笑的孫仲雲略沉思了一下,就說:“肖伯伯,我用一句成語來表達行不行?”
“行,怎麽都行。”肖有熙說。
“我用‘哀兵必勝’來表達我對那道交響曲的感受。”孫仲雲十分嚴肅地說。
不由驚了一下的肖有熙喃喃念道:“哀—兵—必—勝!”
“我這樣理解對吧!”孫仲雲小心地問肖伯伯。
肖有熙沒有回答孫仲雲的話,而是直接說:“這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也叫命運交響曲。小孫同學,你願意學音樂嗎?”
孫仲雲低聲說:“肖伯伯,我喜歡拉小提琴,但還沒想過學音樂這事。”
“不願把精力放在學音樂上?”肖有熙微閉著眼說。“唉!即使你願意學,恐怕也難有機會了。”肖有熙說到這,突然按著胸,表現出十分痛苦的模樣。
“爸爸,您怎麽了?又犯病了?”驚呼中,肖子鶯急忙俯下身去觀察父親的病情。
“你——你怎麽不學音樂呢?”心懷內疚的楊娟邊說邊推了一下孫仲雲,她以為肖伯伯的犯病是孫仲雲所造成。
孫仲雲也認為肖伯伯犯病與自己有關,所以就難過地傾下身去對肖伯伯說:“肖伯伯。我……”
“孩子,你想到哪裏去了。”肖有熙微睜著眼說,“你們都是好青年,怪我自己心情不好。”
一會,肖有熙吃下女兒喂下的藥後,說:“子鶯該送同學了,他們明天還要上課。小孫、小楊,你倆回校吧,時間已晚。你們還來看我嗎?”
“我們一定再來,肖伯伯。”楊娟動情地說。
在此情況下,說走就走,孫仲雲認為很不道德,也沒禮貌,所以就一動不動。
“肖伯伯您的病不礙事吧?”孫仲雲輕聲地問。
肖有熙吃力地說:“小孫,我這是老病,過一會兒就好了。子鶯幫我送送客人。”
“走吧,我送你們一段路。”心中不安的肖子鶯看了一眼父親的臉,催促起學生來。
剛來到屋外,孫仲雲就又不安地問:“肖老師,你父親的病嚴重嗎?”
肖老師沒答話,而是徑直朝前走去。
見老師憂心,乖巧的楊娟便攆上前去牽著老師的手,問:“肖老師,您父親患的是什麽病?心髒病吧?”
“嗯。”肖老師應了聲。
學生給自己一個牽手,使肖子鶯溢出了熱淚,她感受到了一種溫暖,一種還有人承認自己人格的溫暖。
走出小徑,來到大道之後,肖老師向要告別的學生說:“你們願常來看望我父親嗎?”
“我們一定常來。”楊娟邊揮手邊對老師說。
由於時間太晚,孫仲雲和楊娟跟老師告別後,就急急趕路,期間沒有說話,直至走過了楊柳街,他倆才開始交談起來。
“仲雲,你就考音樂學院吧。”楊娟說,“我看得出,肖伯伯認為你是塊搞音樂的材料。”
孫仲雲不以為然地說:“藝術這東西是風吹貨,根本不能與火箭、飛船、潛艇等科學技術相提並論。”
“那你為什麽對音樂這麽在行呢?”楊娟問。
“天賦吧?”孫仲雲淡淡地說,“喔!楊娟你提醒了我;我也要提醒你,就是你不要以為肖伯伯誇我,我就昏了頭。我們不能昏了頭,你想過沒有?”
“莫名其妙,我們有啥好昏頭的?”楊娟不悅地說。
“你聽我把話說完。”孫仲雲認真地說,“我想肖伯伯一定有較大的政治問題,很有可能是右派分子。但我看得出,他是一個好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右派分子必定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者,我們還是要注意為好,同他們要保持一點距離,即不親不疏。”
“他們?”楊娟驚訝地說,“孫仲雲你說的‘他們’就是還包括肖老師?”
孫仲雲沒說話。
楊娟又說:“對肖老師也這樣?”
“盡量這樣。但不要讓她看出我們的思想發生了變化,否則老師要傷心。”
“既然你怕老師傷心,可為什麽還要有這種思想呢?”楊娟生氣地說。
“我有什麽法?能責怪我嗎?”孫仲雲更生氣地說。“又不是我把她父親打成右派的。”
楊娟氣得將孫仲雲的手一丟,說:“你要真心對肖老師好,不要虛情假意,表麵一套,心裏一套。”
被刺疼了的孫仲雲氣呼呼地說:“我不是那種人!”
“你已是那種人了,這哪像你的品質。”楊娟氣鼓鼓地說。
孫仲雲被楊娟的這句話驚醒,發現自己的思想確實發生了一些變化。稍後,他又認為不是自己變了,而是幾種東西和情感絞在一起,使人的心態複雜化了。於是他不服地對楊娟說:“我還是以前的孫仲雲。”
氣消了一些的楊娟說:“孫仲雲,你意識到你已玷汙了肖老師的人格嗎?你還是那個最怕傷人尊嚴的孫仲雲嗎?”
滿麵愁容的孫仲雲說:“話不能這樣說……總之我心裏還是那麽一回事就行了,不管你怎麽冤枉我。”
“是哪麽一回事?對肖老師另眼相看了?”楊娟說。
“不是!”沒法說清楚自己思想的孫仲雲叫了起來。
“還是一如既往地敬愛肖老師?”楊娟問。
“有所不同。”孫仲雲低著頭說。
“說了半天,你還是在玷汙肖老師。”楊娟說。
“絕對沒有!”孫仲雲大聲地說,“這個問題很複雜,用語言說不清楚。”
楊娟欲言又止,因為她見孫仲雲實在是很苦惱。
楊娟想了想後說:“仲雲您還去看望肖伯伯嗎?”
孫仲雲沒有回話,像是陷入了沉思中。
孫仲雲的痛苦沉默,使楊娟反省了自己。有了反省後,楊娟又挽著孫仲雲的胳膊,說:“仲雲,剛才怪我的嘴太不饒人了。”
“我沒生你的氣。”孫仲雲平靜地說,“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楊娟問。
“不知道外國有沒有成份論?”孫仲雲說。
“不知道。”楊娟說。
“我國從前有沒有成份論?”孫仲雲又說。
楊娟正要答話,卻突然摸著自己的鼻子說:“仲雲,好像下雨了?”
果然,一陣大雨點灑下後,傾盆大雨就接踵而致。在黑夜的暴雨中,孫仲雲和楊娟撞著黑暗,淋著大雨,朝冥穹下的學校奔去。
四、
第二天,朝霞早早地就染紅了天空。昨夜裏的一場大雨滌盡塵埃,使四野空氣清新,南山鍾靈毓秀。
清晨,反複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響徹校園。沐浴著宏亮的革命歌曲,孫仲雲腋下夾著課本走在通向教學大樓的水泥大道上。當他欲舉目眺望朝霞下的靈秀南山時,卻看見前麵幾十米處的楊娟在磨磨蹭蹭地行走。見此情形,他估計楊娟會有話對自己說。
果然,當他剛走到楊娟身後,像後腦生有眼睛的楊娟笑嘻嘻地轉過身來說:“仲雲,你感冒沒有?”
“沒有,你呢?”孫仲雲不高興地說。
“怪了,怎麽一大早就這副臉色?”楊娟笑著說。
“不要叫仲雲。”孫仲雲認真地說,“你對我這般親昵,不怕同學們看出我倆的關係?”
“不怕。”楊娟邊說邊靠攏孫仲雲,“昨夜的雨真大,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呢。”
“哎!”孫仲雲邊說邊慌忙避開楊娟的親昵,“這是什麽地方,你怎麽不分場合?來來往往的同學這麽多,你就不怕?”
楊娟撅著嘴笑盈盈地說:“你心虛什麽?隻要我倆不承認,誰敢胡說八道。”
“你的聲音還不夠大,該上廣播吼。”孫仲雲邊說邊注視著從他身旁經過的人。
“我偏偏要氣氣你這個膽小鬼。”楊娟依然粘著孫仲雲說。
被楊娟弄得很無奈的孫仲雲正要獨自前行,這時黃曉玲從後麵跑上來把他給叫住了。
黃曉玲興衝衝地對孫仲雲說:“孫仲雲,我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昨天深夜,楊娟被大雨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好狼狽。我問她深更半夜到哪裏去了,你猜她怎麽說?她說她媽媽病了,回家去了一趟。你信不信?”
“她不回家,還能上哪裏去?”孫仲雲淡淡地說。
黃曉玲詭異地盯著楊娟說:“我就不信。她可以坐早晨的頭班船趕回學校,何必要冒險走夜路?再說那麽晚了哪還有輪渡。”
“可能是坐的車渡吧。”孫仲雲若無其事地說,“這個季節幾乎天天都有大霧。你看,我不也是星期天就往學校趕。”
“我還是不相信。”黃曉玲笑嘻嘻地盯著楊娟說。
楊娟得意地瞪了黃曉玲一眼後說:“我才懶得給你這個花花腸多的人解釋。”
黃曉玲才不在乎楊娟的臉色。她跨到楊娟跟前,調笑般地說:“我還是懷疑,楊娟你可要老實點喲。”她話未落音,就撓起楊娟的腋窩來。
“什麽放老實點?”楊娟又氣又笑地直打著黃曉玲的手。
“豆蔻年華,還能有什麽事?”黃曉玲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盯著楊娟的雙眼。
“嗨!你想象力豐富。你敢不敢?”楊娟一本正經地說。
一直愣著的孫仲雲這時醒悟過來,知道自己早就該溜,不該呆在這危險之處。於是他趕忙對兩位女同學說:“我先走一步了,讓你們鬧夠。”
孫仲雲沒走出幾步,就被身後的一個人給叫住了。呼叫者是郭永泰。郭永泰身高一米七二左右,頭似腰鼓形,麵呈笑意,雙眼老是轉個不停,頭發略微卷曲,是個逗人發笑的能手。
“前麵那個姓孫的家夥,請你等一等……”郭永泰一路叫著跑到了孫仲雲跟前,“孫仲雲,想不到你睡得那麽晚,卻比我還起得早。”
孫仲雲一聽見郭永泰的話,心裏就頓時緊張起來,他怕自己這隻昨夜的落湯雞也被給端了出來。他想要真是這樣,那麽自己跟楊娟的事就快要露餡了。
他急中生智,指著南山上的朝霞,火速岔開郭永泰的話,用讚美的感歎語說:“這時節的天氣真好,你瞧那朝霞與青山有多美……”
然而孫仲雲的這一招卻是弄巧成拙,因為減慢了步行速度,使本來就隻有幾步之遙的黃曉玲、楊娟跟了上來。
郭永泰淡淡地看了一眼朝霞,就急於向兩位女生套近乎:“楊娟、黃曉玲,你們說怪不怪,昨夜裏還是傾盆大雨,今天就朝霞滿天了,淋了這季節的雨最容易生病。可昨夜孫仲雲……”
眼看郭永泰就要把孫仲雲這隻落湯雞給端出來了,恰在這時,略有風寒的郭永泰卻接連打起噴嚏來。
“昨夜……”郭永泰克服著噴嚏的幹擾,勉強張動著嘴就欸嚏一聲,“昨夜孫仲雲被大……欸嚏……”
“你把噴嚏打完了再說好不好?都高中生了,該懂得衛生。”黃曉玲訓斥著郭永泰說。
“完了!”孫仲雲想。
出乎預料,這時孫仲雲無意中看見總務主任羅炳奎正朝教師辦公樓走去。因此他不由心中一亮,解危之法油然而生。他不容正在揪鼻子的郭永泰喘過氣來,幾乎是撲上去強行將對方推動起來:“走走走,快去領紙張和墨汁,聽說不多了。”
心在女生身上的郭永泰豈願這個時候去領文具,就竭力將身子往後傾,力圖擺脫孫仲雲的武力。然而這邊的孫仲雲又豈能讓對方把自己的“劣跡”暴露於世。這樣他倆就像公牛般似的抵上勁。經過半分鍾的角力,最終還是有危機感的孫仲雲獲勝,硬把郭永泰推向了去教師辦公樓的路上。
總務辦公室設在底樓最靠角的房間,它雖大於一般辦公室,但卻光線不足,又有些潮濕,辦公室另一半的空間是羅炳奎的宿舍;確切地說是他的家。好在羅炳奎是個極其愛好的人,把室內收拾得整潔,井然有序。羅炳奎這個主任實際上是個光杆司令,沒有一兵一卒供他使喚,如有也都是些臨時工。
他倆來到總務辦公室,羅炳奎剛開始做上班前的清潔。羅炳奎四十歲來歲,中等身材,皮膚略顯粗糙,方額頭,離婚後一直過著鰥夫生活;他身體健壯,精力充沛,走路總是抬頭直視前方;他酷愛運動衫、運動褲及白色回力運動鞋。他常年的衣著裝扮幾乎都是將紅色或藍色的運動衫衣領翻露於製服外麵;哪怕一層、兩層、有時甚至三層。運動褲褲角也同樣要露於外褲。他的這種裝束配上他那近似學生頭發型,很是半間不界,因此,師生中有人竊笑他。大概是長久的單身生活及半間不界的性格緣故,使他有兩大特點:一是喜歡在女教師麵前展現自己的陽剛氣勢,二是愛對調皮的男生踢上兩腳或推上兩掌,再或就是鼓著眼睛惡凶凶地訓斥幾句。因而男生都有幾分懼怕他(他似乎對男生有一種天生的成見)。有人認為,他的第二個特點是為第一個特點服務的。
“羅主任,我們來領紙張、墨汁。”孫仲雲說。
羅炳奎拉長臉說:“你們還是要節省點用,這幾天我腳都跑大了,還沒買多少回來。”
“就把貨架左邊那一小疊發給我們吧。”郭永泰說。
“你口氣還不小。”羅炳奎瞪著郭永泰說,“從今天起,要嚴格控製筆墨、紙張的用量。像你們這樣十幾個字就用掉一張紙,我看重慶就是再建十家造紙廠也供應不上。”
郭永泰搔著頭慢悠悠地說:“這是革命大批判的需要嘛。”
“要節約鬧革命!”羅炳奎大聲說。
“我們還不節約?”郭永泰反詰說,“要再節約,我看連衣褲都不用穿了。”
羅炳奎發著威說:“你是在誣蔑文化大革命!走,到校長辦公室去。”
胸有成竹的郭永泰悠然笑著說:“我看你羅主任是在阻撓文化大革命。我們來領批判反黨黑幫的工具,你為何不發?現在一再強調要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這你是知道的。走,到毛主席辦公室去。”
孫仲雲怕一向信口開河的郭永泰口生是非把事情鬧大,於是就趕忙說:“羅主任,我們就領兩支毛筆。”
“沒毛筆了。”羅主任氣洶洶地說。
“那我們拿什麽寫大字報?”郭永泰質問。
羅炳奎指了大門又指著貨架說:“你們有意見就去找校長。文具經費有限。”
達到目的的孫仲雲不想再耗時間,於是就邊朝外走邊說:“郭永泰快走,上課鈴響了。”
“我們什麽都沒有領著,為什麽就走了?”郭永泰邊問邊跟上孫仲雲。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黑幫在一天天增多,同時學生的大字報也一天天加大了火藥味。
五月十日上午的第二節課是數學。數學老師叫陳國樹,三十出頭,未婚;他體魄強健,麵容粗獷,言談舉止間充滿燕趙豪氣。陳國樹走上講台的第一件事是麵帶微笑,靜靜地將他的學生一一看上一遍,然後說:“告訴同學們一個特大好消息。一九六六年五月九日十六時,在祖國西部,我國進行的含有熱核材料的核爆炸成功了!”
興奮的男生們不約而同地歡起來,“我們也有氫彈了!我們也有氫彈了!”
望著學生們的愛國熱情,粗獷的陳國樹斯文地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他等學生們的激情有所平靜後,就感慨無限地侃侃而說:“同學們啊!我之所以常苦口婆心地勸告你們要用功學數學、就是這個道理——你們說這次氫彈爆炸離得開數學嗎?”
“離不開!”學生們齊聲叫道。
“當然離不開。”含笑的陳國樹抑製著激動說,“唉!我們的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我們的人民是智慧的人民……”他說著說著眼眶就潮濕了。
陳國樹老師的心與他的容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那“民族強盛,匹夫有責”的心十分易於動情。教室的突然異常安靜,使陳國樹知道自己那濕漉而又微紅的眼睛被學生們給看到了。於是窘臊起來的他強裝鎮靜地轉身麵對黑板,做出一副要在黑板上寫字的架式。可他這架式做了老半天沒寫字,而是從褲袋裏掏出一張手帕來擦鼻子。當他把手帕移到眼睛那真正需要擦拭的地方時,同學們驀地爆發出一陣笑聲。原來受老師高尚品質的感染,學生們在暗暗檢討著自己學習態度的同時,也觀注著難為情的老師的每一個細小動作,所以就被老師今天異常的舉止逗得禁不住大笑起來。
“你們笑什麽?”陳國樹慢慢轉過身來看著學生們笑,“我感冒了,擦擦鼻子。”他說著就誇張地擦起鼻子來。
這又逗得學生們大笑不止,遂有人說:“老師您擦錯了地方。”
陳國樹不言聲了,隻是眯著眼陶然微笑。這笑從他那粗獷剛毅的麵孔沁出,猶如泉水盈淌於青石上,是那樣的幽美,那樣的溫良。
他見學生們的笑聲將盡,便正了臉色,嚴肅地說:“近來的上課越來越不正常了,似乎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寫批判文章上。寫批判文章是對的,但不能為此而誤了功課啊!這兩種知識各是各的,它們不能相互替代和交換。難道運幾車批判文章到發射場一念,原子彈、氫彈就能爆炸?飛船就會飛上天?這個道理同學們都該懂吧,你們可不要誤了大好時光啊!”
下課後,孫仲雲憂悶地靠著教室前的香樟樹,心中內疚地找著自己剛在數學課上產生了逆反心理的原因。這心理不停地吞噬著他的心,讓他心神不寧。這不寧的心神促使他非要找出逆反原因不可。心中暗暗急躁的他,想啊想啊,一時間怎麽也找不出心理逆反的緣由來。不想吧又為此事患上心病而心神不寧。他把眉頭皺得更緊地思索起來,終於他將產生逆反心理的原因找了出來。原來,他對這次核爆炸不像第一次核爆炸那樣感到全身心的喜悅、興奮、激動,相反竟有那麽一絲鄙視這次爆炸的陰影在心中作祟。
“是我熱愛祖國的熱情在開始下降了嗎?”孫仲雲戰戰兢兢地這樣想。
不是,原來是自己產生了一種新的認識,認為這次核爆炸不是給正在越南搞戰爭的美帝國主義瞧,而是要鎮懾運動中的某一部份人。
孫仲雲發現自己萌生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反動思想後,就武斷地命令自己要火速撲滅這危險意識。但要自欺欺人又談何容易,因而他的思想就激烈地鬥爭起來。
“我真有反動思想了嗎?我這樣胡亂猜測核爆炸有政治目的是不行的,快把它消除得一幹二淨!不是害怕什麽,而是怕自己產生了謬誤思想。唉!容我再思考思考……好笑,這還用得著思考嗎?你思想深處不就是那麽回事嗎?隻不過就是有點模糊罷了。”
上課鈴響起,孫仲雲隻好放下思考,賡即朝教室走去。
第三節課是政治課。政治老師是位三十來歲的體弱女子,叫白玉蓮。白玉蓮近視眼,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像是死賴在她臉上。她那已是暮氣沉沉、缺乏紅潤的蒼白之臉一看就知道貧血,可能貧血的緣故吧,她上課時有含一顆糖的習慣。盡管含糖的方式非常隱蔽,但終有一次,她講課時張嘴過大,糖還是掉在了地上。這一來,學生們私下議論要給她提意見,但大多數學生一想到她那清瘦失血的臉後,就於心不忍了。
白玉蓮老師從不苛求課堂紀律,一是她知道政治課在眾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學科的添頭之物;二是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允許她發出正常人那樣大的熱量,否則就會進醫院。她講課曆來都是照本宣科,不厭其煩地老是嘮叨:“階級鬥爭是長期的、複雜的、有時甚至是十分激烈的……我們要用無產階級的曆史唯物主義戰勝資產階級的曆史唯心主義……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最後階段,它勢必要隨著人類的進步、曆史車輪的滾滾向前而消亡……全世界人民隻有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才能解放自己……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終解放自己……我們要解放全世界還有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難的人民……中國是全世界人民的革命策源地,是世界革命的中心……”等等報刊上的政治套語。
因科目是添頭之物而被人瞧不起的白老師不甘知雄守雌,隻要時事出現“階級鬥爭”這根弦,她就會抓住時機來體現自己及政治課的地位和價值。自批判“三家村”來,她一反常態,精力旺盛,情緒激動,上課時連糖也不吃了。她與其它科目的老師,如同分立於翹翹板的兩端,那些老師越是往下沉,她就越是往上翹。她翹高、別人沉低的時間久了,政治課越俎代庖的事也就自然產生了,什麽課都有“階級鬥爭”著根弦。
今天,白老師精力旺盛,神采飛揚,儼然像學科統帥。她學究般地扶了扶眼鏡,而後自作多情地說:“同學們迫不及待了吧?今天要講的內容很重要,我希望同學們務必要專心聽講,勉得今後追悔莫及。在這之前,同學們寫的批判文章已很多了,但我發現有很多同學都是照抄報上的內容,沒有結合自己的思想和認識來寫,因而不深刻、不具體,也近乎千篇一律。在這裏,我希望同學們下功夫讀姚文元、戚本禹兩位同誌的批判文章。他們認識事物是多麽的深刻,分析問題是多麽的透徹,把權威們批得體無完膚。我看了最近幾天的大字報,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什麽“周揚的險惡用心昭然若揭”、“狠批夏衍的超階級《人性論》和《良心論》”、“田漢為什麽樣的《民》請命”、“絕不允許剪伯讚汙蔑農民革命”、“吳晗販賣胡適的實用主義居心何在”、“《海瑞罷官》貫串著一條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不許吳晗借《治學》為名來毒害青年”、“堅決批判剪伯讚抹煞階級鬥爭的《以史帶論》”等等一係列口號式文章。
“針對這個問題,我特意摘抄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們的一些具體言論及批判這些反動言論的文章,望能幫助同學們更進一步認清、識破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妄圖在我國複辟資本主義的醜惡嘴臉及狼子野心。
“同學們要更加熱情、努力地投入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不要認為這場文化戰線上的革命是做過場、走形式。同學們可以觀察出現在批判以“三家村”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因此我再一次提醒同學們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這場運動中。為什麽呢?我們都知道,黨曆來的接班人條件是又紅又專,特別是首先要紅。是否積極投入運動,將意味著什麽?那些對國家大事漠不關心的人肯定是沒有前途可言。
“好。現在我給同學們讀一些最新批判文章,以便大家了解運動的脈搏及發展趨勢。”
白玉蓮沒有馬上念文章,而是先優雅地摘下眼鏡來擦拭,之後又文縐縐地捏了捏鼻梁,然後方將眼鏡細心地安放回臉上,最後才踱著步,用一副香壓群芳的傲氣念道:“吳晗同誌繼承了胡適的衣缽,宣揚資產階級的改良主義,大捧帝王將相,反對馬列主義對曆史的指導方向。吳晗是販賣胡適的實用主義貨色,抹煞階級鬥爭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宣揚資產階級改良主義。”
“胡適在其臭名昭著的《問題與主義》中說,‘階級鬥爭學說太偏向申明階級的自覺心,一方麵無形中養成一種階級仇視心。他聲嘶力竭地汙蔑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運動是‘感情衝動’、‘五分鍾的熱度’。說‘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並且一筆勾銷了曆史上農民革命鬥爭的偉大作用,毒罵黃巾、宋江、李自成、太平天國、義和團等農民起義為‘流賊’、‘匪亂’。反之,他對剝削階級的‘英雄人物’、‘優秀人才’卻讚揚備至,把他們的個人作用誇大到荒誕離奇的地步。他說,美國是由華盛頓締造的,他‘替曆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後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種子’(《不朽》)。又說,明治維新時期,由於伊藤博文等幾十個人的努力,使一個小國寡民的日本一躍而成為世界三、五大強國之一’(《信心與反省》)。”
“誰都知道,胡適的實用主義唯心史觀和改良主義政治主張,在人民革命勝利麵前已經徹底破產了。但是吳晗同誌最近幾年,居然又重新揀起這套破爛,也效仿胡適的腔調,大肆攻擊階級鬥爭學說,宣揚改良主義觀點。他明目張膽地和毛主席唱對台戲,把毛主席關於階級鬥爭的學說、說成是因窮困、無知的人因偏激、記恨而產生的殘忍。”
“在今天‘四海翻騰,五洲震蕩風雷激’的世界大革命形勢下,宣揚改良主義者就是七億中國人民的死對頭!”
白玉蓮念到此處,已呈氣喘狀,乏白的臉也染上腥紅色。她連連推了幾下眼睛後,對學生們說:“同學們,怎麽秩序沒有剛才好呢?大家還是安靜下來認真聽。老師念文章很費力,你們應該尊重老師的勞動。”
為了把自己的高貴政治課繼續上下去,累了的白老師想出了一個即能讓自己得到休息,又能將課進行下去的辦法。
“孫仲雲,你來念這篇文章。”白老師邊說邊將備課本遞給了孫仲雲。孫仲雲接過備課本來平淡地念:“吳晗同誌借‘論從史出’反對馬克思主義在曆史研究中的指導意義,鼓吹青年走資本主義道路。吳晗同誌表現在治學方法上也是不遺餘力地販賣胡適的實用主義貨色。吳晗同誌在《如何學習曆史》一文中解釋理論與史實的關係時,曾提出‘論在史中’、‘論在史出’的說法。他說,‘論在史中,不是在史之外。因此就要運用正確的方法,掌握大量的……”
孫仲雲念到此,不由有了精神,用閱讀狀態、驚異的神情接著念:“……掌握大量的、充分的、可信的史料,加以合理的安排,通過對史實的講述,把觀點體現出來;隻要把真正的史實擺清楚,觀點就自然出來了。”
孫仲雲念到這兒,就再也禁不住自己的驚異,同時也擔心體弱的白老師看花了眼,把報上的文章張冠李戴了,遂問:“老師,你是不是抄錯了?”
白老師故意笑而不答,用造成全體學生都靜候著她解答的方法來顯示自己的才能。她認為神氣得差不多後就侃侃地說:“同學們。我之所以要你們加強政治學習就是這個道理,那些所謂的理論權威的言論有很大的蒙蔽性、欺騙性和蠱惑性,青年人隻要稍微放鬆自己的思想改造,就會受騙上當;剛才孫仲雲的神態不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好,孫仲雲你接著念,我沒抄錯,也不敢抄錯,因為這關係到一個人的政治生命。一個人的政治生命沒有了,那就是說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這個道理同學們是深知其然的。”
孫仲雲接著念:“胡適也標榜‘細心求索事實’或‘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可誰都知道,他的‘細心求索事實’是為其‘大膽提出假設’、隨心所欲地篡改曆史服務的。馬克思主義者對待詳細占有史料則是采取高度的革命精神和高度的科學態度相結合的原則,認為整理史料必須是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方法指導下,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的改造製作功夫,才能提煉出符合曆史真實的史料,探索出曆史的本質和曆史的內在規律。”
“吳晗同誌為推銷他的‘論從史出’思想方法,還一再宣傳、鼓動曆史工作者和青年學生走資產階級專家道路,叫他們跑圖書館、鑽圖書館,讀死書,死讀書。他說,要想學好曆史,答案隻有兩個字:念書。”
“在這裏,吳晗同誌公開向廣大史學工作者和青年學生散布個人主義毒素,企圖把他們從火熱的階級鬥爭裏拖進鑽古文紙堆、繁瑣考據的泥潭中。這條道路是與黨指引的知識分子革命化、勞動化道路背道而馳的。黨指出,‘我們要經過文化大革命,經過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的革命實踐,建立一支廣大的、為社會服務的、又紅又專的工人階級和知識份子的隊伍。”
“吳晗同誌在史學界散播的實用主義唯心史觀必須給以嚴厲的批判。”
孫仲雲念完文章後,覺得心緒大亂。他沒經同意,就把備課本交還給老師,隨即就急急落坐。
白老師故作姿態地擺弄著備課本,踱著步,悠然地說:“同學們聽得很認真,這說明大家是十分關心國家前途和命運的。下麵我們請梁鵬同學來念這篇批判文章。”
梁鵬撓了撓後腦勺念:“剪伯讚同誌的反馬克思主義曆史觀點,‘誣蔑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導曆史研究是貼標簽,隻能導致空洞、枯燥。認為必須反對這種不用腦筋的教條主義。有一個時期,在學校裏曾經流行過《以論帶史》的口號……但是這口號帶有很大的片麵性,在我個人看,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因為《以論帶史》的提法,意味著研究曆史要從理論或概念出發,不從具體史實出發。有人說《以史帶論》的《論》是指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但是,從馬克思到毛澤東思想,都不是研究的出發點。研究的出發點不是原則而是特定的具體事實……
“‘以論帶史的提法應該廢除。由於以論代史,因而有一個時期,在我們的曆史教學和研究中,隻是圍繞著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般原則、甚至文句轉來轉去。’(編者按:他將《以論帶史》篡改為《以論代史》,然後嘲諷和誣蔑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導曆史研究的作法。)
“剪伯讚同誌揮舞‘史料’即‘史學’的資產階級破爛武器,宣揚研究曆史要用‘本本主義’,胡說反對‘唯史料論’的結果會使無產階級‘信口開河’,‘隨便說話’。
他還玩弄折中主義手法,認為不能用階級觀點解釋曆史,否則就會把曆史看成‘漆黑一團’,就是‘虛無主義’。他反對在史學研究中貫徹黨的政策,誣蔑曆史科學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就是把今天的政策、口號塞進曆史中去,蓄意歪曲政策和理論關係。”
“下麵是篇駁吳晗的‘用人唯才’的文章,哪位同學原意念?”白老師擺晃著課本,很是得意地說。
“我來念。”早已是心煩技癢的段國成挺身而起。
段國成急得唯恐有失地拿過備課本,張大嘴念:“駁吳晗的‘用人唯才論’。吳晗吹捧曹操和武則天的時候,有兩段話值得我們注意。他頌揚曹操用人唯才,不問家世,用有才幹的人管機密,作郡國守相,有意識地反對漢末說空話的風氣,幾次下令求賢,即使生活不檢點的,有偷盜的都可以用。“他頌揚武則天,在她統治的年代裏,人才輩出,培養了很多政治家。武則天眼光遠大,把國家看成一個整體,用人從全國範圍選拔,在這一點上,她是很了不起的。她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
“其實,曆史上從來沒有過任何一個剝削階級的統治者不顧自己的階級利益、單純地‘用人唯才’的事實。恰恰相反,他們總是選最忠實的奴才。”
段國成念完後,說:“老師,這文章太短了,我還念一章吧。”
征得老師的同意後,段國成又大聲念:“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毛主席常告誡我們,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命的鬥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
“鄧拓的《燕山夜話》以及用(吳晗)南(馬南邨即鄧拓)星(繁星即廖沫沙)署名寫的《三家村劄記》充分說明了,在我們社會裏,階級鬥爭還是十分尖銳、複雜、激烈的。他們攻擊的矛頭總是對準我們的黨和社會主義製度。鄧拓是他和吳晗、廖沫沙開設的‘三家村’黑點的掌櫃,是這一小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一個頭目。他們把持《前線》、《北京日報》以及《北京晚報》作為反黨工具,射出大量毒箭,猖狂地向黨向社會主義進攻。
“鄧拓等一小撮人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活動絕不是偶然的孤立現象。一九五八年,我國人民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黨的總路線才指引下,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實現了全麵大躍進。在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戰線上,以雷霆萬鈞之勢,猛烈地衝擊著資產階級和封建殘餘勢力,在社會主義革命更加深入的情況下,黨內的右傾機會主義份子,適應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國內地、富、反、壞、右的需要,在一九五九年黨的廬山會議上,向黨展開了瘋狂的進攻。
“隨後,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期間,由於連續幾年嚴重自然災害和赫魯曉夫現代修正主義的破壞,我國遇到了暫時的困難。這時國內外的階級敵人幸災樂禍,紛紛出籠,黨內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又和他們配合起來,向黨發起了新的進攻。鄧拓這一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迫不及待破門而出的。
“對黨和社會主義懷著刻骨仇恨的鄧拓一夥,從一九六一年開始,就拋出他們的《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他們以談曆史、傳知識、講故事、說笑話做幌子,借故諷今,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旁敲側擊,對我們偉大的黨進行了全麵的惡毒攻擊。辱罵我們的黨‘狂熱’、‘發高燒’,說‘偉大的空話’,害了‘健忘症’。惡毒攻擊總路線、大躍進是‘吹牛皮’、‘想入非非’、‘用空想代替了現實’,把一個雞蛋的家當全部毀掉了,在事實麵前‘碰的頭破血流’。他們竭力為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喊冤叫屈,吹捧他們的反黨‘骨相’和‘叛逆性格’,鼓勵他們東山再起。誹謗無產階級專政,極力煽動對社會主義製度的不滿情緒,宣傳腐朽沒落的封建道德和資產階級思想,為資本主義複辟鳴鑼開道。鄧拓甚至狂妄地叫嚷要我們黨趕快下台‘休息’,什麽話都不要說,什麽事都不要做,一切聽他們的‘指導’,由他們來專我們的政。”
段國成念完後,還依依不舍地拿著備課本,想再念一章。白玉蓮以居高一切的姿態邊口若懸河地大講特講抓好階級鬥爭的重要性,邊一步一頓地走到段國成跟前將備課本收了回來。之後,她用一種從沒有過的別致動作扶了扶眼鏡,說:“這下同學們該清楚這夥自詡學術權威的家夥是什麽樣的人了吧?他們是一夥喪心病狂的反黨反社會主義份子,是現代修正主義的吹鼓手,是一切帝、修、反在中國的別動隊。他們的資產階級花崗岩腦袋、一心想在我們紅色中國複辟資本主義。這,我們是絕對不答應和允許的。同學們都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因此特別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用毛澤東思想這個威力無比的照妖鏡、顯微鏡來識別真假馬列主義,揭露、戳穿這夥反黨反社會主義者的醜惡嘴臉及險惡用心。現在全國各行各業都要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這時是為什麽?就是因為這幫家夥的言論很有蒙蔽性、欺騙性、蠱惑性和煽動性。如果我們不用毛澤東思想來作為我們一切工作、學習的行動指南,不用毛澤東思想去觀察事物、分析事物,就容易上當受騙,甚至跑到他們的陣營去了都不知道。毛澤東思想是當代最高的馬列主義,是馬列主義的頂峰,是全世界人民革命的燈塔,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命根。因此,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要為我們有這樣偉大的領袖而感到無比的和自豪。”
“不知同學們天天看報沒有?現在全世界的馬列主義政黨和爭取獨立、解放的人民都向往著北京,向往著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
“下麵我念幾條報上的文章,看看外國朋友是怎樣評價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的。”
“美國爭取成立‘馬列主義黨特別委員會’指出,中國是世界革命和反帝的中心。”
“意大利《東方出版社》訪華代表團團長說,毛澤東思想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財富。並強調指出,掌握和運用毛澤東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的保障,也是人類美好的保障。”
“莫桑鼻給革命委員會駐開羅代表說,毛主席是世界人民進步的偉大領袖。”
“參加布達佩斯國際博覽會的廣大群眾,對毛主席表示無限信仰;中國共產黨一定會領導世界革命。”
“錫蘭工會朋友讚揚毛澤東思想的強大威力。毛澤東著作是亞非人民最需要的武器;按毛主席教導進行鬥爭定將贏得勝利。”
白老師感歎了一聲後,又說:“同學們,我們多麽幸福啊!這麽多的外國朋友對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著作都加倍讚揚。同學們……”
“老師,我不相信!”一位叫李華新的男生突然打斷老師的話大聲說。
“啊!!!他不相信?”同學們驚叫了一聲。
李華新的這聲疑問,猶如晴天霹靂,炸得全教室即嗡嗡作響又鴉雀無聲,把所有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教室裏噤若寒蟬的氣氛,使李華新猛地意識到,自己沒頭腦的話,對老師正宣講的政治是一種否定、攻擊,反應過來的他被嚇得背脊直滲汗,心中迭迭自罵:“倒黴!倒黴!我真他媽的黴透了頂!”原來他一門心思地懷疑著吳晗的膽量,不相信吳晗敢叫黨下台休息,對於老師說的全世界人民都擁戴毛主席的話,沒能入耳。
“你不相信什麽?你竟敢不相信?你好反動!你好大的膽!”段國成拍桌而起,指著李華新咄咄逼人地憤然相問。
環顧睽睽眾目,麵對段國成的義憤,李華新那不服輸的個性被激發了出來。他不慌不忙地問:“段國成,我怎麽了?你說我敢不相信什麽?你聽完了我的話嗎?你休想……”
“裝傻!狡賴!”段國成氣呼呼地打斷了李華新的話,“你害怕了就趕快作自我批判,否則沒有好下場!”
“下場”這個如同“管製”、“勞改”、“牢房”以及“刑場”的字眼,把李華新激怒了。他一擂桌,厲聲說:“你段國成聽完了我的話嗎?還有你們這些同學又聽完了我的話嗎?人家剛一開口,你們就大驚小怪、自以為是地怪叫起來。我是說我不相信吳晗敢叫我們的黨下台休息,不敢說讓他們來指導我們的黨。”
“就是這樣,你也反動。”段國成盯著李華新說,“你懷疑報紙上的東西就是懷疑黨。這句話你該是說完整了吧?”
這下李華新確實被段國成給問住了,因為不相信報紙也是絕不允許的。眼下李華新恨死自己了,恨自己說話不加思考,如有人存心整他,就可以馬上給他戴上一頂挨批判的帽子。
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憤怒的原因,李華新驀地衝著段國成大聲說:“我的話還沒說完,你段國成就又開了腔。”
“你又沒說完?”段國成擺出一副勝券在握的得意神態說,“你說吧,我看你要怎樣才算把話說完。今天我看你怎樣狡賴掉你說的話。”
“老子不說了,你能把我怎麽樣?”李華新挑釁地盯著段國成說。
“沒話可說了?”段國成得意洋洋地說。
“老子不願意跟你這種人說。”李華新也呈得意之色,“老子不相信你段國成能把我打成反革命。老子的心比你的心紅多了,老子……”
“你當誰的老子。”段國成終於怒了。
“就當你的老子。”李華新毫不含糊地說。
這種語言的鬥嘴,是重慶崽兒打架的前奏,就如同爭雄的公雞,開戰前要豎起脖子上的毛一樣。
麵對如此挑釁,如不用武力降服對手,那就不是重慶崽兒了。其實段國成不隻是為了“重慶崽兒”的聲譽,還考慮到自己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一瞪眼,就離開座位朝李華新奔去了。
這邊的李華新正求之不得與段國成以武力相解決。他為了防止自己的如意算盤中途有變,便更進一步地挑釁著段國成。眼看一場後果不輕的鬥毆即將爆發,大個子梁鵬立馬奔上前把段國成緊緊地抱住了。本想看打架熱鬧場麵的男生於是就煽動、挑唆起來;叫道:“不打的是虛哥。不打的是虛哥。”
一直被梁鵬死死抱住的段國成動彈不得,隻有衝著李華新大聲質問:“你早說不相信,晚說不相信,偏偏在老師說毛主席是世界人民進步的偉大領袖時,你才說不相信。你居心何在!”
這時,在一旁戰戰兢兢了好一會的白老師走到李華新跟前說:“李華新你少說兩句,我們都相信你說的話不是惡意的,但是你今後要注意這個問題。其實段國成同學也是一片好心,給你提出了你該注意的問題。”
“他真有那麽好?”不識相的李華新不客氣地打斷了老師的話,“我李華新才不怕……”
“把這篇批判文章念給大家聽。”心中暗暗著急的白老師氣得將備課本塞進李華新懷中。
李華新毫不情願地接過備課本,嘴裏咕噥著說:“下麵我來給大家念一篇批判文章。”
“鄧拓的《燕山夜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他惡毒攻擊我們偉大的黨,惡毒攻擊東風壓倒西風的科學論斷是‘偉大的空話’,是陳詞濫調。假若把這種說空話的本領教給我們的下一代,培養出這麽一批專家,那就更糟了。”
“湊巧得很,我的鄰居有個孩子近來常常模仿大詩人的口氣,編寫了許多偉大的空話。他寫了一首《野草頌》,通篇都是空話。他寫的是,〈老天是我的父親;大地是我的母親,太陽是我的保姆,東風是我們的恩人,西風是我們的敵人。〉”
“這首詩裏盡管有天地、父母、太陽、保姆、東風、西風、恩人、敵人等引人注目的字眼,然而這些都被他濫用了,變成了陳詞濫調。即是用來最偉大的字眼和詞匯,也將無濟於事,甚至越說得多,反而越糟糕。因此,我奉勸愛說偉大空話的朋友,還是多讀多想,少說一些,遇到說話的時候就去休息,不要浪費你自己和別人的時間和精力吧!”
“(按:‘東風壓倒西風’這個科學論斷,是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毛主席在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會議上提出的。它形象地指出了國際形勢到了一個新的轉折點,社會主義力量已經壓倒了帝國主義力量。東風就是無產階級和亞非拉被壓迫人民反對帝國主義的革命力量,西風就是腐朽的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勢力。歌頌‘東風’憎恨‘西風’這是完全正確的。)
“為什麽鄧拓卻偏要把‘東風’是恩人、‘西風’是敵人的說法誣蔑為‘偉大的空話’,誣蔑為‘陳詞濫調’呢?赫魯曉夫修正主義者曾煽動地說,‘必須更加勇敢和堅決地揭露關於荒唐無稽的’西風和東風競爭的教條主義理論。在這裏,鄧拓同赫魯曉夫唱的是一個調子。”
“他含沙射影地攻擊我們的領導‘自作聰明,看不起群眾’,誣蔑我們的黨‘不堪信任’。誣蔑我們的大躍進是‘吹牛皮’、‘說大話’,在事實麵前碰得‘頭破血流’。
誣蔑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完蛋了’。為被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喊冤,吹捧他們的反黨‘骨氣’,鼓勵他們東山再起,狂妄地喊要我們黨趕快下台‘休息’。”
“鄧拓的《燕山夜話》裏有這麽一首極端仇恨無產階級專政的詩:‘東林講學繼龜山,事事關心天地間。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力抗權奸誌不移,東林一代好男兒!攀龍風節揚千古,字字動心絕命詞。’看,鄧拓的《燕山夜話》是多麽的猖狂!”
李華新話音未落就坐了下去,然後才將備課本遞向老師。經過休息後的白老師又神氣活現了,她像收回虎符般得意地拿過備課本,隨即踱步繞場,不緊不慢地念:“《三家村劄記》猖狂攻擊我們黨的領導是‘主觀主義’、‘教條主義’、‘自以為是’、‘害己、害人、誤國’,‘吹牛的騙子’、‘不愛護勞動力’。他們攻擊無產階級專政,誣蔑黨和國家‘吏治已經日趨腐敗’,誣蔑我們……”
這時下課鈴響了,略微停頓了一下的白老師見課堂的嗡嗡聲漸漸大起來後,就宣布了下課。
第四節課是語文課。現在的語文課實際已變成了政治課,因為形勢嚴峻,老師不敢分析課文,唯恐口出禍端,因而不是照本宣科,就是拍運動的馬屁,講著講著就批判起“三家村”等反動學術權威來。
語文老師叫程曼麗。她生得小巧玲瓏,二十六歲左右,未婚,散發出幽幽的嫵媚氣息,這使得她的玲瓏體態更具魅力。她在師生麵前有一種自卑感,這自卑感來自全校師生都知道她曾未婚墮胎。
也正是這過錯教育了人,使她懂得了真正的愛。她有過這不光彩的經曆後,大多數未婚男教師都對她畏而遠之,惟陳國樹老師給了她溫暖,並與之建立了戀愛關係。
這堂課程老師依然是照本宣科,對大亂的課堂秩序視而不見,任由學生們自由行事。突然胡英才指責程老師對學生不負責任。而程老師卻仍然是一張灰色的臉,對胡英才的指責不予理睬。接著有不少男生就群起而攻之,數落起程老師的劣跡來。到後來,竟有一位男生趁場麵混亂對程老師罵了一聲“爛貨”。其實這個男生的心聲是大多數師生的心聲,都把程老師看成是爛貨。當然程老師也明白這一點。程老師一直痛苦地承受著這種無形的侮辱,並且從沒反抗過。可今天被一名男生給痛痛快快地罵出聲後,程老師的精神就一下崩潰了。她伏在講桌上痛哭起來,不但沒有獲得學生們的同情,卻反而遭來了學生們更多的圍攻,把她的墮胎劣跡同貪圖享受的資產階級思想聯係了起來。
不多一會,得到消息的肖子鶯老師和白玉蓮老師趕了過來,她們一個負責勸學生,一個負責安慰程曼麗老師。在白老師給學生們說好話時,肖老師想扶程老師回辦公室,可程老師怎麽都不願走,隻是伏在桌上一個勁地痛哭。不久,陳國樹老師怒氣衝衝地趕來,他一進教室就衝著學生們大吼道:“你們還是學生嗎!你們還想做人嗎?”
這次陳國樹的怒火、大吼及高大身軀不但沒有嚇住學生,相反卻遭到學生們輕蔑的語言圍攻。
一位學生義正嚴詞地說:“陳老師你要站穩立場,不要跟那個爛貨談戀愛,這都是為你好。”
陳老師氣得渾身發抖,他攥緊拳頭考慮著是不是該教訓一下囂張的學生。
接著又有幾個學生用關心的口吻說:“陳老師,文化大革命運動都這麽深入人心了,你卻還執迷不悟。大家好心勸你要跟未婚就墮胎的爛貨化清界線……”
“放你的屁!”陳老師咆哮了。
眼看陳老師就要控製不住自己,幸好又有兩名男老師趕來,並將陳老師勸走。
緊跟著,肖老師同白老師也扶著哭得傷心欲絕的程老師走出了教室。
所有的老師都走後,教室裏發出了各種笑聲。
今天的午餐,孫仲雲很晚才去,他躺在床上為老師被公然淩辱的事難過了好一陣。他雖然難過,卻又覺得陳國樹老師不該跟程曼麗老師談戀愛,因為不值,可惜了他這個英豪男兒。
吃完午餐後,孫仲雲在空無一人的水槽洗碗時,身後傳來陳國樹的聲音。
“孫仲雲……”陳老師輕聲喚道。
孫仲雲回頭看了一眼也是來洗碗的陳老師既沒應聲、更沒說話,而是一聲不吭地繼續洗著自己的碗。
陳老師沒有再說話,而是徑直走到孫仲雲旁邊的一個水龍頭下洗起碗來。幾秒鍾後,陳老師就洗好碗匆匆地離去了。
老師的灰溜溜離去,使孫仲雲萬分難過、又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太市儈,狠心刺痛了老師的心。但同時他的心又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對待陳老師才好。眼見陳老師耷著頭一步步遠去,焦爛了心的他遂心生一計,掏出二兩飯票擱在水槽邊,然後大聲呼喊著陳老師:“陳老師,您的飯票丟了!”
陳老師聽見有人喊自己,便轉過身來望著孫仲雲發了愣後才大聲說:“我沒丟飯票。”
一路小跑的孫仲雲拿著飯票來到了陳老師跟前,說:“陳老師,您看看這是不是你丟的飯票?”
陳老師不冷不熱地說:“我吃多少帶多少,沒飯票可丟。”
盡管他已看見陳老師哭紅了的兩個眼圈。“丟飯票”之措,本是孫仲雲借來向陳老師表示悔過,但無奈,沒能如願。如此一來,孫仲雲就隻好望著漸漸遠去的老師的背影,呆呆地立在原地又害臊又惆悵。
眼下陳老師的弱小、無助,反倒使孫仲雲懷念起老師往日的燕趙義士之雄風。他清晰地記得在一次數學課上,陳老師因十分著急同門們不努力學習、不知道自己的社會責任,故對大家慷慨激昂地吟誦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
第二天,教室完全成了茶樓酒肆,本已混淆不清的師生關係被完全顛倒——老師成了犯錯的學生,整日心神不寧、戰戰兢兢;而學生卻成了知識淵博的師長,張口閉口都賣弄革命者的八麵威風。
上午第一節數學課,陳國樹老師因氣憤沒有課堂紀律,走出了教室。總是出風頭的段國成拿出一張報紙來向大家念道:“人民日報社論,放手發動群眾,徹底打倒反革命黑幫。南京大學革命學生、職工和老師揪出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份子匡亞明,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段國成。我們識字,不需要你來念。”郭永泰不客氣地打斷了段國成讀報。
“你對運動是什麽態度?”段國成氣憤地瞪著郭永泰。
郭永泰慢悠悠地巡視了一遍同學們後,不慌不忙地對段國成說:“段國成,大家的思想都不比你差。我的心也比你的心紅,革命覺悟也比你高。我已把帝、修、反送進了十八層地獄。你呢?”
段國成憤怒地說:“郭永泰,你不要耍嘴皮子。現在是什麽形勢?我想你非常清楚。我告誡你要嚴肅對待這場運動,謹防犯錯誤。”
“等你把十九層地獄建好,沒裝上燈後我就立馬把他們送下去。”郭永泰仍用不正經的方式惹段國成不好過。
“地獄是不該有亮光的。”黃曉玲大笑著推了郭永泰一把。
段國成見黃曉玲對郭永泰親昵,心中頓生醋勁。於是他沒好氣地對黃曉玲說:“這是嚴肅問題,不許笑!”
黃曉玲一下惱了,說:“段國成。我笑礙你什麽事?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奇妙!我喜歡笑,就是要笑。”
郭永泰也鄙視段國成,故用親密的姿態對黃曉玲說:“黃曉玲,第十九層地獄太深了,我們還是講點革命人道主義,給帝、修、反安裝一盞十五瓦的電燈,這樣他們也好讀讀馬列和毛主席的書,這才能使他們脫胎換骨,從新做人。”
段國成心裏明白郭永泰是在幫黃曉玲氣自己。於是他猛地一把抓住郭永泰的肩,發泄怨恨地說:“郭永泰,我看你非常危險!聽說這場運動比五八年反右運動還要麵廣,還要厲害!你可要小心點!”
郭永泰慢慢拂開段國成的手說:“段國成,你聽清楚,我是把帝、修、反送進地獄,不是送進天堂,你的忠告莫名其妙。你以為我的思想沒你的思想紅嗎?告訴你,我的心比你的心更紅。現在我倆就當著同學們的麵比一比。”油腔滑調的郭永泰越說越忘形,所以就倏地露出胸膛,並將手一伸,雄赳赳地叫道:“拿刀來!”
威武間,郭永泰覺得自己像個武士,而同學們覺得他隻是逗大家高興的滑稽客。
“好下流!”看著熱鬧的場麵,段國成用文明方式來攻擊郭永泰。
“比下頭?不,就比上頭,因為心在這裏。”自以為占上風的郭永泰得意忘形了,竟用如此諧音嘩眾取寵。說話間,他還豪邁地拍打著胸膛。
“郭永泰,你太不像話了!”有幾個男生連說帶笑地譴責起郭永泰來。
緊跟著教室裏又是亂哄哄一遍。郭永泰這才如夢初醒,驀然知道羞恥,遂奪路而逃,埋著頭跑出了教室。
看著郭永泰逃走後教室裏亂哄哄的聲變成了哈哈大笑聲。
恰在此時,一個竭力壓製著怒火的聲音從室外磞進了教室:“笑夠沒有?”
重新回到教室的陳國樹老師倚在門上不陰不陽地對學生們說。陳老師瞟著對學習不以為然的學生,嘴角露出一絲冷漠、輕蔑和無奈的苦笑。
最後陳老師沒精打采地走到講台上頓了頓後對學生們說:“看來大家都很有學問,不需要學習了。”
“你是在挖苦我們?”段國成用訓斥的口氣向陳老師提出了抗議。
陳老師藐視地盯著段國成輕輕哼了一聲,然後拿起一支粉筆來,轉過身麵向了黑板。
近來陳國樹老師也時常受到學生們的批評,說他對文化大革命運動有抵觸情緒,越來越照本宣科了。學生們越是這樣批評,他越是照本宣科。他認為學生們的心思不是在批評教學質量不好,而是想給自己戴上一頂對文化大革命運動不熱情的帽子。對這頂帽子他是既滿不在乎又非常在乎,不在乎的原因是認為自己的工作成績自有公道,在乎的理由是自己的人生政治受到了猜疑。
陳老師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的情形根本不像是在講課,而是像自己在做作業,因為沒有幾個學生在聽、在看。在這空檔時間裏,很多學生都各懷心思,特別是段國成。段國成一心想的是用自己掌握的最新材料寫出一篇轟動全校的批判文章,從而出類拔萃。
陳老師在黑板上消極地寫畫著,段國成在下麵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功夫不負有心人,段國成終於想出了自認為頗為得意的批判主題,並賡即落筆於紙:烏鴉的翅膀再黑也遮不住金色的太陽。
他覺得自己的這個標題確實不錯,既突出顯示了自己的紅思想,又標新立異。緊接著他煞費苦心地構思起文章的具體內容來。他想,“五一六通知”已清楚地說明了有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混進了黨裏、政府裏、軍隊裏,這有多危險!他又驀地想起“五一六通知”裏特別引用了毛主席的一句話,即:不破不立。破就是批判、就是革命。
心有靈犀的段國成瞬間靈光閃現,一下就領悟到了“五一六通知”的精髓所在。
“對!”他興奮地自語道,“這個‘破’是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精髓,如果不先破,又怎能把那些混進無產階級各個領域裏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出來呢?對!決不能讓這些烏鴉翅膀遮住了太陽的光輝。”
他想到這裏,激動之情難以自禁,故不由得大著嗓門念道:“一定要破!破!破!”
段國成驀然爆發的“破”聲,響徹教室,把全班同學都搞懵了,乃至於一時間裏人人麵麵相覷,不知何然。稍後,教室裏爆發出一遍哄堂大笑聲。
“要破你就出去破完了再進來!”本無好氣的陳國樹憤慨地將粉筆使勁摔於地上,“段國成出去破呀,不破完就別進教室,別影響同學們上課。”
段國成被老師突如其來的嗬斥給驚懵了,片刻,他回過神來,用針鋒相對的目光瞪著陳老師說:“你敢說不破?你居心何在?你敢反對毛主席?”
此情下,師生關係緊張到了非決一雌雄不可的程度;二人怒目相視,互不相讓。見此情景一片嘲雜聲的教室漸趨安靜,直至落針聞聲的靜謐程度。麵對如此濃厚政治色彩的事端,學生們豈敢妄斷是非,批評段國成過分。
末了,還是陳老師打破僵局,他迎著段國成睚眥必報的目光說:“你以為自己很聰明?你是個傻瓜!你不要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出師有名,是有根有據,你終究要後悔終身的!”
陳國樹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感,沒加思考就將“你終究要後悔終身”的話痛心疾首地大叫了出來。
“請你把話說明白點。”段國成既驚訝又憤慨地瞪眼望著陳老師說,“我破資產階級的東西、要後悔什麽?”
善良大度的陳老師把段國成咄咄逼人氣勢理解成是對自己剛才粗魯訓斥的發泄,於是就下意識地糾正了態度,平和地說:“對不起,段國成同學,我不該嗬斥你,這樣多多少少都傷害了你的尊嚴。其實我也是為了你們好,為你們的前途擔心。你們自己心中明白,近來大家的學習怎麽樣?”
段國成的話本來有發泄的成份,他見老師軟了,也就隨機一變,用緩和的語氣說出強硬的話:“陳老師。我希望你要關心國家大事,不要老是用一口一句學習,一口一句成績來拖同學們批判資產階級的後腿。”
“隨你的便,要學就學,不學就算了。”陳老師又發怒了。
“你這是在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較勁!”段國成更是怒氣衝衝地向陳老師叫道。
陳國樹不再理會段國成,而是在痛苦茫然中小步地走出了教室。
六月二日這天,段國成把當月一、二號的《人民日報》特意帶到了教室。在政治課上,他未經白老師同意,就喧賓奪主地向全班同學侃侃念到:“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資產階級專家、學者、權威、祖師爺,打得落花流水,使他們威風掃地。”
“新華社一日訊,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時許,北京大學哲學係聶元梓等七人,在大飯廳東牆上貼出了題為《宋碩、陸平、彭珮雲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幹些什麽》的大字報。全文如下——現在全國人民正以對黨對毛主席無限熱愛、對反黨反社會主義黑幫無限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為徹底打垮反動黑幫的進攻,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而鬥爭,可是北大按兵不動,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廣大師生的強烈革命要求被壓製下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原因在哪裏?這裏有鬼。請看看最近的事實吧!”
“事情發生在五月八日發表的何明、高炬的文章,全國掀起了聲討三家村的鬥爭高潮之後,五月十四日,陸平(北京大學校長、黨委書記)急急忙忙傳達了加強領導堅守崗位。你們堅守的是什麽崗位?你們堅守的是你們多年一直盤踞的反動堡壘。你們加強的是什麽領導?就是指揮你們的夥計作垂死掙紮,力圖保持你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陣地。你們妄想把反擊反黨、反社會主義黑幫的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納入你們修正主義軌道,直到今天還負偶頑抗,破壞文化大革命,這是白日做夢!”
段國成讀完文章後,得意地將報紙一揮,說:“同學們,你們聽了聶元
梓等七人的大字報後有何感想和看法?人民日報社論已說得很清楚了,現在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我們也應該向北京大學的聶元梓等人那樣,橫掃我校的牛鬼蛇神。“哪來這麽多的牛鬼蛇神?”李華新拉長了臉質問段國成,“你以為我校的黨委也是牛鬼蛇神窩?要真是這樣廣的麵,資本主義早就複辟了。我勸你不要吠影吠聲,五八年的反右鬥爭你是知道並清楚的。”
“李華新同學說得對,”白老師邊踱步邊說,“不要認為隻要是領導就是混進黨及政府裏的資產階級代表。上麵再三強調,文化大革命運動要在各級黨委的領導下統一進行。我們要相信領導,相信絕大多數領導是無產階級的代表。請同學們回憶一下近代革命史,從新民主主義到趕走帝國主義,從推翻三座大山到建立新中國,從打敗以國民黨為首的反動集團到組成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乃至今日的社會主義改造及建設,哪一次勝利不是在黨的領導下取得的?總之,無論什麽運動都不能離開、脫離黨的領導,都要在黨的領導下進行。”
白老師的這一席話,把大多數學生說服了,把少數學生說害怕了,把段國成之類的幾個學生說得心中窩著大火。
六月五日,附四中在校黨委的領導下,熱情洋溢地召開了“堅決擁護黨中央決定改組北京市委”的全校師生大會。運動進行到今天,校領導不敢穩坐釣魚台了,而是見風使舵,也夥同著學生唱起了“打倒走資派”的高調。
運動行至今日,已對文化大革命運動有所警惕、防範的校領導在市委的布置和要求下,掌握住了運動的領導權。因此雖有少數學生試圖效仿聶元梓等人的行為,但終沒能成大氣候。
由於校黨委權威尚存,因而校規未亡,所以上課也還能敷衍。校方在敷衍運動的同時,又在市委的領導下,用將計就計的辦法,主動出擊,將主旨本該是打倒走資派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引向了、隻在意識層麵上起作用的破“四舊”方向,想以此達到轉移文革鬥爭的目標。
時下的學校就像一隻快沉沒的船,任由風吹浪打,沒有了希望。這天,陳國樹老師走進教室時的心情已不是像過墳場那樣恐懼,而是像赴刑場那樣悲壯。他繃著臉,緊閉著大嘴,走上講台後,一句話未說,就直接在黑板上寫了起來。
已把陳老師的不滿情緒看在眼裏的段國成倏地站起來吼叫道:“陳老師你要教就教,不教就算了。我們不在乎你一個翹尾巴的臭知識份子。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告誡臭知識份子不要向無產階級翹尾巴。”
“我又怎麽啦?”陳國樹氣憤地說。
段國成氣勢洶洶地說:“陳老師,你一會要我們走白專道路,一會又對學生毫不負責地照本宣科……”
“你娃娃還真不好伺候。”陳國樹氣得大聲叫道。
“你是什麽老師?你還配當老師嗎?”段國成近乎喜滋滋地對陳老師說,“你不要為我們上次批判了程曼麗的資產階級行為、思想,就心懷不滿,就借教學來報複學生。程曼麗的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很,對她必須要有所批判。”
“放你的屁!”陳國樹瞪著段國成叫出了聲。
“天呀!陳老師竟罵人?”胡英才第一個責問起陳老師來。
教室頓時大亂,學生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地將陳老師批判起來。
“陳國樹老師,這是我們第三次幫助你了。”鶴立雞群般的段國成言詞刻毒地說,“我們好心好意的勸你不要跟程曼麗那爛貨談戀愛,你卻死活不聽。你知道程曼麗是墮過胎的,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希望你能跟程曼麗劃清界線,脫離資產階級的腐朽東西,你卻執迷不悟。你硬是不把文化大革命運動放在眼裏,至今還對墮過胎的……”
“下流!無恥!混帳!”陳國樹氣得臉青麵黑手發抖,一揮手,歇斯底裏地將講桌上的所有東西掀飛了出去。
“究竟誰下流?”憤憤不平的學生們對陳老師起哄了。
“怪事了!”郭永泰大大咧咧地說,“陳老師你在跟誰談戀愛?你怎麽反倒說學生下流呢?嘿!世上竟有你這樣的怪論!”
“管我和程老師閑事的人,就是下流、無恥、無聊、混……”陳國樹氣得雙眼淚花滾滾轉。
學生們嘩然了,七嘴八舌地說:“陳國樹,你才無恥。你跟程曼麗那不貞節的女人談戀愛才無恥!”
“破四舊是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旨意。你為啥就丟不開腐朽的東西?我替你想不通。”
“‘混帳’是最下流的髒話,你不該這樣謾罵學生。”
“你的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了……”
“我們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批判你的資產階級思想……”
“你隻圖程曼麗長得漂亮,一點不在乎她的品德……”
“我們強行製止你跟程曼麗爛貨的交往,這也是為你好……”
突然“叭”地一聲脆響,把正在批修鬥私興致上的學生們給驚懵了。陳國樹右手用力擊桌絕望地大叫道:“辱罵程曼麗老師的人才是爛貨!”
學生們惱羞成怒了,他們大步跨上講台,將陳國樹團團圍住,進行訓斥:
“你敢罵我們是爛貨?”
“你才是爛貨;程曼麗爛貨、爛貨。”
“陳國樹,回頭是岸!”
“你再這樣下去,會犯嚴重錯誤!”
“我們就是要跟你的資產階級思想作堅決的鬥爭……”
被圍攻的陳老師,在學生們的淩辱及指指戳戳下氣得呆若木雞,兩眼淚花。緊咬牙關的他,突然神經質地發出狂嘯:“老子原意!”
一部分學生見老師癲狂狀態,就有所同情,遂對自己的過激行為有所收斂。而為了能使自己更加顯赫於人的段國成卻故意露著輕鬆的笑,大模大樣地摸著陳老師的頭,幸災樂禍的向全班同學大聲說:“你們看,他還恬不知恥地說他願意拾破爛。這樣看來,這場文化大革命運動不搞不行了!這場運動搞得真是太及時了!英明!英明!毛主席真是太英明了!嘖嘖!真是太英明了!”
這下心慈的學生雖同情陳老師的不幸“戀愛”,但在原則問題上絕不施仁政。他們對自己老師願意拾破鞋的行為深感驚愕和不解,所以紛紛悻悻侃言道:
“這場運動就是應該搞,搞得很及時。你看,他的資產階級思想有多頑固!”
“我們就是破除幾千年來的舊思想、舊文化、舊傳統及舊的習慣勢力!”
“他至今都還舍不得拋棄他那資產階級的破爛貨呢!”
“不知道陳老師是怎麽想的,程曼麗老師是墮過胎的……”
突然,清瘦的校長氣喘籲籲地趕過來。原來他得到了兩位路過高二、一班教室的老師報告。他奔攏後,不顧難受的氣喘,就和顏悅色地分開人群,靠著陳老師站定,說:“同學們破四舊的革命心情和行動,我很理解並給予最大的支持。但也總得講究方式方法吧?資產階級思想不是三言兩語、十天半月就能消滅的,而是要通過作長期的思想工作、才能達到目的。同學們說對不對?好,同學們回到座位上去,陳老師由校領導來幫助。”校長話音未落,就急匆匆地拉上陳老師走了。
“哈哈哈……”陳老師狼狽地一走,學生們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他們像是在這件事中認識到了自己的潛在力量和價值。
一直坐著未動的孫仲雲,對眼前發生的事十分反感,並對已是高中生的段國成之流的小醜行為百思不得其解。他努力平衡著自己的心理,但始終辦不到,因為左右為難。末了,他煩透了,就無聲地走出了嘲雜一片的教室。
自己的腳是怎麽邁動的他不知道,到哪裏去,他更不知道,他深陷在替陳老師不平不解的憤慨及深思中。正當他一步一思忖,一步一推測;一步一煩亂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他定神一看,自己已來到了辦公樓旁的幽靜小道上。他再抬頭循聲望去,見怒氣未消的陳老師在辦公樓二樓的一個窗口叫著自己。
“孫仲雲,你到辦公室來一下。”陳國樹餘氣未消喊著。
孫仲雲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向辦公室走去。他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感到左右為難,一怕同學們罵他是陳老師的小爬蟲,與資產階級思想行為劃不清界線;二怕自己的猶豫被老師看出來,這無疑是給老師流血的心抹上一把鹽。
進退兩難的孫仲雲、麵容呆滯地來到數學辦公室一看,卻見室內空無一人。納悶中,他驀然想起陳老師是在語文辦公室的窗口喚自己,於是就向隔壁房間走去。
來到語文辦公室門前,他向室內看去,見校長和幾名老師在分別安慰怒氣衝衝的陳國樹老師和伏在桌上傷心抽泣的程曼麗老師。
“陳老師,你憤慨的心情我理解,但要顧全學校這個大局,還是讓程老師去上課吧。”校長有氣無火地說,“再說昏了頭的學生必定是少數……”
聽校長一說,孫仲雲想起下節課就是語文。
“不能去!”陳國樹氣恨恨地說,“教這樣的學生有何意義?”
“還是讓程老師去吧。”一位女老師傷感地說,“反正學期將盡,咬著牙把這幾天混過去不就完事了。”
程老師突然哭出聲來:“不管我有多大的不是,他們也不該侮辱我,他們越來越肆意踐踏我了。我不是去上課,是去受他們淩辱。我在他們心目中已不是人,沒有尊嚴……”
“還奢談什麽尊嚴!”見戀人哭得傷心悲痛的陳國樹,氣得猛地將一個茶杯摔在了地上。
見陳老師情緒激動,老師們紛紛用最浸人心脾的語言和細微的安撫動作來平息他的怒火。
“程老師,不要跟那些娃娃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麽喲!”一位有學究氣的大齡男老師對程曼麗說,“他們還是學生,不懂感情的事,不必為此傷了自己的身體。”
仍伏於桌上抽泣的程老師說:“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後來,他們越來越凶,簡直叫人受不了,有學生差點就向我吐唾液了。”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陳國樹又叫了起來,“這哪裏還像個國家……”他剛一泄憤,就看見了立於門前的孫仲雲。
陳國樹看見孫仲雲氣小了些,他像仁兄般地走過去對孫仲雲說:“孫仲雲,你把作文本抱去發給同學們,這節課程老師不能去,改為自習課。”
當孫仲雲默不作聲地抱上程曼麗老師桌上的作文本時,他的手突然被程老師緊緊抓住,程老師哽咽著說:“孫仲雲,你也認為老師的靈魂很肮髒嗎?”
“不不,我沒有,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孫仲雲忙亂地說。
“你怎麽不站出來幫老師說幾句話呢?”傷心的程老師傻乎乎地說。
“我,我我……”孫仲雲呆了一般地口吃起來。
細心的校長上來拿開程老師抓著孫仲雲的手,同時說:“哎!程老師,時下就連我這個校長都不敢站出來幫你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個學生。好,這堂課你就不去了,靜靜心,平平氣吧!“
回教室的路上,抱著一摞本子的孫仲雲邊走邊想:“程老師的痛苦、委屈,不是裝出來的。為什麽我們老把在政治上、生活作風上有問題的人的痛苦流淚、說成是資產階級的一種蒙騙人的陰險伎倆呢?隻要是人,都是血肉之軀,都能感受到痛苦……”他思索到這裏,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教學大樓門庭的圓柱,這打斷了他的思考。
孫仲雲走進教室,刻意加重了臉上的陰沉程度,遂把本子往講桌上一擱,說:“這節課程老師不能來了,大家自學。”
“她為什麽不來上課?她這是對運動有抵觸情緒。”胡英才半是認真半是隨意地大聲問孫仲雲。
“抵不抵觸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在哭。”孫仲雲取出自己的本子來冷冷地說。
胡英才又想再問原因的時候,段國成急著把他叫走了。
午餐時,飯堂大門旁的牆上出現了一張剛貼上不久的大字報。這張大字報與旁邊的其它大字報不同,不是批判黑幫,也不是表忠心,而是批判老師。這張大字報很是嘩眾取寵,其標題及全文如下:
“陳國樹必須懸崖勒馬,有嚴重資產階級思想的陳國樹老師,長期以來與生活作風放蕩的程曼麗鬼混在一起,真可謂臭味相投;時至今日仍執迷不悟。陳國樹,睜大你的眼睛瞧一瞧,史無前例而又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勢不可擋,破四舊的革命風暴,必將鏟除你的腐朽糜爛的資產階級思想,不管你是否情願。出於關心和愛護,我們再一次奉勸你拋棄程曼麗這隻破鞋,用無產階級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改造自己,重新回到無產階級隊伍中來,做一個毛澤東時代的紅色教師。倘若你還不懸崖勒馬,一意孤行,一切惡果將自食!!!
革命學生:段國成 胡英才
郭永泰 董明明
1966.6.16”
大字報的左下角畫有一人騎馬立於懸崖邊的漫畫。
不久,得到消息的陳國樹,怒氣衝衝地趕到了飯堂。他用粗壯有力的胳膊分開圍觀大字報的人後,就伸出手去撕侮辱他和程曼麗的大字報。說時遲,那時快,一位戴眼睛的男老師用火中取栗般的驚人速度,一把將陳國樹死死地拉住了,並擔憂萬分地連聲說:“撕不得!撕不得!千萬不要撕呀!”
眼鏡老師邊憂心地告誡陳國樹,邊用整個身軀將他推著往後退,直到牆角才停下來。眼鏡老師朝四周瞧了瞧,確認身旁無人後,才壓低嗓門說:“國樹,你想當反革命嗎?你受這點侮辱算啥。聽說北京現在鬧得更凶!”
經眼鏡老師一提醒,陳國樹醒悟了過來,知道自己剛才如果一把將大字報撕了下來,不但自己有了罪,還要連累戀人。因此,他雖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強壓下了拚命的怒火。他仰天長籲一聲後,就對眼鏡老師說:“隻要同事們能理解我,我就安心不少了,再大的侮辱,我也——忍了!”他話未說完,淚如雨下,昔日那荊軻豪氣不知哪裏去了。
又氣又恨又無奈的陳老師站在遠處又狠狠瞪了幾眼大字報後正欲離開時,吃著飯的段國成帶著幾個自命不凡的學生來到了陳國樹麵前。
“陳國樹,你還不服氣嗎?”口中嚼著飯的段國成用筷子指著陳國樹說,“我們這是好心,是在挽救你。你要認清當前的形勢喲!”
陳老師壓根就不想理睬眼前這些可憐的學生,用刺人的目光瞪了他們一眼,轉身就要離開。這時,段國成跨步上前,用筷子橫在他胸前,截住了去路。
“怎麽,要搶人?”陳國樹瞪圓了眼。
段國成對陳老師的怒目相視及語言毫不來氣,而是小覷著對方,慢悠悠地說:“陳國樹,你有資產階級思想我們該不該幫助你?你不要不服氣,你認識到這場運動的實質沒有?資產階級的四舊東西不破掉,無產階級的新東西怎麽能立起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不破不立,先破後立。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嗎?”
更有甚者將筷子杵在陳老師的額頭上進行訓導:“我真搞不懂你腦瓜子裏裝的是些什麽東西,連程曼麗這種墮過胎的女人也要。你還有沒有點男人的尊嚴?”
“你這叫色迷心竅吧?”另一個男生用筷子在陳國樹眼前不停地舞晃著圈兒。
這一來,段國成之流的過激行為遭到了一部份學生的抗議,他們指責說:
“你們這樣做太過份了,文化大革命又不是批判老師。”
“你們太侮辱人了。”
“你們有本事就寫大字報進行批判,不要動腳動手。”
在這樣的情形下,段國成等人還是知道該收斂收斂自己的行為,故借菜不夠吃而朝食堂走去。
陳老師垂下頭走開後,一位女生突然輕聲驚叫道:“你們看,陳老師在哭似的?”
這同情聲雖然不大,但傳播力特強、特灸人心。所以瞬間就有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向陳老師的背影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他們難過地望著一位鐵人般的老師將臉埋進自己抬起的胳膊上,邊走邊抽泣。
確實,時至今日,重慶所有的學校都還沒有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推向真正的高潮,更沒有對準真正的目標;盡管《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的鼓動性社論一個緊接一個的發表,鋪天蓋地的宣傳一句比一句更加抖明了運動的真正目的,但因市委領導班子是國家主席委任的原因,所以一直保持著安定。
既然政府穩定,學生們在熱衷於搞批判、破四舊的同時,還得敷衍即將來臨的期終考試。
六月十八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的“改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及“今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的決定見報後,使本已沸沸揚揚的校園更加天翻地覆了,學生們的幹勁幾乎全用在了學習社論、熟讀毛主席語錄、觀注林副主席的最新講話及議論四舊劃分問題。
眼看學校的紀律及教學的權威就要崩盤,學校根據市委的通知精神,決定提前期終考試。
這幾天,學生們借為改革僵硬的學習方法為名,三五成群地走出教室各行其事。其實學生們用不著找借口,因為現在是學校怕學生。
由於正派的緣故吧,有幾個同學習慣性地與孫仲雲坐在一處半陰半陽的台階上談論當前的形勢。他們手中的課本隻是裝模作樣,口中大談的是兩報一刊的社論及北京的最新消息。
孫仲雲無心聽同學們老生常談般談論,而是想著中央國務院六月十八日的“決定”之事。此時,他的思考像錐子似的深深地插進自己曾懷疑過的問題裏。他想:“果真是那樣嗎?為搞文化大革命,全國高等學校的招生都要推遲半年,這不是又在付出新的、更大的代價嗎?依我之見,如果這場文化大革命運動沒有什麽難言之隱或千鈞一發之焦灼,定不會做出目前這種舉鼎絕臏之措。為何如此焦灼呢?難又難在何處呢?難在不像五八年反右鬥爭時那樣刀俎齊全?文化大革命有刀無俎?這俎該是當今政府吧?”
“如今以劉少奇為代表的政府所推行的一係列政策恰恰是與文化大革命所要拚命辦的事背道而馳,一個給右派份子揭帽,另一個卻不斷地擴大黑五類範圍;一個執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另一個卻不遺餘力地破四舊;一個努力消除曆史遺留矛盾,另一個卻亡命地大搞階級鬥爭……看來這高高舉起的刀,不是要切俎上的菜,而是要做出使人人不可思議的事——砍俎。”
“可是刀要砍俎也並非易事,因為俎符合憲法,名正言順,且也是個龐然大物,不能讓刀輕易遂其心願。刀要怎樣才能砍俎呢?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否認俎。俎必定是俎,否認了又何妨。怎樣才能達到“否認”之事呢?就隻有煽動民眾不承認現行政府,並繼而反對之。隻要有刀撐腰,俎又能把對他的否認者怎麽樣呢。“
“這場運動真會是刀砍俎嗎?如說是,可劉少奇主席至今仍高高在上;如說不是,可‘我國確確實實有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存在’這句話又怎麽解釋呢?好難的問題,真把人搞得頭昏腦脹。不想了,我一個小小老百姓理解得了大人物們要做的事嗎?謹防犯錯誤,甚至是砸自己的前途!”
太陽暖過了頭,正當李華新向大家建議到更蔭涼一點的地方去坐時,段國成拿著一疊報紙興衝衝地來到了同學中。
“我來為人民服務,讀讀最近幾天的報紙。”段國成沒看一下同學們的臉色就讀了起來,“人民日報社論……”
“別念了。”正用手指摳著自己涼鞋底凹處石子的李華新不耐煩地打斷了段國成的話,“這段時間的報紙不看就知道它上麵的內容了,用不著你念。隻要把四舊破到家,就能充分說明我們的心是紅彤彤的。”
“我把這幾篇文章念了,給你們透露個最來勁的消息。”段國成近乎討好地對大家說。
“你就快念吧。”李華新邊說邊搕著卡在鞋底的石子。
段國成微微一挺身就念道:“人民日報社論。‘徹底搞好文化大革命,徹底改革教育製度。’北京第四中學高三(五)班革命師生給毛主席一封信……”
“全體革命師生為廢除舊的升學製度發出倡議……‘階段考’、‘期終考’、‘升學考’、‘高考’,是花頭招牌,是封建社會政治和經濟產物的流毒和變種,是教育界資產階級權威極力吹捧的,升學考試製度的二十一大罪狀……,要把四書五經、三教九流汙穢合一……”
“林彪同誌就工業交通戰線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寫的一封信中指出,毛主席天才地把馬列主義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階段;毛澤東思想灌輸到工農中去,能轉化為巨大的物質力量……,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打到誰。”
“北京、上海等大中學校廣大革命師生滿懷革命激情,熱烈擁護黨中央和國務院決定,誓做革命闖將,堅決砸碎舊教育製度,決心在文化大革命中衝鋒陷陣,在階級鬥爭中鍛煉成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階級鬥爭是青年的一門主課,堅決奪回資產階級霸占的教育陣地,培養無產階級自己的革命接班人。”
“北京大學革命師生揭露大量實事,控訴陸平黑幫迫害工農學生的罪行。控訴匡亞明對我的迫害……”
“人民日報社論,革命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到來……我們要站在運動的前麵,積極領導這個運動。要放手發動群眾,采取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方法,讓群眾把意見充分講出來,把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統統揭出來,把一切牛鬼蛇神統統揭出來,把資產階級的反動堡壘一個個地砸得粉碎。”
“毛主席說,大字報是一種極其有用的新武器。革命大字報好得很!革命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你一張,我一張,從各個方麵,一下子就讓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露出了真麵貌。革命大字報把大是大非的問題擺出來,讓大家議論,大家來鑒別,大家來批判。這對於教育群眾、特別是提高青年一代的無產階級覺悟大有好處。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革命大字報大長了無產階級誌氣,對待革命的大字報采取什麽態度,是這場文化大革命中區分真革命和假革命,區分無產階級革命派和資產階級保皇派的一個重要標誌。你是革命派麽?你就必然歡迎大字報,擁護大字報,帶頭寫大字報,放手讓群眾寫大字報,放手讓群眾揭露問題。”
“你是保皇派你就必然對大字報怕得要死,見了大字報臉發黃,渾身出汗,千方百計地壓製群眾的大字報。有少數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的腦袋是花崗岩做的。他們不準群眾革命,不準群眾寫大字報。群眾寫起來了,他們就利用他們的職權,假借種種名義,組織保皇派搞反革命的大字報,企圖圍攻革命的大字報,鎮壓無產階級革命派。對他們這種做法,我們並不怕。他們跳出來當反麵教員,正好提高廣大群眾的警惕,有利於辨別大是大非,這豈不是一件好事嗎?放手發動群眾,放手讓群眾寫大字報,在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的旗幟下,在黨中央的領導下,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進行到底!我們誓死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澤東思想……”
“喂,你是不是在給我們補課?”李華新邊質問著段國成,邊把自己的涼鞋搕得直響,“你一下子像變成了一個人物似的?快說說你那來勁的東西;我們耐著性子等了這麽久了。”
“我念的社論和文章還不來勁?”段國成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李華新,“我再讀些報導給諸位聽,是我們本市的運動動態。”
驀然間覺察出受了愚弄的李華新惱怒地盯著段國成說:“這些就是你要告訴我們來勁的東西?”
“你覺得要什麽東西才來勁?”段國成理直氣壯地反問著李華新。
被氣壞了的李華新提著涼鞋倏地站起來,欲大訓段國成。可他還沒開口,就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理屈詞窮,於是就緩緩坐了回去。不過心中不服的他,還是諷刺地念道:“來勁,來勁,真他媽來勁。”
自覺是強者的段國成毫不理會李華新的諷刺,而是展開報紙繼續念道:“堅決支持廣大革命師生開展文化大革命,決不允許壓製群眾革命運動。中共重慶市委決定重慶大學校黨委書記鄭思群停職檢查。重慶大學革命師生員工歡欣鼓舞,滿懷革命激情,熱烈擁護市委的正確決定,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廣大革命師生鬥誌昂揚,大寫大字報,大揭牛鬼蛇神;六月十一日這天,全校共貼出三千多篇大字報。市委的決定大大鼓舞了高等院校師生的鬥誌,其他高等院校革命師生熱烈擁護市委決定,決心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無產階級大革命進行到底,讓毛澤東思想千秋萬代、代代相傳,永保紅色江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保衛毛澤東思想,千萬張大字報向牛鬼蛇神猛烈開火。”
“本市工農兵著名先進人物熱烈擁護黨中央改革高考辦法的決定,高呼三麵紅旗萬歲。”
“中共成都市委決定撤銷趙力同誌的成都文化大革命小組組長職務……”
段國成念完後,不容同學們開口說話,就談起自己最近對運動的理解和想法:
“你們說,我校校領導有沒有資產階級問題?我認為有。我總覺得他們對這場運動陽奉陰違,使人覺得有一種不痛快的滋味。社論已說得很清楚,有少數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的腦袋是花崗岩做的……”
“慢,慢,慢。”李華新叫道,“段國成,你精神何以這般好?你還是休息一下吧,你總是疑神疑鬼的。社論也是說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少數嘛。如真的多了,中國不早就複辟成資本主義國家了嗎?再說,打倒重慶大學的鄭思群也是市委決定的,也就是說這場運動要在各級黨組織的領導下進行。喂,你想像北京、上海的學校那樣搞?不行。那些學校是中央點了名後,學生才敢去批判的。你敢去批判沒經上麵點名的校黨委嗎?日後不把你打成右派份子才怪。”
“你完全理解錯了。”段國成很著急地說,“社論上說的少數,是指花崗岩腦袋的走資派是少數,並不是說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少數。總之這場運動的第一步是先破後立,也就是說破了後再來說下文。我聽說北京、上海已全麵鋪開了……”
“什麽鋪開了?”郭永泰打斷段國成的話,嬉皮笑臉地說。
“裝傻。”段國成用白眼盯著郭永泰說,“北京、上海所有的大、中學校的領導都已被紅衛兵批鬥了。”
“為什麽要全都抓來批鬥呢?”郭永泰不冷不熱地質問。
“所以說你差腦筋。”段國成得意而又自豪地說,“毛主席說真懂馬列的並不多,就是這個道理。”
有點犯糊塗的郭永泰想了想後說:“段國成,我還真沒聽懂你這句話的意思。如果我沒理解錯你的話意,你是在誣蔑歪曲毛澤東思想。”
段國成對郭永泰的討伐性質的問話既不反駁也不怯懼,相反卻是微笑著,頗為得意地說:“郭永泰你沒有一點政治嗅覺。我再提示你一下,為什麽要先破後立?北京、上海都已是那樣做了,可中央不但沒說搞過激了,相反卻說好得很。”
“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統統批鬥,統統打倒吧?”李華新插進話來問道。
“毛主席說先破後立。怎樣做做才是先破後立?你們懂不懂?”段國成有些著急地說。
李華新皺了皺眉頭說:“段國成,按你的意思理解,這先破後立像是對什麽事的一種手段?”
“你終於有所明白。”段國成高興地說。
“放屁!”李華新不客氣地對段國成說,“你說文化大革命在使手段?你危險!你把黨中央、毛主席看卑鄙了。”
“嘖嘖!你怎麽如此稚致。”段國成說,“我們要用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你懂不懂?”
李華新故作有氣無力地說:“你所說的‘懂’,我不敢懂,等別人先‘破’了,我再去破也不遲。領導的腦袋,我不敢摸。北京、上海的情況或許與我們重慶的情況不一樣。”
“你是在投機!”段國陳認真地對李華新說。
不以為然的李華新淡淡地說:“段國成你不怕當右派,我可怕。”
“你要我怎麽給你說呢?”著了急的段國成邊想邊說,“哎!李華新,這次運動跟五八年的反右鬥爭完全不一樣。哎!該怎麽給你說……這樣說吧,你還要不要前途?如要,你就要積極地投身於文化大革命運動不可,這可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如果你政治生命都沒有了,又何來人生前途?”
“這個道理我並不比你懂得晚。”李華新說,“我也想過,在這場運動中不能溜邊,否則日後就沒有了人生資本……”
“喂,你李華新也太市儈了吧?”郭永泰打斷李華新的話,將其批評起來,“參加文化大革命是何等榮耀的事,可經你這麽一說就像是在騾馬市場做生意似的。”
“你才市儈!你才是在做生意。”李華新氣勢洶洶地反斥責郭永泰。
“你倆別吵了,你倆別吵了。”段國成急忙將李、郭二人相勸,“其實大家都是一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紅心。其它的話我們都不說了,隻說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對我們是多麽的重要,如果不參加……”
“我懂。”李華新打斷段國成的話說,“其實大家都懂,今後的政治考核,首先就是看他是否參加了文化大革命……”
在這段時間裏,段國成的一些話引起了孫仲雲對文化大革命運動問題的進一步思索。他雖然一直旁若無人地呆著,但暗中卻聽著、分析著段國成的話,並頗有些佩服他的政治嗅覺。盡管他自以為看透並鄙視段國成那積極響應運動後麵的私心,但還是認為對方的熱忱、大膽及敢為精神還是有使人稱道的地方。他之所以懷疑段國成的紅心後麵有私心,是因為不相信從饑荒歲月裏爬出來的人,會把“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這一剛興起來的說法當真的信進去了。在心裏批評著段國成的孫仲雲突然有點不安起來,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爬上了心頭——他有些覺得段國成熱衷於運動是對的,因為至少有相當的政治前途。而自己按部就班地讀書,日後有可能會落個“嗟來之食”的命運。
“段國成,你精神怎麽這麽好?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你不把心用在書本上?”孫仲雲突然問。
“反正要停學半年搞運動,用不著緊張了。”段國成麵容輕鬆地說。
“大家聽懂了吧?”郭永泰一下興奮起來,“人家段國成的精力過旺,一不讀書精力就隻好用在打聽北京、上海的革命形勢上。當然當然,這屬於沒有法的事,精滿自溢嘛。”
郭永泰的這句話,逗得小夥子們個個是既忍俊難禁又羞羞答答。
“你小子準是個手淫鬼,對這等事如此有興趣。”段國成笑嗬嗬地對郭永泰說。
李華新見段國成一副正經模樣,於是就說:“段國成你手淫過沒有?”
“誰做那種事!”段國成一偏頭,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犯過沒有?”李華新心裏樂滋滋地問著大夥,卻晲著段國成譏笑。
學生們對李華新的提問是羞而不言,笑而不答。
“你犯過沒有?”李華新點著郭永泰問。
“你呢?”郭永泰反問道。
“我說了,你也要說。”李華新認真起來。
“當然。”郭永泰豪爽地把頭一昂。
李華新略不好意思了片刻,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然後將雙手做成話筒套在嘴上,作大聲宣告的姿態。
“喂!小聲點,這是在學校。”強忍住笑的孫仲雲慌忙告誡李華新。
李華新對孫仲雲的告誡置若罔聞,大聲宣告之架式依然如故。
“犯——過。”李華新坦白了。然而音量卻出人意料的小。原來他是故作姿態地逗同學們樂。
“犯過。”之聲雖然很小,但卻悠長延綿,久久地激蕩著學生們的青春胸懷。
“該你坦白了。”李華新像討債一般地拍打著郭永泰的肩頭。
“我又沒犯過,坦白什麽?”笑嗬嗬的郭永泰邊說邊警惕著李華新的拳頭。
李華新一下子氣憤了:“他媽的,你們統統都是偽君子。老子就不相信你們的晶體管都給堵塞了。”
時下的男生,在閑談中,時有不可避免地談到生理問題。他們為了在不太方便的場合也能保住興致,談論性事,於是他們就將“輸精管”改名為半導體收音機裏的“晶體管”。
“孫仲雲,你犯過沒有?”李華新盯著孫仲雲,抿著嘴意味深長地笑著。
“談論這類事你就起勁。”孫仲雲側頭笑著說。
“就算我是個爛嘴巴,爛流氓。”李華新仍然盯著孫仲雲說,“你的晶體管出故障沒有?他們的都被堵塞,不能用了。”
“隨你怎麽認為都可以。”孫仲雲忍著笑,略低下頭說。
“要耿直,你犯過沒有?”李華新彎下腰去死盯著孫仲雲說。
忍俊難禁的孫仲雲,忸怩了一下後,終於似是而非地微微點了一下頭。
李華新伸直了腰來大大地舒了口氣,然後宣告道:“我們這群人中,就隻有我跟孫仲雲的晶體管是好的,你們的都廢了。”
“你們又在講騷故事?”一臉堆笑的梁鵬突然出現在大家麵前,“我還以為你們一直在談論運動的事,卻在大談特談晶體管的事。”
“嗬,梁鵬你不騷了?”郭永泰笑眯眯地調侃著梁鵬,“其實你比誰都騷,你看,你的眼睛笑得像豌豆角一樣。”
笑彎了眉的梁鵬拍著郭永泰的肩說:“我倆究竟誰愛在女生麵前出風頭?這憑大家說。”
“你晶體管堵塞沒有?”李華新突然問樂嗬嗬的梁鵬。
梁鵬認為李華新的話有詐,因而就說:“你先問郭永泰。”
“他一生下來晶體管就被堵塞了,我剛才問了。”李華新一本正經地說。
接下來,正在梁鵬為該怎樣對待李華新的問話而犯愁時,楊娟興衝衝地奔了過來。楊娟一來到男生中,就馬上沒有了來時的興奮勁,因為她看見一個個男生都極力躲避著自己的目光。懷春少女的敏感,使她意識到男生們正在談論異性的事情,她不由臉紅了。
紅著臉的楊娟快速鎮靜下來後,就大大方方地按著自己來此處的目的,伸手要李華新手中的涼鞋:“李華新,把你的涼鞋給我。”
“你要涼鞋?你不怕臭?” 懵了的李華新看看楊娟後,又看著自己的臭涼鞋來。
“你的涼鞋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楊娟仍伸著手要涼鞋。
“有嚴重政治問題?莫名其妙!”說話間,李華新的眼睛不由跳出一絲膽怯之光。這膽怯之光,盡管有“莫名其妙”的抗辯,但還是膽怯。
“你怕什麽?”楊娟笑了,“是涼鞋有問題,不是你人有問題。”
“天大的怪事,我還從沒聽說過涼鞋也有政治問題。”李華新又狐疑又莫名膽怯地將涼鞋遞給了楊娟。
拿過鞋來的楊娟,沒有立即指出涼鞋的問題在何處,而是近乎賣關子地逐個端詳著男同學們臉上驚異、納悶的表情,以顯示自己的革命覺悟高於一般人。
孫仲雲對楊娟的舉動有些反感,因此就對鞋子的問題沒興趣,想到的是要幫助楊娟認識並改掉賣關子的陋習。在他看來,那種小題大作、故弄玄虛的作法是為人不踏實的一種表現,特別是在異性麵前。不過,轉而他又認為自己太苛求女性了。他想對於女孩子來說,有時在異性麵前的適當顯耀,是她們對自己青春之寶貴的認識和珍視。
楊娟將涼鞋的底朝天,用手指順著鞋子的防滑齒勾畫,說:“李華新,這是反動鞋子。”
“反動鞋子?嘿嘿,你在說聊齋吧,楊娟?”李華新不自在地笑著說。
“說明點,楊娟你究竟說的是人還是鞋?”感到迷糊的郭永泰說。
“是鞋。”楊娟一板一眼地勾畫著鞋底,“你們看,這幾條齒梗相構而合是一個共產黨的‘共’字;這樣看是個‘產’字;再把邊沿線條連起來看是‘黨’字。現在你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吧?設計這圖案的人定是個特大反革命份子,他這樣設計的用意是要讓千萬雙腳把我們偉大的黨踩腳下。”
“這太牽強附會了吧?”心中迷糊的郭永泰從楊娟手中拿過鞋來用心地看,“就算有些人的想象力非凡無比,也隻能說這‘共’字還勉強湊合,然而這‘產’字和‘黨’字任你怎麽想象怎麽理解,都不像呀!”
“你還不信?”楊娟生氣地說,“你到各處去看看,有好多同學都在研究這個問題,並且大家都這樣認為。”
“既然大家都這麽認為,就可能是真的。”李華新假裝真誠地說,“楊娟,就隻有我這種涼鞋是反動的?”
“不,聽說還有兩種。”楊娟滿意的笑了。
總愛表現自己的段國成抓住李華新的不妥之話說:“李華新,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它就是真的;階級敵人是陰險狠毒、無孔不入的。”
老是在段國成麵前不伏焼埋的李華新火了。他一把從郭永泰手中抓過涼鞋來朝段國成的臉麵處伸過去:“今天你非得在我的涼鞋上把‘共產黨’三個字拚湊出來不可。如拚得不像,我就要你把這隻鞋子吃了。”
說話間,沒控製好情緒的李華新,無意間將自己那散發著奇臭的涼鞋杵到了段國成的嘴唇。此等辱弄,氣得段國成火冒三丈,他在本能地往後昂頭躲避臭涼鞋的同時,猛地一把抓過涼鞋來將其扔出去老遠,並罵道:“去你媽的!真臭!”
“你要罵媽?快給老子撿回來。”李華新一瞪眼,大力抓住了段國成的衣領。
同學們見狀,趕忙上前將他倆分開。轉眼間,楊娟已將涼鞋撿了回來,並認真地放在了李華新腳前,這樣才避免了一場格鬥。
由於意外地發生了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處在尷尬沉默中的同學們正準備起身回教室時。麵呈喜憂參半之色的黃曉玲已急奔而至,並像報火警般地叫道:“快!快!你們快去看,書記辦公室有張反動畫,上麵寫有打倒……我不能說出那上麵的名字,說了就是在幫階級敵人作宣傳。你們快去看吧,那副畫好惡毒好凶狠好陰險,指的是毛主席、共產黨和三麵紅旗。”
同學們聽了此事後,先是驚得目瞪口呆,遂拔腿就朝書記辦公室跑,邊跑邊嚷道:“真有人吃了豹子膽?!”
孫仲雲開始認為那副所謂的反動畫,想必也是諸同涼鞋一樣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的三人成虎之事,故恥於前去犯傻,因而就坐著未動。但片刻後,他一想,如果不去,定會遭人嫌疑,說自己的立場有問題。末了,他隻好擺著頭哭笑不得地尾隨而去。
辦公樓二樓的過道早已被學生們塞的水泄不通、群情激動喧囂嘲雜;書記辦公室更是義憤填膺人聲鼎沸;一臉冷冰冰的孫仲雲貼著一股人流緩緩進入了書記辦公室。盡管他認為“反動畫”是捕風捉影的事,但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莫名心慌、激動的他又費了一點力後,才擠到了能看見畫的位置。當他看見一位心情異常激動而又無比憤怒的男生,用手指在畫中的一顆大樹樹冠上,勾來劃去地竭力講解、解釋後,提到嗓眼的心才落回到胸窩。
他清楚連孫悟空都看不出來反動畫的真相後,就巧妙地利用後來者們的湧動,挪挪移移地退到了後麵的牆下。
“哎呀!真像!”不時有人附和牽強解釋,“特別是那個‘毛’字最像;就是那個‘倒’不怎麽像。”
“要是太像了,這畫能出版發行嗎?”一部分學生振振有詞地說。
“對,要是太像了,黑幫的反動宣傳目的就達不到。”首席破譯家侃然道,“資產階級陰謀家們以為得計,自以為手段高明,可殊不知還是被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高明人民識破。”
“這跟涼鞋上的反動伎倆同出一轍吧?”一個女生問站在畫前的首席破譯家,“你是怎麽發現這副畫裏的反動標語的?”
首席破譯家十分榮耀地雙手一叉腰,說:“我初中時的一位同學告訴我的。他說他們學校的同學還從其它畫,其它用品上發現了反標,都是針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英明的黨和三麵紅旗的。”
“這些家夥也太反動了!”一些學生憤怒得謾罵起來。
“這些家夥也太亡命了!”有人深感不解地直咂舌。
“這場文化大革命不搞怎麽得了!”有人後怕不已地說。
“黑幫們的心真是黑透了,想要我們過舊社會的苦日子……”有人憤怒到了極點。
一陣嗡嗡的憤怒聲過後,又掀起了一片聲討聲:
“那些家夥太陰險了……”
“真是花崗岩腦袋……”
“階級鬥爭太複雜、太激烈了……”
“喂,劉長傑,這副畫的作者是誰?”一位孔武有力的學生問首席破譯家。
“他叫劉長傑?革命覺悟真高!”有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讚歎道。
劉長傑板著臉說:“我早就看了,這家夥署名叫‘蔭慈’。”
“真是個陰險吃人的黑幫份子!”有學生氣憤地叫了起來。
“我提議我們要盡快地成立紅衛兵組織!”劉長傑揮動著手,威風凜凜地說,“聽說北京已有紅衛兵了。大家想不想做毛主席的紅衛兵?”
“想!想!想——”學生們歡呼雀躍了。
歡呼聲減弱時,總務主任羅炳奎扮著笑臉擠到畫前恭恭敬敬地對學生們說:“同學們,書記派我把這副畫貼到外麵去,這樣好使更多的同學對它進行批判。”
羅炳奎先是對劉長傑露出一副近乎套近乎的微笑,然後就去取畫。羅炳奎雙手高舉著畫,在學生們的推湧下,歪歪倒倒地出了辦公室,走完過道,下了樓,最後汗流夾背地將畫貼在了辦公樓的大門旁。
羅炳奎由一個凶神一下子轉變成乞兒的現象,使孫仲雲心神不寧。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從此不可能再按部就班地向前延伸,而是會因揭竿而起的文化大革命的影響而發生變化。因此,他有些認為自己生不逢時。隨之,他的心情空前黯淡,意誌也大為消沉。
在回教室的路上,當他不由自主地把那些湧上湧下、躥來躥去、興奮激動及奔走相告的同學們給以刮目相看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落伍了,就像一隻瘸腿鴨子,掉在後麵合不上群。因此,他有些發怵了。
上課鈴是否響過,他不知道,也無須知道,因為現在上課與下課可隨意進出,已沒多大區別。鬱悶的他,一走進教室,就見室內鬧哄哄一片,特別是後牆處,簡直就是一個剛被捅了的馬蜂窩,雜鬧而瘋狂。他正對馬蜂窩般的情形感到納悶時,無意中看見站在講台上的政治老師白玉蓮在向他發出自豪的微笑。老師的這種少有微笑,使他十分不解。“孫仲雲到後麵去看看吧,同學們的革命覺悟現在可高了。”白老師說。
這下孫仲雲豁然明白了“馬蜂窩”的來由及老師“微笑”的內因——他想起了後牆上貼有一副畫。
一幫學生麕集在那副畫前搖唇鼓舌,興奮地向身旁的同學宣告著自己剛從畫中挖掘出來的最新反標。畫上的灌木叢是學生們落指、放眼最多的地方。
“我們這幅畫上麵的‘打倒’二字比書記辦公室那幅畫上的‘打倒’二字還像。”黃曉玲幾乎是用榮耀的口吻說。
“怎麽還沒找到‘毛主席’?‘共產黨’都找到好久了。”段國成懷著唯恐有失的心情說。
“仔細找,再仔細找,肯定有。”楊長江左手拍著段國成的肩以示鼓勵,右手食指在畫中的灌木叢中勤奮地搜尋著。
“嗨!”梁鵬的嘴被自己的驚喜扯扁了,“你們看這右下角的枝丫像不像‘三麵紅旗’這幾個字?”
“讓我看看。”黃曉玲拉開梁鵬,霸道地站在畫前細看,“喔!就是!就是‘三麵紅旗’。”
不久,有學生相繼又找出了“總路線”、“大躍進”以及“人民公社”的字樣來。
“把它撕下來,太反動了。”有畫家之稱的董明明脹紅著臉說。
董明明條形身材,文雅清秀,笑口常開,最大的特點是稍涉及到異性的事,就易臉色脹紅;但又態度強硬,不予承認。與同學相處中,他沒有少攥拳發威,但都隻能是怒而不威,因為是自衛心態。他愛好畫畫,特別喜歡畫《三國演義》、《水滸傳》及《紅樓夢》中的人物。在男女之事上,他是班上最封建的男生之一。他不出風頭,偶有自抒異議之論,必臉色紅脹。他最恨喚他假女,若有冒犯者,必狂猛還擊,即是以卵擊石,也要以正視聽,這為的是向眾人說明自己是男子漢。
隨著話音,脹紅著臉的董明明已把畫撕了下來。
“不該撕,留著它當反麵教材。”楊長江埋怨地說。
“猴子,你還怕沒反麵教材?大大的有。”郭永泰指教著楊長江,“反麵教材多了也不好,要起反宣傳作用。”
“我們班就隻有這一件啊!”楊長江感歎地說。
郭永泰不以為然地將頭一昂,正要說什麽,但白老師宣布上課了。
如今所有科目的老師中,唯政治老師唯我獨尊。
白老師用得意的目光把回到座位上的學生們欣賞了一陣後,才注意、講究著姿態地說:“同學們革命熱情很高,覺悟更高,這是國家的一大幸事!國家有了你們這樣的接班人,黨和毛主席就放心了。是啊!一千條一萬條,突出政治是第一條;黨和人民要的是無產階級自己的接班人,決不要不過問政治,不關心國家大事、走白專道路的人。總之,你們在這場運動中的表現很重要,它關係到你們未來的命運。大家想想,如果一個人在這場關係到黨生死存亡的運動中袖手旁觀,他還有前途嗎?可以肯定地說,今後不管你幹什麽,首先是要考核你的政治。那麽什麽是最大最重要的政治呢?就是這場毛主席親自發動、領導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一直自有思考的黃曉玲突然對白老師說:“老師,聽說《毛主席我們日夜想念你》這首歌也不許唱了,是嗎?”
“你在搜索四舊之物?”白老師親切地問黃曉玲,“你說的事,我已有所聞。總之階級敵人是非常陰險惡毒的。”
“為什麽不許唱這首歌了呢?”謝倩不解地問黃曉玲。
黃曉玲繃著臉,憤慨地對全班同學說:“這首歌的歌詞裏有一句地方用語的諧音是極其惡毒的,就是‘灑啦個毛主席’。自不待言,這首歌的反動功效與涼鞋、畫的反動功效是一樣的。我好憤怒。”
“是啊!可見階級鬥爭是多麽的嚴峻。”白老師皺著眉頭說,“不知同學們近來通過觀察,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沒有,就是幾乎所有過去的影片、戲劇、歌曲等文藝作品都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甚至是極其反動的東西。同學們,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資產階級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顛覆我國的陰謀活動,他們的手段極其陰險,方式也是無孔不入。
“資產階級沒落、腐朽、糜爛的反動意識形態不隻是出現、反映在文藝作品上,也充斥了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近來同學們破四舊的認識及覺悟有了極大的提高,從中得到了無產階級世界觀的進一步教育,同時無產階級人生觀也更加在腦海裏紮根。
“然而,這是不是說我們就可以懈怠自己的思想改造了呢?是不是說我們腦袋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就肅清了呢?是不是說我們就可以放鬆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學習了呢?是不是說我們已幹淨徹底地把自己生活中的封、資、修東西清除掉了呢?沒有!遠遠沒有!那些封建意識的東西我們還批判得不夠、破得不 夠。譬如麻痹勞動人民思想的神像啦、年畫啦、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畫像啦,宣揚愛情至上、小資產階級情趣的小說啦,以及什麽《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三俠五義》等等一係列書籍,都是萬惡的封資修毒物。
“這節課的主要內容和目的就是要同學們首先自身革命化,找出自己生活中及周圍的封資修的東西來,進而用毛澤東思想進行無情、徹底的批判。”
白老師一口氣教導下來已是呼吸不暢。她隱隱喘著氣,將雙腿微微彎曲,屁股巧妙地掛在一個學生的課桌角兒上,以借此休整一下身體。她本想再講一講破四舊的重要性,可學生們已交頭接耳地議論起自己身邊的封資修事兒來。因此她改變主意,說:“同學們現在可以自由討論了。你們要仔仔細細、反反複複搜索自己身邊及周圍的四舊物件,明天上課時,統一交到我這裏來集中銷毀。”
“如果沒有呢?”幾個學生不約而同地問道。
“我想不會沒有。”白老師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說,“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用什麽樣的態度來對待這場運動。在這裏我要再次叮囑同學們,今後的政治評語好與否,就看他在這場運動中的表現如何。政治評語的好壞,這對你們意味著什麽?這就用不著我說了。”
“升大學的首要條件唄,政治第一嘛。”有幾個學生像背條例般地說道。
這時一個叫費靜的女生帶著擔憂的心情突然問道:“老師,聽說在這次運動中的表現要記入檔案,是嗎?”
沒等老師回答,豪氣衝天的胡英才得意而又喜悅地對費靜說:“當然要記入檔案!如果不記入檔案,今後憑什麽來甄別無產階級接班人?”
“知曉重要、知道關係就好,這我也放心了。”白老師邊說邊善氣迎人地向學生們點著頭。
下午不上課,愛好運動的學生都要玩一段時間才回家或回宿舍。近來喜愛籃球運動的人越來越多,不僅有矮個子,還有窈窕淑女,其原因是有人用籃球運動發明了一種非常好玩的遊戲,遊戲的名字叫“打牛鬼蛇神”,勝方叫“專政組”、敗方叫“牛鬼”,簡稱“打牛鬼”。這遊戲是學生們在打倒“三家村”、“修正主義黑幫份子”及“黑五類”活動的啟發下發明創造出來的。
遊戲玩法是:分成甲、乙兩組,兩組隊員按照規則分別逐個投籃獲取分數。總分少的一組受獲勝組用籃球擊打頭的體罰。
黃曉玲端著一盆要洗的衣裳剛走出宿舍不遠,就看見大路上一群本班的男生簇擁著邊走邊拍著籃球的梁鵬朝籃球場而去。龍驤虎步的小夥子們使黃曉玲很動心,因此她沉思了片刻後,就毅然轉身返回宿舍,把洗衣的事擱置一邊。
“楊娟,走,我們去看打牛鬼。”黃曉玲邊說邊將盆子塞進了床下。
“有啥好看的,我不去。”拆著被子的楊娟說,“我這被子已蓋了很久,再不洗就要臭了。”
黃曉玲一把拉下楊娟手中的被子,說:“是不是現在多供應了兩尺布票、你就洗個沒完?快走,看打牛鬼去。”
“天氣熱了,洗了好收撿。”說話間,楊娟又將被子抓在了手裏。
“吃了晚飯洗。”黃曉玲拉起楊娟來,“走,今天非要你去看不可。真的,那些被打得傻呆呆的男生真好看。”
“那些傻瓜有啥好看。”楊娟執意不去,一下坐在床上笑了起來。
“誰是傻瓜?”這時謝倩和範素芳各自抱著晾幹了的衣裳、同時問著話回到了宿舍。
“謝倩、範素芳,快來幫我拉楊娟。”黃曉玲邊求援邊又使勁拉起楊娟來。
“楊娟說誰是傻瓜?”謝倩邊問邊疊著衣裳。
“球場上那些牛鬼。”黃曉玲喘著氣說,“你倆快來幫我拉呀。”
“我們也去參加。”謝倩興奮地說。
“你不被男生們收拾了才怪。”範素芳笑嘻嘻地說。
“我們可以耍賴嘛。”謝倩美滋滋地說。
“男生不要我們參加呢?”範素芳說。
“我們就鬧場子,大家都玩不成。”黃曉玲驕傲地說。
“要看是哪些男生,否則你鬧不了場子。”範素芳說。
“是梁鵬他們。”黃曉玲說。
“我也想去玩玩。”說話間,謝倩已將疊好的衣裳放進了箱子裏。
黃曉玲見謝倩也要去,於是興致更高,因而動員楊娟的幹勁也更大:“走吧,看打牛鬼真的很有趣。你就這樣坐著等開飯?你是餓死鬼投胎呀?”
“隻看,不參加。”楊娟說。
“到時候,你怕的是參加不了。快走吧。”說話間,滿臉笑容的黃曉玲已放開了楊娟的手。
“我也去看看。”範素芳加快了疊衣裳的速度。
她們走出宿舍十幾米後,若有所失的謝倩對同伴們說:“你們先走一步,我要回宿舍去一下。”心犯猜疑的黃曉玲見謝倩鑽進宿舍後,就鬼祟地拉住了楊娟和範素芳低聲說:“悄悄地進村。”
楊娟和範素芳見黃曉玲的行為如此神秘,就跟著她躡手躡腳返回宿舍。
“果然不出我所料,謝倩你在幹啥?快坦白!”黃曉玲像抓賊般地吼道。
緊接著楊娟和範素芳也走進了宿舍,並含笑把謝倩打量起來。
“你們——你們……”受驚的謝倩一下懵了。
“你一個人跑回宿舍幹什麽?”黃曉玲得意洋洋地說。
“我……我在找手絹。”謝倩氣恨恨地盯著黃曉玲。
“撒謊。我看你是在精心打扮吧?”笑盈盈的黃曉玲邊說邊用雙手輕輕揪著謝倩的兩個臉蛋,“好嬌嫩的臉蛋,你看上誰了?,你為誰打扮?”
“豈有此理!莫名其妙!”謝倩氣洶洶地打開了黃曉玲的雙手。
“不要心虛嘛。”黃曉玲仍然嘻嘻哈哈不止。
“嚴肅點!”謝倩強裝鎮靜地說,“這是什麽時期,誰敢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想象什麽了?”黃曉玲拍手樂了,“你這是在不打自招。”
“你好討厭,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了。”謝倩一把將黃曉玲推開,急急躥出了宿舍。
黃曉玲、楊娟、範素芳跟著追出宿舍,尾隨著謝倩向籃球場去。路上黃曉玲對兩位同學說:“你們聞到謝倩臉上的雪花膏香味沒有?我聞到了,好香喲!她回宿舍是為了悄悄打扮一下,這被我猜著了。剛才你們已看見了,她又心虛又不好意思。”
楊娟打斷黃曉玲的話,笑著說:“黃曉玲,你是狗變的嗎?就喜歡東聞西嗅的。”
“快走。”黃曉玲忍著笑說,“今天我們要用心觀察,看謝倩會對那位男生飛媚眼。”
“看你這張嘴喲!說出來的話真難聽。”楊娟笑得直晃頭,“還是中學生,會飛什麽媚眼?”
“嗬!你這個大傻瓜。”黃曉玲十分自信地說,“男生誰不喜歡女生的媚態……”
“不聽。”楊娟急忙用手指塞耳,“看你越說越難聽了。”
“話醜理端。”有些害臊的黃曉玲強裝一本正經地說,“楊娟你不要假裝正經,我看總有一天你也會。”
由於心虛,楊娟急忙以攻為守,說:“我看你黃曉玲並不是去看打牛鬼,而是去對某一位獻媚吧?”
“你們的話怎麽都這麽難聽?”範素芳抗議了,“你們還是不是學生?”
範素芳的抗議螫得二人微紅著臉麵麵相覷。還是黃曉玲沉著,她竊笑著把楊娟向前一推,說:“你別害羞,快走。”
球場上傳來的陣陣擊掌喝彩聲,使三人朝著沙土籃球場小跑起來,忘記了羞臊。
“看,李華新當牛鬼了!”黃曉玲一高興,又加快了速度。這時,李華新、郭永泰、楊長江、趙文和正在接受梁鵬、孫仲雲、段國成、胡英才的專政。
正在執行專政的是胡英才。心中樂滋滋的胡英才高舉著籃球正要狠猛地擲出去時,就見黃曉玲等女生興衝衝地奔了過來。
女生們的光臨,使胡英才頓覺自己手中的球十分貴重,因而就刹住了車,沒將球擲打出去。愜意的他一板一眼地將球向空中拋幾下後又在地上拍幾下,拍幾下後又拋幾下,就這樣反反複複地玩耍著,借此在女生麵前顯威風、充神氣。
此刻,胡英才盡管是遊戲場上的焦點人物,但姑娘們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身上,而是對其他男生這個指指、那個點點地發著議論、發出歡笑。
胡英才身體單薄,給人皺皺巴巴的感覺,有幾分像還俗的尼姑。他相貌雖是如此,卻不失男兒精神。男生們最氣不過的就是他那張從不服理的嘴。在不了解情況的人看來,他定是個受欺壓的角色,然而卻恰恰相反,完全是事事要占上風的人,前次踢毽比賽就是一例。他信奉這樣一個信條,就是嘴厲害能敵三副拳頭。就是這樣的信條,使他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同學麵前服軟過,不管有理無理。也正因為這樣,同學們就盡量不跟他發生摩擦。
胡英才正在裝模作樣地玩著球時,抱頭閉眼等待挨打的李華新卻在一門心思地估算著下一次的輸贏。在等待被“專政”的過程中,他心中嘀咕道:“胡英才,不怕你現在得意,該我對你專政時,非把你打投降不可。”
等待的時間過了一會,李華新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就睜開眼朝胡英才看去。他見胡英才根本沒把心放在“專政”上,而是邊拍著球,邊兩眼直瞅著籃架處望去。這一望便明白了,知道胡英才是在女生麵前賣弄。
“胡英才,你酸溜溜地為哪樁?”李華新大為光火地叫道,“你打不打?不打就來下一盤!“
“這是我的權利。”說話間,笑意濃濃的胡英才一咬牙閃電般地將球猛力擲向籃板。
回彈向牛鬼們的球像長了眼睛似的,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正張口欲言的李華新的後腦勺上,使其他的頭向前戳伸一下,其狼狽之態逗得女生們捧腹大笑、男生們拍掌稱快。
猝不及防的李華新挨了這一球後,也自嘲地笑了。他對自己被戲耍雖沒有表現出惱羞成怒,但心中卻對胡英才發著虎豹般的狠勁。
胡英才更是笑得意味深長,他悠哉樂哉地拍著球說:“李華新快把狗頭抱好,謹防又要挨打。”
“老子就不抱!”李華新紅了眼。
“你充什麽英雄好漢。”胡英才挖苦道。
“你現在不要得意,等老子……”李華新隱住了複仇之語。
“挨球!”樂嗬嗬的胡英才又出其不意地將球擲向籃板。
“挨球”是辱罵婦女的下流話,胡英才得當的把它用在這裏,還真叫挨罵的人無話可說(不過遊戲者人人都是這樣)。
胡英才的第二球打著了楊長江,第三球脫靶。
最後施行專政的是段國成。他撿起球來出人意料地徑直奔到籃架旁,將球遞給楊娟:“楊娟,我請你打。”
“我才不會打。”楊娟笑著拒絕了。
“這很好打,你對著籃板……”不灰心的段國成熱忱地說。
“你少討好女人!莫耽擱時間。”雙手抱頭的郭永泰衝著段國成不滿地叫起來。
“你對女生放尊重些好不好?” 佯嗔著臉的黃曉玲卻是樂滋滋地奔到場中、來到郭永泰跟前,大顯威風地說,“你現在是牛鬼蛇神,要老老實實地接受專政,不得亂說話。”
“好好好,對對對,你們不是‘女人’,是女生。”郭永泰嘻皮笑臉地說。
“到底還打不打?”李華新和楊長江同時盯著段國成發了火。
段國成見沒能討好到楊娟就心緒不佳。他沒精打彩地走到兩分線處,對著籃板隨意舉起球來準備拋出去。突然,黃曉玲猛地躥上前從段國成手上搶下球來:“讓我來打,我專打郭永泰這個鬼神。”
“你可要打中喲!打不中我可不高興。”郭永泰邊說邊對黃曉玲拌著鬼臉。
“你看我能不能打中。”黃曉玲話一說完,就將球直接砸在郭永泰頭上。
“打中了,打中了,打得真舒服。”喜笑顏開的郭永泰邊向黃曉玲祝賀邊去追趕在地上滾動的籃球。
“我們要翻案了!這次挨打的將是他們。”李華新摩拳擦掌地叫道。
“這次該我們專他們的政了,大家努力。”郭永泰也捋衣卷袖地嚷。
果然,這次李華新組成了專政組,梁鵬、孫仲雲、段國成及胡英才成了牛鬼蛇神。
李華新成功地將胡英才的站位定在了最容易挨打的位置,他樂嗬嗬地閉不攏嘴。可是胡英才不承認那個位置是他的,這一來,胡英才觸犯了眾怒。
“你這個家夥就是贏得起輸不起,快去站好,不許給我們丟臉。”段國成怒斥著胡英才。
“要實事求是嘛,我不是那個位置。”胡英才出奇坦然地說。
“好你個恬不知恥的鬼東西!”郭永泰氣憤地埋怨著眾人,“我說不要他來,你們不聽,這下好了,啃他腦殼硬、啃他屁股臭,連女人都不如。”
“女人怎麽啦?你……”黃曉玲嗔嬌參半地喝問道郭永泰。
在一旁暗暗氣得脖粗眼睛大的李華新一直壓抑著怒火,不動聲響地用凶狠的目光摳啃著胡英才。因殫思報仇而心情惡劣起來的他見黃曉玲不識時事地這麽一攪和,就怕大家被轉移目標,放過了胡英才。因此他一著急,便猛地張開已是咬牙切齒的大嘴,同時凶神惡煞地一劈手,衝著黃曉玲毫不客氣地喝道:“少摻言,沒你的事!”
頓覺顏麵掃地的黃曉玲喪著臉上前去纏著李華新不放:“你好凶?你以為我怕你?今天你要把你凶我的理由講出來給同學們聽,否則……”
李華新見真要轉移目標了,氣到了極點,一手揮開了黃曉玲,並說:“否則你要把我怎麽樣?你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他雖氣憤至極,但還是驀地閉緊了嘴。原來他想到了自己必定已是個高中生,而不是撒野的毛頭男孩。
“你敢打我是不是?”黃曉玲這下真變了臉色,也變了形態,她有淚無聲地撲上去直抓李華新的衣領。
同學們見狀急忙紛紛上前隔開了他倆。後退了幾步的李華新卻反而對為他紓了難的男生們大為不滿,說:“你們早就該這樣做了!”隨後他鋒芒一轉,上前去指著胡英才的鼻子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龜孫子今天站不站好?“
同學們見氣極敗壞的李華新要動武,便又行動起來,湧上去將他拉住了。
麵對李華新的厲害,胡英才盡管有些膽怯,但還是強硬著頭,較著勁說:“李華新,你小子不要威脅好人,要實事求是。”
“胡英才你這個人就是這點不好,不知自重。你細細想想,這樣耍賴……”謝倩自以為溫和地指出同學的缺點。
“沒你的事。”胡英才反倒惡洶洶地打斷了謝倩的話。
“無恥!真替你害臊。”範素芳也氣憤起來。
“關你什麽事?少管閑事!”胡英才開始惱羞成怒了。
“你還是不是男生?”還生著李華新氣的黃曉玲也指責起胡英才來。
“好好好,大家都別再說了。”笑眯眯的梁鵬邊將胡英才輕輕地推向站位,邊說,“快站好,勝敗乃兵家常事。”
胡英才不但不就此體麵下台階,相反卻一擺身,脫開梁鵬的雙手,更得意且裝大度地說:“挨幾球是小事,可要讓人心服口服嘛。”
胡英才的行為把大家氣得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氣。
“你不願挨打就拱球吧。”郭永泰說出折衷辦法。
“拱球”也是對牛鬼的一種懲罰,就是將球置放在地,用頭將球拱動起來,讓球從排成縱隊的專政人員的胯下滾過,如球在中途停下,就要重新拱,直至從全部胯下通過。
胡英才認為自己遭受了所有人的侮辱,於是氣恨地輕蔑著大家,說:“你們誰先來做個示範?”
胡英才繼續大放廉詞時,李華新悄悄挪步到趙文和身旁,旋即閃電般從對方手中抓過球來,對著胡英才的門麵就是狠猛地一砸:“我來給你做示範!”
胡英才聞聲倒地,傾刻鼻血湧出,大家不由議論開來:
“李華新打人也太狠了。”
“這種人該打。”
“沒啥,過一會兒就好了……”
“他是痧鼻子,經常以此賴人。”
鼻子受傷的胡英才剛有知覺就本能地坐了起來。隨後他用手在鼻上抹下一把鮮血,明白了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雖然憤怒至極,但毫不動聲色,隻是接過同學們遞來的紙擦去臉上的血,並用紙做了兩個塞子將兩個鼻孔塞住。非報仇不可的他用擦血來麻痹李華新及所有同學的警惕,這為的是報仇行動能一舉成功,因為他已經看到想到了報仇辦法。
他緩緩地由坐變蹲,並裝成非常痛苦的模樣。正當大家都為他難過時,他卻倏地一衝而起,眼疾手快地從一個圍觀的學生手中奪過一個大號墨汁瓶來,就朝李華新頭上砸去。幸好李華新反映敏捷,一抬手將墨汁瓶擋住了。
李華新的頭雖沒被砸著,但墨汁卻灑了他一身;原來墨汁瓶沒有蓋,是用紙塞著瓶口的。這一來,本覺虧理虧心的李華新見自己沒穿兩天的嶄新水兵衫被墨汁染得一塌糊塗後,便又理直氣壯了。因此他大罵一聲後,就怒氣騰騰地撲向了胡英才,卻被早有思想準備的同學們給攔住、抱住了。在同學們的再三勸阻下,李華新漸漸有了放棄報仇的念頭。可他看見自己的水兵衫被報廢,就不由又一次怒火中燒。隨之他一縮身猛地一蹾足,力圖掙脫箍著他的梁鵬的胳膊。不幸的是,李華新的這一腳卻蹾在了凹窪處崴傷了腳,疼得他更加發怒了。見此情形,幾乎所有的同學都來勸說、安慰李華新,而把胡英才擱置一旁。見李華新受同學們如此的關愛,胡英才就覺得自己太委屈太冤枉,於是就氣恨不平地大叫道:“李華新你有本事就過來,老子今天不打贏你誓不為人!”
“說這些廢話有什麽意思。”梁鵬像兄長般嚴肅地把胡英才往旁邊推移,“這件事原本就是你不對,還嘴硬。快去把鼻血洗幹淨。”
“你少冒充正直。”孤寡感使胡英才遷怒於梁鵬,“你敢再推我一下,老子就不認人了,管你是誰。”
“你看你現在像什麽?你要懂得自愛。”梁鵬語氣強硬地說。
“我怎麽不自愛?分明是你們欺負人。”胡英才大叫起來。
這時將李華新勸走了的同學們來到了胡英才跟前。沒等胡英才再往下說,他就被同學們的口是心非的勸說聲給淹沒了。盡管同學們的勸說言不由衷,但必定還算對胡英才有禮貌。然而胡英才卻不知領情,老是一個勁地用語言顯示自己是,不懼任何人的好漢。麵對胡英才的“好漢”精神,男生們禁不住笑一下後就紛紛離去,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了;心善的女生們也一同離開。
楊娟離開後又倒了回來,原因是他覺得胡英才太孤單可憐,大家不該如此冷落他。
“胡英才,快去把鼻子洗幹淨後回宿舍吧。”楊娟平淡地說。
楊娟的關心使胡英才自作多情、自以為是了,以為美女愛上了英雄。於是他故作姿態得像一個勇士,一把拔下鼻孔上的紙塞,將其擲於地上:“他們看錯了人,還不知道我胡英才是何許人。”
“哎呀!又流鼻血了,快找紙來塞上。”楊娟耽心地皺起了眉頭。
“流這點血算什麽。”胡英才用英勇的姿態抹著鼻血,“楊娟,總有一天我要你知道我胡英才是……”
“血流多了會傷身體,你現在就別隻顧著說話,快去醫務室吧。”楊娟說完話後就轉身走了。
青春者們帶走活力、生機後,球場沮喪了,剛才的人歡馬叫、龍騰虎躍的情景蕩然無存,隻有那數不盡的虎虎生威的青春足印。
五、
回家的路上,李華新垂頭喪氣,因為他心疼著自己的水兵衫。他的家在區大街北街、街尾背麵一條叫觀音巷的巷裏。他父親是一家棉紡織廠的漿紗工。他父親
由於長年累月的重體力勞動,所以有酗酒惡習,脾氣暴躁。他對家庭隻盡三十元的責任,其餘一切絲毫不管、不聞不問,猶如一個房客。他的母親在解放前是一個小攤販,解放後不允許私有製後,就一直靠拾破爛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平日李華新走在學校至拱橋站這段林蔭道上時,心情很舒暢,如遇上枝頭上的小鳥還要吹口哨來學舌一番。今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總覺得鼻子發酸、
心中委屈,還想哭。他一跛一拐地走著,最終心酸使他落下淚來。他耷頭而行,腦海中浮現出麵容倦怠,十指粗糙而又飽受辛勞的母親身影來。在自己的淚水中,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最深情感和最幸福的東西,那就是母親的愛。他覺得辛勞的母親就像那昔年的黑皮老枝椏一樣,使人心裏難過、不安和焦躁。他焦
躁的是母親在一年一個樣地衰老,而自己卻老是沒長到能工作的時候,如此下去,恐怕是難有孝敬母親的那一天。在落淚中,他意識到自己已不小了,應該替母親分憂解愁。
他的第一個心願就是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母親買雙棉鞋,讓她不再受僵腳之苦。他人性中的這一點進步,還是因水兵衫被墨汁毀了獲得的。
李華新的這件水兵衫,是他母親三個月的積蓄買的;是他母親的一顆慈愛之心啊!
“還是穿件體麵一點的衣服吧,你都這麽大了!”他耳畔突然響起母親的這句話。
母親的慈愛,母親的辛勞,母親的貧窮以及母親的灰暗人生,這一切使李華新淚水不斷。
他走入熱鬧的區大街後,沒有觀望一眼街兩旁的商店,更沒有奢想商店裏的商品,因為他認為商店是給有工作的人開設的。
他徑直穿過鬧區後,又行了十幾分鍾,隨後就鑽進了位於街尾的觀音巷裏。觀音巷口連接著大街,貌似一座廟門。相傳四十年前,巷口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牌坊。
觀音巷與大街平行,巷子的地勢比大街高出近三米,巷裏住著二十幾戶人家。巷道較寬,像小街,又像一個筒形的院子。巷左邊的一排二層樓土木結構房
子是大街與觀音巷的共同分界——底樓在解放前是私人店鋪,解放後被收繳為國有商店。經這一改造,主人們就隻得住樓上及後街的半截底樓——過去的後門便成了今天的大門——大門也就是巷子這一麵。
李華新登完十幾步非常緩的台階後、向左拐,便鑽進了觀音巷。他剛一進觀音巷就聞到一股腐臭味,因此他那愁煩的麵容不由又添了些皺紋。他家住巷頭部的左邊,也就是臨大街的這一邊;站在樓上的窗口能俯瞰大街。
他家門前曬著一大片從垃圾堆裏揀來的雞毛、鴨毛、木塊、破布、玻璃渣、廢紙、冰棍紙及煤花等破爛;這是他母親的勞動成果。
因心煩,李華新沒留意腳下,被一根豬骨頭給絆了一下,險些摔倒。這一來,本沒好氣的他瞪了那根骨頭一會兒後,就飛起一腳將其踢飛出去老遠,其狠勁就像在對付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家幾乎成了破爛收購站,很多地方都分門別類地堆放著破爛。他母親坐在半明半暗的一張簡陋小方桌前、沒有感覺似的吃著小菜喝著劣質白酒,那形態木然得如像一架塵封了數十年的紡車。
李華新的母親還不到五十歲,但已倦容滿麵,猶如逃荒者手腕上的包裹,皺皺巴巴、風塵仆仆。能說明她仍有謀生活力的就是她那壯年婦女的短發型;但這
短發上也是紙屑、草禾掛在其間。由於長年沉默寡言、不管他人閑事,所以鄰居都客氣地稱呼她李大媽。
由於屋簷低矮,隻要有人門口一站,屋裏那半明的地方就會變暗。悶聲不響,自酌自飲的李大媽突然覺察出屋內更加昏暗後,便知道兒子回來了。一向萎靡的她頭也沒抬一下,就習慣性地一張口,說道:“飯在鍋裏。”
片刻後,李大媽見屋內還老昏暗著,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光亮瞬間重現,於是就抬起頭來朝大門處看去。當她一眼看見兒子水兵衫上的大片墨汁後,就開口罵道:“死龜兒,你以為老娘還有錢給你買衣服?”
李大媽的話雖然厲害、刻薄,但顯示不出丁點怒氣,更沒有嚇人的威嚴;這是她的性格特征。所以兒子從來就沒有怕過她,相反卻是事事都要與她來個“暢
所欲言”、“據理力爭”。這在絕大多數傳統家庭裏是決不允許的,會被認為是不孝道的行為。然而這種認為在李華新這個貧困、父親又不持家的特殊家庭卻大謬不然,母子倆的爭嘴卻是她們相互向對方表達愛的特殊方式。
“我說不穿,你非要我穿不可,還說什麽要我體麵一點。”李華新佇立在門口,反倒有理地埋怨著母親。
其實他並非在埋怨母親,相反卻是心中十分不安地向母親認錯,隻不過方式太怪異罷了。
“快滾進來,不要遮著我的光亮。”李大媽邊說邊繼續沉浸在自己的酒中去了。
李華新家的樓對於樓下是臨街鋪麵的屋子來說是名符其實的樓,而對於作堂屋的屋來說就隻算是半層高的樓,因為地勢是街麵低、巷子內高。
樓上光線很好,因為臨街的一麵是通窗。樓屋裏有兩張未上漆的簡陋大木床,床上雜物淩亂。屋中央有一張古色古香的特大圓桌,桌上更是狼藉。臨街的窗麵
目全非,上麵不存一塊玻璃,大多數窗口不是被報紙封住就是被木板釘牢,僅有的兩扇能開啟的窗門也是歪歪斜斜,搖搖欲墜。靠牆立著個老式大衣櫃,衣櫃雖
然陳舊,但它的精致巧雅及堂皇格式卻顯示著主人昔日的富足安康。全屋唯有那張漆光閃閃的神龕神氣。神龕正中安放著一個彩色的瓷器笑羅漢,羅漢兩旁各放
置著一個彩色花卉的大瓷筒,瓷筒中插著兩根笛子和幾個紙筒。神龕上還有一隻小鬧鍾及一些家用小物件。羅漢身後的敗壁上貼著幾張已是灰塵滿麵的學生獎狀。
悶聲悶氣的李華新上了樓後,就一頭倒在床上,大恨起胡英才來。
母親的有一句無一句的嘮叨終於惹煩了李華新。他憋悶著怒火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接著抓起水兵衫大步下樓來到母親跟前將衣服一摔,說:“你拿去!今後我再也不穿新衣裳了,真沒想到竟這麽受氣。我才穿過幾件新衣裳?”
“你嫌老娘窮就別跨這個門。”李大媽聲高氣不高地叫道。同時她仍舊安之若泰地喝著自己的酒,一點不覺得兒子冒犯了自己。
李華新對母親的安之若泰是又氣又惱又覺好笑。他打量著母親的窮愜意神態說:“哪個女的會喝酒?看不慣。”
李大媽這下惱了:“看不慣就給老娘滾出去!老娘又不是拿給誰看的。”
“解放前想發財就去做生意,現在可好了,連工作都沒有,隻有去撿破爛。”李華新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地說。這不為怪,母子倆的這類對話已是習慣。
“老娘喜歡。”李大媽安然自得地說。
“明明是沒辦法,卻要強裝高興,說自己喜歡。”李華新不由自主地笑了。
“老娘怎麽不高興?老娘靠勞動吃飯。”李大媽說話間也差點笑了出來。
“你這也是勞動?分明是撿垃圾。”李華新強忍著笑說。
“隻要不偷不搶。”李大媽不以為然非常自豪。
“不把酒藏好嘛,謹防又被爸爸偷了。”李華新邊說邊朝樓上走去。
“你又跟人打架了?走路拐拐跛跛的。“李大媽這才發現兒子的腳有問題。
“沒有。”李華新不耐煩地答道。
“你還不吃飯?”李大媽心疼地望著兒子的身影。
“不餓。”回話間,李華新又向床上倒去。
“吃了鐵?”李大媽扭頭兩眼直瞅著樓上。
心情不好的李華新不再搭理母親,而是仰躺在床上生著莫名之氣。突然,他無意中盯住了對麵神龕上的笑羅漢,遂不由將氣發泄在羅漢身上。他心裏罵道:“你
他媽的隻知道笑。你在咱家笑了幾十年,把咱家笑得好窮,把咱母親笑得好辛苦。明天老子把你扔到垃圾堆裏去,看你還笑不笑?”
這時李大媽端著小半碗酒來到了李華新身旁坐下,她放好酒碗後,就把兒子的腳抓進了懷裏:“哪裏痛?”
“哪裏也不痛。”李華新往回收著腳,不願麻煩母親給他治傷,因為心中很內疚、很難過。
“你以為老娘能服侍你一輩子?殘廢了連討飯都不行。”李大媽邊說邊劃燃火柴將酒點燃。
“把腳伸過來。”李大媽拿出了做母親的權威。
“媽!我的腳真沒受傷。”李華新的聲音發顫了。
“你以為你殘廢了害得了我?你自己還要找口飯吃。”李大媽邊說邊又將兒子的腳抓來抱在了懷中。
李大媽不時地從燃燒著的酒碗裏抓出酒火來給兒子揉擦著扭傷的腳,同時嘰嘰咕咕地嘮叨著。兒子的腳雖然噴發著臭氣,但她卻寶貝般地把揉著。
麵對慈母疼愛,李華新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不由一股熱淚湧現眼眶。他偷偷朝母親看去,見母親麵容憔悴,神情黯然,衣衫灰朽,就不由熱淚奪眶而出。他為了不讓母親看見自己的淚水,就急忙扭身側躺著,將臉對著牆。
“是疼嗎?”李大媽趕緊停住了揉擦。
李華新沒有吭聲,而是對母親擺了擺頭,以示不疼。他之所以如此,是不想讓母親從自己帶哭音的回話中發現自己在哭。
“忍著點,不把氣揉散會患疤骨痰瘤。”說話間,李大媽又將手伸進了酒火中,“實在忍不住就叫一聲,我好揉輕點。”
李華新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對母親的深厚情感,於是就讓淚水盡情地湧淌出來。有母親的這般疼愛,他感受至深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十分幸福的人。他從母
親那粗糙手上感覺到了母親殷殷熱血的流淌、感覺到了母親慈愛之心的跳動、感覺到了母親靈魂的笑聲,同時也感覺到了母親腦際中的哀傷。他非常動情地竊竊歔欷起來,可憐起母親來。
“媽媽您太辛苦了!我工作了一定要盡心盡力地孝敬您。媽媽,隻要我參加了工作,您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吃苦了。我不想上大學,隻想早參加工作……”李華新這樣幸福地憧憬著自己未來的孝道。
“好了。”李大媽放下兒子的腳站了起來,“你休息一下就去吃飯。明天我去買包染料來把你那件衣服染了。”
在李大媽邊捶著自己酸疼的腰邊往樓下走時,她那讀初中的二兒子李華亮異常興奮地跑回家奔上樓來。李華亮把書包往大圓桌上一扔,遂轉身就抓起神龕上的笑羅漢,說:“媽媽。明天我把這羅漢拿到學校去交了,這是四舊東西。”
李大媽半張著嘴,驚愕了好一會兒後才驚慌地對兒子發問:“你說什麽?我耳朵沒毛病吧?”
“這是封資修的東西,要砸爛。”李華亮邊說邊用手指摳著羅漢的大肚臍。
“放屁!”驚醒了的李大媽邊罵邊猛地伸出手去抓兒子手中的羅漢,“老娘不懂你們那些是舊是新的名堂;快還給我。”
“就是這封資修東西把咱害窮了。”李華亮氣得一蹾腳,抱著羅漢朝屋外跑了。
李華亮跑到大門外就站住了,他想說服母親。然而他錯誤地估計了母親的思想。李大媽驚慌失色地趕上來後,就唯恐有失般地一把牢牢抓住二兒子的衣領,同時蠻橫地叫道:“老娘不懂你們那一套,這東西是我的,快還給我。”
“媽……你聽我說清楚……”一下子氣黑了臉的李華亮竭力而又艱難地抵擋著母親的瘋狂爭奪。
“老娘不聽你們那一套。”李大媽用全力把兒子那舉著羅漢的手往下吊,“別人的東西再好我不要;我的東西再孬是我的,老娘決不讓你拿走。”
“媽……你好頑固!”李華亮已嚴陣以待,他左手被母親吊住後,就將羅漢換到右手;右手被吊住後,又將羅漢交給左手,就這樣反反複複地抵禦著母親的爭奪。
體力有些不支的李華亮突然凶神惡煞地對母親咆哮道:“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手發動的,你敢反對嗎?一切舊的東西都要統統砸爛,你懂不懂?”
李大媽真想不到在一夜間,兒子竟變得如此狠心、如此吃裏扒外,對此她傷心到了極點。最使她傷心、憤怒及委屈的是兒子的吃裏扒外。兒子在道義上的改
換門庭,使她頓覺日暮途窮。因此,為母的本能使她癲狂地激顫著頭:“老娘不——懂你們那一套!”
“不懂就要學!”李華亮侃然指教著母親。
“老娘不會學!”氣昏了頭的李大媽用雙爪去挖兒子的臉。
母子倆的爭吵及爭奪引來了一大群鄰居圍觀。圍觀者中有說李大媽封建迷信、太守舊;有指責兒子惹母親生氣的行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勸母親認清形勢,放棄羅漢;也有叫兒子心平氣和地給母親講清道理。
“落後了就要遭批判。”李華亮抹著被母親抓出了血的臉,又氣惱又著急地給母親講述厲害。
“坐牢我也不怕!”無奈、乏力並糊塗了的李大媽倏地身子一軟,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李華亮,你今天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我這老條命就交給你了。”
李華亮對母親的痛苦不但不內疚、不難過,相反卻振振有詞地向眾鄰居說:“憑大家說,這羅漢是不是四舊之物?該不該砸?”
李大媽氣得不遺餘力地用手直拍打著地麵,大哭大叫道:“老娘自己的東西,要憑誰說?”
麵對母親的頑固,李華亮蹙著眉痛心地說:“你的思想好……好啥子喲!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喲!你不要再糊塗了。”
“我的思想好啥子?你叫人把我拖到派出所關起來嘛。”氣得有氣無力的李大媽話沒說完,就將一根豬骨頭砸在另一根豬骨頭上。
有了李大媽的這一骨頭砸骨頭的動作,圍觀的鄰居們才注意起他們是站在李大媽的勞動成果——破爛上。
母子倆的一些對答之語像雙簧戲,惹得圍觀者忍俊難禁,不時掩嘴而笑。
圍觀者中有一人不但沒笑,相反卻一直蹙眉皺額地替李家母子難過。她也是觀音巷的老住戶,鄰居們都叫她晏媽。晏媽五十多歲,衣著極為整潔,麵容慈善
得連額頭上的皺紋也光澤溢善,使小輩們望之有嗬焐之感。為了挽救李家母子的顏麵,她數次欲挺身而出,但終還是因有擔心而著罷。後來他對兒子戲弄母親的事
實在是難以熟視無睹,再加之對“遠親不如近鄰”的良好理解,便對李華亮溫和地說:“華亮,先扶你媽媽進屋去吧;就是天大的事,母子倆也是商量攏的嘛。看你媽媽多傷心……”
“關你屁事!”李華亮一瞪眼就劈頭蓋腦地嗬斷了晏媽的話,“你有資格過問文化大革命的事嗎?你那老頭子是什麽東西?”
果然,晏媽的擔心是對的,而挺身而出是錯的。尷尬的她正欲悄悄後退時,一個十六歲左右出奇雋秀的姑娘從人群中走出來、十分氣忿地對李華亮說:“李華亮,你說我父親是什麽了?”
姑娘文靜的五官迸出如此怒相,使鄰居們吃驚不小,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這姑娘是閨女們做淑女的榜樣。
這姑娘是晏媽的女兒,姓晏名豔。是人人都要回頭多看一眼的姑娘。李華亮這個深信革命、不諳人生的毛頭小夥子一伸脖子一瞪眼地對晏豔嗬問道:“你家總不是紅五類?”
“但也不是黑五類。”為維護家人尊嚴,晏豔無所畏懼地爭辯著。
“你家隻是無產階級爭取的對象,比黑五類好不了多少。”李華亮小覷著晏豔說。
“你媽媽解放前是做生意的,也好不到哪裏去。”晏豔對李華亮以牙還牙。
有些氣忿了的李華亮大叫道:“你爸爸以前是國民黨的軍官,小時候我見過。”
“你多小的時候看見過?”有一位老大爺笑嗬嗬地問李華亮。
明白老大爺話意的李華亮微紅著臉說:“小時候,我看見過晏豔爸爸的相片,就是穿的國民黨軍官的服裝照的相。”
“李華亮你怕是搞錯了,”老大爺更是笑嗬嗬地說,“那是海關製服,不是軍服。”
“都是一樣的,反正看起來都很凶。”李華亮固執地說。
“你爸爸才凶。”晏豔怒氣衝衝地回敬著李華亮,“你媽媽還做過生意呢。”
本處於畏畏縮縮中的晏媽見女兒傷害起李大媽來,就頓覺心中不安,隨之就忙匆匆地一抬手,對著女兒的臉就是一巴掌。由於阻止女兒心切,匆忙中晏媽下
手失去了輕重,故一掌下去,打得晏豔眼冒金星。這一掌看起來是打在晏豔臉上,疼在晏媽心上,但實際上是打在了一個‘龐然大物’的嘴上,因為圍觀的人都隻盯著李華亮,而不是晏氏母女。
“媽媽你為什麽要打我?”晏豔摸著挨了打的臉,委屈得直落淚,“你從來沒打過我,為什麽偏偏要在這件事上打我?你受得了這份侮辱,我受不了。他媽媽做生意都錯不到哪裏去,我爸爸是個海關關員就……”
“晏豔你今天想氣死媽媽呀!”晏媽異常地大叫了一聲,把女兒嚇得惶惶住了口。
委屈、悲傷的晏氏母女還沒來得及注目相撫、眾人的感喟還沒排盡,自以為無比幸運的李華亮已洋洋得意地大聲說:“家庭成份是以父親的成份為主。
我爸爸是老工人。黨的成份政策就是這麽定,氣死你晏豔。你不服氣就從新投胎吧!”
正要跟母親說理的晏豔,見李華亮又在踐踏家人,便不由一甩頭,怒視著對方,大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架勢。然而焦灼而又惶恐的晏媽沒等女兒張口,就抓牢女兒往家裏拉,同時還帶著哭音說:“晏豔,你要給你爸爸闖禍嗎?快回去。”
“我不回去!”晏豔哭著說。
“晏豔。為媽的求你了。”晏媽焦頭爛額地說。
見母親痛苦不堪,晏豔心碎了。於是她猛地一把抹幹眼淚、目光犀利地瞪了一眼李華亮後,就扶著母親往家走。
見晏豔從容離去,沒獲全勝之感的李華亮心不甘地衝著晏豔的背大叫道:“如果你不服氣,就從新投胎吧!”他叫出這一聲後,才舒展開來,似乎終於大獲全勝。
這時,仍坐在地上的李大媽從昏昏沉沉中醒悟了過來,她張口就對兒子大罵道:“你這個死龜兒是不是要傷晏媽?連晏媽都要罵,你龜孫子今天是什麽*****瘋發了?”
李大媽斥責兩個兒子總是用這樣的語言,這使鄰居反映不一,有的竊笑、有的皺眉、有的著急,也有連說帶笑地提醒她注意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
這次李大媽沒罵上幾句就突然住了嘴,轉而咄咄逼人地對兒子說:“死龜兒子,你不把羅漢還給我,我就不認你這個龜兒子了。”
李華亮不以為然地說:“你這套嚇不了人。你總不能不要我革命吧?”
此刻的李華亮心目中完全沒有了母親,他用得意的目光頻頻向眾人宣告自己行為的正確性、革命性及大義性。正當他暗暗為自己的行為喝彩時,一位剛來到現場,名叫鄔大貴的鄰居對他冒了火:
“李華亮,你這娃娃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母親養你不苦嗎?你這樣氣她不怕遭雷劈?一個羅漢礙了你什麽事?你竟敢跟自己的母親這般過不去!”
“去去去。”李華亮輕蔑而又氣憤地乜視著鄔大貴,“我看你殺豬殺糊塗了。你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麽回事?”
鄔大貴四十多歲,是屠宰場司磅員。他頭圓體壯,性情爽朗。他愛口若懸河天南地北地大講一通,但大都是聊齋。
遭李華亮搶白,這是鄔大貴沒想到的事。他為了維護自己在鄰居中的名人地位,就威嚴地對李華亮叫道:“文化大革命也沒叫你作踐母親吧?”
鄔大貴的名人地位是在饑荒年獲取的,因為時常有人求他買肉買油,所以積聚了名望。
“鄔大貴,你敢反對、誣蔑文化大革命運動嗎?”李華亮氣勢逼人地嗬問著。
“鄔大貴?”鄔大貴急了,“你……你這娃娃平時叫我鄔叔叔,現在你……你……”
“我隻認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李華亮毫不留情麵地說。
“屠宰工人就不是嗎?”鄔大貴氣憤地說。
“哪你為什麽要阻攔我破四舊?”李華亮說。
“我怎麽阻攔你破四舊了呢?”鄔大貴語調緩和地說,“我剛才隻不過是……是開導你尊重你媽。”
“你的彎轉得真快。”李華亮得意地撇著嘴說,“你還是怕文化大革命?”
“你認為我是在轉彎?”想起還是要顧顧麵子的鄔大貴拍著胸膛小覷著李華亮說,“笑話!你叔叔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
“有誌不在年高。”李華亮厭惡地打斷了鄔大貴的話,“我不管你的橋多還是鹽多,我隻知道跟隨毛主席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搞好。”
被小輩當著眾人的麵給搶白了的鄔大貴這下氣急敗壞了。當他正要對李華亮發威時,一個人的到來突然幹擾了他的行動。
這個人也是觀音巷的主人,是汽車司機,鄰居們都叫他左師傅。左師傅近五十歲,中高個子,風塵軀體,麵容沉靜,情感樸實。下班剛回到觀音巷裏的他
來到人群中觀察了片刻後、就唬著臉嚴厲地對李華亮說:“華亮你在搞什麽名堂?為啥惹你媽生氣?你看誰像你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你太沒人性!”
坐在地上正無奈得怨恨聲聲的李大媽一聽見左師傅的聲音後,像觸了電似的一軲轆爬起來,緊接著像獲得了救星般地抓住左師傅的手求救起來:“左師傅,你幫我狠狠揍揍那個遭雷劈火燒的畜生!”
“誰也幫不了你。”李華亮打斷母親的話,“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是毛主席親手發動的,誰也休想阻擋。”
李華亮的話使本打算威逼他順從母親的左師傅改變了方式。左師傅變軟了口吻說:“華亮,你們是為羅漢的事吧?這我懂,羅漢是四舊之物應該砸掉。依我
看你媽媽還是很有覺悟的,你先把羅漢還給你媽,等她的思想轉變過來後,由她自己把羅漢交到街人委是一樣的。”
“不行。”李華亮絕斷地說,“我要把羅漢交到學校去,這事我已給老師說過。”
李大媽見左師傅都幫不了自己,故氣急得身子一軟又坐在了遍是破爛的地上,並拍打著地豪哭道:“這成什麽世道喲!教學生搶家裏的東西……”
“你——你你你的話太反動了……”得意的李華亮眨眼間變得緊張而又焦急了。
李華亮緊張的是母親再這樣胡說幾句會有當反革命之憂,焦急的是“不識時務”的母親仍毫無怕懼地信口胡說八道著。
“……解放前都沒人敢搶老娘的東西,”李大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放開性子大罵道:“解放後土匪還鑽出來了!老娘一貫安分守紀,今天惹了哪個王八蛋……”
李華亮替母親緊張焦急得紅了眼,他兀地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根豬骨頭來送到母親嘴邊,同時欲哭般地大聲叫道:“我求你了,求你不要胡說!你是不是想當
反革命?你再亂說,我就——我就堵上你的嘴。”李華亮拿著骨頭的手顫抖著,幾次快挨到母親的嘴時,又縮了回來。
在眼前晃動的豬骨頭使李大媽越更言激了,她故意作對地說:“我就是要亂說,誰叫人來搶我,我就罵誰,我就……”
一直被母親搞得神經緊張的李華亮見母親瘋瘋癲癲地一意孤行就更加緊張了,因此在無意間一伸手,竟將豬骨頭杵在了母親的嘴上。
被豬骨頭嚇了一跳的李大媽本能地一側頭避開豬骨頭後又罵:“看呀!看呀!兒子用骨頭來喂媽!大家都看見了,現在的學校竟教出這樣的畜生。”
被兒子用垃圾堆的豬骨頭侮辱了的李大媽叫喊一會後,就不氣不哭了,但悲哀卻是深了一個層次。
“李華亮,你還有沒有點人性?”憤慨得脹紅了臉的左師傅異常激動地指著人們腳下的破爛嗬斥道,“你看看!你看看!這些從垃圾堆揀來的骨頭、玻渣、破
布、廢棕繩、廢紙些是用來幹什麽的?又是怎樣來的?哼!這些都是你母親一筐一筐背回來,還得一筐一筐背出去換成錢來養活你的東西。”
“你少來這套封建意識、小資產階級意識的說教!”李華亮輕蔑地斬斷了左師傅的話而侃然論道,“人性也有兩種,其中之一是資產階級的偽人性……”
“卵性!”李大媽罵聲一出,就快速趴下,抱著兒子的腳就咬。
振振有詞中的李華亮遭母親襲擊後,猝然驚恐地彎下身去,用空著的那隻手使勁抓著母親的下巴,同時惶惶恐恐地叫道:“你……你要咬人?你……你是
啥……啥變……”李華亮猶豫著,不忍心把話說全,哪怕是隻差一個字。他的良心此時沒有完全泯滅,他不想像外人那樣罵母親,
下巴被兒子扣著的李大媽見自己心中的恨發泄不出來,就一變方法,頭猛地往下一磕,就勢一口咬住了兒子的手指。頓時,李華亮痛的哇哇大叫,氣恨直衝
頭頂,他不由得一下高高地舉起了羅漢,對著母親的頭就砸下去。羅漢在砸向李大媽的途中,戛然停住,隨後又顫顫抖抖地退縮著。在那一瞬間裏,上帝賜予的
人性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閃電,及時而又從容地震懾並戳穿了李華亮心中那喬妝打扮的惡魔——
“我怎麽想打母親呢?”李華亮的心驚叫著,同時手中的羅漢在一個勁地節節敗退著。
羅漢的敗退,使心在驟然間繃緊的鄰居們大大地鬆了口氣。有幾個鄰居抓住李華亮良心發現的機會,不約而同勸道:“華亮,扶你媽媽進屋好好商量。”
“不。”李華亮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勸言,“這是支不支持、響不響應文化大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是沒有商量,沒有妥協的……哎喲!痛死我了!”
原來忙於堅持真理的李華亮,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忘記了自己的手指還在母親的口裏;而剛鬆了一些勁的李大媽見兒子仍然沒有良心,便用力又咬了一下。
“你鬆不鬆口?”痛得怪模怪樣的李華亮用羅漢在母親頭頂一上一下的威脅著,“你鬆不鬆口?你以為我——我不敢?”
正在李華亮疼得呲牙咧嘴地一邊從母親口裏拔手指,一邊用羅漢威脅母親時,他猝不及防地挨了從外飛來的一記重重耳光。
他正要狂怒,但側頭看清打自己耳光的人是自己敬畏的哥哥後,便底氣不足的問道:“你為什麽打我?”
李華新凶狠狠地瞪了弟弟兩眼後,一伸手,取過了羅漢。隨後他在扶起母親時將羅漢塞進了她懷裏,同時用低沉得有些成熟的口吻說:“媽媽,快進屋去。”
李華新的成熟表現、李華亮的尷尬狼狽,使鄰居們意不盡同地笑了。李華新見母親進屋後,就壓著嗓門對弟弟訓斥道:“你把媽媽當猴耍?好讓別人看把戲?還得意地鬧了這麽久的時間!快滾進屋去!”他訓斥完後,就先朝屋裏走去。
李華新進屋後,見母親抱著羅漢像個小孩似的反複自語道:“休想!休想!我的東西擺在自家招惹了誰?踩了誰的尾巴?我自己的東西礙別人什麽事?休想……”
李華新看著母親的可憐樣,哭笑不得地搖擺著頭。他突然感覺餓了,於是就衝著門外的弟弟叫道:“華亮,脹飯了。”
兄弟倆在小桌旁坐下,相對無語地各自對付著寒磣的飯菜,情形如同在服勞役。飯後,李華亮串同學的家去了,李華新帶著莫名的惆悵上床休息。
天黑了下來。迷迷糊糊入睡的李華新聽見母親在叫自己,他正要應聲,卻覺得母親的聲調有些鬼祟,像是在試探自己是否真的熟睡;再加之母親沒有開燈,
就更覺得奇怪。於是他佯裝熟睡,沒有應聲,靜待母親的下文。果然,母親小聲叫了幾聲後就不再叫,而是躡手躡腳地繞過大圓桌,朝窗下那張床走過去。昏暗中,
當李華新聽見從那張床下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就屏氣側轉身,偷偷地朝那邊看。雖然不能看清母親在做什麽,但他推測出母親十有八九是在將那笑羅漢秘密藏於床底下。
第二天早晨,走上樓來的李大媽喝著雙手捧著的稀飯,對還睡在床上的大兒子說:“老大。老二都上學去了,你怎麽還不起床?”
“我腳痛,今天不想去了。”李華新咕噥著,眼也沒睜一下。
“請假沒有?”李大媽問。
“早就不用請假了。別說了,我還要睡一會兒。”李華新不耐煩起來。
李大媽到屋外放下飯碗,背上裝破爛的大背簍又來到兒子床前,說:“華新,我走了。我順便把羅漢交到街人委去,這樣麵子是我自己的,就不是老二那沒良心的東西的了。”
李大媽煞有介事地說了這句話後,就一身清爽地出了家門。不久睡意全無的李華新想到母親思想轉變得不合情理,於是就穿著褲衩翻身而起,直奔窗下的床
前。床底下堆滿了破爛雜物,灰塵厚疊,這使在床底下趴著找東西的李華新吃盡了苦頭。最後他終於從床底拖出一隻裝滿破爛的竹籃子來。他拿開籃子麵上的幾
塊破布和兩隻爛鞋後,發現下麵有一個沒有一點灰塵的破布包裹。此刻,有些心虛的他本能地扭頭朝門口瞄了一眼,回頭打開包裹,他看見了永遠不知疲憊笑著的羅漢。
緊接著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前,將羅漢塞在了枕頭下,又心虛地瞄了眼門口後,就快速地穿戴起來。行動利索的他拿著羅漢來到外屋後,隨手抓起一隻用過
餐的碗,急迫得連勺也不用就在缸缽裏舀稀飯。兩碗稀飯倒下肚,他一抹嘴,夾上羅漢就朝學校興衝衝而去。
李華新還在公路上奔走時,他的教室已熱鬧開來了。
“這節課的內容是我昨天布置的事。”白老師綻著笑說,“我已見到同學們拿來的幾件四舊之物,請大家交上來吧。”
有四舊之物的學生們聞聲後,個個麵帶立功的光彩,紛紛攜物奔向講台。學生們的積極性,使白老師有些受寵若驚了,她沒想到自己竟有如此威望,一句話,
便有如此的響應。因此,突然認為自己應該珍惜這為師多年來的第一場威望,於是就不禁喜悅地悠悠擊掌,喜盈而道:同學們別忙,別忙交上來。我想這樣會更好、更深刻,就是同學們先將自己手中的四舊東西進行了批判後再交上來。
“好得很!”學生們高興地附和著老師的提議。
學生們回到座位上後,就爭著發言。
“同學們的覺悟和熱情很使人感動。”白老師說,“大家把手放下,依順序發言,就從第一組開始吧。”
第一個發言批判的是費靜。費靜真是費勁,看她好靜、文弱,給人的感覺是連拍幾下皮球都會喘氣的樣子。她站起來將手中的一幅山水畫緩緩展開,說:“我
認為字畫之類的東西也屬於四舊之物,因為它隻能宣揚封建士大夫階層及資產階級的閑情逸致,而不能反映廣大工農兵戰天鬥地的無產階級革命情懷。修正主義
者正是通過這些平時不被人們所注意、警覺的字畫來鬆懈我們的革命鬥誌和瓦解我們無產階級世界觀、人生觀,從而達到把社會主義國家演變為資本主義國家,
變無產階級專政為資產階級專政。通過這次舉國上下狠批三家村和大破四舊的運動,使我更進一步認識到階級鬥爭的複雜性和激烈性,也更看清楚了帝、修、反
的反動嘴臉,他們是不會自行退出曆史舞台的。因此,我們要踴躍地投入到這場毛主席親手發動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來,像林副主席那樣學好毛主席著作,把一切牛鬼蛇神統統掃進曆史的垃圾堆。”
費靜批判畢後,就把畫交到了講桌上。
“費靜同學的批判很深刻、很有力。”白老師邊端詳著畫邊說,“之所以說階級鬥爭是長期的、複雜的,有時甚至是十分激烈的,根由就在帝修反忘我之心不
死。資產階級千方百計的同無產階級爭奪青少年;千方百計通過一些不被我們平時所注意的細小東西來腐蝕毒害我們青少年一代。好,希望同學們把階級鬥爭分析得越透徹越好。請下一位同學發言批判。”
第二個發言批判的人是郭永泰。他手中並沒有四舊之物,卻故意停頓著,還裝模作樣地揉著鼻子,這為的是吸引同學們的注意力。他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倏
地一下從課桌裏拖出一串古色古香的佛珠來,隨即故意矯情地怒斥道:“同學們!這串佛珠是反動封建迷信思想毒害我外婆的罪證。我外婆每天晚上都要拿著它嘰
嘰咕咕地念上一通。雖然我從沒聽懂他咕咕的是些什麽,但知道是在念經。同學們都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更不會有什麽因果報應關係。因此,我們無產
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豈容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繼續存在,繼續跟無產階級對著幹。所以,在這場史無前例、觸及每個人靈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
我決心幫助我外婆,把她從封建迷信思想的泥潭中,不!從萬惡的害人深淵裏救出來。現在我把這串佛珠交了,它是殺人不見血的東西。”
郭永泰把佛珠放在講桌上後、仍覺得言猶未盡,於是就站在講台上說:“我還有兩句肺腑之言,但一時間裏又忘了。就是……就是……喔!想起來了,就是同
學們不要小看那些裝神弄鬼家夥,他們是與世界上的帝修反同伍,都是想在我們紅色中國複辟資本主義。別忙,我還有一句話。嗯……算了,我想不起了。”他搔著頭走下了講台。
第三位批判者名叫趙文和。趙文和容貌溫良沉靜,性格柔弱謙讓,如不是他的作文有一定的影響,恐怕十天半月裏,沒有人會想到他。趙文和
麵帶內疚的神色,低著頭,慢而吃力地打開了一個牛皮紙包裹。包裹裏有八塊銀元,一對金耳環和一本舊時代的賬薄。當學生們端詳那毛邊紙、大紅線條的線裝賬薄後,不由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天啦!變天賬!!!”
“趙文和是什麽成份?他家怎麽有這種黃世仁一樣的賬薄?”有學生開始忐忑不安地議論起來。
學生們杯弓蛇影的驚叫是有道理的,因為他們沒親眼目睹過舊式賬本的實物,隻是在電影黃世仁及宣傳畫中的惡霸地主那裏見過。也就是說,在他們的思維概念裏,有這種賬薄的人,至少都是剝削階級,甚者就是圖謀變天之徒。
“我家是中農成份。”心中十分難過的趙文和低著頭說,“我第一次看見這賬薄時與大家的心情一樣,感到十分震驚和害怕,同時還有一種罪惡感。當我看清
賬薄裏不是記的收租賬或變天賬、而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瑣事小賬時,才鬆了口氣。現在我之所以 把這些東西交出來,是因為我認識到我父親有過剝削勞動人民的
思想,並且已有所行動,這賬薄就是證據;這是十分可恥的。就說這幾塊銀元和這對金耳環吧,作為一個勞動人民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也不應該有;然而我父親
卻有。這……這這……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我是這樣猜測我的父親,大概他正做著當地主或資本家的美夢時,就解放了。我真慶幸解放得及時,要不然我父親
就成了人民的罪人,我也會因此而成為一個……哎!我最恨的是這個賬薄,因為它跟電影中那些地主的賬薄一摸一樣!”趙文和氣憤、沮喪的講不下去了,隨即埋著頭將東西交了上去。
第四位學生拿出一幅《七仙女下凡》的畫來批判道:“這是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是沒落的封建意識……”
第五位學生交出一幅《牛郎織女》畫。
第六位學生捧出一尊瓷器“觀世音”塑像。
隨後的學生交出了《三英戰呂布》、《三打祝家荘》、《孟薑女哭長城》、《百鳥朝鳳》、《仙女撒花》、等畫及《三俠五義》、《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
《今古奇觀》、《醒世恒言》等舊小說,並逐個一一作了批判。
第二十一位是同學們稱之為畫家的董明明。他有幾分害羞地展開一幅自己畫的《仙女撒花》圖說:“這幅是從我床頭的牆上取下來的。通過這段時間的破四舊運
動,我認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腐朽的封資修思想毒害了。現在我懷著憤怒的心情,把這棵長在我床頭的毒草拔了,決心在這場觸及每個人靈魂的運動中,徹底改造好人生觀。”
說話嘴角總是泛著笑的董明明批判完後,就拿著畫邊走向講台、邊又擠眉弄眼地挑逗著近旁的同學,那神態是說,你們看,我畫的美女不錯吧?
“畫得真漂亮!”有幾位男生半是調侃半是真心地說。
“無產階級不講漂亮。”董明明嘴角挑著得意的微笑、卻一本正經地說,“講漂亮是資產階級思想。”
四舊之物收交完後,白老師頗覺風光。她躊躇滿誌地在過道上邊踱步邊說:“同學們再深入挖一挖,想想還有哪些東西屬於四舊之物,想起後就站起來將它批判,不須舉手征得我同意。”
“老師,紅頭繩、花發夾算不算四舊之物?”黃曉玲率先站起來提出了新問題。
“同學們認為呢?”白老師顯得很學究地反問道。
“當然算。”部分男生一哄而起,大有幸災樂禍之勢。
“應當算。”白老師得體地微笑著說。
黃曉玲得到結論後,像大義滅親般澶然,一把扯下自己辮梢上的紅頭繩,很氣派地交了上去。
如此一來,凡是紮有紅頭繩、佩有花發夾的女生都自破起身上的“四舊”之物來。
在一遍紛紛“自破”的吵鬧聲中,黃曉玲來到楊娟桌旁。她剛一張口便覺不妥,於是就俯下身去貼近楊娟的耳朵說:“楊娟,你那對少於戴的蝴蝶結呢?怎麽沒見你交出來。”
“我沒有。”楊娟不滿地睖了黃曉玲一眼。
黃曉玲卻笑著說:“你瞪我幹什麽?我是在提醒你,免得授柄於人。我記得清清楚楚,你有那麽一對蝴蝶結,白底紅圓點的。”
“早就遺失了。”楊娟態度堅決的說。
“誰信?你是舍不得吧?”黃曉玲抿著笑,疑惑地盯著楊娟。
“難道我的思想還沒有你革命嗎?”楊娟操起了殺手鐧。
“你也學會這一手了?”黃曉玲含著笑說。
教室鬧哄哄一遍,在誰也沒留意誰在做什麽的時候,突然有位男生大叫道:“老師,他還不肯交!”
當楊娟聽見“他還不肯交”這句話時,不由驚了一跳,以為話是衝著她來的。她不敢貿然抬頭看人,隻是用心靈感受著氛圍的變化。她忐忑不安的感受一會後,覺得自己身上並沒有爬滿同學們的眼睛,於是就慢慢抬起頭來。
眼前的情景讓她詫異,不但沒有一雙眼睛盯著她,就連麵向她的人都沒有,大家都望著側麵牆壁上的一幅《給解放軍叔叔釘紐扣》的宣傳畫在發愣。
楊娟也將目光投在了那幅畫上,這時段國成對該畫賣力的講起來。原來畫中有一位紅領巾女學生在給解放軍叔叔的軍服上釘紐扣。
“老師,她還不肯把蝴蝶結取下來交了。”有鶴鳴之傲的段國成指著畫中女學生的蝴蝶結再次嘩眾取寵,“她故意把幺指翹的妖裏妖氣。”
“翹幺指也說明有資產階級思想嗎?”一位女生問道,“做針線活時,這種手勢是很自然的嘛。”
“我母親縫補衣裳就不翹手指。”段國成搶白著發問的女生說,“勞動人民幹起活來就是認認真真粗手大腳的,還能像資產階級小姐們那樣妖精嗎?”
“按你這麽說,我們女生都是資產階級小姐了?”那女生不服氣地問段國成。
“你不服就問老師。”段國成用壓服人的態度大聲說,“老師你說呢?”
段國成的問話使白老師措手不及,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借扶正眼鏡的片刻裏進行思考。一會,她果斷的決定采用永遠都立於不敗之地的寧左勿右的方式,
說:“我讚成段國成同學的看法。從這件似小卻非小的事上,可以看出他的無產階級覺悟高。當然,有的人做針線活兒是會無意識地翹起幺指。但是作為宣傳
畫來說就不應該畫出妖氣的東西來,因為我們勞動人民的手是一雙輪大錘、揮鐵鋤的勤勞之手,是戰天鬥地改造山河之手。因此我認為這幅畫的作者思想意識和世界觀應該打個問號”
正在學生繼續搜腸刮肚地挖掘能說明自己革命覺悟高、識別能力強、思想紅的四舊之物時,李華新像一頭山羊似的闖進了教室,並徑直跨上講台顯赫挺立。緊接著他快速地解開手中的布包裹,隨即將笑羅漢舉起來展示給同學們看。
“怎麽樣?”李華新頗為得意地高舉著羅漢。
學生們一見鋥鋥光亮、挺肚大笑的羅漢後不禁驚歎道:
“嗬!大肚笑羅漢!還是彩色的!”
“嗬!李華新,這笑羅漢在你家呆了多少年?”
“李華新,你家誰最喜歡這笑羅漢?”
“嗬!郭永泰就像這笑羅漢的兒……”
……
同學們的讚歎,使李華新臉上泛光,忘記了自家的貧窮,竟用一副富有的表情侃侃而道:“在我媽媽眼裏,這封建家夥比我還重要。記得有一次……”
李大媽出門後不久,總覺得心神不寧,老被一種不祥之感纏繞著。隨著不祥之感的加重,她放慢了去垃圾場的步伐,最終果斷地轉身往家裏走。當她看清楚
緊鎖的大門時,心跳得更快了,不祥之感也更明顯。她邊開鎖邊想:“老大這麽快就出去玩了嗎?剛才他還像條懶狗似的躺在床上的嘛!這裏麵莫不是真有什麽名堂?”
打開門後,她就直奔樓上而去。由於緊張心焦她連背篼也忘記了禦下,就匆匆跪於床旁,伸手朝床底下探了去。但她馬上又將手收了回來,旋即摔下背篼鑽進了床底下。
“天啦!羅漢呢?羅漢,我的羅漢……”李大媽望著從床底下拖出來的空竹籃哭了起來。
“我自己的東西放在自己的家裏惹了誰?踩了誰的尾巴?老天……”李大媽盤腿而坐,拍打著樓板邊哭邊述,“華新,華亮,你兩個死龜兒嫌老娘窮就滾你
媽的蛋,別進我的門。你們把我的東西拿去討好誰?討——好——誰?討好哪個烏龜王八蛋?你這兩個孽種,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還來得及!”李大媽突然清醒,“他沒走多遠,我去追。老娘今天跟他、跟他們拚了!”
自給道理、自我打氣的李大媽怯怯地鼓起勇氣、佯有威儀地朝附四中奔去。一路上,她不停地念道:“還來得及……老師是講道理的……”
由於年齡、身體及性別的緣故,她自以為的狂奔也不過是大步急走,因而沒引起路人的注目。還沒“跑”過區大街一半,她就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不
由放慢了速度,並用手按著胸膛。片刻她意識到事情刻不容緩,於是一咬牙,雙手叉腰又狂“奔”起來。眼冒金星的她跑過拱橋站時,一輛解放牌卡車從後麵駛上來
急停在她前麵幾米處。隨即駕駛室裏伸出左師傅的頭來。左師傅名叫左明漢,就是昨天指責過李華亮的人。他與妻子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他正派富有同情心,若
不是李大媽窮得有骨氣,他早就會給予她一些變相的資助。在街坊中,他很佩服晏媽和李大媽,認為她倆是最有良知的人,是萬頭躦動的光點。本來左明漢比兩
位婦女小不了幾歲,屬同輩人,但他還是跟鄰居們一樣叫她們“大媽”。這大媽一詞在觀音巷裏不隻是代表輩分,還說明“仁慈”、“本分”。
“李大媽,你在跑什麽?”跨下駕駛室的左師傅大步朝李大媽奔了過來。
“出事了!出事了!快去學校!快去學校。“李大媽邊叫邊奔向卡車。
“老大又惹禍了?”左師傅邊問邊鬆手刹。
“是他龜兒子,這個挨刀的東西。”李大媽前傾著身子,一副恨不得一步就要跨進學校的焦急神態。
“他又打人了?”快速駕駛著車的左師傅問道。
“這次不是打人,是把我的羅漢偷去討好人。”李大媽氣憤地說,“開快點!還來得及。”
“華新昨天還護著你嘛。”左師傅說。
“都他媽的中邪了。”李大媽罵道。
左明漢淡淡地笑了。
汽車駛進學校,左師傅麻利地停下車,把李大媽扶到了地麵。李大媽腳剛沾地,就叉開腿朝高於球場數米的教室奔去。左師傅向前疾行數步,把李大媽攔住
說:“你把東西拿回來就走,不要當著那麽多同學的麵傷了華新的麵子。不要急,我等著你。記住,千萬不要說他偷東西。”
李大媽一氣跨完台階,來到了教學大樓與平房教師前的空地上。她再抬腿時懵了,不知道兒子在那一間教室學知識、長見識。她有些發愁了,望望教學大樓
又看看平房教室,瞅瞅平房教室又打量打量教學大樓。她在左看右望中不由嘰咕道:“能造這麽好的房子,還叫學生回家偷東西。難道我那羅漢就……”她氣憤至
極,猛然想起兒子曾對自己誇耀過的高級教室的事來。因此她一抬腿就直奔教學大樓而去。
“……總之,我媽媽十分看重這羅漢,每天要把他擦得鋥光發亮,連家具都不……其實我家也沒一件值得擦一擦的家具。”李華新說道這兒,不由心情有些沉重起來,幾分酸楚味侵染了心。
“你是在批判四舊、還是在讚揚你媽媽愛護四舊的精神?”段國成一本正經地嗬問李華新。
心中酸楚的李華新此時對咄咄逼人的段國成來不起氣,隻是睖著他淡淡地說:“我是在批判我母親大人頑固的封建思想。段國成,你還想借我出點什麽風頭?”
恰在這時,灰塵滿麵的李大媽一頭闖進教室,張口就對兒子大罵道:“挨刀的,當真是你偷了!”她話音未落,就衝上講台,把兒子的衣領死死抓住。
對文化大革命來說,這突如其來的悖逆之事,驚得學生們二目圓睜,一個個站起來盯著李大媽伸長了脖子。
“這人是誰?這麽大的膽子!”有人問。
“嗯,應該是李華新的母親。”有人明白過來。
萬萬沒料到母親會來的李華新本已是一肚子惡氣,現又見同學起哄、嘲笑,便不由怒氣大發,右手舉著羅漢,左手扳著母親那隻抓著自己衣領的手,同時厲聲嗬道:“你放不放手?快回去!”
“喲!你是覺得偷東西丟臉,還是嫌老娘這身衣裳使你沒臉見人?”李大媽傷心地哭了起來。
李華新是有點嫌母親形象丟了自己的臉,因而就氣急敗壞地再次叫道:“你快回去!我們正在上課你懂不懂?”
“你才丟老娘的臉,當起小偷來了。”傷心的李大媽雙手像釘耙似的一耙緊接一耙地抓著兒子的臉。
狼狽而又無奈的李華新見母親已失去理智,便知事情會越來越糟,於是就將羅漢交給了白老師。李大媽見羅漢易手,就放開兒子去找白老師。趁此機會,李華新摸著臉上的傷趕忙溜之大吉。
李大媽怯生生地望了望白老師後,就畏畏縮縮地說:“老師。這羅漢是李華新從家裏偷出來的,我——我沒同意。”
白老師沒答話,隻是看著李大媽和氣地微笑著。望著白老師的微笑,不知時局的李大媽像菩薩一樣與白老師相麵佇立。
麵對如此破爛形象的勞動者,白老師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一味微笑不合適,於是就耐心說道:“李大媽,破四舊是黨和毛主席的號召,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積極地響應和擁護,並要用實際行動來說明我們的立場……”
李大媽聽出白老師要收繳她的羅漢後,就惱恨地打斷對方的話,怒氣衝衝地說:“我不懂你們那一套,隻知道這羅漢是我的東西。”
學生們見李大媽這般蠻橫無理,如此守舊頑固,就紛紛譴責到:
“你還這麽頑固,睜大你的眼睛看一看,現在是什麽時期,能容你落後嗎?”
“如此轟轟烈烈、勢不可擋的文化大革命竟然還有人公然對抗,這真叫人氣憤和不可思議!”
“這麽嚴重的舊思想,我們因該幫助她一下!”
“對!好好的幫助!批判她的舊思想……”
“再不脫胎換骨,就是鬥爭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如此火熱的革命氛圍下,學生們激動了,有幾個義憤填膺者跨上講台將李大媽圍住,並指指戳戳地嗬斥著,大有開鬥爭會的架勢。
好心的白老師拂開學生,站在李大媽跟前,笑盈盈地勸告道:“李大媽,您看學生們的覺悟有多高!你不要拖你兒子的後腿。您回家去靜下來好好想想,作作思想鬥爭,慢慢就會想通的。”
見這架勢,此刻的李大媽也想通了,因為再想不通就要挨批鬥了。十幾年來街委會一些鬥爭壞人的大會,她都由不得己的參加了,所以深知鬥爭會不是鬥人的思想,而是鬥人的筋骨。因此她軟了;但心裏更硬更恨了。
無奈而又緊張的李大媽決定放棄羅漢,故緊繃著臉,緊咬著幹燥失血的嘴唇,強抑著淚水,逡巡到門口,伸長脖子,對著眾人爆發出歇斯底裏的嘶叫聲:“李華新!你把你媽當什麽東西了?”
李大媽噴射出這口惡氣後,就擦著淚轉身跑走了。李大媽這聲嘶叫,震得學生們一時間裏赧色滿麵,麵麵相覷。
左明漢見李大媽哭哭啼啼踉踉蹌蹌朝自己奔來後,就急忙上前攙扶,並安慰道:“李大媽算了,一個羅漢算了。你再慪氣還是要不回來,這多不值。”
掛著淚水的李大媽鑽進駕駛室說:“現在的學校教了些什麽學生,比畜生不如,他們不但不還我東西,反而想開我的鬥爭會,說我是什麽舊思想。”
左師傅被李大媽的無知逗笑了。他開動了車後說:“李大媽,破四舊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內容之一。這還算不上啥,聽說北京已有了紅衛兵。他們已不讀書
了,整天專門破四舊,連有學問人的思想也當成舊東西挨破了。聽說北京的紅衛兵批鬥了很多人,挨批鬥的人不是知識份子就是大幹部。這批鬥會就是街委會那
種鬥壞份子的鬥爭會。鬥爭會那情況你是知道的,可是不好受的喲!從現在起,你要對一切不聞不問,否則稍有一言半語不慎,就會招來禍事。李大媽。我不是
嚇唬你,聽說有些開國元帥,就是那些大大官都因一個什麽態度問題呀,對文化大革命的感情問題呀,或是有一兩句頂撞的話呀,都統統屬於批鬥對象。你想想,
這場運動連那些大官、大大官都不放在眼裏,也不講情麵,你又算得了什麽。李大媽快想開些,羅漢就算了。”
“這麽說我私人的東西就該被國家收繳了?”李大媽沒有底氣地說。
“私人?”左師傅抿嘴笑了,“私人的東西?“現在連人都是國家的,哪還有什麽私人東西。”
李大媽不再說話,像個木偶似的呆坐著。
因關心、擔憂而不時瞟上一眼李大媽的左師傅見對方想入神了,於是就頻頻按響了喇叭,隨後又寬慰地說:“李大媽,那羅漢就算了。你有兩個那麽好的兒
,真是有福氣!你把身體氣壞了,誰來養他們?看得出華新、華亮都是很會學本事的人,你還等著享他們的福呢,他們隻是現在還不懂事罷了。”
“哼!我再也不喂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了。”李大媽揪了一把鼻涕笑了。
左師傅跟著笑了,“李大媽呀李大媽!你愛兒子連苦和累是什麽都不知道了,可嘴還這麽凶。唉!窮苦百姓的母親就這麽個性格。”
汽車在林蔭道上行駛著,好鄰居的關心和關照使李大媽漸漸消盡了氣,不再歎惜自己的羅漢,而是想到了怕自己的落後會使兒子在學校遇上麻煩。想到兒子跟著自己這個拾破爛的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她不由心酸得哽咽起來。
“李大媽,你怎麽哭了?”左明漢急忙放慢了車速。
“左師傅,你能送我去染料店嗎?今天的時間全被華新給耽擱了。“李大媽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