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周五,邵艾在中科院蘇州生物醫工所舉辦的座談會上見到方熠。方教授還帶了一名博士生和一名研究員同來,同邵艾在晚宴上簡短地聊了幾句。
邵艾上次見他是在魏藍的葬禮上,其實那隻是今年年初的事。可這一年他們每個人都經曆了太多,似乎時光將永遠停駐在2014年不再前行。魏藍去世不久後林老板被捕,邵剛二人礙於形勢“策略離婚”。剛強緊接著被規,在看守所等待審訊期間許老爹又去世了。之後接到判決、開始了社區矯正,現如今正在車禍養傷期間……
事實上剛強被規期間方熠給邵艾來過電話,說他在新聞裏讀到羅湖區長離職的消息,沒見披露其他的細節,他曾試圖聯係剛強未果。那時的邵艾已經帶著劍劍搬回蘇州了。等剛強“半自由”後又發生了諸多意外,邵艾也就沒顧上給方熠去個信兒。然而座談會上人多耳雜,不方便告知剛強近況,邵艾讓方熠晚上忙完了打給她。
總之這倆男人今年都在渡劫。剛強劫後餘生的結果是脫了層脂肪、重拾年輕時代的鋼筋鐵骨,一無所有後的抗壓能力被鍛造至極限,每邁出一步似乎都能在腳下的大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記。而失去愛妻、被痛苦洗刷過的方熠卻似脫胎換骨,身在名校帶學生、做科研、寫文章、申請基金,生活在這個世界裏卻又不全然生活在同一空間。即便麵對麵說話也讓人無法確定他的真實存在,似乎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上升到你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九霄雲外。
“網絡藥理學?”邵艾沒料到方熠正在研究如此前沿的課題。邵艾關注網絡藥理學是因為由此引申的“網絡靶標”新藥設計理念與我國新時代中藥的發展息息相關。還記得兩年前請方熠加入邵氏新開展的人工合成名貴中藥項目,方熠婉拒了,說要帶著魏藍和領養的孩子曉馳去美國訪學一年。現在看來,大概還是那個項目不入人家的眼。
方熠一行人已訂好周一傍晚回廣州的飛機,周六周日與醫工所的合作者還有安排。這樣也好,邵艾心想,今時不同往日,如果剛強在家裏大可請方熠來家吃飯。現在剛強這麽個狀況,不得不多少避一避嫌。去她爸媽家就更沒必要了,誰都免不了尷尬。
但方熠既然提到自己在合作開發新藥上有些想法,邵艾於是在電話裏請他和隨行人員周一上午來公司洽談。原本周一和瓊海醫康有個biweekly例會。邵艾打電話過去取消,章晉書卻說久聞方教授的大名,也希望能見個麵。這麽一來就成了“三方會晤”——方熠三人,邵艾叫了董輝和幾個研發人員,章晉書隻帶了助理。
會議開始後,先由方熠手下的研究員介紹課題:“世界公認最先提出網絡藥理學,network pharmacology的是英國藥理學家安卓·霍普金。他那時候並沒有強調中藥,隻是就西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單靶點設計進行了批判,例如很多癌症治療手段之所以不具備普適性就是因為其單靶點設計無法涵蓋腫瘤的多樣性。霍普金認為治病應當從係統和全局著手,這與中醫慣有的實踐不謀而合。其實早在那之前,咱們清華大學的李梢教授就已經在做這方麵的工作了,並先於霍普金構建出中醫寒熱證生物分子網絡。TCM-NP的主旨就是將每一種中藥與疾病靶點之間構建一個網絡模型,係統化闡述中藥有效成分的作用機製,那麽中藥便不再隻是門先驗性科學。”
“你說的作用機製具體是指什麽?”章晉書問道。也許是邵艾多心了,章總一向是個主導型的商人,他今天的衣飾和舉止卻格外低調。自打她和方熠入座後,他便似乎隱入暗處,默默觀察另二人的互動,到現在還是首次開口發問。
助理回答:“比如蛋白質或者腫瘤幹細胞之間的相互作用網,它們的信號通路是什麽。再比對一款中藥在發揮藥效時都影響了哪些分子靶點和信號通路。”
章晉書用鋼筆頭敲著自己的下巴,“也就是說,在用藥過程中進行篩選,找出與某個患者疾病網絡最匹配的那款中藥,而不是單純按照固定的傳統藥方來抓藥?這樣的話,是不是需要建立一個龐大的中藥網絡數據庫,並用計算機來實現匹配?”
不賴啊!邵艾暗暗肯定道,對一個外行而言能在短時間內有這種領悟,平日肯定已養成不間斷的自學習慣。問方熠:“那你之前所說的新藥研發,是指中成藥的二次開發?根據每一款原材料的藥理網絡,組合成更強大的複合型網絡?”
“大致就是這樣,”方熠往椅背上靠了靠,“打造數據庫是個大工程,我們打算先從現有幾種藥著手。其實不限於中藥原材料,如能理清網絡靶標的話,中藥也可以與合適的西藥搭配,共同起作用。都說中西藥不宜同食,是因為還沒理清藥理。”
那不就是咱們的很多同胞早就在做的事兒嘛!邵艾在心裏諷刺地笑著,這話卻不便當眾說出口。很多中成藥一直是掛羊頭賣狗肉,主要成分直接拿西藥取代。
三人接下來又談了些合作細節。方熠的初步計劃是請邵氏提供給他兩款主打中成藥的不同配方。通常寫在藥盒上的都不會寫全了,而且沒有劑量。這兩款藥的不同配方以及哪種臨床療效高、哪種差一些,邵氏肯定有準確記錄的,這是非常難得的數據。方熠再根據網絡藥理分析找出不同配方在靶點上的差異,借以更好地了解其對疾病產生的作用。
“我實驗室的人主要是生醫和工程背景,”方熠對章晉書說,“計算方麵,需要找有經驗的合作者,這次來蘇州也主要是談這個。聽說章總是蘇黎世理工IT專業出身的,如果你認識合適的人選,也請幫忙牽線搭橋。”
這像學術界大佬的作風了,邵艾暗自點評——不是隻知道埋頭做實驗的學者。方熠這幾年也鍛煉出來了啊,他們幾人在各自的領域裏都算成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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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休息十分鍾,下半段將會由瓊海那邊介紹線上醫療開業後的營業狀況。邵艾正想問問方熠,曉馳那孩子最近好嗎,手機響了,是剛強打來的。
“喂!女強人,忙什麽呢?”由於會議室很靜,響亮的男中音從手機話筒中擴散出來,每個人都聽見了。
邵艾琢磨著方熠不是外人,這時她要是抱著電話走開,似乎就顯得生疏了。不如輕描淡寫地糊弄剛強兩句,等散會後再打回去。“我在開會,你腿怎麽樣了?”
“開會?身邊有沒有坐著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欺負我腿不好,挖我牆角。”
邵艾真是又雙叒叕被某人的無恥震驚了!差點把手機扔出去,摔對麵牆上。這小子故意的吧?……同時偷看在座諸位,見其他人麵部表情繃得難受,隻有桌對麵的方熠低頭捂嘴笑,似乎對剛強的表現一點兒也不意外。
“我要開會了,晚上打給你,”臉頰火燙的女強人冷冰冰地說道,打算掛斷。方熠卻衝她伸出手,“我跟剛強聊兩句。”
邵艾把手機遞給方熠,相信以他的為人處世不會在這種場景聊起剛強的難言處境。而且方熠看似柔弱,其實是罕有的能把剛強收拾服帖的同輩,有時讓她想起剛強老家的大哥。
“剛強,聽說你受傷了?……我怎麽在這兒?我一直在離你兩小時車程的地方,你也不聯係我,非要我跑到蘇州才能跟你說上話……曉馳有我爸媽看著呢,對,上小學了。我今晚回廣州,過幾天去深圳看你好吧?”
方熠和剛強通話的過程中,邵艾注意到章晉書的目光比平時要銳利,似乎在腦補這幾個人之間有可能發生過的往事。她不喜歡他這種目光,像是實驗員在觀察記錄兩隻求偶年齡的小白鼠,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休息結束,輪到瓊海發言,章晉書的助理打開幻燈片。“瓊海醫康上線雖然隻有兩個星期,已經觀察到幾個不容忽視的苗頭。一是大部分患者自動湧向省級醫院或地市級醫院裏的主治醫師,基層醫院裏有實力的醫生罕有人問津。事實上這些患者得的基本上都是常見病,但凡正規醫學院畢業的醫生就能接手的,完全沒有必要去擠那幾座獨木橋。結果導致了大醫院吃不了、基層吃不飽的嚴重分化,這和咱們國家正在大力推行的分級診療製度,也就是讓不同級別的醫療機構承擔難易程度不同的治療方針背道而馳。”
邵艾聽得直點頭,患者的心思可以理解。原先受地理位置所限,小病都去離家近的基層醫院。現在有了在線服務,可以放開了選,那誰還不衝著大醫院裏的名醫師去啊?然而在醫療資源本就緊缺的前提下,不能充分利用基層資源將會是所有人的損失。
“這第二條,”助理接著說道,“就是不同級別醫院的電子健康檔案無法共享。無論大醫院小醫院,都怕共享病例之後病人就走了。即便是同一家醫院,線上問診的信息跟線下沒法無縫對接,除非你找的是同一個醫生,他能幫你把線上線下信息都調出來。這給病人的就診複診都帶來很大麻煩,也白白浪費了醫患雙方的時間和精力。”
說到此處,助理若有深意地望著章晉書。後者衝邵艾一笑,說道:“以邵氏同各大醫院多年的交情,有沒有可能讓那些醫院給咱們網開一麵,增大信息共享的程度?”
“可能性不大,”邵艾直接搖頭否決,“對醫院來說,考慮的首先是他們自己的利益。除非共享給他們帶來的好處不容忽視,否則基本沒人會這麽幹,直到……國家製定政策強製共享的那一天起。”
章晉書卻不輕言放棄。“事在人為,也許咱們動動腦筋,也能找出說服他們的理由。”
眨眼到了午飯時間。因為方熠午後還要參觀邵氏在蘇州總部的研發基地,就沒出去吃。邵艾從附近酒樓訂了些飯菜,讓準點送過來。
三點鍾一過,邵艾與方熠一行人在公司門口道別,派司機送他們去機場。轉身,見身邊的章晉書沒有立刻打算離去的意思。
“章總還有公事要跟我談嗎?”特別強調了“公事”二字。
然而對方不上套,自顧自地說道:“同一專業、同一級的畢業生,看來交情有些年頭了……不過你倆不合適的!”
“誰?”女王這話裏已經開始冒火星味兒了,“什麽合適不合適的?”
“你和方教授雖是事業上互補的合作者,”在她威脅下的章總興趣不減地說,“內裏卻完全不是一樣的人。無論事業追求、人生理念、行事作風都差別巨大。你無法真正走進他的精神世界,他也不是最懂你靈魂的男人,嗬嗬,分開了最好。”
這一番話,算是觸到了邵艾的痛處。是的,她和方熠分手了,她先提出來的,而且也從不後悔最終選擇了剛強。可方熠作為她的初戀,那段感情就像心中一朵未曾盛開便被凍在歲月裏的花苞,無論何時轉身回望都還嬌嫩如初,甚至帶著無限的可能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裏綻放。現在經眼前這家夥裝模作樣地一分析,味道全變了。方熠是聳立雲端、冰澈凝明的達者,她是什麽?世俗中追逐名利的物質女郎?然而她又能如何開口反駁?作為一個有夫之婦,惱羞成怒地證明自己和初戀才是最般配的麽?
“章總別忘了,我女兒隻比你兒子小一歲,就快上小學了。大家都是中年人,你不請自來地發表這番高論、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有什麽意思呢?改天會不會再分析給我聽,我和娃她爹都有哪裏不合適?”
章晉書正要開口,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來瞅了眼號碼,大概是不能錯過的電話,當即接通,但在同時還不忘快速地丟下一句:“那得等我見過許先生後才能評論。”說完便一邊大聲接電話,一邊快步走向等候他的轎車。
“又關你事?”邵艾望著他的背影,忿忿地嘟噥了一句,在腦海中想象他有朝一日和剛強碰麵的場景。
還是永遠碰不上最好。這兩個男人可不像方熠那樣謹守世俗禮儀,冷不丁什麽時候給你來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想想就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