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讓我做你的下一棵樹吧
“你在荷蘭待一年就要走的,哪有那麽多以後?學不學也無所謂。” 我的心在他熱切的目光下恍惚了那麽幾秒鍾後,又被理性占據了上風。
“我既然有辦法來荷蘭,自然也有辦法留下來,這個你不用擔心。” 歐陽飛宇慢悠悠的說,語氣裏卻透著一股篤定,“事在人為。”
好一句“事在人為”!當初我和譚天分開兩地怎麽也無法相聚,大概就是不夠有“事在人為”的決心。說到底,我們都選擇了比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而眼前這個人,他將“在一起”放在最優先的位置,那種不容動搖的堅定,像一股悄無聲息卻勢不可擋的暖流,緩緩推開我理性築起的堤壩,一點點地、悄無聲息地把它衝垮了。
這時,阿珍端來兩碗楊枝甘露送給我們,碗裏的西柚粒像炸開的煙花,我我拿勺子輕輕一戳,那些粒子便輕巧地沉入碗底,又倔強地浮上來,仿佛怎麽都不肯認輸,像極了橫跨千山萬水、執拗地闖進我生活的歐陽飛宇。
我看著這碗甜品,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柔軟的情緒。一個千方百計靠近我的人,總比我無論如何努力都靠近不了的人強。或許,真的可以教他點荷蘭語了,免得他在公司裏被人排擠。
我剛要抬頭答應他,嘴角還掛著未出口的笑意,卻猛然瞥見歐陽飛宇額頭上的那道疤。剛才喝魚肚羹時他嫌熱,撩了撩額前的頭發,這一動恰好把那道傷痕暴露在我眼前。
這道疤並不顯眼,卻瞬間讓我想起了他和李妍當街吵架的事,也想起了我曾對李妍做過的承諾。
我怔怔地看著他。
歐陽飛宇被我看得有些莫名,但臉上卻泛起了一點笑意,低頭攪著甜品,笑著問我:“怎麽啦?”
“聽說……你跟李妍在大街上吵架了?”
歐陽飛宇的笑意頓住,白菊一樣盛開的酒窩沉進了碗底,臉上的溫度也隨之褪去,隻剩一層淡淡的安靜和警覺。
“你聽誰說的?”
“曉芬,跟你一個係的,你還記得的吧。在學校後門的小飯館那裏,她說你當時額頭還包著紗布。”
歐陽飛宇垂下眼睛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主動解釋原委。
“能告訴我你們吵什麽嗎?”
“沒想到隔著那麽遠,你還是知道了。”他沉默了幾秒,勺子在碗裏輕輕攪動著,椰汁與西柚粒之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猶如他牙齒磨著舌頭尖一樣,“我知道你答應過李妍不會跟她競爭我,可是我的心不會因為你答應了誰,它就屬於誰。我說過不會打擾你,但我也說過會一直等著你,你一直都還有我。”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多久我都會等,我相信會有那一天。” 歐陽飛宇的那句誓言仍然回響在我耳邊。當時的溫暖和感動也仍在心間湧動。可我也清晰的記得當時聽到這番話時更多的是不相信。我認為那隻是癡情少年一時輕狂胡亂發下的誓言,過不了多久就會忘記的。然而現在一轉眼,距離那句誓言真的已經過去五年了。我的臉頰有些發燙,一直燒到了耳朵根。
“所以……那次吵架是因為你明確拒絕了李妍?”
“也不全是……” 歐陽飛宇有些磕絆的說,“自打我去新加坡後,她一直時不時的聯係我,可我都沒有回複過,所以我想她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不需要我明說了。隻是……”
“隻是她還沒有放棄?”
歐陽飛宇猶豫的點了點頭。
“你一直沒有明確拒絕不就是顧及她的顏麵,為啥卻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吵架的方式拒絕她,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
“她說了很多不恰當的話,激怒了我。”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歐陽飛宇,等他接著往下說,他卻像卡住的CD,吞吞吐吐:“她罵你,我不能容忍。”
畢業典禮時我和李妍是友好的互相道別,當時她以為我會留在學校讀研,還說讓我有空去銀行找她玩。後來我一個人跑來荷蘭就沒再跟她聯係。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要讓她當街對我破口大罵呢?
“你做了什麽讓她這麽生氣?” 我覺得就算李妍知道歐陽飛宇不接受她,她也是早就心裏有數的,不開心是有的,但不會如此失態。
歐陽飛宇的嘴唇抿了又抿,酒窩跟著沉沉浮浮,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攢足了勇氣說:“我跟譚天打了一架,被人報警送去拘留所待了一晚。”
我的心極速的一抽,腳也不聽話的撞在了桌子腿上。我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反應是“譚天怎麽在學校裏?他不是留在北京了嗎?歐陽飛宇去了拘留所,那他呢?” 不過幸好腿上的疼阻止了我的舌頭行動,沒有條件反射的將這個問題首先拋出來。
我舌頭打結的問了聽上去明知故問的問題:“你……你們為什麽……打架?”
“他耽誤了你。”歐陽飛宇抬起頭看著我,目光帶著怨氣,“你原本拿到了夢校的offer,可以去那邊讀研究生的,你知道我有多替你高興嗎?我記得你跟我講起那封錄取信的時候,臉上的光,真的是……好美……”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壓住什麽情緒。
“可後來你突然說,你要留在國內讀研,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我看你不想多解釋,就沒有追問。我想既然在國內以後會有機會碰麵好好聊的。誰知,一不留神,你竟然一個人跑走了,音信全無。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嗎,我很怕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你,那我這五年、十年的都等誰去?” 歐陽飛宇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眶有些泛紅,如滴了幾滴西柚汁一樣,
“雖然後來輾轉了近一年我終於找到你,可是我還是怪他。不是怪他當初追到了你,而是怪他有了你卻沒有好好珍惜,是他辜負你才害你一個人跑到荷蘭來受苦的。那年校慶表演結束後我跟他聊了一晚上,他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你,我才決定放手的,可是他食言了。我當時就對他說過,如果他說話不算數,就算遠在千裏我也會去揍他一頓的。”
歐陽飛宇的一席話像大浪淘沙似的將兩年前的記憶又從海底翻了上來。剛分手那會兒,我也像他這樣,把所有的失望和苦澀都歸咎於譚天。怪他不守承諾,怪他沒把我放在心上,怪他選擇了比“我們”更重要的東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怨恨沉到了水底,浮在最上麵的卻隻有遺憾。
歐陽飛宇的報複行為並沒有讓我一解心頭之恨,反而激起了塵封的回憶,心一顫一顫的有點疼。歐陽飛宇額頭的傷想必是打架時留下的,那麽譚天肯定也受傷了,他傷得怎麽樣呢?都被人報警了,應該打得很嚴重吧。還有,歐陽飛宇被帶進拘留所,不會有人報告他單位,但若譚天進去了,作為學生,警察一定會通知學校的,那麽會影響他檔案記錄,妨礙將來畢業找工作……一連串的問題如同水草將我纏住,我已經忘了最初的話題是要問歐陽飛宇和李妍為什麽吵架的。
歐陽飛宇見我沉默著,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有些著急,自顧自的繼續說:“李妍後來聽說了這件事就來約我麵談,她看到我後言語激動,越說越離譜,然後我們就吵了起來。”
“她是不是說我紅顏禍水,隔得大老遠的還讓你為我去打架打進了警察局?” 我自嘲的說。
歐陽飛宇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李妍肯定不會罵得這麽文雅,不然也不會激怒了歐陽飛宇,他隻是不想將原話再轉述一遍。
“你額頭的傷是……他…….打的?”
“不是,我自己沒站穩撞到的。他……沒還手……”
他為何不還手,那他是不是被打得很嚴重?我的心一下子被擰成了麻花,一股疼痛和酸楚湧到嗓子口。為了掩飾窘迫我不自在舀了一勺楊枝甘露放進嘴裏,卻什麽味道都沒嚐出來。
我思來想去了良久,問道:“你在警察局他們沒為難你吧?不會有刑事記錄吧?”
歐陽飛宇思量了兩秒鍾說:“不用擔心,沒事的。我是說他沒事,我下手沒有很重,他被同學送去醫務室包紮了一下。當然我也沒事,那天當班的小警察是新來的,有點小題大做。早晨他領導來後,隨便聊了幾句就把我放出去了,也沒記錄啥。”
歐陽飛宇果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動匯報了譚天的情況。那根“麻花”這才鬆了些許,隻要他平安無事就好,其他的不那麽重要。
“你不高興我替你打報不平?” 歐陽飛宇有些氣餒的低著頭。
“我……在荷蘭挺好的,你都看見了。學業穩定,實習順利,還加入了樂隊,交了好朋友,並沒有受苦。你不必替我惋惜,都是命運的安排。過去的那些事也一樣,是成長的經曆,沒有好壞之分。我已經不糾結了,你也不用再憤憤不平。”
歐陽飛宇將信將疑的問:“你……真的……不後悔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不後悔”是指放棄Kellogg的offer,還是指放棄譚天。我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後悔沒去Kellogg,會不會後悔和譚天分手,但起碼現在我都沒有。
“嗯,那都是當時能做出的最好選擇,落子無悔。” 我努力的朝他笑了笑,可是剛才酸痛分明還有沒有完全褪去。
歐陽飛宇放心的回了我一個笑容,然後一股腦兒將楊枝甘露倒進了嘴裏。
走出太湖居時外麵的風仍舊很大,一打開門歐陽飛宇特意走在了我前麵,並不由分說的拉住了我。他沒有拉我的手,而是緊緊捉住我的手腕,就像牽著孩子過馬路的家長,生怕一不留神孩子就掙脫開手亂跑。我沒有擺脫他,因為我的確需要他的力量來幫助我前行。在他的協助下,我不用去一棵樹一棵樹的挪動,沒多久就走到了停車的地方。將我安全的推進駕駛室,他才放心鬆開手。
車內的氣氛因為剛才的拉手有點氤氳,我假裝若無其事的啟動車往他家路開去。
歐陽飛宇在一旁突然直了直身子,鄭重其事的說:“林溪,我有個請求,你能答應我嗎?”
“是要學荷蘭語嗎?容我想想,我怕自己三腳貓功夫給你教壞了。” 我故意調侃說,“其他事我能幫你的,盡管說。”
歐陽飛宇的眼睛光彩熠熠的說:“讓我成為你的下一棵樹吧?”
“嗯?” 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我知道今天提這個話題可能有點早,可是我等不急了。你剛剛不是說風太大了,隻能一棵樹一棵樹地抱著往前走。如果你在荷蘭工作,我想留下來陪著你,在刮大風的時候你不用去尋找下一棵樹,我能拉著你一起走。你說,荷蘭樹多,抱住不撒手就行,但你有沒有想過,樹不會說話,也不會走向你。你每次都要一個人去找一棵能抱的樹,太辛苦也太危險。如果可以,我想做那棵你不用找的樹,隨時帶你安全的回家。”
我忽然有種掉進了溫牛奶裏的感覺。剛才解開“麻花”後留下的皺褶都被浸泡得熱乎乎的,奶香順著每一道褶皺滲進去,氣孔“噗呲噗呲”地吸著溫度,原本那些鬆散空洞的地方,竟一寸寸被填滿了。
比起五年前他的第一次告白,那時帶著青春的急促和不安,今天這番話是溫暖又平和的。或許是這兩年在荷蘭,被風吹來吹去、吹到搖搖晃晃的日子太久了,對於帶著溫度又四平八穩的東西我變得特別沒有抵抗力。剛才心裏明明還在為譚天揪心,但卻也舍不得從溫牛奶裏起身。比起五年前毫不猶豫的直接拒絕,這一次我陷入了沉思中。我試圖給自己找借口,是不是就算心中還留有對過往的回憶,也不妨礙我走向下一棵樹?
窗外的風突然掀起一陣驟雨,劈劈啪啪打車窗上,在路燈映射下像撒了把碎鑽。我眨了眨眼,視線有些模糊,不知是因為雨太密,還是因為心裏起了霧,隻剩下一圈一圈暈開的溫度。圈裏交錯著溫暖和感動,擔憂和疑惑,遺憾和期待……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注視著我。這一回,他的酒窩沒有冒出來,隻剩下一張認真到有些笨拙的臉。我朝他略帶羞澀的笑了笑,又將視線移回到前方,輕輕握緊方向盤,努力專注地開車。
我有些抱歉沒有給歐陽飛宇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我需要點時間說服自己,但他卻似乎已經很滿足於我沒有當場拒絕他。剛才的笑容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他安心的將身子靠到座椅背上,雙手枕到腦後,一如既往的沒再催促我。他對我的耐心就像荷蘭的風——永遠存在。